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啊呀,啊呀,石头堵住地鼠的穴,

啊呀,啊呀,地鼠只能向下掘,

啊呀,啊呀,巢穴里面一片黑,

啊呀,啊呀,挖掘的爪子出了血。

在荒原上游荡的时候,伊瓜多经常用嘶哑的嗓音哼着儿歌,蹦蹦跳跳地前行,蹦跳的姿势很不协调,可以说相当难看。但他自己意识不到嗓音的嘶哑,意识不到姿势的不协调,总能保持愉悦的心情。他身边的老狗卡维尔也没有这个意识,很喜欢儿歌的曲调,尽管那曲调有时会毫无征兆地变换。卡维尔经常恰到好处“汪汪汪”地叫上几声,仿佛某种奇异的和弦,更喜欢跟着伊瓜多一起蹦蹦跳跳,有时跳得比伊瓜多更高。

除了伊瓜多、卡维尔和他们的住所,以及笼罩整个天空让人压迫得喘不过气的乌云,还有地面上一望无际的黑色砾石,荒原上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没有动物也没有植物。在荒原生活了这么久,伊瓜多从未发现过儿歌中唱到的地鼠,甚至没有发现过任何一个洞,被石头堵住的洞也没有。事实上,伊瓜多从未见过地鼠,不知道地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对于儿歌的内容,如果说除了文字本身的浅显含义外,伊瓜多并不理解其真正的内涵,应该也是合理猜测——作为一个观察者,我是这么认为的。更进一步,就我的观察而言,可以确定地说,伊瓜多是个傻子。

伊瓜多生活的地方是戴森世界[1]328号系统,准确一点,是328号系统BH521宇宙AZ854星系唯一的一颗行星,米利托星。他生活的这片荒原,被米利托人称作地狱荒原,是海拔最高的高原,曾经是米利托星最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地区之一。不知什么原因,很少能够看到生命的存在,是一片让人绝望的死亡之海。但是目前,比较而言,这里却是米利托星最适合人类生活的地区。

不过,遗憾的是,即使这片最适合人类居住的地区,现在也只有伊瓜多一个人,其他种类的动物也只有卡维尔一条狗——这么说也许略显夸张,但一定相差不远。

一听便知,所谓“BH521宇宙”或者“AZ854星系”,这些学术气的名字是我们系统管理员的叫法。伊瓜多的族人,米利托人,以为自己的宇宙就是宇宙,是全部,是唯一,不知道还需要给自己的宇宙起一个名字,更不知道自己的宇宙位于某个计算机仿真系统中,并非他们心目中那种真实的存在,而是计算的产物。当然,米利托人知道自己的行星、恒星和星系不是宇宙中的全部,不是唯一,需要起名字。所以,他们将自己生活的行星称作米利托星,将星系中的恒星称作米利托的太阳。

所谓“太阳”的叫法,实际上是翻译的原因。由于地球人类对于自己的太阳的迷恋,总是把计算机仿真系统中任何行星上的人类对自己拥有的恒星的称呼翻译为“太阳”,无论那些称呼的发音多么古怪,和地球语言中“太阳”的发音有多么不同。同样的原因,如果系统中一颗行星拥有一颗拿得出手的卫星,无论行星上的人类怎么称呼它,地球人类总是翻译为“月亮”。可以想象,很多行星会有1号月亮、2号月亮等等。不过米利托星恰好相反,它没有月亮,一个都没有。米利托星的夜晚总是漆黑一片,连星星也看不见几个——米利托星位于宇宙的边缘,所有星星的光芒在这里已经变得黯淡无比,几乎难以察觉。

伊瓜多怕黑,米利托人都怕黑,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恐惧,即使最勇敢的米利托人也无法驱除的恐惧。地球人也怕黑,却未见得能够理解米利托人的那种恐惧,他们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巢穴里面一片黑,挖掘的爪子出了血……可能正因如此,才诞生了这样的儿歌,伊瓜多才记住了这首儿歌。

即使白天的时候,地狱荒原也不是很明亮,厚重的乌云遮挡了太阳,像一把没有伞把的大伞笼罩在大地上,严严实实,没有任何缝隙。在伊瓜多不长的人生中,天空一向如此,他的记忆里应该很少有太阳的形象——如果不是说完全没有的话。这对伊瓜多而言显然不是一件好事,但他已经习惯了。

伊瓜多在八岁那年跟随爷爷来到了地狱荒原,有两年多的时间过得还不错,除非要学习和训练,否则和爷爷在一起的日子都是温暖而开心的。现在也能看出,伊瓜多经常怀念那些日子,独自玩一些当年爷爷和他玩过的游戏,或者唱爷爷教他唱的儿歌,比如那支关于地鼠的儿歌——偶尔也唱别的儿歌,其实爷爷教过他不少,但他能记清楚的只有这一首。其他的儿歌只唱一句半句,他就不得不半途而废,记不得歌词,曲调也忘记了。在教唱儿歌这件事上,爷爷并不是太认真,只是开心而已。

很不幸,伊瓜多十岁的时候,爷爷就去世了,之后他只能独自一人面对荒原、黑夜和乌云,实在是很困难。好在他是个傻子,脑子不够用。尽管很困难,他也无非苦熬,并不知道想办法去解决这个问题,避免了白费脑子。

除了对黑暗的恐惧以外,生活的其他方面倒不是问题。伊瓜多对生活没有什么要求,知道上厕所,只是不爱洗脸也不爱洗澡,身上的衣服都破破烂烂,大多是爷爷留下的,偶尔有几件小时候的衣服也会穿,明显已经小了……爷爷在世的时候把他照顾得很好,但爷爷去世以后他就一直这样……他自己觉察不到,也无人评价。只要有吃的,伊瓜多便能活得不错,而吃的问题一早被解决得很好,即使伊瓜多这样的傻子也不用担心。

伊瓜多独自一人和卡维尔住在一个小木屋里,小木屋孤零零地伫立在荒原上,周围没有其他建筑,但在小木屋的背后有一小片果园,就是伊瓜多吃饭的地方。

果园的规模不是太大,不是真的果园,而是机器园地。地狱荒原从来不长能够看得见的植物。很奇怪,出于某种我所不了解的原因,地狱荒原乌云遍布,就像米利托星其他地区一样,但从不下雨,极其干旱,其他地区的狂风暴雨却终日肆虐,和火山地震海啸共同协作,导致米利托人几乎无法生存。仿佛那些乌云对地狱荒原充满了嫌弃,只是急匆匆地路过,忙着将雨水带到下一站,从来不肯驻足,更不肯留下一点痕迹。

每棵果树都是一台机器,只不过长得像果树,乍一看无法分辨。这些机器果树的体型比地球上的桃树之类的真正果树高大一些,但也不是太高,伊瓜多蹦着跳着够得着那些果子,甚至有些果子并不需要蹦跳便能摘到。伊瓜多比正常的米利托人要矮,如果不是这样,大多数果子都不需要蹦跳便能摘到。

没办法,伊瓜多不仅矮,也丑,声音嘶哑,动作不协调,加上傻……毛病很多。他很倒霉,生下来就是个倒霉的孩子,还不得不一个人生活在地狱荒原。

机器果树的根须难以想象地深,一直延伸到地下几千米的地方去汲取水分和营养,加上叶子格外大,竭力从透过厚重乌云的微弱阳光中获取些许能量,一切都自给自足,不需要伊瓜多打理。这很重要,否则伊瓜多就活不下去了。

每一棵机器果树都能结出几十种不同的果实,提供丰富的口味和均衡的营养。有些果实像苹果、桃子这一类真正的水果,有些果实像土豆、红薯这一类的粮食,还有些果实是长长的条状,像是切好的肉类,有腌肉的口感也有炖肉的口感,的确是肉味,我不知道是猪肉还是牛肉或者其他什么肉,反正是肉味——尽管我没吃过,但资料上是这么显示的,我相信资料。伊瓜多对肉味的果实不感兴趣,卡维尔却很喜欢,卡维尔毕竟是一条狗。爷爷带着伊瓜多来到地狱荒原的时候,卡维尔就被一起带来了,那时候还是一条小狗,然后和伊瓜多一起长大,如今多年过去,已经是条老狗,但对肉味果实的喜好从未改变。伊瓜多倒经常换换口味,我能理解,一种口味吃多了难免厌烦。

这些机器果树的产量很大,不分季节,全天候都有。从产量来说,小半棵果树足够养活伊瓜多和卡维尔,但果树不仅仅半棵,有很多棵,显然最初的时候不仅仅是为了伊瓜多和卡维尔准备的,可是现在只有伊瓜多和卡维尔在享用。

如果没有人去摘树上的果实,那些果实需要很久很久才会自己落下来。旧的果实落下来之前,不会有新的果实长出来,也就不会产生多少浪费。

伊瓜多的小木屋不大,有三个卧室,一个客厅,一个餐厅,每个房间都带有全自动的卫生间,另外有一个全自动的厨房。卫生间多多少少还在使用,但厨房自从爷爷去世以后就再也没有使用过,伊瓜多和卡维尔只吃机器果树上的果实。

通常来说,伊瓜多和卡维尔就在这个不大的小木屋里,以及在周围一定范围内的荒原上活动,生活平静而无聊。有时候,伊瓜多也会去地下室,尽管并不是很情愿。

小木屋地面上的部分很有限,但地下的部分却非常庞大,可能比一个城市还要庞大。伊瓜多从来不知道地下的部分究竟有多大,所谓比城市还要庞大的比喻,他是听爷爷说的。在某一天看到令他惊骇的米利托镜像中的情景之前,他从未见过城市,对城市的大小并没有概念。

在这个庞大的地下室中,不,应该说地下建筑群中,除了爷爷带着去过的区区几个房间之外,其他那些充满未知的通过复杂走廊连接起来的空荡荡的区域,伊瓜多从来不曾去探索过,也没有兴趣去探索。偶尔,他会呆呆地对着某个黑漆漆的走廊看一会儿,然后什么都没做,便转身回去了熟悉的地方。其实他走过去灯光就会亮起来,他所恐惧的黑暗就会消失,但他从未走过去……巢穴里面一片黑,挖掘的爪子出了血……我猜,即使伊瓜多偶尔会产生好奇心,也会立刻想到出血的爪子,于是便打消了好奇心。

餐厅的角落有一个电梯通到地下建筑群。电梯的速度很快,可整个电梯下降到底的过程会持续很久。明显能够看出,地下建筑群最深的位置非常深。爷爷告诉过伊瓜多,确实是非常深,比那些机器果树的根须还要深,深得多。不过,伊瓜多仅仅去过一两次深的地方,被爷爷领着,不记得干了什么,连我都记不清楚了。爷爷死后,他就再也没有去过深的地方,只去几个固定的房间,很浅。

伊瓜多从小不喜欢进入地下建筑群,在爷爷的要求下却不得不进去。大多数时候,爷爷是个和蔼可亲并且有趣的老头儿,特别是陪着他玩的时候,比卡维尔还要有趣。可一旦牵涉到学习或训练,爷爷便会变得严厉,伊瓜多从不敢违拗爷爷的要求。时间一长,他也就习惯了,爷爷去世以后仍旧按照爷爷先前的嘱咐,定时去地下建筑群。在下面,他主要待在一个房间里,做一件重复的事,无休止地重复:玩一个游戏,保持自己的手感。

那不是一个游戏,而是米利托星的全球防御系统,但对伊瓜多来说就是一个游戏。

伊瓜多从爷爷那里听过全球防御系统的名字,却没有真正搞明白这个短语是什么意思,从他听爷爷说话时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来……对他来说,只是面对着虚空中的各种形状和符号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手势和动作,夹杂着一些语音的指令……我想,他的感觉应该和他与卡维尔打闹玩耍差不多。

全球防御系统当然不是游戏,而是强大有用的系统。其中包含几百万个太空探测设备,几十万件大大小小的太空飞行器和太空武器,分布在米利托星周围的太空中,以防止外星人的入侵。

爷爷告诉伊瓜多,如今的米利托星出了很大问题,偌大的米利托星地表只有爷爷和伊瓜多两个人还活着。尽管全球防御系统非常强大,单件装备或者某些装备组合可以依靠智能系统自动战斗,但就整个系统而言,却需要一个人类担任总指挥官。爷爷太老了,很快会去世,伊瓜多必须学会做这个系统的总指挥官,只有这样才能保护米利托星。爷爷说了很多遍,有些时候伊瓜多似乎明白,有些时候又显得根本不明白,爷爷不得不重复一遍。重复了很多遍之后,爷爷便放弃了,决定听之任之。伊瓜多明白就明白吧,不明白就不明白吧。有些事没法改变,只能接受现实。

爷爷确实太老了,而且来到地狱荒原之前受了很重的伤,他挣扎着,拖着伊瓜多来到了这里,就像米利托的太阳拖着米利托星在宇宙中游荡,没有星系可以加入,终于来到了宇宙的边缘。米利托的太阳仍将燃烧,爷爷却快要不行了。来到这里之后,爷爷尽量地治疗自己,也只能留给伊瓜多两年多的时间来掌握全球防御系统的操作方法。然后,爷爷就去世了。

掌握这个庞大而复杂的系统很不容易,何况伊瓜多还傻。好在,爷爷很严厉地训练伊瓜多,像训练卡维尔玩飞盘一样训练他对全球防御系统的操作,力图让所有操作变成他的条件反射。在爷爷的督促之下,伊瓜多不得不极其勤勉,终于及时学会了,甚至学得不错。或者说,他终于培养起足够多的条件反射。

看起来,伊瓜多尽管傻,但落实到玩游戏这件事上还可以。他在演习中表现得不错,偶尔能够战胜扮演入侵者的爷爷,不知道在实战中会是什么样子。

无论如何,既然世界上只剩下爷爷和伊瓜多两个人,爷爷没有其他的选择,只能将米利托星托付给伊瓜多。爷爷始终无法确认,伊瓜多对这种托付的严肃性是否有足够的认识并能认真地接受,遗憾的是,这些都顾不上了。

那时候,爷爷经常叹气,但也没有显得过于悲伤。我想,对他而言,一切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对于保护米利托星这件事,爷爷有很多纠结,甚至是无可无不可。如果不是因为伊瓜多自身需要生存下去,防御外星人本来便应该,爷爷心中的“不可”说不定比“可”还要多一些。

换句话说,爷爷也许宁愿不保护米利托星。真有外星人来,就让米利托星毁灭好了。何况,怎么会有外星人来呢?如果外星人竟然能来,竟然能跨过无边的虚空来到这宇宙的边缘,还会有米利托镜像的存在吗?米利托人之间还会制造无穷的纷争吗?米利托星还会落入今天这种境地吗?

依我看,确实不应该期待爷爷把伊瓜多训练得更好。爷爷没有把任何负面情绪传达给伊瓜多,反而一再告诉他要保护米利托星,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爷爷做到这一点不容易。他不仅克制了自己心中的仇恨,世世代代积累下来的血海深仇,还要说服自己保护自己所鄙弃的理念,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如果是我,恐怕是做不到的,我也不认为我周围的任何一位系统管理员能够做到。

米利托星之所以需要被大费周章地保护,根本原因当然不是爷爷和伊瓜多的存在。为了建设如此庞大的全球防御系统,当年米利托人可是花费了不少力气。不过,和米利托镜像的建设相比,全球防御系统仅仅是个不足一提的小项目。小项目的存在是为了保护大项目,米利托镜像才是要被保护的目标。

爷爷也交代过米利托镜像的事情,训练伊瓜多掌握了一点点有关米利托镜像的操作。可惜,和全球防御系统的操作一样,爷爷并不确定伊瓜多是否真正掌握了那些操作,更不知道那些操作在自己死后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只能满足于看起来差不多,然后往好处想……实际上就听天由命了。

米利托镜像可不是个简单的东西,一句话说不清楚。

注释

[1]有关戴森世界的更多信息请参阅拙作《云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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