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醒来时,霍普·诺约克觉得又热又虚弱。热是因为复苏系统总是让他大汗淋漓,虚弱是因为过去的三百多年时间总归让他的身材有点走形。

他侧过身,他的肚子也随之慢慢地侧了过来,让人恶心地拍在了金属床板上。他打了个嗝。

他问站在旁边拿着海绵和毛巾的护士:“我怎么能在睡了五年以后还打嗝?”

护士耸耸肩,开始把他揩干净。海绵像冰一样,水沿着他的背冷飕飕地往下流。当护士不得不扶起他的肚子好擦拭汗津津的皱褶时,霍普隐约觉得有些羞耻(我得运动,我得规范饮食)。但是他知道他没有时间运动,而食物的味道将会如此美妙,令人想不起节食。另外,仅在五周之内,他就有资格返回休眠室继续睡上五年,或是睡到他的客户归来之时(不错,烦就烦在这里了)。

霍普起身,僵硬地走向挂着新衣服的钩子。刚开始走路时,他感觉到身体的某个部位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还有难受的僵直感,而这个部位本来不应该让他觉得疼痛。难道他在森卡休眠期里得了痔疮?

“不好意思。”他对护士说道,后者立刻转身离开了。护士必须对休眠者恭顺服从,不过有了森卡使用特权,谄媚只是一个很小的代价,哪怕护士们的森卡休眠频率只是微不足道的两年苏醒期搭配一年休眠期。

霍普伸手摸到自己后面,找到了他难受的源头。那是一小片纸,被他苏醒时的汗水浸透了。上面是霍普自己手写的短消息:

“有人想杀死詹森。必须发出警告。”

见鬼,这是什么意思?他在这纸条中寻找隐含的线索,可是什么也没找到。它就是那种放在休眠床边、用来满足那些妄想狂的普通纸条。他们深信,在自己的大脑被录制完毕到森卡流进血管清空记忆之前的这段间隔里,他们能想起某些生死攸关的事情。这些纸条被称为记忆片,霍普之前从来没用过。

现在他用了(这真的是我的笔迹吗),不仅如此,他还费劲地把它放到了一个相当隐密的部位,只不过有点不庄重。

显然,他在写它时认为它至关重要。

但如果真的有人密谋杀害詹森·沃辛(也就是本人的饭票),见鬼,那他是怎么在记忆录制和注射森卡的间隙发现这一点的?除了护士外,任何人进入灌录间都是绝对违法的,这写在合同上——这是帝国法律,老天,忘了合同吧。

谁会想要杀死詹森·沃辛,他可是帝国最成功的星舰飞行员,还不用说是商业史上五个最畅销真人秀节目的明星(我把这男孩打造成了明星,没有经纪人他什么也不是)。杀了他不仅会损害帝国的战争利益,打击士气,还会让粉丝们哀伤不已……

说到战争利益,现在的战况如何了?霍普走到挂在墙上的历史板前面。这里有一份给他的五年总结,它标志着他高等级的森卡标准,这个事实令他很骄傲。基本上都是好消息。帝国依然牢不可破,总归是有胜有败,不过战火离家乡很远。

接着,在穿衣服时,霍普像以往一样实际地检视了八卦版,在这有趣的五分钟里,他看了看自己休眠时都发生了什么。当然了,上面的大部分人他都没见过,他们的森卡时间表从来没有重叠过,所以他只能从页面消息上了解他们的大胆行为。

战斗日程表显示詹森在三天内就会回来。霍普扫了一眼墙上的日历(他们从不费心在休眠室里装时钟),意识到他苏醒的时间几乎提早了三个月。

该死。

好吧,它也可能提早三年,之前发生过这样的事。他的薪水是詹森·沃辛所有收入的20%,相比于此,提早醒来真是一个非常小的代价。没有詹森,霍普根本就用不到森卡。

有人想杀詹森?蠢货。如果我找到他们,会把这些王八蛋撕碎。

登陆厅里的烟刚刚排空,霍普就迎上了詹森。两千米长的星舰总是能让霍普喘不过气来(如果不是因为这个,那就是因为要爬的坡道太长了),同样的,每次看到那负载着所有物资的傻呼呼的小管子,他也总是要大笑一番。看上去,人们似乎是在事后才想起来要把它贴在巨大的星际驱动器上。主次不分。用锤子钉绣花针。

在战舰上方,巨大的主梁伸展开去支撑着屋顶,但现在,它在那高高的屋顶上看着就像一条漂亮的缎带。在包裹整颗首星的金属屋顶上,只有这里,只有这星舰船坞的屋顶上有那些巨大的门扉。

霍普看着这一切,此时在看台遥远的下方,出入口打开了,人群如潮水般涌入。詹森的抵达在首星是大新闻。霍普看着人群填满船坞基部附近的所有空间,再次怨恨起来。在詹森抵达时收取入场费让他赚了一笔钱,但是他的一些竞争对手竟然说服了政府,称就进入政府公共设施收取费用是违法的,他们甚至迫使霍普将之前赚的钱都退了回去。这些人支持的飞行员没有那么受欢迎,这些穷光蛋都是该死的失败者。

接着星舰的舱门打开了,詹森走了出来。两百米下方,粉丝们开始尖叫,尖叫声甚至盖过了检查驱动器的机器轰鸣声。霍普张开双手,摆出一个夸张的姿势,在詹森的每个真人秀节目末尾,都有亿万人看到这个姿势。他大步走到一脸疲倦的飞行员面前,拥抱了他。

“詹森·沃辛,你又一次带着胜利平安归来,首星对此十分感激。”

“回来真好。”詹森微微笑了一下,明亮的蓝眼睛在耀眼的光芒里闪闪发亮。他已经活了好几个世纪,但看上去还不到二十岁。霍普又拍了拍他的背,伸出手去关掉了真人秀记录仪。记录刚停止,詹森立刻就放松了。但他马上又绷紧了,因为霍普在他耳边轻声说:“有人可能想要杀死你,别离开人群。”

“霍普,我根本不想看见那该死的人群。”

“没人敢在一群人面前做什么,我们过会儿再谈。”

霍普领着詹森走向栏杆,让欢呼的粉丝们看到他。他们的喝彩声实在是非常热烈,霍普心情激荡。

“霍普,见鬼的这是要干什么?”詹森问。

“我不知道,”霍普说,“向这些混蛋鞠个躬,詹森,别让他们白花钱。”

詹森惊讶地看着霍普,“你不会是说,政府又批准你收入场费了吧?”

“不,不是,这只是修辞手法,就那么一说,你懂的。”

“我只想回家躺到床上,霍普。别给我添麻烦,否则就解雇你。”

霍普耸耸肩,“如果你被杀了,我总归也是要失业。”

詹森叹了口气,听霍普将纸条的事告诉他。

“我特别欣赏你藏纸条的方式。”当他们走下蜿蜒的坡道时,詹森如此评价道。

“那是我的身体唯一的内置口袋。”

“我们的情况怎么样?”

“财政上?最后一次查账是五年前,当时的数额是一百七十亿。”

“我大概是在四十年前离开的,那么它现在大概值多少?”

“一百一十亿,通货膨胀率越来越高了。”

“那张纸条,你确定自己不是开了个玩笑?”

“跟我自己开这种玩笑?哈哈,那可真有想象力。”

詹森的唇线绷紧了,“为什么会有人想杀我?”

“某个舰长?”霍普轻快地提供选择。

“我们都是朋友,我们全都喜欢彼此。”

“你确定?”

“我确定。”

霍普耸耸肩,“那么就是他们的某个经纪人。为了抹杀竞争对手。”

“你真的这么认为?”

“见鬼,不。听上去更像谋反。这肯定和政府有关,否则这消息怎么可能传到我的休眠室里来?有人认为你的死有助于或有损于某个政府派别。我真心希望你别掺和政治。”

这坡道似乎没完没了。驱动器检测的轰鸣声越来越小,人群的欢呼声越来越大。詹森问:“你确定你不是早就知道这消息,然后在记忆录制之后弄的纸条?”

“我已经搜肠刮肚地想了一遍,什么也没想到。我不知道威胁任何人生命的任何事。我也不认识任何可能有动机的人。在录制之后,有人告诉了我。”

“见鬼。”

“这次航程的真人秀怎么样?”

“哦,有一些不错的情节。我的舰队在卡皮塔克星附近遭遇了一次伏击,但我们毫无损伤地突围了。非常有戏剧性。也有一些精彩的特写镜头,在接下来五到十次苏醒期里,你都可以享福了。”

“你也一样。”霍普说。

“没错,”詹森回答道,“我可以在首星享受的时间可真够多的。”

(别抱怨,你这个混蛋。主观地说,当我三个世纪前开始为你工作时,我们俩都只有十几岁,现在数数我的白头发。我每五年都要醒一次,而你每个世纪只醒三四次,就这样顺利地度过人生,永远留驻青春……)

“你看起来很不错,霍普。”詹森说。

“你也是,詹森老头子。”霍普毫无顾忌地说着骂人的话。

他们走到了坡道末端,警察正在那里拼命拦住人群,免得这些人冲上来。“狮子们在这里。”詹森说道,然后他们挤进了由伸出的双手和饥渴的双眼组成的海洋。

那天晚上他们去参加了一个派对,苏醒期毕竟很短,所有的娱乐都得压缩进短短的几天或几周里。另外,那里有十一位真人秀女演员,她们所有人都付了一大笔钱,好让霍普保证詹森不仅会参加,还会抽出至少三分钟和她们交谈。詹森立刻完成了这些使命,然后在皮纳克尔牌桌上赢了一点小钱(九牛一毛),有那么几个小时,他甩掉了心事重重的样子。女主人阿兰·汉杜里是一位已“退休”的女演员,这意味着她只会在其他女人的真人秀节目中客串。她从头到尾都在詹森和霍普身边忙来忙去,给他们拿饮料,挑起迷人的交谈:很显然,詹森是她今夜的奖赏。霍普有一瞬间怀疑,她是特地调整了自己的苏醒期以配合詹森的到来。这可确实够捧场的。

派对进行了四小时左右时,阿兰·汉杜里请大家安静下来,人们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拖拖拉拉地满足了她的要求。

“举办这个派对的原因之一,是弗里茨·卡波克设计了一件极其迷人、华丽至极的新礼服,我必须要用最美的方式将它展现给你们——那就是穿在我身上。”

她身上的裙子没有什么非凡之处——长及地面的高领白色长裙,长袖搭配手套——因此每个人都知道她要跳舞了。这很棒,她有趣的风格享誉首星,史上最畅销的真人秀节目之一就是她的“彩排日”录像,她在其中展现了所有能想象到的舞蹈姿势和动作。以及裸体。

卡波克的设计也相当有趣,当她跳起舞时,她那看似普通的裙子开始发出明亮炫目的光芒。渐渐地,客人们发现它竟然正在这个过程中溶解。在她全裸之后,那亮光还逗留了几分钟,当她结束舞蹈时,火花似乎仍然在她身体周围飞舞。客人们疯狂地鼓掌喝彩,有些人出于欲望,有些人是真的欣赏,还有不少人带着感激:这一段将出现在她们自己的真人秀节目里,不止一位新人女演员将在职业生涯里拥有一个良好的开端。

她鞠躬之后,引出了卡波克,这位设计师也僵硬地行了个礼。

“可怜的家伙,”霍普对詹森评论道,“他恨这个婊子,可是如今谁能拒绝一份工作呢?通货膨胀吞钱的速度比你花钱的速度还快,较低的森卡标准总是在涨价。”

阿兰从一个经过的托盘上拿起一杯饮料,从客人中穿过。其他女人很快意识到她已经不准备再穿上衣服了,于是她们叹着气也把衣服脱了,只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花那么多钱为这次派对买礼服。

阿兰走向詹森,将那杯饮料递给他。立刻就有一群真人秀演员和热心观众围过来观望,他们希望自己也能插嘴说一些俏皮话,以便从中得到某些好处——聪明的言辞也许能让他们被邀请参加另一个豪华派对,它将在他们下次苏醒时举办,又或是下下次。

“你喜欢弗里茨的小礼服吗?”

“很别致,”詹森笑着接过饮料,“那是怎么做到的?”

弗里茨跟在阿兰身后,笑着说:“我绝对不会说的。”

阿兰优美地摆着头,说:“他告诉我了,那是氧化反应。”

弗里茨大笑起来:“当然了,这一点倒是很明显。”

“哦,现在弗里茨在告诉大家我有多蠢。”阿兰撅着嘴说。

多么精彩的演出,霍普想到。数十亿真人秀观众都在看着这一幕,他们会用手肘轻推彼此,说:“瞧,那就是装聋作哑的阿兰,她立刻就能和他们打成一片。”

弗里茨尴尬地否认这个指控:“我当然没有。”

“不管怎么样,那效果真的很炫丽。”詹森说道。霍普很高兴地看到他在努力显得可亲,哪怕这一条并没有列在合同上。

“它让我渴得慌。”阿兰说着,从附近一名侍者的手上拿过一杯饮料。

卡波克举起杯子说:“敬阿兰·汉杜里,她让我那微不足道的努力显得相形见绌,因为她现在穿的礼服更美丽千百倍——那就是她可爱的自己。”

“多美的诗。”阿兰轻声说着,然后走向詹森,把她自己的杯子举到他唇边。这个举动让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气。这是个意图明显的宣告,每个人都等待着仪式的完结——也就是说,詹森应该抿上一口饮料,然后把他自己的杯子举到阿兰唇边。

但詹森并没有这样做。相反,他退了一步,拒绝了这个邀请,将自己的杯子举向空中:“让我为她的勇气添上我自己的祝酒词——还有谁敢在自己的派对上试图谋杀我?”

这句话过了好一会儿才真正被众人领会。客人们低声交谈起来,此时阿兰开始抗议,她不由得试图用自己妖娆的身体消除所有旁观者的疑虑并说服他们。“你这是在说什么,沃辛舰长。要拒绝一个女孩可以有更礼貌的方式。”

“你的意思是你否认这一点?亲爱的,那就喝了你自己杯子里的饮料。”

“在我被拒绝以后?我几乎希望它是有毒的了。”

“真的吗?我也这么希望,”詹森说,“我们可以看看你的希望能实现吗?”他突然向她走去,从她手中拿过杯子,用另一只手抓住她的头发,将杯子凑到了她唇边。没有人干涉。他们仿佛在说,让这情节继续吧。不管结果如何,这次真人秀可以卖到十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