世上有些日子,真不应该开始。不过倘若一定要开始,倘若每一天的开始确实不可逆转的话,那么最好也让人有可能避免绝对不需要开始的那天,比方说用长睡不醒的方式,或者千方百计地避而远之。如果没有这种可能,你就没有自由,就只是件没有生命的东西,连起码能决定自己不愿做什么的权利都不具备,因而没有随心所欲的意志,而且将来也不会拥有。
对奥马尔·海亚姆[1]来说,伊斯兰历四六九年,八月十六日礼拜四,就是他命运中这样一个背时倒霉的日子。离开萨里家往回走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他在萨里这个算得上是朋友的老熟人身边守候了一夜,看着他撒手人寰。想必他心里明白,自己虽说对萨里之死没有直接责任,但也并非一点干系不沾。在家门口,他碰到一个不认识的后生,小伙子告诉他,为他负责建造的伊斯法罕天文台运送器材和图书的骆驼队遭到袭击,东西都被抢走了。海亚姆大惑不解地盯着后生,极力在心里说服自己别信这鬼话,因为他觉得这实在太荒唐,根本不可能!那些打劫的大盗要他的图书、星盘、星象集和天文图表干什么用?可后生直挺挺毫不动摇地戳在他面前,尽管静默不言,却用他的坚定不移向海亚姆证明,不管这事荒不荒唐,他是真人说真话,真话讲真事。接下来,天文台工地上发生的一连串事件,足以构成种种理由,让人回避这一天。工匠们一小群一小群地站在一起,商量着这天怎样磨洋工,还要装出仍在干活的样子。因为两天以来,他们既没看到建筑材料,也没见着一个应该对此负责的人影儿。海亚姆啐了一口,连忙朝被称作“巴扎”的大市场方向赶去,希望在那儿能找到年轻的费力敦,他是整个天文台工程事宜的负责人。
海亚姆一边朝山下的城里疾行,一边在脑子里把所有导致萨里一命呜呼的事件过了一遍。想必他希望能找到点什么,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或者至少减轻一些内心的负疚。八月十四日,也就是礼拜二,萨里邀请他到叶齐达基尔德的茶馆去参加个聚会。叶齐达基尔德是被称作琐罗亚斯德派的拜火教信徒,他的馆子是伊斯法罕那些玩世不恭、愤世嫉俗的所谓“黄金单身汉”常来常往之处。萨里刚接了个大单,得了相应的一大笔预支经费,所以让人搞了个小范围的上流聚会,想款待一下他精心挑选的客人,以表庆贺。
叶齐达基尔德的茶馆坐落在一处宽阔的园林中间,紧靠着扎因达鲁德河,从城里骑马到这儿大约要走半个小时。茶馆分为两室,一间面向大众开放,里面供应食物和可以公开销售的饮料;另外一间面积较小,门通向露台,露台又连接着一排一直延伸到河边的小台阶。这个包间一般不对外开放,主要是给内部聚会预留的,那帮特殊客人想在这里观赏花园美景和河畔风光,当然还要享受美酒、大麻、女人和其他一些任何人没大钱都不可能在触碰之后付得起罚款的东西。奥马尔和萨里走进包间时,屋子角落里的一张大桌子旁已经候着三位年轻男子。其中两个奥马尔看上去面熟,第三个年纪大点儿的叫阿布·赛义德,是个与众不同的怪人,总爱让人称他赛铎王子。这个挺讨人喜欢的伊斯兰教神秘主义者、苏菲派大师跟海亚姆是老相识,两人常在一起谈诗论作。“苏菲”一词原义为“羊毛”,据传“苏菲派”就是因其成员习惯于身着简朴的粗制羊毛衣衫而得名。赛义德也不例外,不过他所穿的粗毛制品至少是件金黄色的织物,比方今天他就身着一袭这样的长袍,看上去像是在拿高贵的纯金与几乎未经加工的粗羊毛之间的极不协调来调侃人生世情。在这点上,装束倒是与主人蛮相配的。此君个性另类,不随大流,所言所行不是用来自我解嘲,就是挖苦别人,其意图不管说没说出来,都是为了达到这些目的。与此同时,他想给人的暗示则是,他赛义德貌似喜玩世不恭,好冷嘲热讽,其实对己对人都极为认真。比方说,他特别喜欢向所有乐意倾听其讲话的人保证,对大好人塞尔柱帝国苏丹马立克·沙赫[2]和宰相尼札姆·穆尔克[3]已经表露出愿意关心人间世事,自己欣慰无比并感恩不尽,这样他阿布·赛义德,也就是赛铎王子,就可以腾出空儿来,全力以赴地献身其他重任,尤其是去多关心一下有关天堂的圣事。阿布·赛义德就是喜欢用诸如此类的方法,将自己的言与行、褒与贬全然混为一谈,而且调和得不偏不倚,比例均匀,以此来挑战所有人,让他们判断庄与谐之间难以确定的界限。他竟然忍心喜形于色地冲着一个家里才遭了火灾的人说什么“你家着火了?真是太好了,兄弟!应该高兴、庆贺呀!你多走运啊”之类的话,以便没完没了、海阔天空地向他解释,说真主若要拯救某人脱离苦海,必先难为其人,考验其身。然后,等到他把那些凡夫俗子都忽悠到认真考虑自杀的地步时,他又向周围的、特别是那动真格要结束自己生命的人赌咒发誓,说生命诚可贵,生而为人逗留的最佳去处非人间莫属。尽管他如此胡言乱语,却从未有谁敢动他一根毫毛,就连想说他坏话的都没有。比方说,流离失所、走投无路的一家之主,不会向他发泄不满;怒火中烧、满腔忿恨的士兵,也不敢用刀背在他身上解气。恰恰相反,赛义德在伊斯法罕所有的社交圈里都备受喜爱和欢迎。
萨里和奥马尔一边与来聚会的朋友们嘘寒问暖地打着招呼,一边在矮铜桌周围摆放了一圈的软垫上坐下来。叶齐达基尔德漂亮的女儿端上了一大盆坚果,里面盛着南瓜子、葵花子、杏仁和榛子,随即问大家都喝些什么。赛义德和奥马尔要了白水,里面掺了冰雪,冷冻到刚好入口即会起沫发泡。其他三个人点的则是设拉子红酒。萨里告诉大家,商人鲁斯特姆想在离巴扎不远的地方建造一座货真价实的豪宅作为城里的府邸,把瓷砖装修的活儿全部包给了他来做。也就是说,他萨里得设计铺地的马赛克图案,绘出墙面的花纹藻饰,决定色彩搭配,监督瓷砖的制作,最后还要铺盖和粘贴瓷砖,将其镶拼排列成他所设计的图案和花饰。萨里说,实际上他脑子里已经有了纹饰的清晰构图,接着便滔滔不绝地讲解建筑的室内和外部装饰之间的差异,而且兴致勃勃地举例证明,两者绝对不能混为一谈,甚至就连看上去相似都不行。末了他还对在座的人说,谁家要是将来有能力建造豪宅的话,可以告诉他想要什么样的马赛克装饰。他一杯接一杯,越喝越多,不断添菜,口若悬河,声似洪钟,但身体明显地逐渐撑不住了,搞得大伙也越来越难受。
叶齐达基尔德想必早已看出,萨里想借夸夸其谈和胡吃海塞来掩饰自身的痛苦或者至少是不适,于是便决意力所能及地添酒上菜,以便至少在第二件事上助他一臂之力。吃喝调侃之间,他走到桌旁,好像透露秘密似的轻声建议萨里,最后可以再来一道鹌鹑油香煎羊羔舌,以便圆满结束这次美味大餐,而且发誓说,他用的小羊羔绝对不大于五个月。萨里二话没说当即点头,吩咐叶齐达基尔德给他们五个每人来一份这种美味羊舌。这时,阿布·赛义德插话了,他提醒大家,真正的款待是让人享受交谈和聚会的乐趣,而吃喝只是提供了谈话和到场的机会,好让我们借以度过这段时光。这番陈述让席间所有关于吃喝的谈话戛然而止,不过萨里还是坚持要吃羊舌,又添了些酒,并且申明一切费用他全包了,因为业主为这一大单活儿向他支付了一笔可观的定金。他拍着胸脯讲,能搞这次聚会款待大家,自己深感荣幸,说着就要去牵阿布·赛义德的手。
可萨里没能拉住阿布·赛义德,这当儿后者刚好把臂膀一挥,撇开叶齐达基尔德,转身面对萨里开始了一番谁都没敢想的长篇大论。他滔滔不绝地称赞慷慨大方乃最美的美德之一,并且论证道,小气吝啬的人既没高雅气质,也无愉快心情,因为别人都会心安理得地避免与其打交道,而不同别人交往何来愉悦之情——无论是最傻的傻瓜,还是最小气的小气鬼,人总不能自娱自乐吧。他还援引颂扬慷慨大方的穆罕默德《圣训集》,提及那些不受圣言影响却同样对慷慨精神推崇备至的伟人。接着,他又说,倘若美德被用来当作彰显自己或者谋取赞扬、奖赏等类似好处的手段,那它就令人恶心、反感!赛义德强调,拿慷慨馈赠来显示自己财大气粗的人,往往比小气抠门的守财奴更加差劲;同样,极尽阿谀谄媚之能事,以博得众人夸奖的好好先生,其实比只为图个耳根清净而出言不逊的粗俗之人还要坏。随即,他又直言不讳道,今天萨里表现得慷慨大方,非常聪明地想让朋友们和他一起分享快乐,这可谓明智之举,因为一个人享受欢乐会比独自承受悲痛更加难受。不过,倘若萨里的慷慨在此刻转化为庸俗的炫富,或是变成他从客人们那儿捞取赞美、感恩,或者——真主保佑——崇拜的刻意追求,那可就实在太遗憾了!
直到冗长的说教接近尾声,阿布·赛义德才恢复了他以往典型的讲话方式。此前,他口吻生硬武断,严肃自信,好像真的胸有成竹,知道自己在说啥,也知道什么是真理似的。而现在他又故态复萌,出人意料地变换了语音语调,更改了讲话的节奏,用一种让人听不出是庄是谐的腔调,开始谈论与这天晚上和萨里并无直接关系的事情。而他赛义德本人显然也不清楚,自己说的究竟是不是实话。他说,人生须有作为,真主让大家来到这个世界,想必不是为了给人间增光添彩。因为说实话,向真主发誓,这个世界上有比人类更加美丽的事物和景象。所以明摆着,造物主派我们来是委以重任,订立了务必实现的目标,而且人人有份。所以你应该扪心自问,真主为何造就你,你又为何在世。能在这个世界上逗留,淡定专注、全心全意地献身于永恒不朽之伟业,固然不错。不过这种人毕竟为数甚微,就算有,他们也并非总能将自己世俗的眼光转变为永恒的远见。如果你不能做到这一点——你本来就做不到,因为你不是赛铎王子——那就献身于你必须与之共同生活的人吧,以此获得真主的赏赐,将大爱播洒人间,就当为自己的亲人效劳。倘若你连这点也做不到,而这一无能是因为你没有聪明到可以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归根结底是于己有益,那就献身于普通的劳苦大众,去捞钱、攒钱吧。我亲爱的萨里兄弟,去赚取这世上的财宝,积铢累寸,广罗财富,用作行善,这也是一个目的。不过,假使连这一点都做不到的话,那你就只管挣钱攒钱吧。总会有人出现,拿你的钱去行善或作恶。去搜罗、积攒钱财吧,节衣缩食,分文不嫌,这也是一大乐事,也有一分意义,你应尽力为之,以图实现。让你的人生有所作为吧,全力以赴,不过必须是真心实意地投入。
“得了,得了,得了,别吹了!”萨里把手往下一挥反驳道,“我说亲爱的王子,人生就是空气,一无所用。你搞不清楚它是蕴藏于你体内,还是环绕在你周围,你已经吸入了它,还是呼出了它,你听不见看不着,但它可以随心所欲地一会儿在这儿,一会儿在那儿……纯粹是空中之气。”
参加萨里和奥马尔聚会的一位青年男子招了招手,把大家的视线引向自己,随即用大拇指示意叶齐达基尔德的女儿给他续杯添酒。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姑娘说:“咱们最好还是为人生举杯,为人生的‘意思’而畅饮吧!而这人生的‘意思’嘛,你就给它多来几杯滋润滋润好了,看它生长得有多快!”说完了就去抓姑娘的手,可叶齐达基尔德的女儿机灵地缩了回去。
“你是指‘意思’?你大概也滋生出那层‘意思’来了吧?”客人里的另一个年轻人做了个一语双关的手势问,并意味深长地瞟了姑娘一眼。
“干吗不可以呢?!梨树浇足了水就会长高,马驹喝饱了水也会长大,为什么那‘意思’和其他类似的事物就不能在得到滋润后成长壮大呢?”要酒的男子笑道,色眯眯的眼光目送着叶齐达基尔德的漂亮女儿转身离去。
“血!”奥马尔嘴里突然蹦出一个词,天晓得为什么,又是怎么冒出来的。
三个人放下杯子后,萨里问:“在哪儿?什么血?”
“血就是生命,是生命之源泉。它承载着生命,将其分配到身体的各个部位。”奥马尔解释道,同时也对自己的行为感到莫名其妙。他本来不想加入这场令人不快且与自己无关的谈话,所以没有自以为是地逞能,卖弄学问,甚至连句表态的话都没说,可这下却脱口而出地大谈与血有关的故事,愚蠢地卷了进去,而且越陷越深。
“嘿嘿!说得好,哈基姆[4]!是啊,是啊,血液和生命,两者都是流动的,哪儿还有比这更好的生命基础呢!”萨里笑道,可他的笑声里,尤其是他脸上,与其说洋溢着轻松的愉悦,不如说流露出紧张的痉挛。
“我可不是开玩笑,”奥马尔强调,“没有血液流动的地方,也就没有生命可言。”
“是啊,这一点从桃子这种水果身上就可以看得很清楚,”赛义德转身对萨里说,“果实挂在树上时会变红,因为果肉里满是流动的血液。一旦你把它摘下来,就会发白,因为这可怜水果丢了性命。”
阿布·赛义德的插科打诨引起了哄堂大笑,奥马尔的声音顿时显得虚弱无力。
“亲爱的赛铎王子,要是把你的话当真,那可就麻烦了。”海亚姆回应道,“因为你所说的一切,还有你没说出来的一切,都是听命于你的挖苦讽刺,为其效劳。假如我现在说,今天是礼拜二,伊斯兰历八月十四日,你也会予以否认,而且还会讲个笑话来损我。”
“不会,绝对不会的,哈基姆!”阿布·赛义德立即反驳,那样子就跟他并非戏言似的,“你只管说今天是礼拜二好了,如果你觉得有必要,我马上绝无二话地给你出具一张书面证明,确认今天就是礼拜二。”
“两者都——都是流动的,这——这是血液和——和生命的唯一共——共同之处。”萨里晕乎乎地反复嘟囔着,一副神秘莫测且煞有介事的样子,似乎能否让奥马尔确信这一真理对自己生死攸关。
这一刻,奥马尔遇到的情形是在任何一个坚信自己奇葩想法的书呆子身上都可能产生的状况:他感觉到务必要向对方证明自己的观点,或者至少说服别人相信自己。可他忘了,自己那番有关血液和生命的不幸阐述完全是脱口而出的,也忘了,连他本人都没有把这话完全当真,或者至少没有说服自己相信这话是对的。他没有想到,在进行此类谈话时,人们对一个巧言妙语的笑话段子的评价远比对神圣的真理要高,因为笑话与真理的区别在于,前者能改善气氛,逗人开怀,而诸如此类的聊天恰恰就是为了愉悦心情,让人喜笑颜开。他还忘了自己迄今为止通过这种闲聊所学到的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他只有缄默不语,才能恰如其分地融入这种场合。所有这一切海亚姆全都抛在了脑后,于是开始引经据典地论证他信口开河的观点,就好像这真的事关生命的根源似的。
“据我所知,曾将天花与麻疹区别开来的波斯名医阿尔·拉齐[5],是第一个公开表示相信血液与生命密不可分的人。他发现,一旦血液停止流动,人的肢体就开始坏死,由于血液无法抵达,活力便得不到维系,身上的肉也开始腐烂、解体。他的血液乃生命的根本与源泉之说就建立在此基础上。可医学鼻祖伊本·西拿[6]则怀疑这一说法的正确性,他尝试证明,血液是在人体内一个封闭的循环系统里流动的,而人的生命来自体外,又会脱离肉体而去。伊本·西拿曾说,生命向人类敞开了通往外部世界的大门,而血液则生于人体之内也滞于人体之内。不过由于他当时未能找到其他的生命源泉或者基础,所以最后只得承认,拉齐的思想有可能是对的。就连著名外科大夫阿布·艾尔-卡西姆门下那个不配做他学生的哈桑·本·拉斯,也纯属‘瞎猫撞上死耗子’地得出结论,说母亲之所以能给孩子生命,是因为她用自己的鲜血喂养体内的胎儿。”
奥马尔停顿了一下,歇了口气,用冰水爽了爽嘴。“你得了吧!”坐在他右侧的一个后生别有用心地插话了,此人是巴赫蒂亚里游牧部族首领的儿子,打算并且策划在伊斯法罕做大买卖有小一年了。他质问海亚姆,凭什么当着众人的面如此贬低哈桑·本·拉斯,把他说成一只“瞎猫”。
“你认识哈桑·本·拉斯?”奥马尔略微有些吃惊地反问。
“不认识,不知道他是谁。可我认识你呀!”巴赫蒂亚里人说着便带头开怀大笑起来。其他人也应声附和,纷纷举杯祝酒。萨里喝干了自己的杯子,马上又重新斟满,看得出来,他酒劲儿已经上了头,肌肉失去了控制,面部一阵阵地痉挛,呈现出一种不由自主的扭曲怪笑,同时还伴随着不时袭来的肩颤。他的目光紧张地从一个人身上滑向另一个人,想插嘴说话时,嗓子眼里却只能发出含混不清的咕噜声。
大家放下酒杯后,在座的另外一个后生问阿布·赛义德对刚才的讨论怎么看。赛义德没有直接回答,反问大家对人的理解力该如何理解。他说,自己对死亡充满好奇,总是不解其从何而来。可他对生命这一真正的奇迹毫不奇怪,也不去刨根问底。不过,倘若真要像智者海亚姆大师现在这样扪心自问的话,他就认为,生与死如出一辙,它们同源、同根,也同因。在他看来,淹死的人因水而亡,这与他生前靠水而活,并且整个生命皆发源水中,是顺理成章、和谐一致的。倘若再深思的话,他就会觉得,生命和死亡正好相反,那么他没准就会起这样的念头,认为溺毙者的生命起源于火,因为它终结于水。他发现,一种疾病的起因,比方说,是颈部血管堵塞,那么可以从中推断,健康的原因就在于打通你所能控制的所有血管。“你们怎样向我们的大夫说明,健康之原因乃天地间生存之万物?又如何告诉他,生命之原因乃天地间存在的和不存在的万物?事实恰恰如此,而且你们也知道,一切正是这样!我现在就可以当着你们的面说:除了我赛铎王子之外,这神秘知识之源泉还能向何人敞开其大门?”
“心脏在活人体内跳动,”奥马尔打破了席间突如其来的沉寂,“它敲击着我们生命的时钟,决定其长短和速度,如同以它的大小决定我们身体的大小一样。倘若我们的心脏和储水的皮囊一样大,我们的躯体便至少堪比大象。那样的话,我们的心脏可能每小时只跳一次,或者跳得更慢。”
“是啊,假如我们的大脑都像洋葱,那大伙儿就跟奥马尔一样都成哈基姆喽!”另一个后生打断奥马尔的话揶揄道。现场没有人发笑,就连奥马尔也没瞧他一眼,只是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表达上,好让别人听明白自己的意思。
“如果心脏每小时跳动一次或者更慢的话,那我们人类至少可以活到一百到一百五十岁,或许更长。相反,倘若心脏的大小仅如洋葱,那它比我们现在的心脏跳得肯定要快十或十二倍,而我们也就会跟兔子或鸡一样大小。我曾分毫不差地精确计算过,如果我们的心脏每天只跳一次,那我们可以活八百年,而且身高会超过大象。那样的话,我们就看不见日夜的差别,一年的春夏秋冬就像现在一日的晨午昏夜……相反,如果心脏每小时跳八千次的话,那我们便可看见天上日月穿行,地上万物生长,看见大海潮涨潮落,如同呼吸一般,还能看见露珠滴落在沉睡的土地上。一切都会改变,一切又都不变,因为一切都停留在我们心脏的跳动之中。正是这跳动的心脏推动血液流经我们鲜活的躯体,我想提醒各位别忘了这一点。”
屋内出现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好像奥马尔说了或是做了什么不合时宜的事。只有萨里把手伸过桌子,拉住奥马尔的衣袖,嘟嘟囔囔的,虽像是耳语,可那尖锐的声音又让在座的所有人不得不听得分外真切:
“不过是流——流动的,仅——仅此而已。”
奥马尔总觉得是自己把大家都搞得郁郁寡欢,谁也不高兴,虽然他知道这种自责并不合乎情理,但还是认为必须给萨里一个答复,把自己当晚所讲的一切解释清楚,因为只有一个恰当的答复才能解脱或者至少减轻他的内疚。
“本人不求各位对我开恩,但希望大家对大师们发发善心。”奥马尔说,并故意作出心情开朗的样子,“我说萨里,你也行行好,让大师们知道你也是有知识的人。”
“这不——不需要什么——什么知——知识,这都——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萨里大着舌头接过话头,声音虽不大,可音调还是那么尖锐,即便坐在屋子最靠里的角落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奥马尔摆出一副要作答的架势,话到嘴边却又屏息打住,在众目睽睽之下瘫坐了下去,两臂高举,仿佛宣告投降。他内心一片苍凉,而且寒心的理由很充分,因为虽说看上去他赢了萨里,可这表面上的胜利毫无价值。在这个圈子里,你根本无法正儿八经地阐明用数学方法计算出来的与心脏及其大小和频率相关的一切。所以他中断了思路,把话咽回肚子里。而其他所讲的一切,全都成了他无法证明的纯粹废话,正因为如此,他才拉大旗作虎皮地搬出那么多权威来作自己的挡箭牌。
“给我们上点爱蓝泡沫酸奶。”阿布·赛义德冲叶齐达基尔德嚷道。
“我的祖先管这玩意儿叫杜格。”那个把海亚姆的大脑比作洋葱的后生说。
“是啊,我猜想,是某个阿拉伯人的祖先给这种突厥咸味酸奶饮料起的类似的名字。”阿布·赛义德解释。
“谢天谢地,我的祖先既非突厥人,也不是阿拉伯人,而是正宗的古波斯人。但我并不因此而感到悲哀和耻辱,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后生继续声明。
“有为此感到悲哀和耻辱的必要吗?让你悲哀和耻辱的事情够多的了。”阿布·赛义德大笑起来。
“你大概是无忧无虑吧?”后生反唇相讥,也不示弱。
“兄弟,怎么可能呢?!我的烦恼一大堆,不骗你!我也是人啊。”
叶齐达基尔德的漂亮女儿把满满一大钵酸奶和一把长柄舀勺放到桌上,然后转身进去取杯子。在她回到桌边分发杯子时,阿布·赛义德拍着膝盖笑了起来,并且大声宣布:
“哈哈哈!那么现在我们的两位哈基姆将会发现,这爱蓝泡沫酸奶才是生命的真正载体,因为它是流动的,略带咸味,淡淡的——纯真的生命哪!”
萨里的聚会欢宴以酸奶告终,开怀畅饮之后大家纷纷踏上了回城的归途,这是前天礼拜二发生的事了。而昨天礼拜三,海亚姆大半夜里被人从睡梦中叫醒,来者让他赶紧去萨里家,说是有急事找他。海亚姆赶到时,萨里已经命近黄泉了。他直挺挺地躺着,右手伸向门口,弄得每个来看他的人一踏进房门首先跃入眼帘的便是他大拇指伸在食指和中指之间的侮辱性手势。这是萨里特意设计的场景,当时他还神志清醒,担心手下的人无法及时找到海亚姆并把他带来,于是便摆出这个姿势,好让大学者即便在他气绝身亡后赶到也能目睹他的鄙夷。海亚姆可以肯定,自己站在门口时他们俩的目光对撞过,也相信萨里在瞑目前一定看见并认出了他,所以才会把舌头伸到双唇之间,重复他右手做的动作,以便嘲讽海亚姆。然而这嘴巴的表演没有到位,直到一命呜呼,身体各项机能——包括嘲讽别人的能力在内——全都丧失殆尽之时,萨里也没能把他红色的舌尖从苍白的双唇间吐出。他舌头上那反常的红色搅得海亚姆有些晕眩迷糊,这红色和萨里床边两只碗和一个玻璃杯里的颜色完全一样,那是残留的鲜血之色。
有人告诉海亚姆,太阳刚落山萨里就请朋友们到他家来,大家还在路上时他就切开了自己的动脉,命人松松地包扎,好让血液一滴滴流到事先已在床边备好的碗里。朋友们到齐后,先吃了点东西补了补,接着萨里便郑重地宣布要啜饮自己的生命之液。说完就将此前在场者谁也没有注意的碗里积蓄的鲜血庄严地倒入杯中,一饮而尽。随后,他安慰大惊失色的朋友们,请大家听他细说原委,并强调自己并无自杀的念头,也不会去自杀,而只是想喝尽自己的生命。他一再要求来客不要惊慌激动,尽可像平常一样好吃好喝,但没人能做到这一点。饮完第二、第三杯血之后,萨里感觉有些力不能支了,于是便差人去叫海亚姆来。可看到请的人迟迟不现身,而自己却明显地体虚气弱,命悬一线,萨里便让人写下他的遗嘱,交代等海亚姆来了,要原原本本地向其转达,这遗嘱便是:
“两者只不过都是流动的,仅此而已。这就是你要的证据。”
海亚姆在萨里身旁守了很久,其实也没什么他可以做的事。他碍手碍脚地挡着别人的道儿,想帮忙也插不上手,可他坚定不移地待在那儿,大概心里还抱着一线不切实际的幻想,觉得事情或许能有转机,自己还能够做点什么。然而,事实无法改变,他也做不了任何事情。所以,最后大家都劝他回家得了。可一回到家,确切地说是在家门口,他就碰到了那个前来报告运送天文台设备和图书的骆驼队遇袭的后生。
伊斯兰历八月十六日,礼拜四,就是这样开始的,倘若有人要问海亚姆的话,那他绝对会说,要是这一天不开始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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