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那条胡同
- 北人南相(字码头读库·辽宁舰)
- 刘元举
- 3708字
- 2018-04-27 09:23:45
黄昏在这条胡同出现时就像条衰迈的老母狗,步履蹒跚,干瘪的奶囊松垮地垂荡,木讷中透出抑郁和沮丧。
狗通人性,撒尿也要窜进胡同,对着一面厚实砖墙。墙壁的勾缝处都被尿柱喷射得凹陷,既有狗尿也有人尿。每当我们看到狗把后腿往起一撩,就要撒尿时,我们就会起哄、喊着吓唬它。最不能使我们容忍的是狗在这里“吊秧子”。它们像两坨胶泥挤压变形,粘在一起。我们常捡起石头瓦块砸过去。大人们见了总要呵斥我们。他们也不说为什么,我们也不问为什么。
胡同幽深阴暗,五冬六夏,总是泛着一种潮乎乎的尿臊味儿。冬天过去了,小城任何一个角落都瞧不见雪,唯独这条胡同的边角残留着雪堆,脏兮兮的废纸状。等到这些残雪彻底化掉,墙角便会出现一抹茸茸新绿。除了那一处总有人撒尿的地方光秃之外,其余的墙边总是长出一长溜高高的茅草。那茅草总也薅不尽,就是连根拔去,不知何时就又蹿腾出来。
我最喜欢早晨的胡同,有灵气飘进飘出。
胡同口的一团团晨雾,犹如一堆淡蓝色的飘浮的气球,柔情地抚弄着你,裹挟着你,在你全然不觉中,这些气球磕磕碰碰地和你一块儿涌进了胡同,身前身后头上脚下地缠绕着你。书包在屁股上兴奋得直颤。小肚子却被尿憋得胀鼓鼓的。
我和胖子都有一种憋尿的本事。一夜不起来撒尿,第二天早饭还要拼命喝下一大碗粥,连跑带颠窜到胡同一个拐角处,便叉开两腿,比武般放开水龙头。尿柱绝不打弯,直射开去,硬碰硬,碎了一片星,溅到皮肤上,痒,却不臊。我们每次撒尿都是盯着两块花岗岩的水泥接缝处冲击,日子久了,只见水泥剥落,咧开大嘴。胖子说总有一天能把大墙尿倒,我便也雄心勃勃。
结果,天天往那张开的黑漆漆的大嘴里发射,却总不见墙塌。我们的尿柱便渐渐疲缓。
提上裤子,有种超然的解脱。望开去,隧道般幽暗的尽头竟有一方动人的晨曦。有一位卖豆腐的老头儿幻觉般隐现,佝偻着的虾米腰从来没见直溜过。他一下一下地敲着梆子,清清亮亮,在胡同中回荡,如一泓蹦蹦跳跳的泉。看不见谁家的柴门开动,却能够听见吱嘎吱嘎的声音。
王奶奶总是第一个晃进胡同。那两只小脚奇迹般地敲出咚咚的声音。她一辈子没开怀,老头儿死了?离了?她从来不讲。只记得她教给我们的一首顺口溜:
懒姑娘,十七八,
钩钩鞋底不会纳。
叫她去刷瓮,
稳起瓮来摆摆腚;
叫她去扫地,
放下笤帚放个屁。
王奶奶的表情生动极了,特别是说到最后那句,那山东腔浓烈得呛人。我们哈哈大笑,她也笑,颤着一口坑坑洼洼的大黄牙。后来,我们听腻了,不等她到跟前,就有人领头喊:“一、二!”于是,我们就大着嗓子冲她号:“放下笤帚放个屁!”
一个人在胡同里走,喜欢仰脸望天。两侧大墙又高又深,天空却只有窄窄一条。大墙的上方有一个小小的窗口,像个镶嵌的鸽子笼,总朝我透出一种神秘。我总想看看里面,却总也没法子爬上去。有时,那小窗口丝丝缕缕地拽出白气,袅袅地升上去,那条蓝蓝的天空就多了一抹白云。太阳总也照不到胡同底,只将一条明晃晃的光带印在上边,小窗口便在这光带中愈发炫目。
那窗口里面究竟藏有什么呢?
窗口如此吸引我的原因,除了我本有的好奇心之外,是因为有个大人常常踩着一块大石头跷脚扒着窗台朝里边望,一望就是挺长时间。他有点儿鬼鬼祟祟,察觉我们过来,便突然离开小窗口,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晃晃着肩膀朝我们瞄上几眼。没走几步,大概发现我们是小孩子,对他构不成威胁,就停下靠在墙边,点上香烟,古里古怪地打量我们。我们谁也不吱声,就像没看见他似的。打他身边挤过去时,我发现他有十七八岁,是个疤瘌眼。他时常在市场上转悠,胖子认识他,悄声告诉我,他是民办中学的学生。那时候,凡是考不上中学的劣等生都划拉到民办中学就读。凡是到民办中学就读的学生,就低人一等。
我和胖子远远躲在胡同尽头监视他,就像电影里面监视特务。特务的概念在我们脑子里就是国民党,就是老美国,过了半年,才知道右派、帝、修、反什么的。我和胖子轮流朝那边探一下头。
那个疤瘌眼挺狡猾,始终朝我们这边张望。他准是发现了我们,把烟蒂往地下一摔,急匆匆朝我们奔过来。我们撒腿逃去。我的书包带都跑断了。
我们都恨这个突然出现的疤瘌眼,不定什么时候,猛丁一抬头,就会看见他贴在那个小窗口朝里面看。我们恨他,又有点儿怕他。我们故意将脚步放重,跺得胡同乱颤,果然吓得他从石头上跌下来,差点儿栽个跟头。他靠着墙好容易站稳了,瞪圆的眼睛红丝丝的,像个烂桃子,乱蓬蓬的头发怒冲冲地抖着,阴沉沉的脸扭曲了。不知怎么,他竟让我想起被我们惹恼的“吊秧子”的狗。
“小逼养子,找死呀?”骂过之后,他就又蹬跐着那块圆不圆方不方的大石头趴到小窗口。他的身材挺高挺细,木桩似的粘牢在墙上。我们怯怯地退着盯着他。大墙上边有呼呼的风响,只见卷腾的团团泥沙落在他的脑袋上,他都没有动弹。
“他看电影。”胖子羡慕地指指他。
我也是电影迷,要是不用花钱就能看上电影,多美!
记得那天下午,墙上的光带十分柔和,胡同里一个人也没有,疤瘌眼子垫脚的那块大石头还在小窗下边,好像老乌龟。胖子蹲在石头上,我踩着他的肩膀,我们缓缓地挺了起来。我的脑袋越贴近窗口,心里不知怎么越有股莫名其妙的激动。玻璃上挂着一层水珠,朦朦胧胧,一下子难以看清里面。
胖子抱着我的两腿,急着问:“演什么电影?打仗片吗?”
我把额头贴到了玻璃上,凝神瞅着,当我逐渐看清里面的东西时,脑袋嗡一下胀得老大,手一松,从胖子的肩头倒栽下来。那一跤跌得真惨,至今脑门上还留下一块伤疤。
等脑门上的那块疤愈合了,我仍然忘不了从小窗口里看到的一幕。当我不得不从那个小窗口下经过时,总是心慌意乱,老像后边有人催我似的,飞跑几步越过去,不敢有丝毫的停顿。那个疤瘌眼子又在胡同里出现过两次,就再也没影儿了。
忽然有一天,胡同外面的大街上一片喧哗。我们钻进密密的人群,看见马路边上停了几辆大卡车。车上有一排被剪光头发的罪犯,被持枪警察押着示众。胖子眼尖,朝上一指,我看见了疤瘌眼子。他那瘦筋筋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大牌子,牌子上面写着大黑字:流氓犯。他低垂的脑袋不敢往起抬,两只眼睛却不安分地左右撒目。他肯定是看见我了。我赶忙缩进人堆,再也不敢看他一眼。
高音喇叭越响越烈,震得人头皮发麻。大卡车缓缓开动了,人群便随着卡车开始了流动。
小城重归于静,胡同里更加安静。我和胖子一前一后,谁也没说什么话。迎面过来了王奶奶,她隔老远就问我们胡同外边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告诉她都过去了,没什么可看的了,可她还是与我擦身而过,去那边看了。
那年冬天还没等过去,王奶奶就再也没有爬起炕。卖豆腐的老头儿也不见了。可是那卖豆腐的梆子声依旧亮堂堂地震荡着晨雾。敲梆子的是老头儿的儿子。
好多年过去了,我已渐近中年。说不清哪股邪劲儿,有次在回乡过年的日子,我拉着妻子去找那条胡同。
所幸那条胡同尚在,只是全然没有了那时候的感觉,像条光秃秃的狗尾巴。胡同变得短了,两侧的大墙也恁般低矮,记得那时候从马路上拐进胡同,胡同的地基要比马路陷进半腿。可眼下胡同的地基经过多年抬升,竟会比马路盈出尺余。我把头微微一偏,就可以从两侧的墙上方看到一块挺开阔的天空。
走进去,胡同还是那么狭窄,两侧墙根不见了那一溜茂密的茅草。所幸抽抽鼻子,还有股臊味儿挺亲切。我想找找那条被我们尿开的墙缝,天色太暗,无法找到。
妻子极不情愿置身这狭窄的地处。她走惯了大城市的柏油路,高跟鞋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扭扭歪歪。她极想挽着我并行,无奈空间不允许。
借着黄昏的光亮,我看到了那扇小窗户,矮了许多。那个窗口破破烂烂,上面有块铁板锈毁了,烂了个大窟窿。我愣愣地瞅那窟窿,瞅出了一缕缕热乎气弥散成一片朦胧的雾气,和雾气中,那一条条赤裸的肉体,那一对对白面馒头状的乳房。我感到浑身一阵燥热,伴随着莫名的羞怯。我回望了一眼妻子。她曾问过我额头上的疤是怎么弄的,我撒谎说打架打的。她挺开心地点着我叫嚷“调皮鬼”。眼下,我仍然拿不定主意告不告诉她。曾有过瞬间的冲动,话到嘴边了,我又咽了下去。我想,还是不告诉她的好。要是她知道了,我再朝这窗口望,她会怎么看我?
或许我不该再往前走了。因为只要再迈一步,我就可以毫不费劲儿地顺着那生锈的窟窿望进里面。我踌躇着,还是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里面灯火昏暗,没有一点儿水气。似乎堆积了许多箱子。我正想细瞅,忽听有人喊:
“喂!看什么?离远点儿!”
我觉得很不好意思,尴尬中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幸亏妻子替我解围:
“看看还不行呀?”
“有什么好看的?里面是火药库。”一个瘦高的身躯晃到了我的眼前,他手里拿着个手电筒。
“喔,对不起。我想看看,好多年没回家乡了,瞅什么都觉得亲切。”我谦和地对他说。
“你是这地方人?口音变得挺厉害。”他善意地往我跟前凑凑。
我给他递上一支烟:“过去,这里边不是火药库吧?”
“过去?”他把烟接过去,嘿嘿一笑,叭地点燃打火机。借着那灿亮的火光,我看到他眼皮上那块亮闪闪的疤瘌。
他把烟点着,就往前晃悠着走了,边走边说:“别在这儿抽烟,到胡同外抽去吧。”
我没把烟点着,盯着他摇晃的背影。
妻子紧紧搀住了我的胳膊,拉着我走开了。
胡同越走越暗,高一脚低一脚,走到大街上了,我仍然觉得没有离开那条胡同。
小城的夜,好静。几年后再度回家乡,这条胡同彻底消失了。在那片我曾经寄托记忆的地方,盖起了一片大楼,巍巍高耸,遮天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