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盐碱地记忆
- 北人南相(字码头读库·辽宁舰)
- 刘元举
- 1713字
- 2018-04-27 09:23:45
年少时,曾被一本《新港》杂志吸引。这是一位后来当上局长的老师借给我的。他全年订阅这个刊物,将十二期装订成厚厚的一本大书,如一块大砖,纸张已经泛黄,是“文革”前的。他能够在那个极左年代完好保存下来,使我得以沐浴最初的文学之光,让我倍感珍惜。那上面发过这位局长的一首小诗,只有四行,却让他保存了四十多年。
后来,这个文学杂志经历过多次更名,叫《天津文学》《天津文艺》《青春阅读》什么的。
新港是天津的港口,永远都给我留下“新”的印象。而当真走进天津经济新区,依然能够领略到改革开放之后的大建设的广阔豪情。那么广袤的大片盐碱地,正在崛起大片的厂房,有组装飞机的大车间,也有造船的大船坞,上天入地,无所不有。我们这些前来参加中国作协组织的国际写作营的中外写手,笨拙地戴着颜色鲜嫩的安全帽,从高处看我们,可能如野花点缀。在这片大盐碱地上放眼张望,我感觉像在茫茫的西部大漠眺望远方的绿洲。
有份当地报纸《渤海早报》,不断将这片新港的飞速建设信息带给我。这份报纸从创刊就约我稿子,眼见它由四页小报变成现在这种九十六页的杂志般厚度的报纸。《从意向阶段到七十余座百米大厦拔地而起》《空客天津展出优秀成绩单》《“东疆传奇”见证“滨海速度”》,这些醒目的标题中,有一个小字标题让我眼前一亮——滨海新区居民喝上“海水”。这是奇闻!我们在天津新港参观写作的那些天,几乎看遍所有的奇迹,我最感兴趣的是吹填之地。而数月后,这里的人竟能喝上海水!
文章中写道,能够喝上海水,是因为采用了国际先进的低温多效海水淡化技术,可以使海水达到国家饮用水的标准。想起十年前,我的家乡大连曾有过一段“水荒”,三伏天,所有桑拿关门,大宾馆也难保证二十四小时供水。据说当时的市长要启用大船去山东那边买水。大连的城市绿化在全国领先,但那么多绿地的浇灌用水成了大问题。都云海滨城市姑娘漂亮、水灵,但没了水,还不得干瘪?而拥有了海水淡化可饮的技术,任何一座海滨城市岂不都有福了?
因为我从小生活在海边,对海水和盐碱滩亲切无比,最初的狗刨式游泳就是在盐池子里学会的。从海水里钻出来上岸,只把个光腚遮严,哪还有条件淡水冲洗?有时候逃学去洗海澡,大太阳地里晒得通身黑亮,那盐就在皮肤上悄悄凝结。回到学校,面对老师的严厉责问,我只能撒谎。老师不说什么,只用指甲在我的胳膊上轻轻一划,就像粉笔在黑板上画出一条白线,现出清清楚楚的一道白杠。那是盐与皮肤的杰作,令我无言以对,证据之确凿如罪犯留下脚印。
我的家乡准确说是大连的普兰店。小城因铁道而一分为二。铁道西边是海,大片的盐碱地,不长庄稼,只能生长碱蓬子。跨过铁道是一条狭长的水沟,像护城河似的,人们叫它二道盐沟。我们这些男孩子从小就喜欢在这里玩水。水极咸,齐腰深。脚下是污泥,我们会将黑漆漆的污泥抹满全身,只露两只眼睛,眼白眨动间和牙齿一样闪着白光,像黑人孩子似的在岸上疯跑。不时铁道旁的茅草小道就会走来行人,有人会突然喊:打猎的来了!屁股黑漆潦光的我们,就会吓得扑通通往水里跳。“打猎的”是指女人,我们当中有来不及跳进水中的,就会双手捂紧那个部位,生怕小雀被看到。
顺着稻田般的盐池子堤坝一直朝西走大约一里多路就是大海了。大海也是淤泥底,涨潮时泛起一片黄色浪涌。岸边丛生着一片片小草状的植被,那就是碱蓬子,有绿色也有紫色,偶尔能看到红色的。盘锦有个著名的红海滩,就是因大片的红色碱蓬如血一般染遍了滩涂。那种壮观是别的海滩所不曾拥有的。我们家乡的滩涂,碱蓬子很多,但不够繁茂,也不够热烈,一疙瘩一小片的,遮不住光秃的盐滩,像盖不住秃脑门的稀发。而裸露的部位,会有盐碱的纹痕,曲折地诉说着盐的浓度。这种地面很坚硬,长在上面的碱蓬子被疾风掠过时,如同稀疏的牛毛贴在牛背上。三年自然灾害时,碱蓬子救活了我们一家的命。那时候,一家人饿得每天昏昏沉沉,父亲强挺着去西海弄些碱蓬子回来。
这种碱蓬子被水焯一下,撒一层薄面,握成团,放蒸锅里,就是菜干粮,我们叫菜气馏,口感有几分黏滑。我们一家就是靠这个填肚子的。
若干年之后,我回到家乡,那片大海不见了,盐池子也不见了,碱蓬子更看不到了。铁道西边那片地方修了公路,那公路很宽很长,一直伸进了当年的大海深处。真是沧海桑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