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时空技师(2)

“这样更好。”哈伦声音冷淡干瘪,“我不是社会学家,更不是计算师。”“那就好。你提到的变换张量综合计算,或者按我们说的叫作多路径统计,是无意义的。那些分叉的路径还会重新聚合,合并成一条路径。在我们的报告里,这种事根本不用提。”

“既然您这么说,先生,我会尊重您更专业的判断。不过,还有M.N.C.的事。”

正如哈伦所料,一听到M.N.C.——最小必要变革——这个字眼,社会学家的脸马上抽搐了一下。时空技师是这个领域的专家。如果要对一般时空中无穷无尽的现实可能性作出数学分析,社会学家的能力不容质疑;但在M.N.C.的问题上,时空技师才是最高权威。

机器计算对此无能为力。即使是有史以来最强悍的计算机阵列,由有史以来最聪明最资深的高级计算师操作,也无法揭示M.N.C.可能发生的范围。这种事就要靠时空技师出马,扫一眼数据,就能找到变革发生的确切位置。一个优秀的时空技师极少出错,一名顶级时空技师永不出错。

哈伦就从未出过错。“你的时空分区会出现M.N.C.,”哈伦说(他声音冷静,语调平稳,每一个音节都是完美的共时标准语发音),“它会引发一场空间事故,至少十几个人会因此立即死亡。”

“无法避免。”伏伊耸耸肩。“与此同时,”哈伦说,“我认为这起M.N.C.最终归结到的仅仅是这个容器的位移,它会从这个货架转移到另一个。就在这里!”他修长的手指指向箔片上的某处。他那细心保养的洁白指甲沿着一排孔眼划过,留下浅浅的记号。

伏伊沉默而痛苦地思考着对方提出的问题。哈伦说:“这会不会改变你所忽视的某个路径分叉的地位呢?它会不会提升这条无关紧要的路径分叉的重要性,将其变成几乎笃定实现的现实?然后指向——”

“——指向完全实现的M.D.R.”伏伊喃喃说道。“指向必然发生的最大可能反应。”哈伦说。伏伊抬起头来,黝黑的脸上阴晴不定,既有懊恼也有愤怒。

哈伦不经意地发现这个男人的巨大上门牙中间有条明显空隙,让他看起来像只天真无邪的兔子,再对照他极力克制的谨慎言辞,非常滑稽。

伏伊说:“我想我要去全时理事会做场听证会了。”“我认为不会。据我所知,全时理事会还不知道这些。至少这份现实变革计划书流传到我手里的时候,没听到任何评论。”他没有向伏伊解释“流传”的含义,伏伊也没问。

“然后你发现了这个错误?”“是的。”“而你并没向全时理事会汇报?”“没有。”

伏伊先是松了口气,脸色马上又凝重起来。“为什么?”“这种错误几乎人人都会犯。我觉得自己可以在危害发生之前及时制止。我的确做到了,还有什么必要再追究呢?”

“哦——非常感谢,时空技师哈伦。您真够朋友。就像您说的,时空分区内这种错误在操作中无法避免。不过一旦列入记录,就显得有点不近人情了。”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当然了,考虑到这项变革引发的大量个人命运变迁,死上区区几个人就不是什么大事了。”

哈伦不为所动,听起来他并不是真的感恩。他大概还心怀怨恨。如果他静下心来好好回味,一定会更愤恨。他逃过责罚,避免了信用评级降分,却要归功于一个时空技师。如果我同样是社会学家,他恐怕会冲过来跟我亲切握手,不过面对一个时空技师,他一根指头都不会碰。无端地害死十几条生命,他不以为忤,但跟一个时空技师的一点点身体接触,他都避之不及。

夜长梦多,愤恨只会增长,所以哈伦不给他喘息的时间。“如果你想表达谢意,不妨在你的时空分区内帮我处理一件小小的杂事。”

“杂事?”“一件人生规划的事。需要的资料我都带过来了,还有482世纪一项现实变革计划的资料。我想知道这项变革计划产生的后果,对某个特定公民产生了什么影响。”

“我不是很清楚,”社会学家缓缓地说,“可能我有点没搞懂您的意思。在您自己的时空分区内,您也有足够的资源完成这件事吧。”

“当然有。不过我对它的关注纯属个人研究,所以我同样不想让它出现在官方记录里。要是在我自己分区内操作的话——”他话说半句,只用一个表示不确定性的手势结尾。

伏伊说:“所以你不想通过官方渠道。”

“我希望此事秘密进行,结果你知我知即可。”“这个嘛,非常不合常规。恕我不能同意。”哈伦皱起眉头。“把你的失误事故瞒下来,不报告全时理事会,同样不合常规。这事上你似乎很能变通。如果我的事必须严格照章执行,那么你的事也得按规矩办了。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吧?”

从伏伊脸上的表情看,他应该非常明白。他伸出手:“我可以看看那些资料吗?”

哈伦紧绷的心情略微一缓。最难的一关已经过了。社会学家低头审视他带来的那些箔片资料,他忍不住迫切地看着。

这个过程中社会学家只说了一句话:“从时空进程来看,这项现实变革微乎其微。”

哈伦抓住机会,赶紧顺着他的话头即兴编造:“就是,我也觉得太微不足道了。还在临界变化幅度之下,所以我才选取一个个体样本做测试。可想而知,为这种毫无把握的事情动用我的本时空分区资源,会惹来多少非议。”

伏伊没有回答,哈伦也打住话头。言多必失,小心为上。伏伊站起来。“我会把这件事交待给手下的人生规划师。我们会一直保密。不过,你应该明白,这种事情下不为例。”“当然。”“还有,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要去观测现实变革进程了。我相信您会遵守承诺,把M.N.C.的事亲手处理好。”哈伦点点头。“我会负责到底。”

当他们走进观测室的时候,已经有两块屏幕正在运行了。工程师们把它们的时空坐标调整好之后就离开了,光芒闪烁的房间里只有哈伦和伏伊两人。(分子薄膜的作用依然可以感受到,而且不仅仅是能感受到而已,不过哈伦的注意力都在屏幕上。)两块屏幕中的场景都保持静止,因为它们都精确显示出一般时空中某个瞬间的场景,所以静止不动。

一块屏幕的图像色彩自然而清晰,是一幅引擎室的画面。哈伦知道,它属于一艘试验太空船。一扇舱门正在关闭,透过还没来得及合拢的空隙,可以看见门内有一只明亮的鞋子,红色半透明材质。它也没有动,一切都静止不动。如果图像清晰度足够高,把空气中的尘埃都显示出来,那么尘埃也一定静止在空中。

伏伊说:“在图像所显示瞬间之后的两小时三十六分钟之内,引擎室会一直空无一人。按照目前正在发生的现实进程,就会这样。”

“我知道。”哈伦喃喃说。他戴上手套,敏锐的目光扫过,早已记住那件关键容器当前所处的位置,脑海中计算着操作步骤,推测它能被移放的最佳位置。他还飞快地扫了一眼另一块屏幕。

如果相对于他们两人所处的永恒时空而言,表示“当前”的引擎室画面呈现出的是清晰自然的色彩,那另一块屏幕上的所呈现出的二十五个世纪之后的“未来”画面,则闪烁着“未来”影像应有的蓝色光景。

那里是一座太空港。蓝绿色的地面,淡蓝色的裸露金属建筑,墨蓝色的天空。一尊下方鼓起的奇怪圆柱体竖立在前景中,背景中还有两个同样的家伙竖着。三个圆柱都向上伸着劈开的鼻头,深深地咬进太空船的腹部。

哈伦皱皱眉头。“奇形的怪状。”

“电子重力装置,”伏伊说,“2481世纪是唯一开发出电子重力太空航行技术的时代。不需要燃料,不需要核能。真是一种完美无瑕的设备。很遗憾我们的变革会把它抹掉。真可惜。”他的目光聚焦在哈伦身上,带着明显的腹诽。

哈伦抿着嘴唇。腹诽?当然要有!为什么没有呢?他是时空技师啊。

确切地说,关于那些药物滥用问题的详细材料是某个观测师搜集到的。又有某个统计师得出数据显示,某些从前的变革行动会导致药物成瘾率上升,这个趋势发展到“当前”,人类的药物成瘾率达到历史顶峰。然后又是某个社会学家,可能就是伏伊本人,把这些数据编译成特定社会的精神病理特征概要。最后,某个计算师计算出把药物成瘾率降低到安全水准所需要的现实变革,同时发现作为变革的一个副作用,电子重力太空航行技术将不会出现。十几个,甚至上百个人,在永恒时空里各司其职的无数人,共同完成了这项工作。

但最后,一个像他一样的时空技师就会出场。按照其他所有人群策群力得出的方向,他会亲手启动变革发生。而这时候,所有人都会以鄙夷的眼光看着他。他们的目光在说:摧毁那些美好事物的人,是你,不是我们。

而且正因如此,他们会谴责他,排斥他。他们把自己心中的罪孽转嫁在他的肩头,然后鄙视他。

哈伦粗声说:“太空船不重要。我们关心的是其他那些。”“那些”指的是人类,永远无法触及太空旅行的可怜人类。

与跨越星海的伟大航程相比,地球,以及整个地球文明永远都相形见绌。

他们只是一群可怜的牵线木偶,人形牵线木偶。他们永远都扬着小小的手臂,迈开小小的腿脚,以滑稽的姿势被定格在一般时空的某个瞬间里。

伏伊耸耸肩。哈伦正在调整装在左手腕上的小型力场发生器。“把事情办完吧。”

“稍等。我要和生命规划师联系一下,看看他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搞完你交待的事。我分内的事,我也想尽快搞定。”

他的手指在一个便携式通信器上灵巧地敲打了几下,然后竖起耳朵倾听回复过来的咔嗒声。(永恒时空这个分区内的另一个特征,哈伦想——用咔嗒声来编码信号。很聪明,但有点做作,就像那些明晃晃的分子薄膜。)“他说最多不超过三个小时,”伏伊最后说,“而且,顺便说一句,他挺喜欢目标的名字。诺依·兰本特。是个女的,对吗?”

哈伦的喉咙里有些干涩。“是的。”伏伊嘴角微微扬起,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浅笑。“听起来挺有意思。只闻其名啊,我倒是想亲眼看看她。我们这个分区,好几个月没来过女人了。”

哈伦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看了社会学家一阵,然后突兀地转过脸去。

如果说永恒时空中有什么瑕疵的话,那么就是女人。从他踏入永恒时空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这个缺憾,但直到第一次见到诺依那一刻,他才真切地理解了其中含义。从那时起,他便轻易地踏上了完全相反的人生道路,彻底背弃了成为永恒之人时的誓言,背弃了从前的一切信仰。为了什么?

为了诺依。而且他毫不羞愧。这种坦然才是最让他感到震惊的。他真的毫无愧疚。他已经一步步深陷犯罪的泥沼,却毫无内疚之情。那是真正的罪行,与之相比,刚才这种私改人生规划的行为只不过是小儿科。

如果需要的话,他还会心甘情愿地越陷越深。突然间,一个念头第一次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海。虽然他赶紧把它驱赶了出去,但他心里清楚,这想法一旦滋生就难以清除,早晚还会卷土重来。

这个念头非常简单:如果需要的话,他敢摧毁整个永恒时空。最糟糕的问题在于,他知道自己完全有能力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