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石头,剪刀,布
- (英)爱丽丝·芬尼
- 4452字
- 2024-06-20 14:04:39

纸婚
年度词语:
诡计(shenanigans)复数名词 隐秘或骗人的活动或花招。荒唐或闹腾的行为;恶作剧。
2009年2月28日——我们的一周年纪念日
亲爱的亚当:
今天是我们结婚一周年纪念日,就像你最爱的剧本里的人物一样,我正在如约给你写年度密信。我确信总有一天《石头,剪刀,布》会在好莱坞大获成功,就算我从不让你看我写的这些信,可一想到我们年老时可以回首我们的真实故事,还是很欢喜。
过去十二个月对我们来说就像坐过山车一样。在闰日这天结婚是我的主意,去苏格兰度蜜月则是你的主意。我还没发现世上有比苏格兰更美的地方。我希望我们可以经常去那里游玩。我升了职,也有人请你为英国广播公司的一个特别节目改写一个现代版的《圣诞颂歌》。我知道这不是你真正想做的,但佣金让人欣慰。在尝试了两次均失败后,你的写作事业慢慢枯竭。你老说这种事人人都会碰到,但显然你从未料到会发生在你身上。
我一直想要帮忙——看有关写作和剧本的书,以及自学写小说——你也总是让我看你写的东西。感觉融入其中我很开心。此外,除了是你的第一读者,我还开始编辑你的一些作品。在手稿各处随手写一些批注,对此你常常/多半/有时好像很欣赏。我真希望能帮上更多的忙。我对你和你的小说有信心。
嫁给编剧并不像人们以为的那样光鲜亮丽,在诺丁山的单间公寓里生活同样没那么令人向往。作为夫妻,我们每天早上做的事几乎一成不变。如果是平常的一天,你会按部就班地亲吻我的脸颊、起床、穿上睡衣、煮咖啡和烤面包,然后在公寓角落里你那张小小的书桌前坐下开始工作。你的职业好像有很多时候除了偶尔敲敲键盘外都是在做白日梦盯着笔记本电脑发呆。你喜欢早早开始工作,但这并不妨碍你深更半夜仍笔耕不辍。有时候你停笔好像只是为了睡觉或吃东西。但我不介意。我发现你极易感到乏味,而工作就是你最喜欢的解乏药。
如果是平常的一天,我会在床上熨烫我的工作服(我们没有熨板,因为没有地方来放而且实际上也不需要),然后穿上还热乎的衣服。我会把一些你煮完没喝的咖啡倒进我的保温杯,最后牵起鲍勃跳上我的老爷车去上班。在“巴特西狗之家”的每一天都是“把你的宠物带去工作的一天”。
但今天不是平常的一天。
今天是我们的结婚一周年纪念日,还是周末,我一醒来就看到一则令人激动的消息。
“他死了!”
“谁死了?”你揉着惺忪的睡眼问道。
你的声音比平常低一个八度,每次前一晚红酒喝多后你就会这样。你喝的酒开始比以往多了,可这种廉价酒似乎只会让你在深夜写作的怪圈中越陷越深。但我们买不起好酒。我们的那点生活费看着有点捉襟见肘了,这让我们俩总是睡不着。
我把手机直接放在你面前,让你能看到标题。
“亨利·温特。”
“亨利·温特死了?”你边说边坐起身来,开始有点注意听我说了。
我早就知道亨利·温特是你最喜欢的作家,你经常谈论他和他的书,还说特别想看到他的作品出现在屏幕上。这位上了年纪的作家因不愿出名而出名,他很少接受采访,并且二十多年来都是老样子:一个不苟言笑的老头,满头乱蓬蓬的白发,长着一双我见过的最蓝的眼睛。在网上为数不多的几张照片里,他都穿着粗花呢夹克衫并打着领结。我认为这是伪装,是他掩饰自己的人格面具。我对这个男人和他的作品没有你那般狂热,但这不会改变一个事实,即他是有史以来最成功的作家之一。他的凶杀悬疑和惊险小说在世界各国的销量已破亿册。他是文坛巨匠。只是人不友好。
“没有,亨利·温特活得好好的。”我很想补一句“真遗憾”,但还是忍住了。“那个人会活到一百岁的。死的是他的经纪人。”
我盼着你给出我希望的那种反应,可你却只是打了个哈欠。
“为什么把我叫醒看这个消息?”你边问边合上眼钻回被窝。你三十来岁的年纪正当年,对自己的英俊越来越有信心。
“你知道为什么。”我说。
你不再假装不知道,但摇了摇头。“他从未同意把自己的书改编成影视剧。从未。他的经纪人死了也不会改变这一点,就算会改变,亨利·温特也绝不会同意让我把他的作品写成剧本,他这辈子都没答应过任何人。”
“好吧,要是这种态度的话,我承认你没戏。但守门人出局后,不该试一试吗?也许不喜欢这个主意的是他的经纪人呢?有些作家对经纪人百依百顺。想象一下要是他答应了会怎样。”
你的头发散落下来挡住了眼睛——总是忙着写作,连去理发店的时间都没有——所以我看不出你在想什么。但我也不需要。我们两个都知道如果你能让亨利·温特同意你改编他的一部小说,那将彻底改变你的职业生涯。
“我觉得该让你的经纪人安排见个面。”我说。
“我的经纪人很烦我。我帮他赚的钱不够多。”
“事实并非如此。虽说写作这种事没有定数,但你可是得过英国电影学院奖的编剧——”
“得奖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还有群星荟萃的履历——”
“后来我一个奖项也没被提名过——”
“还成功改编了一连串作品。见个面会有什么坏处呢?”
“那会有什么好处呢?况且,亨利·温特的经纪人刚死,这个可怜的男人大概还在悲痛中。这样做不合适。”
“不交这个月的房租也不合适。”
你对你崇拜的一些作家所抱的那种天真态度令我百思不得其解。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之一,但你很容易上当总戴着玫瑰色的老花镜盲目乐观地看作家。能写出好书不见得就是好人。
我看得出,不改变策略我是赢不了这场论战的,所以我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一个棕色的小纸包裹。
我把东西放在床上,你问道:“这是什么?”
“打开看看。”
你小心翼翼地解开绳子,好像要把包装纸留下似的。我们两个小时候都没有多少称得上是自己的东西,我想我们这样的人长大后还是会有一点那种“修修补补勤俭度日”的心态。凑钱办婚礼是这一年的另一个挑战。场地不是问题——双方都没有家人,居住在伦敦的密友也屈指可数,户籍登记处的那一排排椅子基本上是空的。我很喜欢你母亲的那枚镶着蓝宝石的订婚戒指,它的尺寸正合适——好像本就属于我似的——我从未摘下来过,但当时还有婚戒、婚服和婚纱要买。结婚要花一大笔钱,可要是没多少钱的话,钱就是最宝贝的东西。
“是一只鹤。”你把这东西拿到灯光下时我解释道,也省得你再问这个礼物是什么。“纸是结婚一周年的传统礼物,所以上周夜里一只叫‘折纸’的被弃养的鬈毛狗被丢在‘巴特西狗之家’的门前时,我有了这个想法。我观看网上的视频自学了折纸,之所以选择纸鹤是因为它象征幸福和好运。”
“它……很可爱。”你说。
“听说会带来好运。”
我很清楚一旦你知道这一点会更喜欢它。你是我见过最迷信的人。你会和喜鹊打招呼,不敢从梯子下方走过,看到有人在屋里撑伞就吓破了胆,但我其实非常喜欢这些行为。我觉得很可爱。好运也罢,噩运也罢,只要是运气你都会当真。
当你把这只小纸鹤默默塞进钱包时,我微微一笑。你会永远把它留在那里吗?我不知道,但我希望如此,我喜欢这只纸鹤的寓意。如果出现更幸运的东西再说。
“我没忘。”你说,“我只是没想到我们要在今天庆祝。严格来说,我们的周年纪念日要等到二〇一二年。”
“是这样吗?”
“嗯,我们是在二〇〇八年二月二十九日结的婚。今天是二十八号。再过三年才是闰年。”
“没准儿那时我们都已经死了。”
“或者离婚了。”
“别说这种话。”
“对不起。”
你近来非常忙。你忘了这事,我并不感到惊讶。况且你不过是个男人,忘记纪念日是你们的本性。
“你只好弥补我一下了。”我说。
然后你把手悄悄伸进我的睡裤里。我想我不写下来你也会记得我们之后做的事。我没有跟你说,但我许了个愿。要是明年这个时候我们有了孩子,你就知道愿望成真了。
我知道这个周末你得工作——就算赶上我们的结婚纪念日也不行——而且这套单间公寓在最好的情况下也只够勉强容纳三个住户,所以我留你在家写东西,留鲍勃在家睡觉,自己外出到城里过了一下午。我很享受独自一人无人陪伴的乐趣,所以我从不介意你也要独处。我在考文特花园一带逛了一会儿,然后在国家肖像陈列馆待了两三个小时。我喜爱看馆里的那些面孔,可那里是我们永远不可能一起去的地方。由于谁都认不出来,白天出来对你来说有点枯燥乏味。
当我回到家时,我们这套在地下室的小公寓点满了蜡烛,你连烟雾报警器的电池都取了出来。
咖啡桌(我们没有地方放置餐桌)上摆着两个盘子、两副餐具、两个玻璃杯和一瓶香槟酒。我们最喜欢的印度餐馆的外卖菜单靠在酒瓶上,旁边有一个写着我名字的信封。在你和鲍勃的注视下我打开了信封。
结婚纪念日快乐!
这是写在信封外面的。里面的几个字有些捉摸不透:
他答应了。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你的笑容和眼神已经告诉我答案了,我只是不敢相信。
“你正在看着史上第一位受托改编亨利·温特小说的编剧。”你说,那笑容满面的样子就像一个刚进了制胜一球的小男生。
“你是认真的吗?”
“几乎一如既往。”
“那让我们开香槟吧!”
“我想你的幸运纸鹤让我揽到了这个活儿。”你边说边砰地拔出瓶塞给玻璃杯斟满酒——我们没有那种细颈香槟杯。“我经纪人打电话跟我说亨利·温特想和我见面,这太出乎意料了。我一开始还以为在做梦——因为你今天早上才提议这么做的——但这不是梦,是真的!我今天下午和他见了面。”
我们碰杯庆祝。你抿了一口,而我喝了一大口。
“然后呢?”
“我经纪人给了我一个位于伦敦北区的地址,叫我必须在一点钟准时到那里。外面有扇巨大的门,得有人按蜂鸣器给我开门,然后这个女人,我想是管家之类的人,领我来到一个藏书库。这就像是身处亨利·温特的犯罪小说,我当时有点希望灯灭掉,然后有人用烛台袭击我。但这时他走了进来,真人比我预想的矮一点,但穿着粗花呢夹克衫并打着蓝色领结。他倒了两杯威士忌——后面又倒了很多杯——然后我们就聊了起来。”
“然后他让你把他的书改编成剧本了?”
你摇了摇头。“没有,他一次都没提。”
听你这么说,我的兴奋之情减退了一二。
“我们只聊了他的小说,所有小说。他问了很多关于我的问题……还问到了你。我给他看了你给我折的纸鹤,那是他唯一一次露出笑容。整个下午都如此梦幻,好像是我编出来的似的,但就在我离开半小时后,我经纪人再次打来电话说亨利想要我改编他的处女作——《二重身》。如果亨利满意的话,他说我可以卖出去!如此诡计(shenanigans)多端!”
“‘二战’后就没人再用过诡计(shenanigans)这个词了。”我调侃道。“也许这可以成为今日词语,甚至年度词语?”
然后我哭了。
你认为这是幸福的泪水,至少一部分是。
“我真为你骄傲。”我说。“如今一切都将改变,你会看到的。一旦你写下亨利·温特作品的首个改编本,电影公司就会纷纷登门求你给它们写剧本。”我补充道,知道事实就是如此。然后我们再次碰杯,我将杯中的香槟酒一饮而尽。
我们把这瓶酒喝完了,然后用我最喜欢的方式庆祝了一番——一天两次!好几份手稿因此遭了殃,可公寓里没多少空间,我们没法去卧室里做。从某种程度上说,感觉今晚像是我们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晚。但此刻你已进入梦乡,我却毫无睡意——和往常一样。我们结婚以来,我第一次有了一个不能让你知道的新秘密。我不确定究竟能否告诉你这个秘密。我们从千丝万缕的机遇中编织人生,没有人想要一个千疮百孔的未来。可我担心你要是知道亨利·温特是因为我的缘故才把书委托给你,我们的感情可能就走到尽头了。
我觉得这封信现在还不能跟你分享。也许有朝一日可以。
献上我全部的爱
你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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