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唯父系血统相同的男性亲属:……”接着连续出现了一长串名字,看上去一整天都列不完。詹森打断读取过程,录入一个新指令。现在屏幕开始闪烁:“唯父系血统相同的五位血缘最近的男性亲属。”

第一位是托尔伯特·沃辛。他所生活的行星离这里只有四十二光年。

第二位是拉达曼德·沃辛。GE-44h等级——行政区域管理级别的政府雇员。

他再次将信用卡插入卡槽,这次只询问了地址。他的第五房堂亲拉达曼德是纳帕三区的主管。位置不错,离詹森住的区乘地铁不到一小时路程。

知道某个亲戚过得很好真让人愉快。

现在是十六点,詹森估算了一下,他还有时间赶在堂亲下班前到达那里,然后在他母亲让“妈咪宝贝”出来找他之前回家。于是他进了地铁,全程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一件徒劳无功的事。而他脑子的另一部分总是在他焦虑时占主导,那一部分漫无边际地联想着,试图弄清楚“徒劳无功”这个短语究竟是什么意思。

拉达曼德·沃辛的名牌挂在办公楼的外门上,他的专属办公室门上却完全没有标识。詹森完全明白这象征着什么样的社会地位。

秘书很受震撼,不过震撼她的不是詹森,而是拉达曼德。

“你有预约吗,小男孩?”

“我不需要预约。”詹森用他最气人的声音说。

“每个人都需要。”她果然如他所愿地被激怒了。

“告诉他,他的蓝眼睛堂侄詹森在这里等着见他。”詹森轻蔑地说——这个表情是他很久以前从愤怒的大人脸上学到的。

“我得到的指令是不要打扰他。”

“要么通知他,要么你就会得到新指令,让你收拾干净东西离开这里。”

“听着,小鬼,如果你只是毫无必要地骚扰我……”

吵闹声轰开了拉达曼德·沃辛的门。“外面怎么了?”肥胖的中年男人质问道,他有一双明亮的蓝眼睛。明亮的蓝眼睛,詹森注意到了这一点。他祖父的全息照片也有蓝色的眼睛。在他母亲的记忆中,他父亲也有一双同样明亮的蓝眼睛。“拉达曼德叔叔。”詹森亲切地喊着,同时将注意力集中在拉达曼德的双眼后面。

他在那里读到了拉达曼德这一瞬的恐惧,以及另一个事实——拉达曼德同样看到了詹森的恐惧。两双明亮的蓝眼睛互相凝视。

“你不可能是,”年长的那位说,“你不能是。”

“显然你产生了幻觉。”詹森说。

“他刚闯进来,要求……”秘书愤愤不平地开始说。

“闭嘴。”拉达曼德满头大汗。

詹森也一样。因为他能听到对方的脑中决定他必须死。

“你就这样欢迎一位久违的亲戚?”詹森问。

“滚出我的……”拉达曼德顿住了,但詹森知道他准备说什么……“脑子?”詹森问。

“办公室。”拉达曼德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个词,接着詹森听到、看到并感觉到了拉达曼德的恐慌和狂怒。

“你为什么害怕,拉达曼德叔叔?”詹森用他最甜的嗓音问。

他在这位中年人的思想里找到了答案:因为你也有这个,如果他们抓住了你,他们可能就会明白过来,他们可能会意识到它是父系遗传的,他们将跟踪宗谱找到我……

当詹森听到拉达曼德的想法时,他知道拉达曼德也听到了他自己不禁想到的事:助理教授哈特曼·图尔克早就怀疑他是个天贼,正在给他设置陷阱。

“我真担心你,”拉达曼德温柔的声音像是从牙关里挤出来的,“我担心你会掉进某个陷阱里。”

“我比他们聪明。”詹森说。

但不比我聪明,拉达曼德在脑子里又惊又怒地大声说。

在拉达曼德从衣袋里找到激光枪之前,詹森从他的脑海中看到了。詹森扑向地板,打了个滚。激光灼焦了他身后的地板。在那武器重新充能的瞬间,詹森冲出门,奔下长廊。

办公楼的某处响起了警报声。

前面的门猛地关上了,一个守卫站在门前。詹森停下来,狂乱地在这人的脑子里搜索另一条出路,另一个逃生口。门都在哪里?他在守卫的双眼后找到了它们,而守卫刚刚注意到詹森逃窜的样子。枪举了起来,可詹森已经跑掉了。

从这里?不,是那个门。他在楼梯上狂奔。穿过最后这道门,跑进回环曲折的长廊,这些长廊通向首星那漫漫无际的地下城——从极点到极点,它蔓延成一个毫无规划且无法规划的迷宫。

回家?不回家,詹森想着,因为拉达曼德已经想好了逮捕他的计划,总归是以某种罪名——私自闯入?抵制调查?像拉达曼德这样身居高位的人有显著的影响力和声望,要把詹森永远扔在监狱里并不是什么难事。

又或是扔进公墓的一个小塑料盒里。

大步跑下长廊时,詹森一直在胡思乱想,不停地拐弯又向下,尽可能地在他和他堂亲之间堆出无尽的三维空间。他微笑着琢磨,不知道拉达曼德是如何获得其影响力与声望的:他能轻易发现上司罪恶的秘密,然后丢出隐秘的暗示——不足以被威胁及暗杀,只刚好能让上司晓得拉达曼德分享了他的秘密,并且能够理解,还永远不会说出去,是个可信的人,是一位了解一切并热衷此道的朋友。

于是有了晋升,有了权力,有了拉达曼德害怕失去的所有财富和地位,因为现在有人分享了他的秘密。

詹森乘上地铁,继续逃离他的家。

到了第二站他便下车,又上了另一趟车,也不管它去哪里。

再次下车,换一趟地铁。

再换一趟。

接着他离开地铁站,找到一个电脑终端,插入他的卡。这危险吗?可能很危险,“妈咪宝贝”们牢牢守卫着电脑的主文件,但詹森怀疑拉达曼德的势力有没有那么“庞大”。不,拉达曼德在追踪他时会用上治安官,而不是电脑警察,不是那些墙里的监听器。

所以电脑很可能是安全的。

詹森调出了一个刑法资料读取程序。他发出详细的指令,而后再次细化指令。“所有2-8b级重罪和所有轻罪的惩罚豁免。”

接着詹森从中调出适用于青少年的免罪条款,只有两条:服役和殖民。

绝对不能殖民。打一剂森卡,然后在五十光年外的一个空旷行星上醒来,注定了只能活上一百年左右,然后死掉,没有名声,没有权力,没有靠大量森卡长生不老的希望。殖民地等待的是绝望的人,而不是准备孤注一掷的人。詹森还存着希望。

必须是服役。军官在森卡之梦中穿越宇宙,而后醒来参加战斗,又或是完成一项短期任务,然后再次注射森卡返回首星。此时他们将是英雄——至少成功的人是。他们还将有财富,无论成就大小。最重要的是,军官使用森卡,每三十、四十,或五十年里只苏醒一年,看着世纪流逝,在时间长河中放声大笑……

还是服役。它也很讽刺,因为父亲在死于天贼之罪前,就曾经是一名舰长。从某个角度看,追随父亲当年的脚步倒也很恰当。

接着詹森想起了母亲的警告,她说天贼的孩子试图弥补罪过。也许是吧,他想。也许我终归只是想再度体验我父亲的……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膀。

“詹森·沃辛,年龄:十三岁,号码:RR3njw-4,状态:青少年,请阐述你在本区的事务。”

詹森全身无力地靠在墙上,这个人的力道让他无法突然弹起来。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官方,但他没穿制服。一个便衣治安官?詹森从这个男人的眼底了解到,这是一个“妈咪宝贝”。那他一定估计错了,拉达曼德真的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好了,小鬼,你母亲很担心你。你放学后似乎没回家。”

“我只是去……我去探索了,”詹森用最天真又无辜的声音说,“我正在找路回家。”

“你母亲请我们进行失踪人员检查。如果你想逃走,就不该把信用卡插进电脑卡槽。”此人说。

“我不想逃走。”詹森一边说,一边渴望逃走。

“很好,”这人露出一个微笑,“因为你逃不掉。”

他们乘上地铁封闭舱,回到离詹森家仅有几条长廊远的车站。这人一直紧紧抓着他,直到詹森的母亲打开房门。

“詹森,你没事。”她拥抱了他,全世界都会觉得她是个担心儿子受伤的普通母亲,但是只有詹森知道她真正恐惧的是什么。他已经有点厌倦窥视别人的想法了,但这几乎成了一种本能,他看到母亲一闪而过的记忆,哈特曼·图尔克上门造访了。

“谢谢您,长官。”她眼里含着喜悦的泪水。

“随时为您效劳,女士。”那人离开了。詹森的母亲关上了门。她恐惧地看着詹森。

“哈特曼·图尔克来过了。”詹森说。她点点头,失魂落魄地咬着嘴唇。有那么一会儿,詹森再次相信她疯了。

“他来找你,”她说,“他有证据。他说你通过了第二次测试,说它是确凿的证据……”

“就因为我通过了考试?”詹森吃惊地问。

“他说它包含了本周刚刚输入电脑的资料,那是完全彻底的保密资料,你不可能知道这些信息,所以你的答案显然是……”

“可我没有窥视任何人的脑子,妈妈。我只是运用了逻辑,我只是把它算出来了……”

“显然,”她苦涩地说,“你的逻辑恰好跟上了天体动力学的最新理论进展。”

詹森靠在了墙上。“我以为测验是反面验证的,我以为如果我没考过,他们就会觉得这证明了我作弊,又或是做了别的。我以为我必须得到好成绩。”

“天才天才天才,但是太蠢了,蠢透了,你怎么能错到这个程度,”她神经质地乱扯着裙子上的面料,“我想好了,詹森。他们的行为是犯法的,你的智商——我们肯定能让法院相信你只是恰好发现了这个理论——也不是不可能……”

“不是不可能,因为事实如此。但我不能上法庭。”

“你必须上。我们只要叫上治安官,拿一张裁决令……”

“妈妈,听着。”詹森摸摸她的脸,她安静下来看着他。但她的眼底透着紧张,看上去随时准备朝某个方向跳起来,随时准备尖叫。“妈妈,听着。我们不能叫治安官,因为他们已经在找我了。如果他们找到我,我就死定了。”

“为什么?”

“我,我做了一件事。现在他们正在找我。”

“你做了什么?”

“我不能告诉你。”

“告诉我!”她抓着他的肩膀,好像捏着它们就能把答案从詹森嘴里挤出来。

“放开我。”詹森说。

她的双手开始疯狂地颤抖,然后她放开了。

“我不能告诉你我做了什么,因为你一旦知道,就会很危险。不过你的人生可能总是在危险中。我们得离开这里,现在就走。”

“没有逮捕令他们不能进来。”她犹豫不决地说。

“他们会有逮捕令的,妈妈。这可能是他们现在还没来的唯一理由——他们在申请逮捕令。现在我们快走。”

恐惧使他的母亲在有人主导的情况下变得顺从,她由着他拉出了门。她迟疑着略微抵抗了一下,说:“我得拿些东西,我的包,我必须……”但他一直拉着她,过了一会儿,他们已经走下斜坡,进了地铁。现在她的双手开始不断地胡乱舞动,她在哼哼,她的眼睛一直在四处打转,不停地扭头看后面。很好,詹森想。好极了,她的人生还可以更糟点。

他回想着这几天里的精彩事件,试图找到转机。但是他所能回想到的每一个事件都会把他推入这个境地:哈特曼·图尔克追着他,用天贼的死罪威胁他;亲爱的久违堂亲拉达曼德追着他,要在他暴露自己是个天贼前让他消失;还有妈妈。

妈妈知道。她只是假装她不知道,但她知道,而且她知道自己会被逼着招认。詹森对她而言是什么?是儿子,当然了,但不仅是儿子:他是她和那个人的唯一联系,那个主宰了她一生的人。但更像是主宰了死亡,而非主宰生活。她不是给他起名叫詹森·哈珀·沃辛吗?哈珀·霍墨·沃辛正是在哈珀星系陷入圈套时被杀的。

现在又要再次面对死亡,她无法应对这个状况。她笑着看他,捏捏他的手。“我们今天要去哪里?”她欢快地问他,就好像多年前一样,七岁的詹森拉着她从公园奔向动物园,从穹顶再到洞穴,逛遍所有的景点。她又是自豪又是开心,任由他领着她,一心一意地要让他高兴。

但他不再是七岁的孩子了。他十三岁了。他怕得要命。他正领着母亲进行一次没有终点的远足,他们唯一的目标就是逃走。至于要逃去哪里,他们在一颗行星上,外部除了单薄的大气外什么都没有,除了星际飞船外什么出口都没有……

殖民。

这个标识正在眼前闪烁着。殖民是政府认为足够重要的少数项目之一,它们可以拥有发光的标识。

殖民项目让人登上星际飞船,飞往“妈咪宝贝”们掌控不到的远方。殖民官很少问问题,也从不答问题。和殖民官打交道是一件离死只有一步之遥的事。

但它仍有一步之遥,而当死亡是另一个选项时……詹森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着那个标识。他有机会去当兵,但他母亲没有。

于是詹森领着柔顺的母亲,穿过那道令人难忘的拱门,走进豪华的殖民接待室。墙上的发光板展现着由一棵金色植物统领的广袤土地,在蓝色的天空和黄色的太阳下,这片田野一直延伸至远方的地平线。“地球殖民地,”光板用柔和的女声轻声说,“再次回到家乡。”另一片光板上展示着动图——成百上千微小的人类在红岩和黑崖上攀爬,举着一面细金属丝网。丝网开始发光。“在玛奴今星捕捉星辰,”刚健的男声说,“带着这些冰之光回家。”

带它们回家——詹森苦涩又无声地大笑起来。没人能从殖民地返回家乡。一百年只够建立某种程度的安稳,再过两百年左右的时间,值得出口的物资才可能积累至可供出口的数额。没有森卡休眠,谁能活那么久?没有哪个初代殖民者能活那么久,他们的曾曾孙都不能。

“新家,”童声齐唱,“孩子们可以尽情奔跑,在日光下玩耍。卡特星,孩子们的梦想行星。”

然后那些人出现在桌前。“你们两个都去?”女人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