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听课
喧闹声是把刀，闪着清晨的锋刃，咔嚓，切断了回忆和梦幻。睁眼，世界重新变得动荡且窒闷。一群男女不知何时站到他床前，见他醒来，拍手喊：帅哥早上好！吴志明猛地站起，头一阵眩晕。他扶住墙壁，拨开人群，往外跑，有人跟着，边拉扯边叫：吃早饭了，先洗漱……吴志明甩开对方，在房间各处搜寻。他们以为他找赵总，说赵总早上有事，出去了，一会过来接你去考察，全都安排妥了。吴志明大喊：我找她奶奶的，她跟我有屁关系！我要芳芳，杨秀芳，这个骗子，她究竟在哪里？
不可以这样说哦，他们纷纷围过来，七嘴八舌，赵总是我们大家的头，为大家发财操碎了心，一会你就知道；芳芳更是为你好，给你打开一扇大门，你将迎来全新灿烂的人生！
狗屁，吴志明撇嘴道，我，堂堂国家干部，什么没见识过？你们蒙错人了！传销违法，拘禁更是犯罪，你们趁早悬崖勒马吧。
众人笑，说：果然没调查就没发言权，我们可不是传销，是国家批准的连锁直销，来来小余，快把文件拿来。一个叫小余的小伙跑进卧室，很快抱出一个文件夹，翻开，是国务院关于在江南革命地区试点连锁直销，加快促进内需的红头文件。往后翻，春江省人民政府转发国务院通过扩大内需促进经济平稳较快发展，应对金融危机的通知；再后，春江省人民政府关于革命老区试点连锁直销，搭建新融资平台，振兴社会经济的通知；临州市人民政府转发该通知的通知……每份文件后面，都是鲜红大印章，清晰，标准，毫不含糊。吴志明抬头，目光迷离，问：
到底什么是连锁直销？还有“搭建新融资平台”，什么意思？
众人笑得更欢，昨天那个自称芳芳舅舅的男子毛毛说：这就是待会赵总要带你去考察的内容，嘿，看你急，我就简单地说吧，连锁直销就是采用面对面直接销售的方式，积累人气，疏通人脉，从而实现资本、收入的几何倍增，这里面学问大，不过入门容易，只要用真心、热情去做，一定步步升级，直至成功，是不是啊？
是！众人齐吼。
再来。毛毛眼睛发亮，头发被刚才的吼声吹得竖起。
是！
唱一个！
我只要一颗真心，我会用我的真心来宝贝你的心，让你看见我的心，如果你不敢相信，请你仔细看清真情写在我的眼睛……
吴志明苦笑摇头。
不大的卫生间里整齐排列一长溜茶缸牙刷，他的在其中，已经抹好牙膏，横卧茶缸；茶缸里盛好了清水。吴志明心里一暖。刚刷完牙，一个脸盆伸过来，搁在水池上，里面沉浮着他的毛巾，一摸，水是热的，丝丝白气模糊了镜子。端盆的小余对他笑笑，转身蹲到便坑上呼哧呼哧刷牙，就着龙头淋点冷水匆匆抹脸。吴志明要他到水池上洗热水，小余说不了，你是新来的客人，你洗。
十多个人围拢油腻斑驳的长方形餐桌，一人盛一小碗稀饭，挑一块霉豆腐、几缕咸菜，吸噜吸噜吃。毛毛给他大碗盛稀饭，又忙忙地跑去厨房，端出一盆冒烟的菜，称新人吃新菜，红烧五花肉。吴志明看了看，尽是油豆泡，鼻孔哼哼。毛毛说没错是五花肉，别光看表面，要拿筷子试哦。吴志明拿筷子翻搅两下，还是油豆泡。毛毛说再翻，既要用力也要仔细。吴志明感觉好笑，使劲翻了下，油豆泡溢出碗沿。毛毛指点道：哎哎，这不是嘛，五花肉，多油亮的五花肉啊！看清了没有？就这块，夹上夹上！吴志明夹起一块小得近乎油渣的肉片，哭笑不得。毛毛说还有的，要自己主动找，什么样的好处都要自己去试，试了才能达到目的！边说边伸手捏起桌上溢出的油豆泡，往自己嘴里送，脸上挂出得意的笑，一咧嘴，浑浊的口水顺嘴角往下淌。吴志明顿觉恶心，抛下筷子道：
这点好处，我不稀罕！放我走！
你这就错了，毛毛说，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不让微尘方能累泰山，小小五花肉都要我们主动尝试，何况发家致富出人头地……
赵总来了！谁突然喊。众人立刻停止用餐，争相拥到门口，给气吁吁进门的那个三十岁女子接包、换鞋，一声连一声地问候早安。吴志明这回认真瞅了瞅她，黑皮肤，中等个，偏瘦，浑身有股精干气，五官够不上漂亮，却还算周正。赵总看他，微笑，环顾周围，幽幽发问：
我们的新人表现怎样？没有慢待人家吧？
慢待优待，冷暖在心，幸福前景，来自打拼，人要帮人，人人好运！众人齐声回应。
赵总点头嗯嗯，对一旁发呆的吴志明说：听见没有？人要帮人，人人好运！你已经帮了杨秀芳，她升级了，交好运去了，你接着帮下去，也有好运的。
吴志明喊：你把她找出来，我要问她个究竟。
赵总哈哈笑：她交好运去了，你就不必操心她，还是想想自己，你其实已经在机会的大门口。
吴志明咽了咽口水，扫视周围十几张紧盯自己的脸、狭小幽暗的房间，叹气：你们到底要拿我做什么？
做什么我全都安排好了，今天上午出去考察——哎毛毛，给他看红头文件了吗？我们搞的可是光明正大的事业，是国务院、省政府、市政府都立了项的战略性工程，文件写得清清楚楚，你作为国家干部，总该相信了吧？赵总语气轻松，笑容亲切，盯住吴志明的眼睛含着笑，一会像星月，遥远，不可捉摸，一会又带了神奇的热力，闪烁阳光的亮色。吴志明感到自己某个地方被这目光柔化了，搅松了，还闻到了随目光吹来的淡淡香味。
七八个人由赵总带领，出门，吴志明周围都是人，他走他们走，他停他们也停。周边都是类似的旧房子，看样子位于郊区，人烟不稠，树草茂盛，池塘桔园成片；偶尔往来的大抵骑摩托或自行车，脸孔黑黄，行色匆匆。吴志明只好埋头前行，听他们一路说着谁又发展了下线，谁又升级成主管主任，账上多了几十万，谁被顶升出局……他听不懂，也不想懂，只觉耳边蝇蚊嗡嗡绕飞不止。
走过一条砂石路，下到水塘和桔园中间的小径，嗡嗡声越发密集，吴志明皱眉挥手，耳郭似乎被蜇了下，抬头，一排红墙砌的平房横立眼前，里面射出锐利的喧哗。
这是一所废弃的村办小学，里面黑压压坐满了二三十岁的男男女女，讲台上一个中年男子起劲地宣讲什么，不断激起狂热的呼叫。他们进门时，气氛沸腾到顶点，那个中年男子噢了句，大吼：欢迎赵总驾临！台下呼应：赵总赵总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吔哈——
赵总被簇拥上台，振臂高喊：同学们，你们说我们是什么人！
亲亲一家人，情谊比海深！台下齐呼。
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响应国家号召，促进经济发展，成就个人事业，改变人生命运！
说得好，看来你们进步很快，是的，我们要抓住机遇，扼住命运的咽喉，勇敢地改变自己，我们每个人都改变了，进步了，国家才会改变，才会进步，好，祝贺你们，唱一个——赵总双手挥动道。
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民族的希望，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响声雷动。每个人都昂起头，张开嘴，脸上荡漾兴奋的红晕，有的还随节奏摇晃脑袋抖动身子，犹如喝醉了酒。讲台上的赵总双臂急剧划动，脑袋快速俯仰，浑身每个细胞似乎都通了电，正高速裂变；似乎有看不见的谁在和她争抢斗殴，她必须攒足劲头，努力回击；眼睛光彩灼灼，却不看人，不看墙壁，看着遥不可测的某处，看着梦……这副模样完全是另外一个人，陌生，狂躁，让吴志明陡生畏惧——天啊，她是不是得了病？正胡思乱想，歌声停歇，一个甜脆的声音响起：
同学们，兄弟姐妹们，告诉大家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我们家来了个帅哥，他左脸像刘德华，右脸像周润发，想不想认识一下啊？
想！吼声爆发。
赵总回过脸，含笑看吴志明，这回模样又变了，变得温和娇媚，如一汪春水，波光粼粼，没由来的，吴志明记起海南鹿回头传说，神经质般狂逃不已的鹿回过头，突然变成了美丽的姑娘。他不是追鹿的猎手，某种意义上说他更像被她擒获的猎物，但她同样回过头，柔媚变身，夸他像明星，天啊，他的眼睛简直要冒火，心要焚化。
赵总对台下喊：想，就用我们的金掌银掌降龙十八掌，把他给拍上来！
哗哗哗，掌声把地板震得微微颤抖。
这一刻，吴志明恍惚了，感觉自己飘起来，半推半就晃上了讲台。
帅不帅？赵总挽住他的胳膊，大声问。
帅！台下齐吼。
酷不酷？
酷！
那好，你说两句，自我介绍一下吧！赵总凝视他，话音陡然低软，挽他的手还在虎口捏了把。吴志明心里一麻，哽住了，呆呆看赵总，半天无语。赵总眨眼，挤眉，膝盖在讲台底下蹭了蹭他的小腿肚。
我……我叫吴志明……他脸红吞吐。
吴志明吴志明，你的志向很光明，我们一起来努力，大敢尝试奔前程！台下歌声高扬，伴随数十张桌子噼里噗噜的敲击。
吴志明吸气，镇定，提高嗓音：我，我不知道你们究竟想干什么，很不理解！
好嘛，新人都会有这种疑问，赵总微笑道，台下还有两个新人，都自我介绍了吗？哦哦，介绍了就是一家人，我们要把他们统统记住，今天我们和新人一起听课，财经大学著名的古教授专门研究连锁直销和国家宏观政策，自己也身体力行做连锁直销，不教书年薪都有六十万，理论实践密切结合，权威，精深，实用，听完了新人茅塞顿开，老人温故知新，我们鼓足干劲，开始新的征程，努力！
台下呼叫：努力，成功！
吴志明还想说什么，没等张嘴，赵总连同旁边几个人把他拥下讲台，第一排立刻空出正中位置，吴志明像安了自动导航仪，坐了过去。
讲课开始，那个被称作古教授的中年男子上台，讲连锁直销的种种好处：取代各级代理、批发商、零售商，省去广告、运输、员工工资、水电杂费等，成本、价格直降百分之六十，刺激消费；小投资，无风险，无压力；人拉人，人帮人，一个变两，两个变四，四个变八，下线几何壮大，收益几何增加，级别层层上升，到顶升出局，赚够一辈子的钱。他本人就在教学之余，亲自实践，把父母、兄弟姐妹、姑姑大姨、同事好友都拉来做，三年升到省级老总，怀揣一千八百二十四万出局——每个人干再好，到了级别就得出局，这是连锁直销的规矩，出局后，剩下的好处留给别人，让这个行当生生不息，惠及广众，不过这也够了，有了这一千八百二十四万，干点别的什么不行？办实业，再投资，享受生活，总之又能促进其他领域发展，良性循环啊，你看我现在绝不再为钱的事情发愁，写写文章，讲讲课，购购物，世界各地玩一玩，五十岁不到，日子就逍遥得很，为什么？说啊，这是为什么？
少壮努力尝试，铺就一生幸福！众人伸臂高呼。
古教授面带微笑，嘴角翘起：对，要努力尝试，我三年打拼，一辈子不愁！所以这个行当好啊，你们坐在这里，实际上已经坐在了幸福光明的门槛上，人生最美丽、最辉煌的大门已经开启，你们还在犹豫什么？
销售靠嘴，成功靠腿，奋斗向前，终身不悔！众人齐应。
喊声不复尖锐，却带了某种钝力，在吴志明的耳朵周围挤压，憋堵，吴志明感觉自己的耳朵被包围了，成了孤城，嗡嗡回声是一种抵御，也是一种警报，好长时间萦绕不去。他想笑，想哭，最终呆望着讲台上手舞足蹈口沫飞迸的中年男子，满脸木然。
回来，仍旧是七八个人围绕他走走停停，说着各种发财故事。吴志明苦笑：这样前呼后拥，我还真是头一遭！赵总说等你发财了，像古教授，满屋子的人都是你的粉丝，我们这点人算什么。吴志明索要手机，他们摇头笑，说考察还没结束，打手机不利于集中精神。吴志明不耐烦，骂他们非法拘禁，属于犯罪。边说边气呼呼要独自横穿砂土路。赵总尖叫，往回拉了他一把，一辆货车擦身驶过，扬起呛人尘烟。赵总抻抻他染灰的衣衫，语带娇嗔：看你，多不小心！
吴志明无奈地嘘口气。
回到宿舍，留守的几个男女跑过来，哈腰蹲地，给他们换鞋，嘴里嚷嚷：欢迎赵总，欢迎帅哥靓妹回家！一个女子抱住吴志明的脚不动，吴志明发急，抬脚，哎哟，对方被掀翻在地。原来这女子手捏黑布，正要给自己擦皮鞋。吴志明歉疚地扶起她，细看，女子肘尖洇出血迹。他叹息责怪：何必，何必，我的鞋子我自己会擦……
毛毛过来解释：我们这里有规矩，必须人帮人，培养团队精神，老人有责任为新人服务。接着笑：嘿嘿告诉你吧帅哥，有个小伙子，比你高，家里比你有钱有地位，就是没吃过苦，好吃懒做惹是生非，因为打伤人蹲了两年班房，家里人伤透脑筋，送他到我们这儿来，一个月大变，自己做饭、洗衣、拖地、擦皮鞋，待人彬彬有礼，家里人见了感动得哭啊，一气买了我们好几万元产品，全家入行。
吴志明撇嘴：可见你们这里比牢房还要牢房！
毛毛挥手：错，我们是学校，学做人、学服务、学意志的学校，全中国就缺这样的学校！
所以我们这行才会上升到国家战略，赵总微笑接话，不仅促进经济发展，还教化人性，人人帮我，我帮人人，社会只会更加和谐。
吴志明无语。
午饭很清淡，四五个菜，除了带点肉星的油豆泡，其余是炒青菜、炖豆腐、烧芋头。饭有点焦，且散发陈米气息。吴志明捧着碗，难以下咽，肚子翻腾不已，好像他不是在吃东西，而是被东西吃着，那碗口简直就是大张的嘴，努力够他，不顾他的难受和拒绝。
赵总对他笑，嘴角挂饭粒。毛毛也看他，说吃清淡有好处，可防很多病，现代人身体越来越糟，根子就在饮食，良药苦口有益健康，肥甘厚味反而毒害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