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得闲茶香

九龙城寨,如同一个巨大的、自发生长的水泥怪物,矗立在香江之畔。这里楼宇挤挨,巷道狭窄阴暗,各类招牌层层叠叠,电线如蛛网般缠绕低垂。空气中弥漫着潮湿、食物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气味。这里是法律的飞地,是罪恶的温床,也是无数底层移民和亡命徒的巢穴。

林凡和黑仔走在迷宫般的巷道里,周围是形形色色的目光:警惕的、麻木的、不怀好意的。黑仔的手一直放在腰间,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林凡则面色平静,步伐沉稳,仿佛只是来拜访一位普通的朋友。

按照霞姐提供的模糊地址,他们拐弯抹角,终于在一处相对僻静的角落,找到了那家名为“得闲居”的茶居。门面极其普通,甚至有些破旧,木质招牌上的字迹都已斑驳。若不是特意寻找,很容易就会错过。

推开虚掩的木门,一股浓郁的老普洱茶香混合着淡淡的烟味扑面而来。茶居内部不大,只摆着五六张旧式八仙桌,光线昏暗,只有寥寥几个客人,多是些上了年纪的老者,慢悠悠地喝着茶,下着象棋,低声交谈,对进来的生人并不在意。

林凡目光扫过,很快落在了最里面靠窗的一张桌子上。

一个穿着普通白色汗衫、黑色绸裤的中年男人正独自一人,对着棋盘凝神思索。他看起来五十岁上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清癯,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气质儒雅,与周围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合在一起。他手边放着一杯清茶,烟气袅袅。

正是那晚在渔船船舱里的“七爷”。

林凡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襟,对黑仔使了个眼色,让他留在门口附近警戒,自己则缓步走了过去。

他在棋桌旁站定,没有立刻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看着棋盘上的残局。

七爷似乎完全沉浸其中,并未抬头,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良久,他忽然拿起一枚“车”,沉吟片刻,又放下,转而拿起一枚“马”。

“跳马固然能解一时之危,但弃掉中路的‘象’,后续防守恐怕左支右绌。”林凡忽然轻声开口,语气平和,仿佛在评论一盘普通的棋局。

七爷的手指顿住了。他缓缓抬起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无波,落在林凡脸上,带着一丝审视,却并无惊讶,仿佛早就知道他会来。

“哦?年轻人也懂棋?”七爷的声音温和,听不出情绪。

“略知皮毛,不敢在先生面前卖弄。”林凡微微躬身,态度恭敬却不卑微,“只是觉得,有时看似舍掉一子,却能盘活全局,未必是坏事。”

七爷嘴角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像是笑,又不像。他指了指对面的空位:“坐。”

林凡依言坐下,腰杆挺直。

“喝茶自己倒。”七爷推过来一个干净的茶杯和茶壶,目光又回到了棋盘上,“你说舍子盘活全局,说说看,这局棋,该怎么舍?”

林凡知道,考验开始了。这盘棋,不仅仅是棋盘上的较量。

他凝神看向棋局。红黑双方厮杀激烈,红方虽占先手,但黑方防守严密,暗藏杀机。七爷执的是红棋,似乎正陷入长考。

林凡观察片刻,伸手指向棋盘上一枚不起眼的“兵”:“或许,可以舍掉这个过河兵,佯攻左翼,实则为右边的‘车’让出通道,直捣黄龙。”

七爷目光随着林凡的手指移动,沉吟不语。半晌,他忽然拿起那枚“兵”,向前推进了一步,果然是一步看似无关紧要,甚至有些亏损的棋。

然后,他不再看棋盘,而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目光透过氤氲的热气,看向林凡:“深水埗的林凡?”

“正是小子。”林凡坦然承认。

“胆子不小。”七爷抿了口茶,“搅乱了码头的水,还敢跑到我面前来评棋论道。”

“小子之前不知天高地厚,为了谋生,用了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若有冒犯七爷的地方,特来请罪。”林凡态度放得很低,直接将话挑明。

“请罪?”七爷放下茶杯,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用几封匿名信挑起海关行动,趁乱在我眼皮底下租仓库,这叫请罪?你这请罪的方式,倒是别致。”

林凡心中一震,对方果然什么都知道了!他保持镇定,道:“小子不敢隐瞒。当时形势所迫,只为求一条生路,绝无与七爷为敌之意。今日前来,一是赔罪,二是想向七爷求一个安身立命的机会。小子愿将码头仓库所得利润,分出五成,孝敬七爷。”

“五成?”七爷似笑非笑,“你倒是大方。不过,我像是却那五成利润的人吗?”

林凡沉默了一下,知道单纯让利无法打动对方。他抬起头,目光真诚:“七爷自然看不上这点小钱。小子斗胆猜想,七爷烦恼的,或许不是少了多少利润,而是码头这盘棋,越来越乱,越来越难下。”

七爷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住了,眼神微微锐利了一些:“继续说。”

“和兴和莽撞,大圈帮凶悍,他们只知打打杀杀,争一时长短,却不知长久下去,只会引来警方更严厉的打击,坏了所有人的生意。”林凡缓缓道,“码头需要规矩,需要稳定。小子虽不才,但愿意在七爷的规矩下做事,或许…能帮七爷稳住深水埗这一角的棋盘。”

他没有说取代谁,也没有说要自立山头,而是强调“在七爷的规矩下”,暗示自己可以成为一个新的、更守规矩、更有能力的平衡者。

七爷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茶居里只剩下其他桌微弱的落子声和交谈声。

良久,七爷忽然伸手,将棋盘上的“帅”轻轻向前推了一格。

“将。”他淡淡地说。

林凡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刚才建议弃兵让车的那步棋,虽然凌厉,却不知不觉间露出一个破绽,被七爷早已埋伏好的另一枚棋子完成了绝杀。

“年轻人,棋路太急,太险,固然能快意一时,但也容易满盘皆输。”七爷看着林凡,语气平淡,“码头这盘棋,比你想象的要大,要复杂。不是靠一点小聪明和狠劲就能玩得转的。”

林凡心头一沉,以为对方拒绝了自己。

却听七爷话锋一转:“不过,你倒是比那些只懂喊打喊杀的蠢货,多了点意思。五成利润,你自己留着吧。”

林凡一愣。

七爷端起茶壶,给林凡的空杯斟满茶:“我这里的规矩很简单。守时,守信,守口。该你的,少不了。不该你碰的,手别伸。出了事,自己扛。能做到吗?”

林凡立刻明白,这是默许了他的存在,甚至是一种初步的认可!他强压住心中的激动,端起那杯茶,郑重道:“谨遵七爷规矩。”

“嗯。”七爷点点头,不再看他,目光又回到了棋盘上,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你那家‘振业货运’,名字起得不错。好好做你的运输贸易,码头那边,会有人跟你对接。走吧,我下棋不喜欢被人打扰。”

“谢七爷!”林凡站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礼,没有再多说一句废话,转身离开。

走到门口,黑仔投来询问的眼神。林凡微微点头,两人迅速离开了“得闲居”。

走出九龙城寨,回到喧闹的都市街道,阳光有些刺眼。林凡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背已然湿透。刚才那短短十几分钟的会面,其凶险和压力,丝毫不亚于一场刀光剑影的火并。

“凡哥,怎么样?”黑仔低声问。

“暂时…过关了。”林凡眼神复杂,“我们拿到了在码头生存的许可,但也戴上了一道更紧的箍。”

七爷的“规矩”,看似宽松,实则严厉。守时守信守口,意味着必须绝对可靠。该你的少不了,意味着利益分配由他说了算。不该碰的别伸手,划清了界限。出了事自己扛,则是彻底的切割。

这是一把双刃剑。得到了庇护和发展的空间,但也失去了部分自主权,并且随时可能成为弃子。

然而,这已是目前最好的结果。

回到深水埗,林凡立刻调整策略。他让黑仔通知码头的内线,以后一切行动必须更加隐秘,绝对遵守“七爷”的规矩。同时,“振业货运”明面上的业务开始更多地承接来自码头方向的合法运输委托,一切都显得顺理成章。

几天后,果然有一个自称“阿炳”的人来到“振业货运”,低调地与林凡对接了一些“特殊”货物的运输和仓储事宜,过程顺畅,报酬丰厚。

林凡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种脆弱的平衡,如履薄冰,却又抓住机会,加速积累资本和整合资源。

他知道,七爷的认可只是暂时的。自己就像棋盘上那颗被允许存在的棋子,想要不被吃掉,甚至成为关键角色,就必须展现出更大的价值。

而他的价值,绝不仅仅局限于码头。

他看向窗外深水埗熙攘的街道,一个更大胆的计划,开始在他心中酝酿。

他需要一场漂亮的“业绩”,来证明自己这颗棋子的分量。

目标,或许可以放在那个始终阴魂不散的——飞鸿哥身上。

既是为了报复,也是为了交上一份投名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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