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焱细细回想起来,徐妃当时的探查的确多于行动,与其说探究各宫的轮值以待动手弑君,不如说是摸清后宫及前朝接应,洞察钱财流向和政事变动。如果这一切是为了拔除阉党,确实是天衣无缝。
顾焱瘫坐在地,脑袋嗡嗡响,他不由得想起两年前,他前去汀兰院宣旨的场景。那日暴雨如注,阴沉的天色犹如他的心情。这数月以来,他先是不得不接受了自己心悦的女子成为皇上的女人,又惊痛地发觉她密谋弑君的目的,现在终于由他亲手来处死她。他身着铠甲,脸上好似也罩了铠甲,麻木蔓延至心底。
他拿着托盘,步入汀兰院,盘中放了一杯毒酒,一把匕首,一条白绫。由于是密旨,对外只会说徐妃因病暴毙,所以这三种只有毒酒是最隐蔽的。徐妃那日穿了一条湖绿的裙子,颜色一如和顾焱初见时的那件宫女裙。她静静地听完了圣旨,叩谢皇恩后,没有看顾焱一眼,直接拿了那杯毒酒一饮而尽。丧事办得仓促,一代帝王宠妃香消玉殒。顾焱作为外臣,不能前去拜祭,皇上因此罢朝三日,郁郁寡欢。
顾焱心中凄楚地想,或许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是恨我的。
杨燧伸手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暗黄色的宣纸之上,深深的折痕宛若冬日的老梅枯枝。林灼在窗外见此不由得大惊,这不正是温达此前提到的杨燧在酒宴之上发疯发狂时拿出的那幅画吗?林灼凑近窗口,细细看去,只见那画上确实画着一人,似是穿着红色的衣服,但终究距离尚远,看不太清。
杨燧蹲下身,面向顾焱,举起那张画,冷声道:“这画中人,你还记得吗?”杨燧将画扔在顾焱面前,道:“从落款处的这两行诗,可见这幅画是当初徐妃绘的。你我都知,徐妃乃良家子出身,琴棋书画只擅琴书两样,其他造诣不深。但你看这张图,画中人物神采飞扬,用笔细腻至极,色彩明暗的对比甚至未遭到褪色的影响,直到今日依旧挑不出丝毫差错。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一个受过培训的杀手,擅作画也并不惊奇,但你可知,这幅画是我从徐妃枕下发现,她日日夜夜枕在那里。这幅画是她入宫多年唯一一幅画,你可明白这幅画对她的意义?明白画中人对她的意义?”
杨燧走到桌旁,伸手抱起焦尾琴,一把掼在地上,焦尾琴铮铮噼啪两声,应声碎裂。杨燧道:“她是一个杀手,但目的不在朕,也不在你,你我只是任务中的一枚棋子罢了,哈哈哈哈。她都不屑于把真实的自己展露在你我之前。这么多年,夫妻日夜相处,竟然是一场又一场的作戏!巧笑倩兮是作戏,秉烛夜谈是作戏,欢喜相守是作戏!”
杨燧表情狰狞,又现癫狂之状,林灼在窗外正看得入神,忽然肩膀上被人轻拍了一掌,她心下一惊,忙朝侧面滑出半步,同时翻掌朝后击去。那人倏忽后退,躲开林灼这一掌,拧身来到殿门前。他一身黑衣短打装扮,肩上抗一柄大砍刀,那刀几乎有半个身子大小,在暗夜下发着细碎的光,身后系了一领藏蓝色披风。
林灼一呆,这人的装扮竟和血衣派中杀手执行任务时的装扮一模一样,但这人脸孔陌生,从未见过。
血衣派精武系杀手执行任务之际,都会系一领披风,多年来颜色固定为黑色、藏蓝和朱红。刀尖上舔血的日子里一领黑色披风无疑是最隐藏身形的,但也只有三流杀手取用,敢用朱红色的杀手寥寥无几,随着时间的推移,到后来,朱红色披风成了各派系第一人的象征,往往是派系中最强的杀手才有资格系。而藏蓝色披风则成了派中最多的披风,不上不下的二流杀手早已习惯伴着藏蓝色奔往各处。而血衣派中最广为人熟知的便是这藏蓝披风,许多不甚了解的江湖人士甚至不晓得黑披风和朱红披风的存在。
夜色渐渐淡了,天光初现。那人的藏蓝披风模模糊糊看不真切,那柄大砍刀却更加雪亮。林灼在脑海中搜刮一阵,也想不起这人是谁,但十五岁之后她几乎久住孤鸣山后山,或许有新人进派也未可知。
那人也在打量林灼,在她的朱红披风上留连了半晌,紧紧地皱着眉,似乎不敢相信眼前这年轻的小姑娘竟是顶级的杀手。他神色傲慢,低声道:“这披风是你偷师父的吗?”
林灼的师父已年近半百,早就不出任务了,她从未见过师父的披风。林灼摇摇头,刚想答话,那人右手攥拳,食指伸出,在头顶轻划了一下。
这是血衣派独有的手势,当几名杀手合作执行任务时,生死往往在一线间,有时候打手势比谈话交流保密性更强。而且武功技艺越卓越的杀手,个性往往越奇特,许多不方便说的话,打手势更能避免正面冲突。
那人打的那手势意思是让林灼稍后不要插手,无论他遭遇什么状况。林灼点了点头,心下更加疑惑,今日遇到的这人处处透着诡异,血衣派中还有不认识秦若风的么?而且血衣派从来不会在同一处派出两队杀手。
窗外两人的这番交锋只在瞬息之间,殿内的气氛依然凝重。
杨燧一脚把焦尾琴的碎片踢出去数米远:“这画中人或许与她渊源颇深,是真正的她,那个她真实生活里的人。可笑啊,可笑。顾焱,我命你专程探查此事,把相关人都杀尽,如果那些人都没了,徐妃只能是徐妃,死了也只是徐妃,哈哈哈哈。”
顾焱捡起那幅画,颤抖着摩挲了一下画中笔触,道:“微臣遵旨。”
顾焱话音刚落,只听两声怪笑从殿外传来,喀拉拉一声响,两扇大门从中间劈开,几块较大的碎木迅速飞向殿内。顾焱挺身挡在杨燧面前,连拍数掌,将碎木击回。但殿门碎裂之势如雷霆万钧,数百上千小碎片如何能一一抵挡回去?杨燧身上落了好些碎屑,脸颊被呼呼带风的碎屑划出几道血丝来。福公公更是被一块较大的碎木直接击昏过去了。杨燧大怒,喝道:“是谁来宫中撒野?”
伴着拂晓时的微光,傅方金抗着那柄大砍刀在殿门处现了身。他身形高大,一张国字脸,留着短短的络腮胡。傅方金一指顾焱,怪笑道:“是你笑魔刀王傅方金傅爷爷!哈哈,我当宫里是个什么好所在,原来竟是藏污纳垢之处!一心铲除阉党恢复清明社稷的血衣派杀手,竟遇到了你们两条恶狗!还相关人等杀尽,你能杀得尽么?血衣派人人武功高强,你上前送死倒是比较容易。”
顾焱眯着眼睛看向傅方金的蓝披风:“你是血衣派的?三皇子是你杀的?”傅方金把砍刀从肩上拿下里,舞了个刀花,道:“三皇子是你爷爷我杀的。但你爷爷我不是血衣派的。不过,要想杀尽血衣派,先杀了我!”
傅方金不是血衣派的?殿外的林灼大吃一惊。傅方金从头到脚的装扮都是血衣派门内弟子的样子,甚至他连绝密的手势都知晓,但他竟然不是血衣派的人?
顾焱抽出腰间宝剑,挺步上前和傅方金斗在一处。傅方金一柄大砍刀舞得八面生风,殿中的烛火也随之忽明忽暗。两人不时刀剑相击,铮铮然夺人心魄。傅方金兜头直劈而下,顾焱宝剑上举隔开,傅方金不待招数使老,刀锋斜砍,径直取顾焱右臂,顾焱右脚踢出,在砍刀侧面借力一点,直跃出去。傅方金笑道:“我当瑞国大名鼎鼎的顾将军有多厉害,不过如此!”说罢,两步走上前,挥刀便砍,哪知顾焱忽然撒手将宝剑直掷了过来。傅方金毫无防备,只得回刀挡架。顾焱揉身扑上,使一招空手夺白刃,竟生生将傅方金的砍刀夺了过去。傅方金变招奇快,不待顾焱拿稳砍刀,右手忽得伸出,在刀柄处用力一击,顾焱拿刀的手被震得酸麻,偌大的砍刀箭一般射出,铛得一声,深深嵌入墙壁,刀柄极速震颤发出嗡嗡的响声。
这一下变动,殿内外众人皆惊。杨燧早已躲入桌后,刚才本来大着胆子冒头观一观战局,没想到目睹如此惊人的一幕,吓得又低下头去。
殿外的林灼看着嵌入墙壁一半的砍刀若有所思。以傅方金的功力,刀尖插入墙壁本不足为奇,但奇就奇在半人高的大砍刀一下子插入一半。如果不是傅方金天生神力,那么就是这墙壁有问题。
顾焱和傅方金都失了兵器,两人斗开了拳脚,霎时间拆了上百招。傅方金长手长脚,又长年累月耍一把大砍刀,练就了一身硬功夫,臂力惊人。两人斗了两百招上下,顾焱渐渐气力不支,呼吸声渐重,他使一招扫堂腿,逼傅方金跃起,随即伸掌向上击出,傅方金硬接了顾焱这一掌,哪知顾焱并不发力,反而借力朝后跃出,挨近殿门。顾焱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支响箭,扬手抛向空中。只听嗖啪一声,响箭直冲云霄。
林灼回头朝空中响箭望去,看到浅蓝色的天幕褪去最后的夜色,才惊觉天已亮。顾焱这支响箭,必然是在召唤侍卫亲兵。过不多时,该当有大队人马前来,这殿外窗前不是长久的藏身地。但如果今日逃走,再想如此轻易地进汀兰院恐怕难以达成。更何况,当前应该尽快找到受重伤的秦若风。
林灼咬咬牙,再次从窗户朝殿内望去,寻觅一丝其他的可能。没想到这次一看,竟被她看出了端倪。
傅方金的砍刀插入的是殿中的西墙,这面墙陈设十分简单,只有一幅竖挂的草书长卷轴和一个古董架。那砍刀不歪不斜,正插入了草书之中。林灼瞥了一眼古董架,不由地微感奇怪,这古董架上并未放置古董,反而放了许多杂物。有盆景,有书籍,更有女子梳妆之物。架子的正中间则摆了一颗硕大的夜明珠。
林灼看着这颗夜明珠,脑海中思绪盘旋,她恍惚记得郑克钦跟他提到过夜明珠有关的奇谋。郑克钦是血衣派掌门郑松的独子,在派中三大系都十分受宠,掌门一时间也不知该让他去哪一系,便让他三个系都历练历练,心中有想法了再选择。
有一次,郑克钦刚从奇谋系出来,便暗地里跟她嘀咕,说奇谋系的训练简直如阎罗一般,什么计谋,什么密道,甚至任何物品都能编译成向外传递的消息。其中夜明珠便喻指密道的一个暗门。当时,郑克钦说了不少,林灼几乎都没记住,唯一记住了夜明珠,毕竟夜中的明珠对应明处的暗门实在是妙绝。郑克钦的脑子跟她也不相上下,最后受不了奇谋系的训练,和她一起拜在了精武系门下。
林灼仔细打量着那个古董架,把自己想像成何盈,猜测密道暗门的开启之法。古董架一共十九个格子,竖排四列,横排五列,正中间两格被打通成一格,放置了一个假山盆景,夜明珠就正嵌在假山正中。最上面一排和最底下一排码满了书籍,两侧格子则放了花草、妆奁。林灼印象中的何盈心思缜密,性格却并不沉闷,十分爱笑,笑起来眼睛弯弯,一副纯粹的模样。很容易就让人觉得这是一位毫无心机的姑娘,忽略她极为聪敏的头脑。不过即便是最聪明的人,想要隐藏某件事时,也会第一时间从自己的角度思考,如果自己都很难达到,那么在隐藏者的心中,这个位置便是最安全的。
何盈身量不高,那么所藏之处极有可能是高处,底下两行排除。何盈身为宫妃,身旁必定有许多伺候起居、洒扫房间的宫女,那么极易被拿起来擦拭的物件,必然不能作为开启暗门的开关,夜明珠两侧的格子排除。
就剩下最高处的一排格子了。林灼细想,何盈作为奇谋系的翘楚,谋略自然是首屈一指,但武艺方面只有一些基本功,腾空跃起够到最高的格子或许不成问题,但如果前面有一颗嵌在假山上受到震动就会摇摇欲坠的夜明珠,那么事情就另当别论。最高处正中间的格子必然就是何盈认为的最不容易被人触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