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灼悄无声息地绕过侍卫,来到主殿,使了一招“壁虎游墙”,跃上琉璃瓦,趴伏在殿顶。她小心地拿了几片瓦下来,亮光透出。林灼凑眼上前,见大殿中央摆了一个宽大的鎏金鼎,鼎内焚着上好的檀香,沉香袅袅盘旋。两旁各摆着四对红木椅,椅背镂刻着祥瑞四兽,靠墙摆了一排同种木质材料的书架,架上治国理政相关的书册累累,另一侧墙上挂了几幅名人字画。殿中并无奴仆,最里面是一张宽大的书桌,深蓝绣云纹的桌布底下流苏坠地,桌上摞着几摞奏章,一名锦衣华服的男子正趴在桌上,估计便是这大殿的主人三皇子了。
林灼观察了一会儿,见他似乎一动不动。林灼心下暗想,这人是睡着了,还是死了?又稍等了一会儿,见他还是不动,林灼慢慢把瓦片放好,悄然在殿顶走了一圈,见侍卫散布其中,毫无异样。不管是死是活,都到这里了,起码要进去看看,林灼心中想着,挑了一处侍卫布防不严的地方,翻窗进入。
林灼进来的地方是一间小小的茶水间,茶台之上,木架之间,全是各色精茶细点。林灼凝住身形不动,竖起耳朵细听,双眼如电扫视四周,突然听到两人轻微的呼吸声。林灼悄声走到茶水间的门边,撩起一点门帘,偷眼向外观瞧。外间跟刚才在屋顶探查的样子别无二致,灯影幢幢,将一旁的书架、盆栽投了长长的影子在地上,林灼顺着影子看去,发现有一个弯刀状的黑影半遮半掩地映在地上。
竟是一把流线刀。林灼自小在血衣派严酷的训练下长大,形形色色的兵刃少说也见了近百种。这流线刀以灵动见长,使刀之人练到极致能将一把刀舞得像是银色的流线,只见线不见刀,往往在不动声色中便取了人的性命。
林灼自腰间解下碧峰剑握在右手,左手忽得运气往外击出门帘。门帘像急展的旌旗向外飘出,耳听有人大喝,刀剑齐出。林灼一个“地堂滚”风一般卷出门,百忙之间,碧峰剑急展轻划二人手腕。
“哗啷啷”,有兵刃落地之声。那两人急跃至一旁,其中一人低头一看,手腕间不深不浅一道划痕,知是对方手下留情,如果再加三分力,手掌便要整个掉下来了。另一人虽身形狼狈,但终究是躲过了这突然的一击。
这两人一人红膛脸,酒糟鼻,头顶光滑无毛,一身粗布裤褂,整个人如一座铁塔一般,另一人却翩翩然一身白缎袍,五官齐整,宛若一名富贵斯文书生。
林灼一骨碌起身,疾步奔到书桌之旁,伸手一探三皇子颈部,人果然已经死了。林灼怒火上冲,执剑站于桌旁,向那两人道:“二位如何抢了我派的死令?还请留下尊号。”那红膛脸虽震慑于林灼的武功,但依旧硬着脖子喝道:“什么死令不死令?那是什么?本老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铁屏风孔云是也。”说罢撕下一片衣角,裹了伤口。
那白袍书生上前走了两步,细端详着林灼:“这位女侠一把碧峰剑,一领血披风,可是血衣派第一杀手秦若风?”
血衣派秦若风几字一出,孔云的手像是被谁又扎了一下,直握不住那把玄铁黑剑,好不容易没让剑再落在地上。林灼偏过头不理睬,对他的问话不置可否。那白袍书生抽出一把折扇,哗地一下打开,在胸前晃了两晃,续道:“是了,是鄙人无礼。刚才女侠问我等名号,我还没有回答。鄙人名号不值一提,女侠叫我乔沐即可。”
一旁的孔云侧头瞧着乔沐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奔流龙王乔沐乔大爷,适才多有无礼。一直便觉得你气度不凡,没想到竟然是江南运河流域的‘大英雄’。久仰久仰。”说罢,随便地拱拱手,当作行礼。“不过,你说这人是秦若风,可是真的?”
林灼站在一旁,洞若观火。这孔云虽然嘴上说得客气,却对乔沐并无什么尊敬,想来这位奔流龙王在运河流域也并未干什么好事。
乔沐上下打量着林灼,见她身姿挺拔,如渊如岳,一双妙目威严又凌厉,面纱遮挡了半边面孔,乌发高高束起,以一截尾部坠了两颗珍珠的红绸紧紧绑住,此外并无发饰,衬着鲜红的披风,恍若天神仙子,又若地域罗刹。乔沐尤其在她那碧峰剑上来回看了几眼,笑道:“孔爷说笑了。血衣派从前朝到现在,已是三百年的大派。那时,瑞国、燕国和齐国还是一个国家呢,史称历国。创派之人便是历国锦衣司顾风顾司主。世人均知锦衣司是前朝皇帝的心腹奇兵,专除贪官恶霸,落地草莽之后,更是以匡正社稷、百姓安良为己任,江湖之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只是近些年……咳咳,不说也罢。但这位天下第一杀手秦若风实乃这一代血衣派弟子中的龙凤,江湖人闻听无不丧胆,又有谁敢不要命地冒充她?再说,秦若风武功卓绝,又有谁能冒充得了她?”
林灼听到乔沐这般的表述,不由得皱起眉头。这次下山来,林灼有三个任务,其一便是接了师父郑松派下来的死令,杀掉瑞国三皇子。
而且这次死令跟往日接的还有所不同,这次的死令买主指明要第一杀手秦若风来行事。但这秦若风自上次下山以来,杳无音信,至今生死未知。无奈师父便让林灼先来探探路,毕竟林灼伪装成秦若风时日已久,除了年纪比秦若风轻几岁,武功与秦若风相差悬殊之外,几乎和秦若风别无二致。然而天下和秦若风处处相似,武功又相仿的人又如何能有?林灼的武功在血衣派属于二流的高手,和超一流的秦若风自然是无法匹敌,但对付一般的江湖好手已经不在话下。
这任务其二,便是找寻秦若风。秦若风个性十分桀骜,接任务随性,做任务更加随性,从来是独来独往,不接受任何人的辅助。掌门师父对此十分头痛,却毫无办法。毕竟血衣派如今的声誉全仰仗秦若风。早年间,血衣派威名赫赫,高手云集,为百姓实实在在做了几件大快人心的好事。其声名更是在几十年前达到了顶峰,那时血衣派中有名满天下的四大杀手,苏林、郑松、武通海、乔之洛,这四人各有绝技,无一人能完全压制其余三人。这天下第一杀手的名号竟空空闲置了多年。
那时血衣派中弟子行走江湖之时,何人不尊何人不敬?奈何盛名在一夕之间完全颠覆。这四人原本自小一起长大,关系甚好,不知为何,在一次四人联手行杀令时,不仅罪大恶极的令主未死,反而其中一位杀手武通海惨死令主家中。
一时之间,另三名杀手不由得背上弑杀兄弟的恶名。没过多久,恰逢血衣派中弟子误杀了一名凌霄派弟子,而凌霄派是响当当的名门正派,血衣派的声名便在江湖中越发没落,虽说后续经过双方掌门分说,最后和凌霄派误会解除,但血衣派也实实在在留下了枉顾真相盲目杀戮、派内勾心斗角的恶名,流传到最后甚至变成血衣派匡扶正义为虚,实则派中人人都是杀人恶魔的话来。
几十年弹指一挥间,血衣派的声名一直寂寂,无甚起色。直到秦若风横空出世,以凌厉的武功震慑江湖,几件大任务也完成得干脆利落,才稍稍挽回了血衣派已摔落泥淖的声名。但秦若风个性极难掌控,下手又丝毫不留情面,不免树敌众多,其中不乏武林中的好手。
这时已经成为血衣派掌门的郑松生怕秦若风遭逢意外,门派再陷入被动局面,于是偷偷启动了一个“双月计划”,用来以防万一。他找到本就与秦若风有几分相似的林灼,经过派中神医的调治,这两人外貌身材几乎一模一样。终于,多年之后,掌门担忧的事发生了:秦若风在一次下山后,杳无音信,生死未卜。血衣派有专门的联络网,在外做任务的杀手每隔数日都要向门派呈报进度,作为第一杀手的秦若风有自己的独有暗号,但已经两月之久,血衣派未收到任何消息。这人像是蒸发了。
第三个任务和第二个任务是相连的,如果确认秦若风遇害,林灼便要以秦若风的名义完成三皇子的杀令任务,然后在人前以秦若风的身份正式亮相。血衣派也将迅速派出杀手灭掉和秦若风遇害所有相关的人。林灼明白,掌门师父这是想来一招狸猫换太子。如果秦若风还活着,那任务自然交由她来完成,林灼此次下山便只充当一回传令官。
当下林灼还不知道秦若风是死是活,她更希望秦若风是活着的,甚至不愿相信所向披靡的秦若风会遭逢意外。所以当乔沐试探性地问她是否是秦若风,她承认或不承认都不对,只好将头偏向一边,不加理睬。
乔沐见她不理人,倒也不觉得尴尬,只把一把折扇扇得哗哗作响。孔云却是一个急脾气,冲着林灼道:“秦女侠,咱们明人不做暗事,你刚说你派的死令被抢,是指杀了这三皇子吧?”林灼点了点头,纤细的手指将碧峰剑的剑穗子拨在一边,清泠泠的剑锋在烛火下发着光。孔云续道:“实不相瞒,在我进殿之前,乔沐已经在这殿中了,那时三皇子已经死了!”
乔沐的折扇猛地一停,干笑道:“孔爷,你不能因为惧怕秦女侠,把干系都推到我头上。你说你在我之后进殿,又有谁看到了?是屋外的侍卫还是这已经凉了的三皇子呀?”孔云一张红膛脸气得红里透紫,想说两句什么,却又一句话说不出来。乔沐晃一晃流线刀,叹道:“你看那三皇子,身上并无刀伤,甚至全身上下也并无伤口、血迹。如果不是毒杀,便是以极高的内力震断心脉而死。鄙人武功不过尔尔,怎有如此内力……”话还没说完,孔云便不耐地打断:“毒杀?内力?奔流龙王不仅流线刀若奔流,银针也恍若奔流啊!”
乔沐怒道:“你说我用暗器?”孔云横剑在胸,道:“本就是鸡鸣狗盗之徒,用暗器有何不敢认?若你用暗器伤人,待人死后再拔出,留下痕迹不过针孔大小,又如何能发现?”乔沐怒火上撞,扣了一把银针在手,猛地向孔云洒出:“那就让你见识见识!”只见银光点点,银针飞也似的向孔云射去。
银针银雨一般飞来,孔云急舞玄铁剑,恍若在身前树了一道屏风。只听得叮叮叮几声急响,银针都被四散弹了开去。“好一个铁屏风孔云!”乔沐使开了一把流线刀,揉身攻上,瞬息间向孔云的左右臂膀、左右大腿连砍四刀,孔云急向后跃,避开攻势,口中喝到:“大丈夫敢做敢当,是你杀的认了便是,如此恼羞成怒不是大丈夫做派!”
乔沐怒极反笑:“是我杀的?是我杀的?怕不是你下套陷害于我。”孔云长剑一整,当胸刺来。乔沐顾及刀剑相交会发出铮然之声,恐怕会被窗外的侍卫听到,于是侧身躲过,同时鸳鸯腿反踢孔云手腕。孔云不等招式使老,反折剑锋斩向乔沐右腿。
乔沐流线刀倒转,刀柄轻击玄铁剑,借力翻出,躲过这一杀招。乔沐怒道:“孔云!你这傻子,被人摆了一道也不知道!只对我狠下杀手!我进殿才半个时辰,那时候,三皇子已经死了!”乔沐武功本来比孔云要高出一截,但他怕刀剑相击声音过大,于是流线刀一直躲着孔云的剑,这样一来不由得束手束脚,而孔云怒气上冲,不管不顾,一把玄铁黑剑舞得嚯嚯生风,竟和乔沐打了个平手。
这二人在殿内斗得难解难分,孔云不时低声咒骂。林灼看了一阵,干脆坐在了三皇子书桌之上。手摸桌上的茶壶,还是温热的,开盖一闻,上好的碧螺春,三皇子手边的茶盏齐满杯沿,并未饮下,桌上的糕点也没有动过的迹象,看来也不像中毒而死。
林灼跳下桌,走到三皇子座前,三皇子一身蛟龙袍,祥瑞云纹,头上金冠束发,身体还在锦绣中,亡魂已不知所踪。一辈子图财害命,争权夺利,终落得如此下场。林灼伸手握住他的手臂,想将三皇子翻过来,让他仰坐在椅子上,观察死前的神情,以推测当时场景。却发现怎么掰都掰不动,这人已经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