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藏在套子里的人

你为谁而来,

越山川湖海?

1.

一场冷雨过后,飞机缓缓抵达机场。

凌晨时分起了雾,宋渝生走出大厅,冷空气迎面袭来。头顶的天空一片阴霾,沉甸甸的,好像要压下来。

赵应远开了一辆吉普来接他,拎过他手里的行李箱:“你可总算到了。”

“天气不好,就路上耽搁了。”

“这次留在A城待了几个月,还以为你不回法国了。在那边遇见了很多熟人吧?有没有记起来些什么?”

“没有。”

“那就算了呗,还是顺其自然,你人平平安安的就行。”赵应远宽慰道。

宋渝生弯腰钻进车里,手指揉了揉太阳穴,又多聊了几句,就昏昏欲睡,赵应远没有再出声打扰他。

车道两旁是大片大片的薰衣草花田,冬日里枯槁萧条,藏隐在大雾中。后半程是鹅卵石铺就的马路,有些颠簸,宋渝生睡得半梦半醒,恍然以为自己还留在顾延树和鹿惜光的婚礼上。

不知过了多久,车终于停下来。

赵应远朝后座看了看:“嘿,还做梦呢,到地方了。”

天已经亮起来。

云破日出,大雾渐渐散去,法国这座南方的小镇隐在微茫的晨光中。宋渝生这才得以清晰地打量面前的风景。

葱郁的绿树掩映着赭红的房屋,犹如浓墨重彩的油画,充满异国风情。前面的石壁缝隙里长出青苔,一扫冬季的衰败,不远处有潺潺的水声。木栅栏旁有几只出来觅食的野猫,踱着步子朝这边张望。

“我说了,环境还行吧?没坑你。”赵应远拍拍大腿。

“是不错。”宋渝生打量四周。

“房子我都替你收拾好了,你先住着,就当度假了,这边可是世外桃源。”

“说得好听,其实就是替你看诊所。”

“别呀,你也是大股东,当初砸了钱进来的。”

赵应远笑了两声,领着宋渝生进屋参观。

其实宋渝生之前在考虑是否回到A城定居,犹豫不决的当口,是赵应远一个电话打过来说,你不如先过来帮我的忙。

赵应远是宋渝生的同行,也算是师兄。他父亲是军人,希望他能子承父业。迫于各方压力,赵应远不得不暂时放下在法国小镇上一手经营起来的心理诊所,回老家当一年兵。

他想把诊所暂时交给宋渝生打理。

赵应远知道,曾经A城的那场大火中,宋渝生失去了记忆。

宋母瞒天过海,把宋渝生送去国外治疗,他的身体在休养之后逐渐康复,却始终想不起以前发生的事。

一个过往一片空白的人,最适合在全新的环境展开一段全新的人生。

宋渝生如赵应远所愿,接下了这份差事。

宋渝生来斯泽的第五天晚上,气温骤降,天开始下大雪。

他适应能力很好,不到一个星期就跟周围的邻居混了个半熟。那些老太太尤其钟爱这个风度翩翩的年轻人,时常给他端来自己做的精致点心。法国人浪漫,他家的窗户偶尔在夜里会被放上一小束花,第二天已经结了一层冰霜,晶莹剔透。

宋渝生现在的生活再规律不过,早睡早起,按时吃饭。每天早上九点打开诊所的门营业,下午不到四点就关门。

赵应远没撒谎,这份工作再轻松不过,前来咨询的人并不多。

期间多半是他坐在壁炉前看书、写论文、研究菜谱,他是不怎么会做菜的人,现在却开始频繁下厨。

以前顾延树说,你也不是全能,至少厨艺一般,做菜不如我。那时的宋渝生无法否认,笑着说我来你家蹭饭就行了。旁边有个身影叼着烟,跷着脚,满脸漫不经心的笑,坐在沙发上看热闹,一头白色的短发十分耀眼。

只是这些陈年旧事,宋渝生忘记了。

天色一暗,宋渝生照妈妈在电话里嘱咐的,熬了一锅温胃御寒的养生汤,适合冷天喝。看了场电影后,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起床,屋外依旧白茫茫一片,只是门前的小路干干净净。

有被清扫过的痕迹。

“最近发生了一件怪事。”好不容易跟在部队的赵应远连上线,宋渝生跟他说起了这事。

“什么?”

“每天早上起床后发现,有人替我扫雪。”

“还有这等好事?”赵应远愤愤不平起来,“我在那边待了几年,每年到了下雪那几天,都得自己辛辛苦苦当个扫地僧。”

“我起初以为是清洁工,问了几户邻居,他们都说没有。”

“也就是说只有你门前的雪被人扫了?”

“对。”

“哈……”赵应远兴致勃勃地猜测,“你是不是被哪个田螺姑娘看上了?”

“法国没有田螺姑娘。”

宋渝生百思不得其解。

“管他呢,对你来说是好事一桩。”

宋渝生也确实没多放在心上,好奇心过去,就不再惦记。

佟沐联系上他,说要过来这边拍一组杂志的封面,顺带散散心,让他准备好接驾。

宋渝生在斯泽闲着也是闲着,于是答应了给她做一回导游。

2.

宋渝生跟佟沐是在医院认识的,他躺着养病那段枯燥的时间里,佟沐是等同于开心果一样的存在。

她是典型的富二代,父母在法国做服装生意,小时候跟着移民过来,逛街时被星探发掘,开始接一些广告和代言,不知人间疾苦地活到现在,唯一不如意的是没有健康的身体。

她是尿毒症患者。

用佟沐自己的话介绍说,三流的模特,二流的吃货,一流的病友。

宋渝生出院那天,佟沐还在十八楼的病房里,站在窗口朝下喊:“宋渝生,你等着啊!等我来娶你!”

她喊得震耳欲聋,自己都快被自己感动。

隔得太远,医院门口喧嚣,宋渝生却没听太清楚,笑着挥手跟她说再见。

佟沐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很快就制造了跟他再见的机会。这次《Ms.Vogue》要拍封面,她竭力跟杂志主编推荐了斯泽小镇的风景,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跑了过来。

拍摄计划一个星期内完成,佟沐暂时跟工作人员一起住在小镇上的一家酒店里。下午宋渝生开着赵应远留下的吉普去接她,只有十来分钟的车程。

佟沐早早用完了午餐,对着镜子好好补完妆,斜挎着小包在街边等他来。车还没开到面前,佟沐就忙着招手。

“病友,我们又见面啦!”

宋渝生哭笑不得,一眼看到她身上的薄款大衣,下车绕到另一边替她开车门,问道:“不冷吗?”

佟沐配合地哆嗦了一下,牙齿打着战:“冷呀,要风度就不能要温度嘛。”

“身体最重要。”

“女孩子当然更爱美啰。”

宋渝生劝说不过,不动声色地把车内的温度又调高了两度。

佟沐兴致很高:“今天一整天都休息,为了取夜景,明天晚上才开始拍照。中间这二十多个小时我全闲着,就交给你啦。”

“行。”宋渝生一边爽快地答应下来,一边掉转车头,“但我这个导游可能不太专业,自己也才过来没多久,对附近的景点不熟悉。”

“那不打紧,你陪着我逛就成,不然一个人多没意思啊。”

“不是有助理陪着吗?”

“助理哪有你好呀……”佟沐心里直嘀咕。

宋渝生听不见她的心里话,问:“你这次出院家里人知道吗?”

佟沐俏皮地眨眨眼睛,颇为自豪:“央求了我妈一晚上她都没答应,我自己偷跑出来的,老在医院待着多无聊啊,病友,你应该最能理解我吧?”

“不能理解。”宋渝生把手机扔给她,“打电话给父母报备行程,不要让他们担心。”

佟沐嘴巴一撇,情绪上来了,不高兴了,听见宋渝生后面半句“赶紧打完电话带你去吃好吃的”又喜笑颜开,看在宋渝生眼里,跟小孩没差。

3.

佟沐时间有限,宋渝生带她在附近的山头逛了两圈,没去太远的地方。佟沐玩得不尽兴,赖着不想走。

第二天夜晚雪停了,天幕上的那轮月亮从云层后露出来,朦朦胧胧,正好有了摄影师想要的意境,便准备开工拍摄。

《Ms.Vogue》杂志的读者多为追求时尚高品质生活的年轻女性,她们的年龄多为十八岁至二十五岁,处在由女孩向成熟女性转变的过渡期。

青涩、甜美,却不失妩媚。

这是很难把握的度,也是《Ms.Vogue》想要呈现出来的视觉盛宴。

躲不过佟沐每隔一分钟的电话催促,宋渝生只好赶去拍摄地点,佟沐信誓旦旦地在那头扬言说:“本姑娘今晚一定要美翻你!”

宋渝生到的时候,佟沐已经换好了一身白色纱裙,化妆师正在给她梳花苞头。旁边的竹篮里装着她待会儿要戴的头饰,清一色的蓝紫色鸢尾,仿佛是新鲜采摘的,娇艳欲滴。

宋渝生扬手跟佟沐招呼了一声,就在旁边等,不知是在走神,还是在盯着不远处一艘搁浅的船。

“真是岂有此理,我打扮得这么漂亮,竟然不看我!”佟沐拎着裙摆走过来,在宋渝生面前转了一圈。

“好看。”他眼睛含笑,温和地赞美她。

“太敷衍了。”

“嗯……很好看。”

“更敷衍了。”

佟沐当然不会满意这个答案,同他一起坐在岸边堆砌起来的横木上,前方是夜空下一片寂静的海。

连呼吸都是冷的,小助理急匆匆地拿来羽绒服,佟沐不情不愿地裹上了。

宋渝生再一次提醒她:“说过很多遍了,病人要注意身体。”

佟沐最爱听他这样无可奈何的嘱咐,好像拿她没办法,又掺杂了那么显而易见的关心,如同冬日的炉火让人贪恋。

“你跟我的主治医生一样啰唆……”她假装不耐烦。

“我本来就是医生。”宋渝生说,“心理医生。”

佟沐偏过头,笑容阳光,眼神期待地望着他:“那我来当你的病人吧?”

宋渝生失笑:“术业有专攻,你的病我治不了。”

“嘁——”

你只是不愿意罢了。

那边已经布置好场景,在叫佟沐的名字,喊她赶紧过去拍摄。

宋渝生答应了要做个热情的围观群众,便跟外围的工作人员站在一起,看佟沐按照摄影师的要求拗造型。

月光、深海、稀薄的白雾,交织在一起,浅滩上穿白纱裙的女子如误坠凡尘。

现场过分安静,海水冲洗着礁石,唰……唰……唰……

还有不断响起的按快门的声音,让宋渝生的思绪有刹那的停顿。

他的目光从佟沐身上移开,不由自主地投向那个年轻女摄影师,她在寻找着不同的拍摄角度,追逐佟沐的脚步奔跑。

那样的动作、神态,有那么一秒钟,让宋渝生觉得似曾相识。

心里突如其来的情绪翻涌,如同一个滔天骇浪席卷而来,又马上退去,消失不见。

他什么都没能抓住,什么都没有记起。

只有瞬间的怅然若失。

4.

后面连续几天的拍摄,宋渝生没有再到现场,诊所里来了位患有重度抑郁症的病人,很难缠,被家人强行带过来治疗,自己却十分不配合,宋渝生这边脱不开身,没办法再去佟沐那里探班。

佟沐少了他当观众,多少有些失望。

这边的拍摄进行得也不太顺利,摄影师水土不服,不太适应斯泽这边的气候,待了几天之后开始上吐下泻。这样闹了两晚以后,到第三天终于扛不住去了医院。

摄影师歇菜了,预计的任务无法按时完工,多耽搁一天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杂志社那边急得团团转。

小助理给佟沐去酒店房间送下午茶,她问:“接下来咱们是不是可以休息两天了?”

“哪能啊!”助理也是万分抱憾的语气,“下午四点还是正常开工,《Ms.Vogue》的策划人员临时找了摄影师补上,拍摄照常进行。”

佟沐疑问:“临时找的?找的谁?”

“不知道。”助理摇头,“估计不太靠谱,我刚才还听化妆师说叫什么Leuan,听都没听说过,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说不定是随便在路边拉来凑数的。”

“《Ms.Vogue》不会这么没品吧?”

“管他呢,到时候没拍出想要的效果也不能怪你,我们这边照样拿钱。”

“呀!”佟沐一惊一乍的,“到时候要是把我拍丑了可怎么办?”

助理连忙安慰她:“你长得美,天生丽质,随他怎么拍都会好看的……”

虽然这安慰等同于拍马屁,但佟沐心里也总算舒坦了点,拿着小叉子开始瓜分桌上瓷盘里的甜品。

助理提醒她:“稍微少吃点,你虽然不容易长胖,但还是得控制控制。”

佟沐偏不,大大咬了一口水果慕斯,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嘿,你还讲不听了!你是模特,长胖了变丑会掉粉的!”

佟沐古灵精怪地刁难:“你刚不是还说我天生丽质?原来都是骗人的。”

助理哑口无言,除了干瞪眼之外拿她毫无办法。

下午四点佟沐踩点准时到的,这次是拍室内,选在当地一家特色的咖啡馆。工作人员提前准备就绪了,佟沐张望了一圈,没看见拿相机的人。

她用手肘蹭了蹭助理:“新找来的摄影师呢?”心里还是很好奇。

正问着,馆内那一排放着彩色陶瓷玩具的木架后面传来一点动静,佟沐下意识地朝那个方向看过去,被木架阻隔了大部分视线,只见有个黑漆漆的人影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慢慢越走越近,才看清这人的长相。

原来是个女的,佟沐心想。

她身形瘦高,一身黑色,上身套了一件皱巴巴的宽大卫衣,看上去又脏又旧。脸部的轮廓是隽秀的,又隐隐透着难以驾驭的张扬,有那么一丝被压抑的锋利感。五官看不太出来,因为头发糟乱,把眼睛遮住了,再扣上一顶鸭舌帽挡住头顶落下的光线,半张脸都沦陷在暗影中。

整个人就好像藏在套子里。

看样子是很久没有好好打理过了,邋遢又颓废,有股说不出的深沉。

她一开口就是中文:“可以开始拍了。”显然是对着佟沐说的。

佟沐站着没有动,见这人不修边幅,态度冷漠又生硬,不禁皱起了眉:“你谁呀?别是随便拿台相机糊弄人的吧?”

“温遇云。”

佟沐一愣:“啊?”

“我叫温遇云,”她放慢了点语速,“你的临时摄影师。”

“真的假的?”佟沐不太相信。

“不信你问策划。”

她说完便开始去安装脚架,捣鼓摄影设备,留下一个冷冰冰的背影,剩佟沐独自窝了一肚子火。

策划赶紧过来跟佟沐解释:“这不之前的摄影师去医院了嘛,得另外找人啊!我看见这人那天在海边拍雪,挺专业的,就跟她聊了聊,又看了她相机里很多以前的照片,觉得靠谱就拉过来了……”

“哪里靠谱了?”佟沐皱着眉,还是一脸不满意。

“我的姑奶奶哟,都这个时候了,您就别挑剔了行不行,赶紧拍完回酒店休息吧!”助理也过来帮忙劝。

佟沐虽然不情不愿,但也总算答应了。

这家咖啡馆后面有间玻璃的恒温花房。每年冬天,外边成片的薰衣草都凋谢了,唯独这里还保留着满室百花争妍的盛况,花叶像拥簇的麦穗一样垂下来,芳香扑鼻,犹如七八月份的盛夏时节。

花丛中有把小巧的藤椅,是今天最主要的拍摄道具。佟沐走过去,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温遇云在一旁和两个灯光师商量了几句,就准备开拍,她把手中的镜头对准佟沐,一瞬间进入状态认真起来,之前身上的散漫和颓唐已经无影无踪。

“把高跟鞋脱了,整个人比较自然地蹲在椅子上。”她说。

佟沐照着要求做了,倒也十分配合,大概想早点收工。

温遇云连续不断地按着快门,全神贯注。她穿得极单薄,双手悬空托着相机,袖子便显得又空又大。

拍着拍着,她突然停下来,推开花房门走了出去,在外面的空地上蹲了下来,隔着一扇透明的玻璃门抓拍佟沐。

这本来也没什么,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天又下起了雪,纷纷扬扬。

佟沐瞧见她从袖口露出来的那一截手腕,瘦而苍白,胜过了汹涌的雪色,手背却泛着可疑的红,应该是被冻的。

花房内温暖如春,佟沐看着雪中的温遇云,觉得真冷啊。

寒意从皮肤一点点渗入,漫进心里。

或许是温遇云看上去奇怪,又不太容易接近,室内的几个工作人员各司其职,竟没有一个出去替她撑伞。

直到拍出了满意的照片,工作终于结束,温遇云才推门进来,黑色的鸭舌帽和削薄的肩线上已经落了一层银白。

“搞定了。”她说。

佟沐对温遇云的专业程度一直抱有怀疑,她换了衣服后没有急着走,去找工作人员看刚拍出来的照片。只是瞄了两眼在电脑上导出来的原图,还没有P过的痕迹,就已经无可挑剔,尤其是意境方面的把握,《Ms.Vogue》要的感觉都有了。

佟沐心底终于服气了。

不得不承认,那个叫温遇云的确实有两把刷子。

佟沐回头看,那人正在收拾器材,弯着腰,身影依旧伶仃,好像背上的脊椎骨会从衣料下一节节地凸出来。

叫人好奇她到底是什么来历,怎么会出现在法国南部的这座小镇上?

5.

拍摄进行了四五个小时,这会儿外面的天已经全黑了,又暗又沉。

雪势澎湃,越下越大。

佟沐躺在床上一看时间,也才晚上八九点,翻来覆去越发睡不着,索性又爬起来重新穿好衣服,偷偷开着助理的车去找宋渝生,反正路程很近。

冬天是斯泽的旅游淡季,从酒店出来,一路上没碰见几个人。眼看着就快到了,佟沐却意外看见了温遇云。

温遇云从一家面包店里走出来,看样子是刚解决完温饱,微微缩着身子弓着背,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里往前走,跟佟沐去宋渝生的诊所是同一个方向。

只剩下几步路,前面有一个拐弯的陡坡,佟沐自知车技不行,于是下来走路,远远地跟在温遇云后面。

渐渐佟沐发现,两人不仅是同一个方向,还是同一处目的地。

就在她几乎快要以为温遇云也是要去诊所找宋渝生的时候,温遇云去了旁边一栋小楼,绕过一排木栅栏,身影消失不见了。

佟沐按了好一阵门铃,屋里才有反应。宋渝生穿着一身灰色的家居服来开门,肩上披了件外套:“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佟沐闪进去:“拍完照了没其他事情做,又睡不着,就过来找你玩。你还没睡吧?”

这栋小楼一分为二,左边被赵应远用作了心理诊所,右边便是生活起居的地方。屋里收拾得简洁干净,有淡淡的安神的植物熏香,壁炉里的火苗已经微弱,佟沐说:“看来你是准备休息了。”

宋渝生给她倒水,腾腾的热气往上冒。

“没关系,还可以陪你聊会儿天。”

佟沐看见杯里沉沉浮浮的茶叶,感叹:“你还是喜欢喝这个。”

是的,宋渝生还是喜欢喝茶。他虽然有很多事情不记得了,但刻在骨子里的习惯并不容易改变。

“你是个很恋旧的人。”佟沐猜测。

宋渝生笑了笑。

“对了,知道你家隔壁住着谁吗?”

“一户土耳其人,丈夫妻子和两个女儿,有问题?”

“难道不是一个中国人?”佟沐想起温遇云的样子,越发觉得可疑,“今天给我拍照的那个摄影师,就是个中国女人。刚才我一路跟着她走过来,发现她进了你家隔壁的屋子。”

“长什么样子?”宋渝生问。

“穿一身黑,很瘦,比我高点……头发半长不短的,跟没打理过一样,把脸都挡住了,让人看不太清楚五官……还有啊,性格又拽,脾气还怪……”

宋渝生摇头:“没什么印象,我大概没有见过,或许是那户人家的租客。”

听他这么说,佟沐也就转移了话题,扯到别的地方。

两人漫无边际地聊了一个多小时,多半时间是宋渝生听着,佟沐在说,把自己在娱乐圈里碰到的一些奇葩事掰碎了讲出来,跟说相声一样。

快十点的时候,佟沐的小助理突然打了电话过来,佟沐原本不想接,宋渝生说:“可能是有急事。”

结果还真被他说中了。

小助理接到上头的通知,有个香水的代言想找佟沐试镜,那是个刚入驻法国市场的奢侈品牌。估计机会来之不易,又有诸多竞争对手在虎视眈眈地盯着,公司让佟沐赶紧回去。

佟沐今天才拍完《Ms.Vogue》杂志要的照片,本来还准备在斯泽待上几天就当度假,这会儿计划泡汤,她肯定不愿意。在电话里跟助理闹着脾气,差点直接把手机摔了。

宋渝生说亲自送她去机场,她才消停点,乖乖回到酒店收拾行李打包东西。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麻烦?”佟沐冷静下来,也察觉到自己似乎太任性,要不是她打扰,宋渝生这会儿已经躺床上休息了。

“你是女孩子,多照顾你一点是应该的。”宋渝生温和地说。

佟沐却觉得他太过客气,两人之间始终存在着距离,让她无法再近一点。

“按时吃药,如果扛不住了一定要去医院。”宋渝生在机场大厅里嘱咐。佟沐分不清这是一句应景的客套,还是朋友间的亲昵。她想问清楚,但又不敢,只能依依不舍地告别:“下次来找你玩啊!”

宋渝生朝她微笑,深杳的桃花眼,被大厅的灯光映出了淡淡温暖的剪影。

这边一往一返,宋渝生再折回家时,已经接近凌晨五点多。斯泽小镇还沉浸在睡梦和纷飞的大雪中,阒寂无声。

他太困倦,车子熄了火以后,没有立即下车。坐在驾驶座上眯了会儿,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后来他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

那是竹制的扫帚与地面摩擦发出来的动静——扫雪的声音。

脑海里突然冒出来的这个想法,让宋渝生顿时睁开眼睛,脑袋清明了不少。也许是一连十几天,每天早上起床看见自己门外的小路干干净净,让他始终困惑,对于“扫雪”这个词已经存了比较敏感的心思。

他偶尔也想弄个明白。

宋渝生无声地放下车窗看过去,黑漆漆的黎明,天还没亮,只有遥远的两盏路灯照明。

那个身影侧对着他,扣着一顶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脸部完全模糊看不清。

扫得极其认真,从诊所前的第一个台阶开始,到下面延伸的石子路,雪被层层拨开,露出底下原本的颜色。

那人穿一身黑,天地间皓白,仿佛浩瀚星河中移动的一个点。

大雪无声无息,落在她弓起的背上,好像要把她连同破晓前的夜色一同埋葬。

宋渝生打开车门,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脚步声不重,但刻意制造出来的响声足以让人听见。那人听见了,却如同被点穴般僵在原地,没有立刻转过身来。

大概是没想到替人清扫门前雪,还会有被人抓了个正着的时候。

反倒头垂得更低,应该不想让宋渝生看见。

她握住扫帚柄的手指,冻得又红又肿,像胡萝卜,旁人应该想象不到这十根手指之前是如何潇洒自如地把玩着单反,把佟沐拍成了独卧花丛中清纯又妩媚的精灵。

站在雪中僵持了不到两分钟,她率先弃甲曳兵,少有人耐心能耗得过宋渝生。于是,她只能先撤了。

抱着扫帚就走,手肘却被抓住。

宋渝生用了重重的力道,令人难以挣脱。

按理说温遇云一个从小练跆拳道的,身手和力量都不会弱到哪里去,但她此刻毫无防备,因为预料不到绅士如宋渝生,会贸然对一个陌生人出手。

被他一拉,她的身体就由于惯性转了过来,两人面对面站着,毫无征兆。

鹅毛似的雪花飘下,有零星的雪粒被风吹斜,落在她的睫毛上,她却忍住没有眨眼。

太想躲开,又太舍不得。

太舍不得,少看一眼,她不知道这一刻自己的目光里全是贪恋。

瞳孔里装下的这张脸,是她曾经以为此生无缘得见的面孔。那一年的温遇云,站在太禧楼焚烧过后的废墟里,心脏好像被人一寸一寸碾碎,再也粘不起来。她曾自私地以为会陪伴她一生的少年,消失在大火中,没有来得及见最后一面。

现在,他却出现了。

她当初哭着求她爷爷,我找不到阿生了,您帮帮我……

可是没有用,宋家人紧接着就办了葬礼,九琼山的墓地里又添了新碑。他们都说,宋渝生死了。

现在,她面对的不再是冰冷的没有温度的照片,梦里最奢望的东西,出现在眼前。

她站在异乡的街头,站在微茫亮起的晨曦里,站在汹涌澎湃的大雪中,想笑,眼泪却先流下来。

该说“你好”,还是“好久不见”?

情况却再次出乎意料,因为宋渝生准确无误地叫出了她的名字:“遇云?”

他甚至撇去了姓氏,听起来有一丝亲昵的错觉。

温遇云心口一窒。

“你……记得我?”她表情僵硬,问得很机械,又小心翼翼。

“前不久回A城参加延树和惜光的婚礼,从以前的照片上看过很多人……”这最后几个字,其实带着疏离与客气,只是温遇云神情恍惚,便浑然不觉。

“所以我知道你。”

原来……是这样。

宋渝生说:“听人说,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那你觉得呢?”她的声音带着寒冬里料峭的凉意,心如坠海底迅速下沉,她听见自己问他,“你是如何定义我的?”

宋渝生的眼中带着那么明显的困惑:“难道——不是朋友吗?”

胸膛仿佛有密密麻麻的针脚扎过,痛得无声无息,温遇云被头发遮住的眼角泛着一点红,她用力冲他点头微笑:“对,我们是很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