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入套
李老板是第二天中午开大奔赶来的，吴志明在中兴药店门口接他，上车，赵总、毛毛也跟着上。李老板仰看药店招牌说就这里啊？门面小了点吧？赵总粲然一笑：李老板气魄大，我们去仓库考察。李老板从后视镜里看赵总，答以微笑，骂吴志明胡扯，明明门里门外都是美女，哪来歪瓜裂枣。吴志明自嘲：我是说我自己歪瓜裂枣，呆在门里是，出去更是，老哥见谅了。赵总越过靠椅，抚拍吴志明，眼睛却斜瞥开车的李老板：你是帅哥啊，你是，开车的更是！李老板哈哈大笑，脸上浮起霞彩，镜子里盯看赵总的眼神含了小小醉意。
毛毛暗暗捅了下吴志明，吴志明恍悟，对李老板说手机没电了，借手机打下，好让库房准备样品，节省考察时间。李老板一边摸出手机一边笑：我又不懂药，哈哈，先看看，你老弟多给意见。吴志明接过手机，说那是自然，假模假式对着手机呱啦呱啦喊起来。
车到郊外那栋楼房，好几个男女等在外面，一起夹住李老板上楼，李老板略感异样，喊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吴志明扭脸不看他。进门，更多男女拥过来，给李老板换鞋、递茶水，大哥大哥地叫，个个笑容如花，一如迎接远道归来的亲人。李老板没有后退，而是立在原地，搜寻吴志明，喊老弟，吴主任，怎么回事？玩什么鬼把戏？
吴志明脸色发白，声音抖颤：李老板，李大哥，我没有办法，不过你放心，他们不会伤害你的……
周围立刻回应：帅哥你扯什么伤害？我们这是帮人发财，给人幸福！
李老板脸上松弛的皮肤陡地绷紧了，不自然地跳动，拧抹布一般拧出几撇笑纹：好好，你们这……这是绑架……
话没说完，就淹没在合唱的歌声里：
春天里来百花香郎里格朗里格朗，贫穷不是从天降，不用悲不用伤人生好比上战场，身体健气力壮努力来干一场！干一场！
满屋晃动树林般的手臂，热腾腾的气息和着馊沤味，在房间里弥漫。李老板又气又好笑，扫视周围一圈，鼻孔哼哼：
你们要骗，直说嘛，屋里这么多小妹，个个年轻骨感，我会来的嘛，会上钩的嘛。
赵总眨动眼睛，轻言柔语：哎哟，老板，你才是来下钓钩的，我们这里机会多多，凭你这么帅这么豪气，到时候满仓鲜货，哪看得上我们这些丑八怪。
李老板似笑非笑，眼睛不断叽里咕噜转，伸手指向退缩在后的吴志明喊：给我电话，报个平安总可以吧？
赵总晃了晃手机：不忙不忙，手机在我这儿，眼下要排除干扰，认真考察，我们都给你安排好了。
李老板说他只有一个下午时间，晚上要去虎黄老家，都约好了。赵总看看吴志明，吴志明吞吐：我提出的条件你们要答应，不然……赵总点头，把李老板的手机递过去，吴志明拨通一个电话喊：喂喂，小齐吧？李老板在琴城，跟我一块呢，我是……哈你都听出来了，放心，我监督他，不会乱来，很安全哈哈，他不去虎黄了，就呆这儿，过几天回……
李老板脸色紫涨，冲上去抬脚，踢飞一片惊叫。吴志明和一个女孩同时捂肚哎哟，李老板自己也哈腰俯身，龇牙咧嘴，看得出出力过猛，连筋扯骨，三败俱伤。几个人对李老板又抓又抱，把他拖向卫生间，拖出身后撕裂的叫声：
吴志明吴志明，你小子怎么来这手？你可是国家干部啊，我他妈也待你不薄啊，你摸摸良心啊……
众人七嘴八舌劝李老板，拿出了“国家级项目”、“政府工程”、“造福万代”等理由，小余还亮出红头文件。赵总说吴帅哥正是因为有良心，才把你拉过来，他以德报德，你应该感谢他！
吴志明顿时来劲，冲到卫生间，瞅一眼正被摁在小板凳上脱袜子的李老板，咬牙喊：我，我摸良心了，你他妈摸什么了？
李老板眨眼看他。
你摸芳芳哪里了？你说，你还对芳芳干了什么？芳芳跑过来告诉我，都哭了！你的良心在哪里？吴志明情绪激愤，眼里溢出两汪冒火的潮红。
李老板低头不语，看样子十有八九“还对芳芳干了什么”，吴志明恨啊，想到自己脚臭，迟迟未干，想到自己钱少底气不够，想到因为被摸被干，芳芳和他生分，诱他到此，一切的一切都是这个为富不仁的李老板惹起。他骂，越骂越响亮，几乎要捏紧拳头冲上去。几个人拉住他，赵总温和含笑道：
不要啦，以后都是同事，都要为共同的目标奋斗，和气生财，和谐为贵！
李老板吟哼声起。雾气蒸腾的脚盆张开口，把他的肥白大脚吞下。三四个女子围拢他忙碌，帅哥帅哥轻唤，后面站着的男女拍手齐唱：
今日来了大帅哥，我家热闹又快乐，给他洗脚消消气，明日开辟新天地。
唔嗬，你这是洗脚屋啊？要是洗脚屋，我也认了，今晚要个单间，挑两个妹妹陪我，也还将就，李老板叨咕。
你要是觉得爽，就当它是好了，赵总依旧微笑，不过告诉你我们这里只会比洗脚屋更爽，你在这里洗完脚，精神大振，口袋鼓胀，勇往直前，洗脚屋只会让你口袋干瘪，意志消沉。
听口气你这里免费啊？真的？李老板咧嘴道。
那可不，只要你愿意加入！赵总屈指做个弯钩形状，笑容灿烂。
那太好了——有这等好事？李老板眯缝双眼，看见赵总点头，差点要伸出手去。今晚我就要你，我其实一来就看上了你，精明能干，身材好，成熟，果子熟了才甜，哎哟哟，我都快流水了。
赵总还是笑。她始终在笑，不愠不恼，灿烂温和，天啊，她身上似乎有一层奇特的气压环境，愁云怒雨无法在那里郁积，怨风恨雪更难以吹刮其中。吴志明看着她，心里也一动，不过他不能不离开了，按照约定，他交付三千八，成功拉来一个下线，就获得自由，本来必须拉两个，他说自己完不成，情愿放弃提成，讨价还价半天，才得许可。走时李老板在卫生间呻吟，很享受的样子。他一点点后退，目光在赵总身上流连。赵总看他，依然是笑，却分明是那种似看非看的样子。出门时他略略有些遗憾，好像突然弄丢了什么，心里空落落的。几个男女像来时一样前后左右跟随，送到车站，警告：要是胆敢报警，有你好看的，我们道上有人，知道你家住址，小心家人！吴志明心里一惊，强作镇静说：好好，我不走，我回去行不？他们齐声：想得美，你以为我们那儿是免费旅店啊？你的好处用完了，就该滚蛋！吴志明半是玩笑半是怅然：你们的好处我没用完啊，尤其那个赵总，精明能干身材好，我……我现在让那色迷老板一说，舍不得了……
他们把他推上回新昌的班车，骂：
做梦！知道我们赵总是什么人吗？省里赵秘书长都要敬她，市长、县委书记都是靠山，你以为你是什么？
吴志明瘫坐在车座上，浑身发软，脊背生凉，直到汽车开出很远，仍觉得不适，扭头看车后，军峰山脉在阳光下延绵不尽，灿烂生辉，分明一度离得那么近，似乎触手可及，却其实一直遥远而险峻，难以真正触碰。一种近乎苍凉的失意感漫上心头……
洗完脚的李老板对晚饭相当不满，嚷嚷要出去吃，他请客。毛毛说这是对你意志的考验，做大事必苦心智劳筋骨。李老板眼望烧焦的饭粒和不见油星的青菜豆腐，皱眉嘘嘘。赵总说客人新来，给他个适应期，端上红烧肉。于是，豆泡烧肉冒热气飘来。李老板举筷，翻挖，半天只捞起一两块肥多精少的肉片。李老板咧嘴：这，这简直是喂猪！
大错特错！毛毛竖眉道，我们的饭菜，全是健康食品，不像你们那些有钱没钱的城市人，就知道肥甘厚味，整天吃地沟油做的潲水菜！你要不满，附近饭馆有的是那种菜，我们给你买去，你吃不？吃那种潲水菜的才是猪，哦，连猪都不如，猪到头来还可以杀，可以做肉食，你可以做什么？
李老板把筷子一扔，喝道：你骂我？你敢骂我！
骂你怎的？我说的是事实！
四只眼互瞪，屋里突然弥漫硝烟。赵总劝架，让大家唱：
红米饭那个南瓜汤哟咳，挖野菜那个也当粮罗咳，毛委员和我们在一起罗咳罗咳，餐餐味道香味道香咳罗咳……
李老板苦笑，摇头，这一顿吃得艰难，俨然那些饭菜是雪山草地，令赤脚的牙舌步履艰辛。更艰难的是晚上睡觉，居然和六七个同性同居一室，李老板无法想象，抓住门把吵囔：我不好这口，我没这需要，我要异性，异性！你们搞错了！
几个女的在客厅挤眉弄眼，笑：哟，你还真把我们这儿当洗脚屋啊？
我要赵……赵美眉，我说了要她的，她没反对。
众人笑得气喘吁吁，李老板却一脸正经，指天画地发誓自己这回是认真的，动了真情的，他一直就想找个精明强干的女人替他打理生意。
赵总拨开众人摇晃靠近，含笑伸出纤长指尖，戳点李老板道：凭什么我答应你啊？我还指望找个精明强干的男人替我打理生意呢。
那我们共同打理！李老板两目放光，嘴角吸噜。
这就对了嘛，帅哥，我们是合作伙伴。毛毛一边笑，一边把李老板往卧室推。李老板挣扎不去，盯住赵总喊：哎哎，我们单独聊，到外面，到隔壁，合作可以是全方位的。
赵总幽幽道：那敢情好，合作也是要看诚意的，接下来这些天你要经受考验，让我看出诚意。
什么？考验？我是说今晚我们……李老板话没说完，便被几个人架住，丢到卧室唯一的床上。
这一夜李老板折腾不轻，一躺下便嚷嚷床板太硬，硌人。毛毛说你将就点吧，我们其他人都睡地板呢。李老板说我睡地板，地板感觉松软点。毛毛说你试试，别后悔！李老板下来躺地板，又叫，简直是躺在石头上。于是重回床板，又吵嚷枕头太低太小。毛毛找来两部大厚书，李老板喊书太硬，硌脑勺，毯子还冒一股臭味。毛毛再次劝，李老板骂：这是什么贫民窟，还发财，还大机会，哄鬼！见没人理睬，死劲敲床板，咣叽咣叽。房门推开，外面问什么情况，毛毛说没事没事，新人需要适应。李老板骂床板，骂枕头毛毯，骂吴志明王八羔子。最后，赵总抱来自己的枕头和毛毯，李老板立刻安静，瞪眼看她，骂声顿作乞求的笑：好好，连人带枕席一起搬来，我俩都受用。赵总嗔他一眼，嘴角仍带笑：想得美，这点考验都受不住。
此后李老板安静多了，他觉得新换的枕席柔和绵软，还带点淡淡香味，就是床板依旧发硬，像一只糙手揉搓着脊背，很不舒服，不过时间一长，那手也变得柔软起来，在淡淡香味里由揉搓而抚摸，由抚摸而熨帖，而拥搂……很快呼噜声起，黑暗里毛毛长吁一口气。
第二节 听课
次日大早，李老板被叫醒，眼睛红肿，表情不满，勉强洗漱完，坐到餐桌旁，眼望比晚餐更清淡的早餐，又唠叨：能不能出去吃啊，肉包、牛奶、叉烧，随便点，我请客！
肉包不能吃，毛毛道，肉包里的肉尽是市场上别人不要的肉，掉地下的、带猪毛的、长瘤子的……
行行好，别说了，真恶心！众人大声制止。
牛奶也不能喝，毛毛意犹未尽，牛都是吃人工化合饲料，注射激素催长的，牛奶里尽是毒！
还是稀饭好，健康营养，生活方式、人生命运要从此改变。赵总摸了下李老板的肩膀，微笑如早晨的阳光。
粗茶淡饭甜如蜜，一花一草都美丽，身心健康有智慧，共同开创新天地。众人齐声唱。
显然因为饥饿，李老板这一顿苦着脸基本吃完。接着出门听课，仍是来到池塘边的那排平房。在赵总指挥全场合唱“向前向前”时，李老板忍不住手触脑门行起军礼。众人笑，手舞足蹈。
歌声停歇，赵总介绍：
同学们，兄弟姐妹们，告诉大家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我们家来了个帅哥，他左脸像刘德华，右脸像周润发，想不想认识一下啊？
想！吼声爆发。
赵总回过脸，含笑看李老板。这笑映耀到李老板脸上，是一派盎然春意。听到赵总喊“想，就用金掌银掌降龙十八掌，把他拍上来”，李老板身体发飘了，没等赵总示意，就乘云驾雾飞上讲台。
你们搞错了，他两眼迷离道，真正振奋人心的消息，是，咳咳。他故意停顿，扫视一圈，屋里突然鸦雀无声，所有目光聚焦而来，汇集热量和光芒，把他烘烤得热血沸腾。他无法自己，涨红的脸上霞光四溢。是——我身边站了个精干美女，她额头像王祖贤，眉毛似张曼玉，鼻子胜张柏芝，嘴巴盖范冰冰，你们知不知道这个女神是谁啊？
台下冒出嗡嗡细语，数十双眼睛露出诧异和疑惑，为这计划外的变动，超出剧本的即兴，越轨的飞驶。赵总气吁吁上台，拉下他，嘴里叨咕：嘴皮子不错，好钢用刀刃，好话说对人，这赞美以后送给自己的下线吧。
李老板醉颠颠下来，顺势搂紧赵总。赵总红脸推了把，把他摁在第一排座位上。中年男子古教授上台讲连锁直销，讲到取消中间商、省去各种成本时，李老板插嘴：但是你们要讲课，要花心思诳人，要一大堆男女围着转，要免费食宿——啊呀那食宿条件实在差，你们省成本省得太抠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