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休·B·凯夫
天空已经暗了下来,再过20分钟,湖泊区的天就全黑了。太阳下山的时候,风也已经停止了吹拂。苍鹭湖的东岸边矗立着一幢五层的公寓楼,楼中灯光闪亮,倒映在湖面上。
从前在公寓的停车场里有两个编号为51的车位,现在只剩下一个了,米尔德里德的丈夫告诉她,他已经处理掉了第2号车位,当然存车费是不会减少的。尽管他的名声在出了事故后几个月来受了损,但他仍然是个富人。米尔德里德那个车位上停放着的就是她丈夫伦纳德的梅塞德斯牌豪华车。
她把自己的小车停放在客用存车位,向公寓楼门走去。她看了一眼手表,这个时候,伦纳德应该正懒散地坐在电视机前喝他的饭前酒。他饭前还喝酒吗?爱丽思·乔丹在电话里跟她说,他现在喝得更凶了。
她说:“米莉,你最好去看看他,真的,他太需要帮助了。”
公寓小到不愿放一张安全柜台,仅有五层,每层有四套住房。她等电梯的时候,往四下里看了看,走廊里没有人,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她真的走了整整三个月了吗?仿佛还是昨日的情景,当时她拎着包走出同一个电梯,走出公寓,义无反顾地奔向她的小车。在她穿过停车场时,伦纳德突然跑到走廊里冲着下面的她大喊大叫:“你就走吧,别再回来了!你听见了没有?带着你自己和你的骂名远远地离开这里!要什么东西,我派人给你送去。”
在出事故之前,他们结婚23年来,她没见过他脾气好的时候。那天他是喝醉了,醉得令她害怕,她怕他会从五层楼上那过于低矮的护栏上翻落下来。
进了电梯,她按了到三楼按钮。此时,伦纳德正在五层的住房里。但在见他之前,米尔德里德要去和那个跟她通过电话的女人谈谈。
她敲开304住房的门,爱丽思·乔丹见到她叫道:“啊,米莉,我们都很想念你,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她们在门口拥抱了一下,然后一起走进里屋坐下。她俩都50岁出头,中等个头,并且都服饰整洁。虽然因为出了事故,米尔德里德显得老了一些,但是风韵犹存。
爱丽思羡慕地说:“你瘦了。”
米尔德里德坐着,上身向前倾:“我的医生说我现在实际上轻了10磅呢!其实是出了事故后瘦的。对了,爱丽思,你说我敲开他的门之后会看到什么呢?”.
“啊,他这一个多星期的行为有些怪,是真的很古怪。我在电话里都告诉你了。”
“一个多星期了?”
“没错。”
“上个星期一刚好是一周年,你知道吗?”
爱丽思茫然地看着她。
“出了事故一周年。”
爱丽思耸了一下肩:“啊,这两件事情应该没什么关系。我的意思是说,他总是不愿承认任何责任。”
米尔德里德问:“他的行为哪里怪了?”
“他跟格洛夫·威廉说他听见声音了。”
“听见声音?”
“没错,就是声音,脚步声。”
“是不是正在修楼呀?”
爱丽思直摇头,她是这所公寓主管人员董事会的成员,大概了解这样的情况:“不,不是。你刚走时,修过楼顶,以后就没有修过了。修楼的人曾告诉我们说这楼盖的时候质量不行,说以后会有更多的漏洞的。”
作为这幢楼所有者的妻子,米尔德里德对这个问题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于是,她站起身,走出去,停留在玻璃滑门前。门通向阳台,阳台是用隔板隔开的。这座楼里每一套住房都有一个俯视湖泊的阳台,共有二十套住房。
此时,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可爱的苍鹭湖变成了一面黑糊糊的镜子,辉映出公寓和对岸房屋发出的灯光。没有这湖,可能不会有人过问在这块地皮上建起的建筑。大多数居民撇开感情因素,买下这一建筑的股份都是因为这个湖。
米尔德里德转身回到屋里:“你在电话里说,他酒喝得很厉害,是指比我离开那会儿更凶,是吗?”
爱丽思点点头:“我昨天在信箱那儿碰见她,他那样子像是受了惊吓,唉。但十步以外都可以闻见酒气,他已经喝得烂醉了,所以我只好扶他回到电梯。”
米尔德里德摇摇头,没有再次坐下,而是又走到了门口。
“行啦,爱丽思,我现在最好上去看看。谢谢你打电话给我。”
“会不会有什么事?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不,不用了。我必须一个人面对他,我这是去做好事。”
她们又拥抱了一下彼此,然后就此分手。
这次她没有乘电梯,而是顺着楼梯走上顶层,来到501房间。门关着,门环是做成小鸟形状的。在这所大楼被二十家股东瓜分之前,伦纳德亲自制定了一些公寓规则,其中特别提到门上不许饰以门环或名片。当然,规则是给别人定的,不包括伦纳德。她轻轻地咬了一下嘴唇,举起右手去拍了拍门环。
她拍了两下门环后就等着。这时,她听见脚步声传来,听到这声音她就知道他醉了。脚步停住了,好像他无法顺利地拧门和拉开门。他晃晃悠悠地站在门口,好像不认识她似的看着她。
米尔德里德问:“你还好吗?”
“你什么意思?”
“我想要和你说说话。可能的话,我还想帮帮你。”
他突然大吼起来:“帮我做什么?忏悔吗?”那劲儿跟她离开他时完全一样。
“伦,先让我进去吧。”
他往后退了一步,让她进屋后,把门一下关上,然后跟在她身后进了卧室。这哪里还是那个把周围一切好玩的东西都玩腻了的大款承包商呀!他没有刮脸,没有穿衬衫——身上只有一件脏兮兮的背心,连袜子都是破的,皮拖鞋更是陈旧不堪。
米尔德里德在长沙发上坐下,扫视了一下房屋。屋子里每张桌子上都放着一只酒杯,每个烟灰缸都塞满了烟蒂。自从她离开后,他打扫过房间吗?至少最近没有。
“伦,哪儿出问题了吗?”
伦纳德拖着步子走到他最喜欢坐的大椅子前,一屁股坐下后,抬头仔细地打量她,似乎在责备她私自闯入。
“谁说不好啦?哪儿不好了?”
“人家这么跟我说的。”
“什么人?”
“他们是担心你出了什么事。别在意,都是咱们过去的朋友。”
“我没出任何事。”
“你最近一次刮脸是什么时候了?”
“谁那么爱管闲事?”
“是我,我毕竟还是你妻子,所以我多事了。你如果能做哪怕一点点让步,我都可以在这里住下去。”
自满、傲慢又不俊美的男人,在出事之前,她还能容忍他。但是现在,他都没个人样儿了。
他向她探过上身:“你别以为回来就能说服我(他找不到更为恰当的词儿)——别想!听见没有?永远别想!”
她指了指烟灰缸、酒杯、地上的报纸、尘土、污垢,甚至直直地躺在脏地毯上的死蟑螂,说:“要摆脱眼前的这种状况,你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伦。”
“给我滚开。”
“我已经再三跟你说过,你无须对任何人都承认那件事,连对我都没有必要说,你只需要把它从你心里抹掉。”
“滚开!”
她不由自主地又用上了她以前常常用的那种母亲训儿子的口吻:“伦,你得知道,那是你的过失。”可这种口吻从来没有说服过他,“你知道,你偷工减料,你心里清楚,调查人员迟早会查出来这个问题的。不如在你的良心发现之前——”
“听,”他打断了她的话,同时不再看她,而是脑袋突然向上一扭,睁大眼睛盯着天花板,“你听见了吗?”
屋里一片死寂,两人都没有吱声,只有从湖上吹来的一阵微风从开着的玻璃门和走廊那儿吹了进来。
这时,米尔德里德也盯着天花板,问:“你要我听什么?”
“听!看在上帝的分上,难道你没听见他们吗?没听见上面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可是她什么声音也没有听见,除了她自己加快的心跳外。
她像是在跟一个总是做错事的孩子说话:“伦,我们不是已经在顶层了吗?怎么可能有脚步声从咱们上面传来呢?”
但他坚持着。“我听见了。”他悄悄说道,“我每天夜里都能听见,从那儿传来的脚步声,说话声。”
说话声?脚步声?这就是爱丽思说的怪行为吗?
她向他皱皱眉头:“这样有多长时间了?”
她注意到,他满脸的拉碴胡子,脸色像天花板一样煞白,跟个鬼魂似的。
“大概有一个星期了吧。”
“上星期一是一周年。”她重复了那句她对爱丽思说过的话。
他望着她开始回忆。他的眼睛好像要从他的眼眶那儿出来了,他张大着嘴巴,身体开始剧烈地摇摆起来。他不得不把手指抠进椅子的扶手里才能稳住自己。
她一直都在劝说他去做那件事,现在她觉得这正是个好时机。
现在是她向他探过上身去,决心穿透横在他俩之间的那堵墙:“再想一想吧,伦!一年前的上个星期一,就在这个地方正盖你的一幢楼。楼突然间塌了,变成了一堆钢条和水泥,四个工人死了,伦。你从来不用过于机灵的人,但一定得是好人,所以凭这四个工人的机灵可能也还看不出你的骗局——他们中两个人有妻子和孩子。楼的倒塌是因为偷工减料,伦,你知道这个。即使是别的人,他们也不会这么干的。听见脚步声和说话声,你惊奇吗?”
她丈夫仍然大睁着眼睛,恐惧地盯着天花板。
“伦,你说吧。”
“说什么?”
“说什么都行,只要你愿意,谁在乎说呢?只要你承认那是你的过失,心里就会感到平静。”
“不,他妈的,我就不说。我不会为了你或者其他什么人说的!”
他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依然乱摇着头执拗地叫喊着。他踉跄了几步又站住,目光牢牢地盯在天花板上:“啊,听——他们,听,我的上帝!”
“伦,我不听,他们没有跟我说话。”
“听!”
“他们在说什么?”
他跪下,两手捂住耳朵:“他们说是我杀了他们,说我和他们是同类。啊,米莉——我该怎么办呀!哦,我的上帝!”
“照我说的去做。”米尔德里德从长沙发上猛跳起来。
他开始呜咽了:“你没看出我办不到吗?我办不到,我不能告诉任何人!”
“那我就不在这里听你说话,回我屋里去了。伦,说吧!说你因为贪婪杀了四个人,说你后悔了,说你乞求宽恕。”
米尔德里德转身走进三居室中的一间,并关上门,坐在床上等候,等待着他忏悔,因为她知道,虽然他千方百计把这栋楼盖完了,但是并不比塌掉的那幢结实多少。他从来不遵守建筑规则,只要他能找到一种投机取巧的办法,他就不遵守。他所关心的只有一个:他在银行里的存款数目。所以如果他说话,她就能听见。
他最终会认罪吗?
她站起来,向窗户走去,然后望着外面。五层楼房的底部是宽敞的水泥坡道。坡道把公寓和湖泊停泊行船的码头连在一起,在一层楼窗后射出的灯光下很显眼。湖面上闪烁着点点星光。这间屋子正好面朝湖泊。
她向左边看去,可以看见与阳台隔开的走廊。卧室中的玻璃滑门开着,灯光照得黑色的隔板泛出淡淡的金色。
伦纳德必须说他应该说的话,去做他应该做的事,但是他不说也不做,这样怎么可能摆脱他那扭曲了的犯罪心态?那些从不存在的更高一层楼的房间里传来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会继续传入他的耳朵。上帝,难道他非要长期失去自己才能得救吗?突然,她真切地听见卧室里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叫,那不是她丈夫说话的声音。
她立即向房门奔去,撞开门时,正好看见正在发生的事情。
她看见她丈夫一边尖叫着,一边像只喝醉了的熊那样穿过打开的玻璃门,摇摇晃晃地走向走廊……她看见他用力撞破玻璃,都把隔板和黑色金属框撞得分离开了……她看见他身上缠绕着塑料网猛地冲向外面的空中,两条胳膊狂乱地挥着,迅速向下跌去,消失在她的视野中。
他一直往下掉,经过了五层楼的距离,直到水泥坡道把他接住。
米尔德里德对她报警后赶来调查的两个警察说:“他一直说自己听见说话声。我当然不知道他是不是听见了,但他的举止真的像是听见了什么声音一样。”
年纪大的那个警察名叫布兰尼根,是个矮胖的汉子。他一边搓着下巴,一边仔细看了看整个屋子。
“说话声……在这儿?”
“不,不是这儿,是上面一层的房间里。”
布兰尼根困惑地盯住天花板:“再往上不是没有楼层了吗?”
“只一座楼有。”
“什么?”
米尔德里德说:“一座已经塌了的楼有,那座楼比这座楼多一层。如果您还有印象的话,那座楼塌陷时,有几个人在顶层干活儿,他们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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