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元是在第二天快中午的时候才来的。
他几乎变了一个人。那衣服,应该是一套中山装,而且应该是他爸的。因为那件衣服明显不是阿元的尺寸,罩在他的身上,像一件流行的紧身衣。他的头发应该是去理发店焗了油,看起来油光发亮。
我忍住笑,让阿元坐好,然后我伸出头看看老板,确定他不在大堂。我才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两眼相机”,摆好后,从取景框里看向阿元。
我心里仍然觉得不踏实,昨晚相机的那股力量我还没有弄清是什么原因。对相机左侧的旋钮,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用。不过我没有理睬这些,眼睛盯着取景框。阿元的微笑在取景框里依然明媚。他是我最好的朋友,这台相机的第一张人物照,理应送给他。快门响起的一瞬间,他的笑容便定格在了胶卷上。
很久以后,当我回想起那天,想起阿元灿烂的笑,我的心就一阵发痛。人的一生,是由无数个瞬间组成,但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去抹掉那天的那个瞬间。可是时光总是无情地向前,平等地,不让任何一个人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拍完照片之后,我们才发现,怎样冲洗出来又是一个棘手的问题。这时,我想起了阿元说的田老头。
“你说那个开照相馆的田老头,他都已经死了,你找他有什么用?等等,你是说,找他的老婆?”
我兴奋地快跳起来了,说道:“对,找那个欧阳奶奶。”
我们俩抱着试试看的态度,约定晚饭后去试试。出门之前,我厚着脸皮,带着老板昨晚骂我溅到我脸上的口水,向老板再三保证,就出去一会儿,很快就回来。等他不情愿地点点头之后,我背着老马送我的帆布包,几分钟就飞奔到了镇子集市口。阿元已经在那等了,见到我二话不说,示意我跟上。就这样,我们俩一前一后,一路无话,朝着西街走去。走了一会儿,他向南拐进了一条巷子,进入了下西户。
进入巷子后刚绕了一个弯,就听见背后有人叫阿元。回头一看,正是被人们称作“牛先生”的白发老头。阿元折回去和他聊了一会儿,才跟上来。我不禁问道:“你和他很熟吗?”
“不熟,不过我的名字是他取的。”
我“哦”了一声,又跟着他绕进了另一条巷子。这条巷子人很少,几乎没有灯光,只有一点月光照亮了巷子的青石板,显得很阴森。可能也是觉得气氛太压抑,阿元总算回过头来说了一句:“欧阳奶奶平常很少出来,也很少和人打交道,我们只是试试,你不要抱太大希望。”
我点点头,依然小心地走着。又走了几步,阿元停了下来,对着我努了努嘴,我朝着他努的方向看去,是一家店铺。说它是店铺,是因为门上有一块招牌,又是一个具有古州特色的店名“老田照相馆”,字迹已经快看不清了。在我盯着招牌看的空当里,阿元已经走到门前敲门了。
“笃笃笃”,声音在空巷里传得很远。没多久里面传来声音,“谁啊?”
阿元忙接上话:“是我,奶奶,我是阿元,就是东街开杂货铺的阿喜的儿子。”
又过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老太太走了出来。银白的头发,瘦小的身躯,手里端着一个小烛台,黄色的烛火照耀着一副略显惨白的脸。我的心一阵收紧。
阿元依旧笑着说:“奶奶,我来给你送点东西。”说完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盐递给了她。
她深陷的眼睛盯着阿元,冰冷地说道:“我没买这个东西。”
阿元一下就说不出话来了。也是,遇见一个脱离众人生活的老太婆,就他那张嘴,想来也是无能为力的。
看到这个场景,我知道靠阿元那张笨嘴和三厘米的直肠子是没有戏了,打破尴尬只能靠我。
我上前一步,堆着笑脸说道:“奶奶你好。”
没想到我的出现导致了更大的僵局,她直接盯住了我,连话都没有回。我们三个就在月下的阴森小巷里沉默着。先开口的反而是眼前这位古怪的老人,她嘴巴颤动着,问道:“你?”
我一惊,想说什么,却被阿元接过话头:“是啊,奶奶,他就是那个遭人暗算,流落到古州的年轻人,他叫阿生,和我是好朋友。”
我的故事在别人口中永远都是那么离奇。
欧阳奶奶笑了一下,说道:“我就说,怎么没有见过。”
气氛一下就缓和了,但她丝毫没有让我们进屋的意思。
直到我拿出相机,说明了来意。她才慢慢把门打开,幽幽地说道:“进来吧。”
我和阿元好像是为了故意配合这诡异的气氛,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了进去。大堂里摆着一张大桌子,桌上有皮尺,木尺,扁粉笔,剪刀,应该都是一些裁缝用的东西。大堂右侧的屋顶上,挂着一排颜色各异、色调丰富的旗袍。在昏暗的烛光中,散发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时代感。
欧阳奶奶把桌子清出了一块地方放蜡烛,然后从桌子底下搬出了一张凳子,很显然她并不打算让我们坐下来说。也有可能,整个屋子,就只有那么一张凳子。
她缓缓地坐了下来,问道:“这个相机哪来的?”
我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是此刻有求于她,又不得不回答:“这个是我们店里的。”
她“哼”了一声,问道:“南街的那家店?”
我点点头。
她似乎有问不完的问题,从这相机能不能用,到这个相机到底怎么用的,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我和阿元发懵了。谁知道这相机怎么用啊,我拿到相机才三天啊,大姐。
最后是我沉不住气,直接打断了老太太的问话,说了一句:“奶奶,您问了这么多。我也问您一句,您会洗照片吗?”
“不会。”
回答得如此干脆,也就是说,我和阿元陪这老太婆聊了半天,其实都是白费工夫。
我立马说道:“那既然这样,我们就不打扰您老,先走了。”说完拉着阿元就往外走。
老太太这时突然笑了起来,我和阿元回过头,发现那笑脸绝对不是慈祥的笑容,反而是一种绝望后的冷笑,笑得我汗毛都竖起来了。
她依然缓缓地站起身,说:“年轻人,急什么?我不会,可我老伴儿会。他人是死了,可是东西还在,书还在。你们陪我聊了这么久,就这么空手回去啊?”
我和阿元一个对视,立马就没了刚才的那份傲气,像一条哈巴狗一样笑道:“奶奶,你看你,不早说。”
她示意我们等一会儿,自己转身走进了身后的房间。过了许久,没听见她说话,只听见屋里一阵“乒呤乓啷”的声音。等她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袋子,不用说,找到了。
她递给我,说道:“已经好几年没用了,你看看还有没有用。”
我连忙接过来,连声道谢。我看着袋子,又看着她,觉得此时此刻,她的笑容,慈祥得天下第一。
临走的时候,她叮嘱我道:“这相机不要再拍照了,老古董一个,再拍,就要坏掉了。”
我刚拿到想要的东西,哪里理会这么多。嘴上答应着,抬脚出门就忘了。
我和阿元在镇子集市口分手,我急忙回到店里,打开了那个袋子。里面都是一些我见都没有见过的东西,好在里面有一本泛黄的小册子,告诉我这些东西叫显影水什么的,还详细地描述了冲洗的过程。
虽然过程艰辛,但是结果还是令人满意的。
照片冲洗出来了。
黑白的,有点模糊。照片里,阿元咧开嘴笑着,笑容定格得很好,没有任何忧愁的情绪注入这个大男孩的表情。单纯得像个新生儿。
阿元看到这张照片时没有说话,只是抿嘴笑着。我知道,这是他高兴到极致的表现。
我爱看他的笑。那是一种很纯真的笑容,没有修饰。这种笑不如镇子邮局杂志上那些人笑得好看,但是这种笑更有穿透力和感染力。就像来古州第一天看见的那个小女孩笑得一样,这是一种能甜到我嗓子的表情。
这种味道,古州特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