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大戈壁的酒

参加完第八届全国作代会刚刚回到南方,就接到了李玉真的短信。这个短信发来时我并没有及时看到,一直到夜深人静时,才突然发现。于是,这个骤然降温的夜晚,便带着凄凉的风声,在我面前铺开了无尽的悲伤。

此前,曾看到龙应台的北大演讲,她强调了“士”的作用。好像是易中天当面问她是不是“士”,她带着几分女性的矜持说她自己不好评价自己,于是易先生便自问自答而且很肯定地说,你就是“士”!“士”的含义很高远,不仅这个词语距我们遥远,即使龙先生赋予这个字的含义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也比较生疏了。我们几乎很少能够看到“士”了。我们的目光集中到了官上面、显赫上面、辉煌上面,有谁会关注“士”的风范?其实,“士”,在我理解中,应该与“义”相随,即“义士”。古代时,真义士大有人在,正是这种真义士令小人“常戚戚”而无法坦荡荡。然而,社会进化到了今天,在什么都以金钱量化的时候,义士不见了。义士不是勇士,勇士可能逞一时之豪勇,而义士则是为了平生的理想目标而执着前行。肖复华与他的柴达木作家们正是这样的人。

在我国西部的大漠戈壁处,有个叫作七里镇的地方。第一次涉足那里时,我是以城里人的陌生与矜持,面对那里的文化人。这些人中,最令我难忘的,还数肖复华。他一见面就不让我有陌生感。他视我如兄弟。这年头,酒桌上称兄道弟的比比皆是,而醉酒失言的更是屡见不鲜。但是,头一回被肖复华拉到家里喝酒的场面,令我久久不忘,即使那是1995年,已经过去十六年了,但那个夜晚,肖复华跟我畅饮的那一幕,却让我刻骨铭心。那是大戈壁的酒啊,由柴达木人掌管。他不是在跟你拼酒,他也不是借由头贪杯,而是自然地流露着石油人的真性情。他见我不能喝,便让我少喝点儿,而他则频频举杯。喝了差不多一瓶时,他的妻子周宏出面干涉了:你看你,人家都不喝了,你却一杯接一杯地干!你太过分啦!

这个时候,我感觉无比尴尬,于是,我说:我喝!我很惭愧,人家那么认真地为你备了好酒好菜,那么真诚地与你同饮,而你却以城里人的方式矜持着,不肯开怀畅饮,你将自己真情交往的门关闭着,即使面对豪放的酒宴也不肯敞开,而人家却不挑你,即便因此被太太骂了,也不悔,这真的令我好生感动。都说文如其人,酒亦如其人。日后读到复华的纪实作品,每一句都是真诚的书写,绝不敷衍,如同举杯临风,那份豪爽豪迈无今无古,非义士不可达此境界。

我确实不喜欢饮酒,尤其这几年到了南方更是不善宴饮。常常在酒桌上人家说我不像东北人。应酬式喝酒,喝得再多也不会留下任何记忆的,而在柴达木的那个酒夜,却让我永远不忘。肖复华的善解人意、厚道、豪爽、坦荡,在当今尘世上再难找寻。他希望你高兴,而不是希望你多喝,你酒量大小没有关系,他只是要让你放弃陌生感,找到一份慰藉。那是我第一次来柴达木,举目无亲,却在他这里找到了久违的亲情。

我曾为此写过一篇散文刊于《北京文学》,他的兄长肖复兴还对我谈起过这篇文章。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过,到北京时,一定去肖复华那里再喝上一次酒。我想表现一下东北人的豪气,我想跟他坦坦荡荡地开怀畅饮,以补遗憾。人生不是难得一次醉嘛,为真义士而醉,醉出一种感觉、一种境界,那也值得!

然而,我终于没有如愿以偿。因为我听说复华患病了,竟把酒给戒了。我知道,他虽然生于北京,但当年那首“头戴铝盔走天涯”的歌已经将他的青春及一生都交给了那片石油人的天涯之路了。他回到北京,哪里有人关心他买菜是否被宰秤?哪里能够一出门就听到一片问候:肖老师好!肖老师上班啊?肖老师吃饭了吗?肖老师长,肖老师短的。到了大北京,谁还管你老师不老师的啊!大首都会让从大漠回来的义士无所适从,甚至感到一片空茫!

为什么他这么快就会患病?为什么他作为寄托的酒会永远戒掉?想想他除了这点儿爱好,还有什么?我想过,再见到他时,就不让他喝酒,也不让他吸烟,我们坐到一起时,我来代替他多喝酒。不过,要想让他成为看客看我频频举杯,那他会多么失落!英雄落寞的情景肯定会令我更加不忍。或许,正是这种心态导致了我一次次去北京,却一次也没有能够再踏进肖复华的家门。倒是周宏有好几次打来电话,说,到我们家来吧,肖复华常念叨你!我每次都说,好的,我一定去!

其实,即使不与之对饮,与之回顾一下柴达木的青春与人生什么的,岂不也快哉!

那一年中国作家协会组织一拨作家去东莞采风,我正巧与肖复兴同行。2011年6月,我与肖复兴又一次相聚在天津经济开发新区的国际写作营。肖复兴也是性格开朗的人,也很善谈、爱笑,笑起来眼睛眯缝,眯出许多智慧与幽默。我与之见面时总不免要打听一下复华。复华似乎成了我与肖复兴交往的必要过渡。然而,每次见到复兴总是找不到头一次见到复华时的感觉,那么痛快,那么淋漓尽致,那么毫无保留对酒当歌,喝出一份潇洒、一份感动、一份义气。

我常常会想,他们兄弟有着如此不同的个性,却有着共同的文学之梦。他们都是那种肯于用功夫写作也肯于用真心交友的人,只不过兄弟俩走的道路不同而已。环境改变着人的性情,为兄的一直在城市里生活,在文化人圈子里生活,而为弟的却在大漠孤烟中头戴铝盔、步履艰辛地行走在沙尘暴遮天蔽日的花土沟,奔波在几天都感受不到一点儿生命气息的大戈壁。还有全世界面积最大的墓地——冷湖,那里埋了那么多有理想的魂灵,却被大漠风沙搅得四季不宁!

一茬茬的石油人退休了,他们回到了故乡,他们寻到了久违的亲人。然而,当告别了那片被青春汗水泡熟泡透的环境,开始了新的尝试,他们能否适应新的城市?能否适应新的人群?那本应属于他们的城市,却在他们退休之后距他们越来越远。没有了酒,没有了豪饮,你还想让他们怎么样适应?怎么样欢畅?

我想象着复华在喧闹城市里度过的那些个安逸日子,那颗放达了好几十年的奔腾的心,会有着怎样的困守与忧郁。

真遗憾,这个世界再难喝到那样的戈壁滩之酒,感受到那样的柴达木情怀,再难寻觅到那种一见如故毫不设防的朋友——那样地肝胆相照,那样地坦荡无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