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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一个月以后,我们起程进行最后阶段的训练,地点定在查伦星 查伦星是冥王星唯一的卫星,大小仅有冥王星的一半,两星相距19300公里。

运兵飞船破烂得像是用牛车改造而成的,满载时可搭乘两百名殖民者以及一些动植物。尽管我们才百十号人,可飞船上还是塞得满满当当的,空余的地方堆满了备用的核反应燃料和器材装备。

整个航程历时三个星期,前半程加速度飞行,后半程逐渐减速。飞过冥王星轨道时,我们的最高飞行速度曾达到光速的二十分之一。

三个星期的超负荷训练实在是让人难以承受。那可不是去野餐。我们每天进行三次训练,训练时必须尽量保持身体平衡。虽说大家都小心翼翼的,可还是有人骨折或脱臼。大家不得不系上安全带以防不测。在飞船上想睡个安稳觉简直是奢望,眼一闭就是噩梦联翩,不是给人掐住了脖子,就是被什么东西碾碎了。还得随时注意翻转身子,避免血液淤积或是生褥疮。有个姑娘累过了头,一闭眼就梦见自己的一根肋骨被挤了出来,悬浮在空中。

在这之前,我曾多次上过太空,所以,当我们最终停止减速、进入自由落体状态时,我顿时感到一阵轻松。可其他人除了参加过月球训练以外,还从未来过外太空,突然的失重使他们感到阵阵晕眩,完全丧失了平衡和定向能力。我们只好悬浮着穿过各个舱室,用海绵和吸收器收集清理在空中飘来飘去的呕吐物。那大都是些高蛋白、略带牛排风味的特制压缩食品。

脱离轨道、开始降落时,我们得以从很好的角度观察整个查伦星。地表上光秃秃的,昏暗灰白的表面上除零零星星的小山丘外,旷野连天。我们在离基地约两百米处着陆。紧跟着,一辆密封车从基地驶出,和我们乘坐的飞船实现了对接,因此我们不必换太空服就直接进入了基地。全连人丁零当啷、吵吵嚷嚷地走进了基地的主楼,那是座用浅灰色塑料材料建造的、毫无特色的方形建筑。

楼内墙壁的色彩也同它的外表一样单调乏味,没有生气。大家进屋后纷纷围坐在桌边,叽叽咕咕聊个不停。杰夫身旁还有一个空位。

“杰夫,感觉好点了吗?”

他看上去脸色还是有些苍白。

“如果上帝想让人们在自由落体后还能活着落地的话,就该给他们配上副铁打的喉咙。”他边说边重重地叹了口气,“是好点了,真想来支烟啊!”

“是啊!”

“你看上去还挺适应。你在学校里学过是吗?”

“没错,我读的专业是高级真空定位焊接,我还在地球太空轨道上待过三个星期。”我准备休息一下,一面习惯性地伸手去掏烟盒。掏了也不知多少回了,哪还有烟啊。这儿的后勤供应部门压根儿也没想过要提供尼古丁和大麻这类东西。

“训练就够让人受的了,”杰夫抱怨道,“还他妈的连烟都抽不上。”

“立正!”听到口令,我们一窝蜂似的连忙起立,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起。门开了,进来一位少校。我多少感到有些紧张,他毕竟是我所见过的军衔最高的军官。他笔挺的制服上装饰着一排排绶带,其中紫色的那条说明他曾在作战中负过伤,没准儿就是在越南那场战争中——不过没等我出生,美国就已输掉了那场战争,而少校看上去也没那么大年龄。

“坐,都坐吧。”他边说边做了个下压手势,然后背起双手,扫视着全连的士兵,脸上掠过一丝微笑,“欢迎各位来到查伦星,你们的运气不错,碰上个好天气着陆。现在是这里的夏季,室外气温是绝对8.15度,希望在接下来的二百年里也不要有什么变化。”队伍中响起一阵勉强的笑声,谁都能听得出,大伙儿不过是逢场作戏、捧捧场而已。

“希望你们能尽快适应我们迈阿密基地的气候,尽情享受在这里的生活。我们现在所处的基地位于朝阳面的中心地带,而你们的训练大都将在背阴面进行,那儿的气温低得多,常年保持在绝对2.08度。

“你们不妨把在地球和月球接受过的训练看成是小打小闹,那不过是为你们在查伦星上的生存训练热热身罢了。在这儿,你们将接受全面、系统的训练——从使用工具和武器,到实战演习。你们很快就会发现,在超低温条件下,装备和工具不能正常工作是家常便饭,武器失灵也是常有的事,大家训练时要格外小心。”

他翻了翻手里的文件夹,又接着说道:“你们现在男女士兵分别有四十九和四十八人。在地球上进行训练时损失了两人,另有一人因精神失常被遣返。你们以往的训练计划和内容我已粗略翻过,直说吧,这么多人能撑到现在,我还真有点不敢相信。

“你们必须知道,即使只有一半人,也就是说,只有五十人能坚持到训练结束,我也就心满意足了。不能结业就意味着死亡。任何人,也包括我,要想活着返回地球,就必须完成至少一次战斗任务。

“训练将持续一个月,然后你们将从这儿启程前往半光年外的一颗门户星——门户星1号,那是门户星当中最大的一个—— 一直待到其他部队去换防。顺利的话,接替你们的部队将在一个月内赶到。

“离开那儿后,你们将被部署在一颗具有战略意义的坍缩星上,在那儿建立军事基地,与敌人作战——当然是在受到蓄意挑衅时。若无战事,就要坚守基地,等候进一步命令。

“训练的最后两个星期里,你们将着重演练在背阴面建立模拟军事基地。那时候,你们将与迈阿密基地完全隔绝,没有通信和医疗保障,更没有补给。两星期训练结束前,遥控飞行器将向你们发起攻击,检验你们的实战能力和防御设施。那可不是儿戏,是真刀真枪的实战。”

他们在我们身上花了那么多钱,难道就是想让我们在训练中统统玩儿完吗?

“查伦星上的常驻人员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了,别看他们都四五十岁了,可绝不会落在你们后头。他们中的两个人将随你们一起行动,和你们一同前往门户星。他们是舍尔曼·斯托特上尉,你们的连长;还有奥克戴威尔·科尔特斯中士,他担任军士长。听明白了吗,先生们?”

话音未落,坐在前排的两个人就腾地站了起来,转身面向我们。斯托特上尉比少校身材略矮,可两个人的长相却如出一辙:表情冷峻,面部皮肤平滑,略带微笑,宽大的下颌上蓄着一厘米长的胡子,看上去都不过三十岁,屁股上挂着一把威力巨大的老式子弹枪模样的武器。

科尔特斯中士的长相可就完全是另一码事了:面目狰狞可怖,头皮刮得锃亮,而且有点畸形,扁平的一侧显然是动过手术,切除过部分头骨。他面色乌黑,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和粗糙的伤疤,左耳不知去向,富于表情的眼睛就好像机器上的按钮,一脸的络腮胡恰似一条瘦骨嶙峋的毛虫盘绕在嘴边。对所有人来说,他那孩童般的微笑还算得上和蔼,但我还是觉得他是我所见过的最丑陋的造物了。抛开头不论,单看那下肢就足以令人胆寒的了——粗壮得像是健身广告里的男模的腿。斯托特和科尔特斯的制服上都没有绶带。科尔特斯的左腋窝下斜挂着一支小型激光枪,经过多年的使用,枪柄已经磨得光亮如镜。

“听着,在把你们托付给这两位宽仁厚道的绅士前,我还想再次提醒你们,”少校又开口道,“两个月以前,这儿还连个人影也没有,只有些1991年远征时遗留下的装备。现在这个基地是四十五个弟兄拼着性命,花了整整一个月才建造起来的。超过半数的弟兄还为此丧了命。这是人类所居住过的最危险的星球,但你们要去的地方比这儿更可怕。两位新长官的任务就是在未来的一个月里让你们学会生存。一定要服从命令,照他们的样子做。他们在这儿待过的时间比你们将要度过的时间还要长。我的话没错吧,上尉?”

少校训完话离开房间时,上尉站起身来。

“起立!”随着一声炸雷似的口令,我们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我只说一遍,你们都给我听好了,”上尉吼道,“我们已处于战时状态,就是说,对任何不服从命令的行为和违纪现象只有一种惩罚。”他边说边抽出手枪,手握着枪管,像是拎着根警棍,“这是支口径点四五的M1911自动手枪,虽说老了点,可还顶用。对抗命违纪行为,我和科尔特斯中士有权格杀勿论。最好别以为这是开玩笑,我们可是从来不食言的。”他嘭的一声把枪插进枪套,发出的声响划破了室内死一般的寂静。

“科尔特斯中士和我杀过的人比你们所有人杀的加在一起还多。我们都参加过越战,而且十几年前就加入了联合国部队。这次我们有幸担任你们的连长和军士长,不光由于我们军资久远,还因为这是1987年以来的首次军事行动。

“当军士长给你们布置任务时,请记住我说过的话。该你了,军士长。”他边说边大步流星地走出房间。在刚才的整个训话过程中,上尉的表情如同雕像,纹丝不变。

军士长动作迟缓得就像一架靠无数轴承拉动的笨重机器,待房门关上时,他才缓缓地转过身来朝我们说道:“别紧张,都坐吧。”语气和缓得令人惊讶。他顺势坐在面前的一张桌子上,桌子咯吱作响,好歹没散架。

“虽说上尉的嘴不饶人,我这模样有点特别,但我们绝无恶意。我们将保持非常密切的合作,所以,你们最好适应我脑袋一侧的怪样。”

他抬手摸了摸头上的扁平处,接着说道:“要说脑筋,我可是不缺,虽说这脑瓜差点儿在战场中给毁了。我们这些老兵也是按照《精英征兵法》的标准进行筛选,最终获准加入联合国探测部队的。我眼下还不能断定你们是不是个个都机灵,能吃苦。请记住,上尉和我不仅具备这些品质,而且经验丰富。”

他装模作样地溜了一眼手中的花名册,“听着,上尉已经说了,训练和演习中抗命违纪只有一种惩罚——处死。可这事儿一般不用我们费神儿,查伦星上的恶劣条件已经能为我们代劳了。

“回到营地,情况就不同了。你们可以尽情放纵,我们是不会干预的。不管是打情骂俏,还是昼夜寻欢,你们都可以随心所欲。可一旦整装出动,你们都得给我瞪起眼来,有时候一个人不留神,大家会全跟着玩儿完。

“好了,你们首先要配发合适的作战服,军械师正在营房里等着呢。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