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鲁斯特医生教你健康之道

(一)背痛

背痛几乎都是由不良的姿势引起。少女做针线活时须注意,不可身体前倾,不要两腿交叉,也不要用低矮的桌子。矮桌子会压迫至关重要的消化器官,妨害血脉畅通,且会使脊椎过于紧张。左面的插图即警示了问题所在。正确的坐姿当如下图中的这位女士。

 

(二)紧身胸衣

普鲁斯特医生并不掩饰对这类时髦玩意儿的厌恶,他把穿紧身胸衣说成是自毁、变态(他担心有人会将苗条和魅力混为一谈,曾给过一个重要的界说,他提醒读者:“瘦削的女人与苗条的女人是不同的概念”)。为了警告那些禁不住紧身胸衣诱惑的女孩,他以一张图示来说明紧身胸衣对脊椎之害。

 

(三)锻炼

普鲁斯特医生建议,与其借助人为的招数假扮苗条,不如常常锻炼。他举了些简便可行的例子,比如,从墙上跳下;边跳跃边旋转;摆动手臂;单腿支撑,保持平衡,等等,等等。

 

有这么一位精于健身指导,从紧身胸衣到缝纫姿势都说得头头是道的父亲,马塞尔还想以自家的创作与《卫生诸要素》的作者一较短长,实在有点自不量力,若非出语轻率,那就只能说他太不知天高地厚。不过,且慢责备他的轻狂,我们先得问问,是否真有什么小说,具有治病疗伤的功用?小说这玩意儿是否真比乡间漫步、阿司匹林、干邑马爹利更能缓解痛苦?

若是不那么吹毛求疵,我们可以下定义说,小说乃是对现实的逃避。要离开熟悉的环境去远游,在火车站的报摊上买本平装书翻翻,也许不失为一乐(普鲁斯特恰恰就说起过,“我也曾希望自己拥有更大的读者群。我所谓的读者就是那些临上火车买上一本糟糕印刷品供路上解闷的人”)。登上火车的那一刻,我们便已从千篇一律的生活中脱身出来,进入到一个令人愉快的世界——至少新鲜感是让人愉快的。我们偶尔会停下来,看看窗外的景色,手里那本印刷拙劣的书还摊着,也许书里正写到一位戴单片眼镜的男爵怒气冲冲走入客厅。直到旅途终了,长鸣的汽笛、刺耳的刹车声方又将我们带回到现实之中,火车站向我们提示现实的世界,我们看见一大群青灰色的鸽子在废弃的糕饼屋前懒洋洋地啄食。(不过普鲁斯特的女仆塞丽斯蒂倒是有过一番不失有益的告诫,她在一篇回忆中说,别对普鲁斯特的小说太起劲,他的小说可不是供火车上消磨时间的。)

用小说助人遁入另一世界诚然愉快,但这并非对待这种文类的惟一方式。至少它绝非普鲁斯特的方式,当然另一点也是无须说的,以小说为消遣,肯定无法助他实现他对塞丽斯蒂表白的胸中抱负——追上父亲的成就。

要了解普鲁斯特关于读书的见解,也许我们最好是去看看他如何欣赏绘画。他的朋友吕西安·都德在他死后写过一篇文章,追述与他在一起的时日,其中就提到他们的卢浮宫之游。普鲁斯特观画时有个习惯,他总是喜欢将画中人拿来与他生活中的什么人作比。都德描述道,他们走进了一个挂有多米尼克·吉兰达奥画作的展馆,观赏一幅题为《老人与男孩》的画。此画作于1480年,画中的老人神态慈祥,鼻尖上有几粒痈。

普鲁斯特看了一会,转身对都德说,这老者画得简直与马奎斯·德·劳侯爵一模一样。

马奎斯·德·劳侯爵是当时社交圈的名人,从一幅十四世纪末的意大利肖像画中认出一位十九世纪末的巴黎绅士,真是匪夷所思。巧的是,马奎斯有张照片还在,照片中的马奎斯与几位盛装的女士坐在花园里,那些女士的衣服怕是要五个女仆伺候才得上身。马奎斯头戴高帽,身穿深色礼服,袖口佩着链扣。虽说一身十九世纪的装束,照片拍得又不高明,马奎斯与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吉兰达奥笔下那位鼻上长痈的老人还真是像得出奇,看上去直如老人失散几个世纪、远隔几个国度的兄弟。

普鲁斯特发现了在生活于迥异的世界中的人之间建立起视觉联系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恰可为他下面的主张做注:“从审美的角度看,人的类型实在有限,以至我们定然到处会有不断认出熟人的快乐。”

这样的快乐并非单纯是视觉上的:既然人的类型有限,我们就可能一再不期然地读出我们认识的人,频生似曾相识之感。

比如,《追忆逝水年华》第二册中,叙事者造访诺曼底海滨度假胜地巴尔贝克,在那里他遇见并且爱上的女子我就似曾相识。这个叫阿尔贝蒂娜的年轻女子双颊丰满,肤色发暗,言动轻浮,笑眉笑眼,常喜戴顶黑色的马球帽。且看普鲁斯特怎样写她说话时的神情腔调:

 

阿尔贝蒂娜说话时,头部保持不动,鼻翼紧缩,只活动双唇,结果是带着鼻音,拖腔很重。这种声调的组成部分里,可能有外省遗传、年轻人故意模仿英国人的冷漠和外国女教师上课,以及鼻粘膜充血性肥大等各种因素。这种腔调,待她对人了解更深,自然而然又变得孩子气时,很快就消退了。这声调本来可以叫人觉得很不舒服,可是又很有风味,令我着迷。每当一连数日没有与她见面时,我就心浮气躁起来,一面还用她说这话时那种鼻音很重的腔调,人站得笔直,头部一动不动,自己反复说:“从来没见过你玩高尔夫球。”这时我便认为没有什么人比她更适合我的心意了。

 

有些文学作品中的虚构人物被作家写得活灵活现,常让我们阅读时禁不住想起现实生活中的熟人,二者常常出乎意料地相像。且举一例,读到普鲁斯特笔下的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我就没法不想起我前任女友五十五岁的继母的模样,虽说她不讲法语,不是贵族,现住德汶岛,且根本不像公爵夫人那样多疑。此外,普鲁斯特笔下那位羞涩内向、优柔寡断的学者萨尼埃特也让我浮想联翩,此人常要掩饰真情,他向叙述者询问可否到他下榻的酒店拜访,说话的口气却居高临下,透着矜持。我念大学时有个老熟人菲利普就是这副嘴脸,这位老兄有个毛病,他决不容自己落到遭人拒绝。

“这几天我也许要去巴尔贝克一带,你该不会有事吧?你有事也没什么,我不过是随便一问。”萨尼埃特这样对叙述者说话,那腔调与菲利普约我晚上出去时的口气何其相似。我还在普鲁斯特笔下的吉尔贝特身上找到了朱丽娅的影子,我十二岁滑雪度假时遇见了她,她两次邀我喝茶(她慢慢吃着油酥千层糕,糕屑掉在她的印花衣服上),圣诞夜我吻了她,此后就再没见过面,因为她家在非洲。要是她童年的愿望得以实现,那她现在就该在那边当护士了。

普鲁斯特说得不错:“读小说而不从女主人公联想到自己恋人的某些特征,简直就不可能。”想象一下在巴尔贝克海滨漫步的阿尔贝蒂娜吧,那双满是笑意的眼睛,那顶黑色的马球帽,——多像我的女友凯特!凯特倒是没读过普鲁斯特,她喜欢乔治·艾略特,劳碌一天之后,没准还会翻翻《嘉人》杂志。

凯特/阿尔贝蒂娜

我们阅读的小说与我们生活之间的这种密切联系,也许正是普鲁斯特说出下面这番话的原由:

 

在现实生活中,哪怕正读着小说,每个读者也还是他原来的那个自己,但是作家的作品如同透镜,作家借助它就能让读者获得从未有过的经历,没有这本书,读者也许永远不会有这样的体验。而读者从书中得到的体验,恰是作品真实性的明证。

 

但是,读者为何还要做原来的那个自己?为何普鲁斯特写小说也像他逛博物馆一样,那么喜欢强调现实中的我们与艺术作品之间的联系?

答案是,建立这种联系乃是艺术实现对人生有益影响(而非只是让我们逃避现实)的惟一方式。且将这方式称为“德劳现象”吧。“德劳现象”带来诸多好处,它让我们获得了种种可能性——从阿尔贝蒂娜身上认出凯特,从吉尔贝特的身上认出朱丽娅,泛而言之,从火车站报摊前掏钱买廉价读物的人群中认出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