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毛毛主任一张口就是至理！赵总竖起大拇指。
吴志明这一顿吃得咬牙切齿，剩小半碗无论如何咽不下，被挨他踢的女子抢过，快速扒光。吴志明差点想吐。
忍无可忍，吴志明索性挑明：你们到底要我怎样？上午的课我能懂，不就是要买产品拉客户？实话实说，我原本就是来买产品的，你们爽快点，开个价，我早点走。
赵总笑，摇手：误会误会，我们不是生意人，只是想带给你新理念，期待你加入团队，共同开拓。
笑话，我一个国家干部怎么可能？吴志明吁气道。
古教授也是干部身份……
少来，我懂我自己，别跟我扯这一套！
大家沉默。
几个人从卧室抬出一块大黑板。赵总拿粉笔，在上面写写画画，对吴志明讲解：本团队分六个级别，业务员、业务主管、主任、经理、地市总监、省级总监，我其实是经理，第四级别；加入业务员，条件有两个，入股三千八百元，发展至少两个下线，或者发展三个下线，入股一千九百元，这样就获得九百五十元分红；当你的下线累积达到100人，或者入股总金额达到三十八万元时，升级为业务主管，就是毛毛这个级别，获得九千五百元分红；再往上，主任，又是十倍下线或十倍股金，获十倍分红……哎，当然，你觉得前景好，可以几倍投入，获几倍收益，但最多每个人不超过八倍，八倍是极限，否则你投太多，就变成寡头，对别人不公平，像古教授，极限投入，出局时收获一千八百二十四万！……
吴志明似听非听，眼睛不时看窗外，看被油烟和莫名污迹熏黑的天花板，看面色灰黄两眼放光的周围男女。在赵总手中粉笔咔嚓断裂的一刻，他盯住缓缓散落的粉屑，再次问：说吧，我要干什么才能出去，老实说，这不是我呆的地方。
赵总微笑：看你，没认真听，我建议你继续考察，深入了解，不急。
我他妈要回去上班！我是国家干部！你们……那个杨秀芳……拉错人了！吴志明吼叫，向门口冲。好些手绳索般套过来，把他往后拖。有几个人面带笑容劝：镇定镇定……吴志明抬腿猛踢，有一个叫了声，捂肚子，笑容被踢跑了，哄劝被踢飞成喝骂，腾起呛人的口沫——
奶奶的，你打人！你找死啊！
赵总仍在微笑，语气半嘲半抚：老弟你真是太急了，手脚不是用来打人的，是要奔大好前程的！
吴志明瞪眼，慢慢挪向她，他看见她脸上的笑纹开始抖动，好像努力压抑什么，表情越来越难看，突然吟叫一声，撇脸闪开。黑板上歪歪斜斜的粉笔字直面他。他歪头斜脸看一阵，咧嘴大笑：
这字真他妈丑，奇丑无比，想骗人，也不好好练练！呸！
扭脸。你，你们，歪歪扭扭，和黑板上的字一样丑陋可笑！他骂，骂声努力喷射闪亮的炮火，要把他们全都轰成黑板下的粉末……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他拉到卫生间。蹲坑如含笑的嘴巴，朝他咧开。他被强摁着一点一点挨近它，丰富的气味拥抱而来，吹荡鼻嘴，他挣扎，咳嗽，一股腥黄闪烁的潮气应声溅到下巴，电流般麻了全身。
毛毛哼唧：小子，让你他妈冷静冷静，别不识抬举！
吴志明答以粗喘和呻吟，而后被甩到卫生间角落。众人出去，反锁。无数气息涌过来，带着莫名的冰冷和潮湿，加倍窒息他，吞咬他，溶化他。他闭眼，状如被遗弃的垂危病人。
不知过了多久，他摇晃起身，推了两下门，风在身后啸叫，掀动窗户上的塑料薄膜，把门摇得咣当响。他靠过去，看清窗户外墙焊了防盗网，空旷的白云和田野被罩在外面，他拥有的一切、渴望的一切都被罩在外面。风真好，来去自由，轻易就穿过了铁网，无所畏惧，无可阻挡。此刻要能化一阵风，该多好！脚臭算什么？爱情算什么？若为自由故，它们皆可抛。可惜呀，在外面，在拥有自由的时候，他不懂这个道理，不知道珍惜。
手把住窗沿，身体腾起，一只脚跨上窗台，头随之伸出，透过铁网间隙看了下楼底，四层楼，高度让他战栗；脚伸过去比划，狭小缝隙让人担心；噗噜，水泥块接着在身下掉落，他一惊，俨然那掉落是某种预演。迟疑中咣当门开，七八只手再次把他拎小鸡般抓起，扔到冰凉湿滑的地上。
这小子看来是个死心眼，他听见有人低声说，幸亏装了防盗网。
要是再像上次那样摔个人下去，就不好办。
吴志明合眼，脑海里竖起陡峭的悬崖，俯瞰，崖底一摊血迹粘着碎屑，画面放大，贴近，带出惊怖的叫声……有一刻，他仿佛失去平衡，身体不由自主地歪斜。他不想告诉他们自己的感受，相反，他极力呻吟，做出心犹未甘、蓄势待发的架势。
我们看来哪里不对路，还是来第二套方案。赵总的声音。
吴志明被拉出来，摁在客厅沙发上。你要走也可以，赵总说，但是既然来一趟，学习了，吃住了，总得有所表现。她开出了条件：入股三千八，发展至少两个下线。
交钱没问题，发展下线他吴志明心里没底，也不情愿，明摆着骗人嘛。不过既然开出条件，就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他松口气，提出条件太高，担心完不成，可否优惠一点。毛毛撇嘴：你以为是超市购物啊？赵总挥手，问他担心哪方面完不成。吴志明坦言发展下线。赵总说你怎么就知道完不成？你试都没试！课堂上再三强调要勇敢尝试嘛，看来你不用心哦。吴志明想说自己清清白白不愿骗人，话到嘴边又咽下，做出哭脸：我没人可拉，不知道该拉谁，我我我……别人都嫌我脚臭……
众人哄笑。
求你们减量，只交钱可不？
光为了钱，我们成啥了？我们是做事业的，是要把你们领进幸福大门的，只图钱，我们岂不成了骗子？赵总气吁吁道，脸上放出红光。
吴志明变出哭相：我知道我知道，可我实在，唉唉，拉不到人……
动脑筋啊，想想有什么熟人，父母，兄弟，姐妹，表亲，同事，朋友……总有一些吧？毛毛蹲下身，嘴角挂一丝笑，声音由高到低，最后变一阵阵带口水的气流拂到他的面颊。
吴志明掰指头回应：父母年纪大身体差，他独子，亲戚散落各地基本无来往，同事多是领导没法叫来，朋友？噢，很少很少，最要好的一个抢先发展了他……
别急，你慢慢想，赵总笑道。
一直到晚饭时间，吴志明都在沙发上没挪屁股。他勾头哈腰，眉毛拧成绳子，在额头上拔河，这边喊不能骗人啊，这是铁定的坑蒙拐骗，那边吼不骗怎的？不骗等着旷工开除……抬头，屋里人影晃动，多双眼睛在周身闪，嗡嗡嗡，喧闹加重着内心的焦灼。
喊吃晚饭时，吴志明没应，他不想吃，午饭已经不爽，晚饭全无胃口。赵总过来陪坐，缓言细语：做事得讲谋略，我们这行要运用心理学、管理学、演讲学、销售学，哎，不扯那么多，哪些人你有号召力，或者有求于你，你发展这些人，十拿九稳，想想啊，哪些……目光在他脸上聚集，温柔，绵长，热切，仿佛一双手臂伸长了，拥搂他，牵扯他，要把他带向期待的远方。老实说，吴志明有生以来，从未受过这样的关切，他不能不感动，不能不轻轻战栗，随了她的指引，迈步……
第二节 设套
对有求于他的，他才有号召力。他不是明星，只是个科员，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听从他这种人的号召。在这方面处长、局长大约都和他一样。那么究竟哪些人会有求于他呢？首先想到的万科城售楼小姐王英。这个王英自从他去看了回房，就隔三岔五来电话、发短信微信，目的当然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也难怪，他都跟人家兜底了：广电局集资建房无望，自己老大不小，家里催呢，不买房不行，而且最好一步到位，要大的，增加吸引力，所以得挑房型朝向楼层都满意的。王英两眼发亮，大哥大哥甜蜜地叫，嘴巴张成惊叹的小圈：原来您是广电局的啊，噢噢，难怪实力雄厚，噢噢，您真有眼光！他想告诉她他没办法，有脚臭，就指望靠房子弥补。不过他没说出口，这话实在太扯了。
当天，王英动员他买了会员卡，说开盘会依照卡号顺序挑房，先买先挑。此后就是来电话发短信，邀请看样板房、填购房意向、参加派对，发微信展示施工进展、小区效果图和市政配套信息等等。他看了一次样板房，参加了一回派对，灯红酒绿间就有点迷醉和伤感，禁不住向王英透露失恋经历，勇敢地扯到脚臭。王英微笑点头，抚拍了下他耸动的脊背，说：那是她没眼光，你的条件多好啊，买了房你就是金光闪闪优质男！
他的鼻子立刻酸涩，窸窸窣窣问王英工作累不累，心目中的优质男是什么样子，有没有碰到过。第一个问题是虚掩，后两个问题是实质。王英摇头，笑，脸绯红，扭身去招呼别的客人。
无言的回答意味深长，吴志明想，摇头表示不累，也可以表示不知道，没碰到过；笑表示这还用问，当然是你——你这样的……他热血沸腾了，几乎想冲上去拉拉她的手，可是，客人来得实在太多，他没法和她长时间独处，只得遥看她打扮入时的身影来来往往香风拂动，对着一拨拨客人不停地点头微笑，柔声细语，像对待他一样。他有些气馁了。
跟父母偶尔说起过王英，他们立刻摇手：高档楼盘、宾馆、会所的小姐，都碰不得，天天跟有钱有权的人打交道，你吃不定的。
不久又在网上读到售楼小姐幕后人生的帖子，说到她们为高提成高回报，不惜一切。吴志明额头冒汗，下一回听到王英甜美的声音，眼前就哗啦，盛开了妖艳的罂粟花，头皮不由自主发紧。还是杨秀芳这样的人实在，放心，如同一朵寻常的月季，再怎么闻都有益无害——当时，他就抱定了这个念头，现在想来实在可笑，月季如今反而变成了罂粟，那么以前的罂粟会是什么呢？
他示意：我试试。手机立刻由好几只手传递而来，仿佛早就守候在侧。他想接，被毛毛挡住。你只管报号码。口气软中带硬。电话很快拨通，那头话音甜美：吴大哥啊，是吴大哥吗？此刻，这熟悉的甜美让吴志明心痛，它被捏握在不属于他的黑瘦手里，人还没有到来，声音提前做了俘虏，这感觉糟透了。他开始懊悔和这样甜美的声音联系，他恨自己。
嗯，他勉强应了声。王英抱怨开了：昨天连续打你好几个电话，没人接，急人，就是想通知你，明天上午正式开盘，注意事项都在我发的短信里，你认真看看，注意不在楼盘，在天幕影城，早点过来，按排队顺序入场选房，到现场联系我……急切的话语滔滔涌流，听者难以打断和插足。吴志明喘气，咳嗽，手指发抖，终于蛮横地吼了句：
不是按卡号顺序吗？
电话那头同样喘，结巴，滔滔洪流回旋，如酒窝，在深不见底的地方灿然如笑：是这样的，前面有些买卡的可能放弃，也有的联系不上，我都差点联系不上你呢，所以临时决定，按现场排队顺序，你早点来，有机会。
赵总咳嗽，毛毛小声提醒：讲正题，少扯！
吴志明咽咽口水，道：谢谢，你给我机会，我也要给你机会，到琴城来，发财机会多多！
啊？王英道，什么？你说什么？
我现在在琴城，这里有发财大机会，你来，我给你介绍。吴志明声音发哑，两颊通红，牙齿咔嚓咔嚓轻叩。说完，额头的汗就冒出来了，不得不闭上眼，平静呼吸，心里一个劲安慰自己：别怪我，你改变主意，你不守信用，别怪我也这样。可是越安慰心里越不自在，全身虚脱了一般。
告诉这娘们，这是改变命运的机会，比他妈卖卡好得多！毛毛细声叮嘱。吴志明照说，虚脱的灵魂出窍了，他的声音也做了俘虏，任人捏握。
电话那头的笑浪甩打耳朵，如挠痒，如蚁咬：哎哟我卖房啊大哥，卖卡是为了卖房，卖了房我改变命运，你买房，也改变命运，明天我们一齐努力！
告诉她我们这里有美容药、养生药，用了从里到外年轻十岁。
我们这里有美容药、养生药，用了从里到外年轻十岁。
哎哟你说什么？年轻十岁？那我成黄毛丫头了！
就是容光焕发、浑身上下血气足的意思。
就是容光焕发、浑身上下血气足的意思。
顺利卖了房我自然容光焕发血气足，哈哈，你买到称心如意的房，也一样哦，你的毛病会消的，你的好运会来的，别耽搁，明天一早去天幕影城，早来早好！笃笃笃笃……平静的余音袅袅不尽，却分明是波澜不兴千篇一律的拒绝的电流。
我没办法，吴志明叹气摇头。
别灰心，你已经勇敢迈出了尝试的步伐，继续，成功在前方招手。赵总摇曳而来，拍拍他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