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阳被种种线索引到了知青一中。
而沈岸也同时在江宁市调查着车祸案和分尸案之间的因果。这几天陆续有了结果,沈岸把连续加了三天班的同事们都放回家,自己提了一袋子啤酒快餐,索性住在刑警队里,和堆成小山的案卷继续交战。
肇事司机的尸检报告才拿到结果,他死前的血液中酒精含量偏高,头上的伤口在额头正中的位置上,胸腔肋骨折断刺穿肺叶才是致命之击。种种迹象表明,车祸发生时,司机并没有躲避,更没有下意识护住头部,就像被人控制了意识一样直挺挺坐在位子上被撞。
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原因,那就是司机在车祸发生时,处于昏迷状态,失去了人为驾驶的能力。
刘婷的主治医生也表示,病人手腕及脚踝上的捆绑痕迹,与冷阳带回来的绳子相符。还有口腔内壁残留的棉质纤维都证明了,在副驾驶上的她手脚被绑住,甚至堵住了嘴。但人是清醒的,车子撞上去的刹那,她试图避过要害,所以伤口在头部左侧方、双臂粉碎性骨折。
而最重要的是,刘婷的处女膜破裂,下体有血渍,而且还检测到了男性体液残留物,通过DNA比对,确定为杨艺无疑。
而车上虽然有杨艺的指纹,但在现场没检验到他任何血迹,可医院记录上写着杨艺当晚伤在面部和上肢,都是在毛细血管丰富的部位,即使他坐在后排,也不可能一滴血都不落下。
刑警队走访了当日杨艺和刘婷下榻的酒店,工作人员表示,当晚杨艺带着刘婷在顶层的KTV里唱歌,由于音乐声很大很吵,他们也不知道房间内发生了什么。直到11点左右,刘婷被杨艺搀扶着离开酒店。
杨艺和刘婷从11点离开,到凌晨3点车祸发生,期间只有四个小时,一个15岁的初中生如何能做到寻找目标车辆,绑架司机,灌酒,把刘婷挟持到车上,然后让车子撞上岩壁,而自己可以置身事外,还制造好伤口装作意外事故跑去医院的?
于是,沈岸把调查方向转移到杨艺的父亲杨雄身上,可是杨雄当晚在南京路上的大时代会所聚会,参加的人非富即贵,作为东道主,他从八点一直到凌晨两点都在陪客,人证物证俱全。
从江宁市区到车祸现场最快也要一个半小时的路程,杨雄没有作案时间,且杨艺当晚的通话记录里没有杨雄的,但却在11点23分时,和他母亲,也就是杨雄的妻子邹晓燕,通话了将近20分钟。
当晚邹晓燕并没有一起去大时代,她声称自己和闺蜜们去了一家私人美容会所,从晚上9点一直到晚上11点,之后回家梳洗,一直不曾出门,在杨家工作的保姆做了人证,监控显示她确实是回家之后再没离开过。
正当沈岸在满屋子的案件资料里抓耳挠腮时,副队李正浩气喘吁吁地闯进门里来连声喊:“队长……队长你在哪儿啊?我有重大发现。”
沈岸从办公桌下面探出一个脑袋,“实在是理不清了,正打算小眯一会儿,啥事把你激动成这样?”
“队长您不是让我去查一下杨雄夫妇最近的动向吗,他们两人倒是一切正常,可我发现了一个意外线索。杨雄公司和鹿山相关管理部门合作开发旅游景区,那名死亡的司机名叫朱顺,他有个儿子叫朱海,是他妻子与前夫所生的孩子,老伴儿死后,朱海待朱顺不孝,经常缺吃少穿,所以朱顺只能用已经报废的面包车收废品维持生计。
“新建旅游区的一条索道从朱家背后的山林里经过,原本沾不上半点关系,但朱海却跑到杨雄公司索要补贴费用,明摆着是碰瓷,公司方面走正常的司法程序很快就会胜诉。
“但就在朱顺车祸身亡之后,朱海的经济状况好了很多。”李正浩打开沈岸桌上的一罐啤酒咕噜噜喝了两口,才接着说,“原本我是不会注意到这些的,但就在前天,邹晓燕居然偷偷约见了朱海,她一个富婆怎么会跑去见个地痞流氓?除非是另有隐情。
“后来我特地去朱家所在的村子走访了一趟,得知朱顺确实嗜酒如命,但因为经济拮据平常也没多少机会喝醉,但朱顺的邻居回忆说,车祸那天正好是清明前夕,村里人都在院子里请长明灯,睡得很晚,所以他才知道。都快零点的时候,朱海突然给老爷子送了两斤高粱酒,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朱顺乐开了花,当即就关门喝酒去了。”
沈岸腾地从地上弹起来,在一堆文件里找出钢笔,“从朱顺家到事故地点需要多久?”
“我估量过,约40分钟。”
“如果是通过电话遥控安排,时间完全够用了。难怪杨雄夫妇都没离开过市区,还能将事情安排得这么周密。”
沈岸拍了拍李正浩的肩膀,赞许地道:“还是你思维缜密,才找了关键突破口,现在我们要立即提取朱海的通话记录。我猜想,邹晓燕不会用自己的电话打给他,但只要找到当晚打进来的陌生ID,就能顺藤摸瓜,找出源头。还有,我们得申请去银行查一下朱海及近亲属的经济状况。”
李正浩站起来,郑重地点点头道:“好的,我马上安排人去做,争取明天之内有结果。”
“对了,还有件事……”沈岸叫住准备走出门的李正浩,他看着对方沉默了片刻,才道,“你说,即使我们的猜测正确,朱海被邹晓燕收买,为了钱把自己的爹灌醉后制造车祸事故,替杨艺杀刘婷灭口。”
“可是邹晓燕怎么会这么了解朱家的情况?朱海是个泼皮无赖,他和杨氏公司只是碰瓷与被碰瓷的关系,可邹晓燕在短短数小时内,笃定朱海会用自己老爹的命换钱,而且还是在电话中分配任务,不亲自出面安排,她凭什么信任一个为了钱可以谋害养父的人?”
李正浩停下脚步,略微思索了片刻,似乎在犹豫着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据说邹晓燕的娘家就在鹿山莫家堡,与朱顺所在的村庄相邻,这两个村子都在鹿山脚下,地势隐蔽,交通堵塞,所以相邻的两村人彼此相熟,互有姻亲。说不定这就是朱海跑去杨氏公司索要补偿的原因呢。”
“莫家堡村?”沈岸捏着眉心回忆了半晌,突然想了起来,“哦!就是那个著名的祠堂村,以前在电视上还报道过的。”
莫家堡村是鹿山县文化传承建设的典型,村里虽然也有外姓,但全村百分之九十五的都是莫氏后人。据说先祖是清末的某位大官,卸官归田后,携族人在鹿山脚下选的这块风水宝地,留下了很多如今尚在的古建筑,尤其是村里人一代一代传承下来的祠堂,雕梁画栋,宏伟辉煌。
前几年的时候,莫家祠还上过江宁经视的旅游宣传节目,许多人被它精湛的建筑工艺倾倒折服。原本鹿山县是将莫家堡村作为重点旅游项目开发的,但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事如石沉大海没了声息。
莫家堡地处深山,信息闭塞,与外界隔断联系,许多人走不出大山,尽管莫氏作为书香门第,都非常尊崇读书人,但除开前几代都是读老书的迂腐先生之外,年轻后辈们却大多数只上过小学初中。所以这一代的莫氏族长莫家轩,就成了全村中唯一读过高中的人。
三天前,冷阳在宿管阿姨手中拿到了杨雄和刘婷的亲子鉴定报告,让逐渐明晰的线索又变得曲折迷离起来。刘阿姨和莫可言都来自于鹿山县的莫家村,莫可言的父亲莫家轩是全村学历最高的知识分子,莫可言也是村中唯一一个考入重点高中的女孩儿。
按时间算,那时候的杨雄已经32岁,娶的莫家村中极少数的外姓邹家的女儿邹晓燕,一个是有妇之夫,一个是高中女学生,如果刘婷是杨雄和莫可言所生的女儿,那杨雄就是涉嫌诱奸未成年。事件的发展越走越趋向残酷,如果这一切都属实,那么十多年后,他的儿子居然奸污了他的女儿,这到底是天意,还是有别的因素存在?
所有的线索都在把冷阳一步一步往鹿山深处的那座小村子里牵引,他已经情绪麻木,莫可言就像是个面目模糊的入侵者,把他一步一步逼近真相。
冷阳一路辗转,从大巴车换成小面包车,再换成摩托车,甚至还走了两公里多的泥泞小路,才抵达目的地。
莫家堡和冷阳想象中的差不多,甚至还要原生态,几十间土木结构的房子挤在山脚的平谷中,木门黑瓦,只有几户特别讲究的人家涂白了墙。清明时节,田里的青苗长得正盛。有几头耕牛悠闲地在水塘边吃草,时不时抬头看一看周围的鸡鸭狗羊。
村里来了个外乡人,却只有几名妇女好奇地走出屋子来看,男丁都由村长莫家轩带领,去了山腰上的祠堂祭祖,清明前后一周,莫家堡每天都有繁琐的祭祀典礼。
莫家祠堂是很典型的清代建筑,进了外面的牌坊,里面是三进三出的对称式建筑,两边都是各有布置的耳房,最中间的大厅里供奉着先人牌位,一排排从高到底,像一座巍峨肃穆的金字塔。在金字塔下面,跪着几十个身着素服的男人,上到花白老者,下到黄毛小孩儿,叩拜之后,一个挨着一个把手中的长香插入牌位前的香炉中。
祭祀典礼,等众人离开祠堂之后,莫家轩才拿出一个用红布包裹严实的牌位,放在了金字塔最下一排的角落处,揭开红布微微欠身,自言自语道:“虽然你不配入我莫家祠堂,但看在女儿的份上,每逢清明寒食,还是会让你享受一刻香火的。”
牌位上只简单地写了五个字:休慈之灵位。
莫家轩看到门口的冷阳,知道他是为莫可言杀人案的事情而来,莫家轩先是非常抗拒,甚至想叫人把冷阳扔出村去,可当冷阳告诉他,杨雄是刘婷的亲生父亲时,莫家轩差点一个踉跄跌到廊下。
“怎么可能是他?不……不……一定是搞错了。”
莫家轩的形象与村里其他的庄稼人不同,他穿着灰蓝的中山褂子,头发白了大半,戴了副老式的眼镜,虽然看上去才60出头,却留着一撮长长的山羊胡,整个人呈现出一副老学究的模样。那种耿介复古的形象,现在大概只有在电视剧中才看得到吧。
“杨雄……”莫家轩叹了口气,“难道当年他是在贼喊捉贼么?”
“贼喊捉贼?这到底怎么回事?”
“我……算了冷先生,有些事情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我不想回忆起那些东西。”
“老先生,我希望你能把事情原原本本讲出来,莫可言涉嫌杀害杨雄的儿子杨艺,而且人证物证俱在,如果不弄清楚她的杀人动机,她会因为故意杀人而被判死刑的。”
“我……我都这把年纪了,快要入土半截的人,不想被人指着脊梁骨笑,求求放过我好不好?”
面对着女儿因为杀人而被判死刑的事实,莫家轩考虑的,还是不想说出事情真相,怕被人笑话,冷阳不得不想到一个残酷的事实,就这样一个冷血无情的父亲,莫可言到底是在怎样的环境中长大成人的。
“都到了这种地步,你还以为那件事能瞒得住么?叔,其实村里人人都知道这件事,只是大家不告诉你而已。”
一个步伐矫健的年轻人从台阶下快速走到祠堂大厅门前,朝冷阳微微颔首。他约莫30岁左右,穿着件印有动物饲料广告的工作服,裤子和鞋子上沾满了泥巴,看模样是从田里回来的。
“混账东西!你胡说什么!”
莫家轩脸色陡变,抡起手中的拐杖就要朝年轻人打过去。冷阳眼疾手快,顺势将年轻人往边上一推,才免遭这重重的一棍子。
“叔,你就是打死我我也要说,可言姐和休慈婶子当年就是被你的顽固不化给害了,您听不懂他说的话吗?可言姐杀了人啊,如果杀人动机是因为这件事,您就是那个递刀的刽子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您对着休慈婶子的灵位好好想一想,我今天一定要说出真相。”年轻人一把将再次扑上来的莫家轩推到了祠堂大厅里,转头对冷阳说,“跟我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年轻人名叫莫谦,他带着冷阳来到莫家堡村后山的树林里。这几年国家落实退耕还林政策,里面的柏树杉树越发遮天蔽日,莫可言的母亲休慈,就埋这片树林的小洼地里,周围的荒草把土坟淹没了。
十四年前,莫可言在知青县第一重点中学读高三,还有半学期,她就可以顺利考上大学,彻底走出贫穷封建的莫家堡村,而在同一年,第一个走出大山进城打工的杨雄回到了村子里。
没人知道他在城里做的是什么工作,但确实是挣了不少钱,杨雄买了村里的第一辆摩托车和第一部诺基亚手机,更是给自己的老婆邹晓燕买了很多衣服和首饰,都是村里的女人见都没见过的好东西。
那时候的莫谦还是个七岁的孩子,约莫记事,他记得族长很是看不惯杨雄带来外界的新事物。莫家轩虽然有高中学历,但也只是五六十年代刚刚恢复高考时,在学校混了几天时间,之后便回莫家堡接受了上一代族人的衣钵,还娶了一个小他十几岁的年轻媳妇儿休慈。虽然是名义上的高中生,但思想依然受老一辈们的影响,封建而偏执,能把女儿送出去读高中,已经是他这辈子所做的最新潮最越矩的事情了。
但后来不知道杨雄用了什么手段,不但让莫家轩对他消除成见,两人成为好友,还越走越近,可就在不久之后,杨雄意外地和莫家轩一起,目睹休慈躺在自家床上赤身裸体,神志不清,各种现象都指明她出轨了。
这件事只有当时的几位亲族长辈知道,其中就包括莫谦的爷爷。当时莫家轩把休慈毒打了个半死,逼问她奸夫是谁,可休慈说那天晚上准备睡觉时,听见大门外有些窸窣的声响,她只当是家里的黄猫在抓老鼠,就没在意,谁知道一觉醒来之后,自己就被捉奸在床。
但杨雄说那天他因为去了镇上,所以很晚才回村里,经过莫家时,看见一个黑影从院子外翻墙进去,他怕进去的是小偷,就到村东头找回了正在打牌的莫家轩。
奸夫没有逼问出来,莫家轩更不会把自己被戴绿帽的事情张扬出去,他把休慈关进柴房每天折磨打骂,不让她和任何人接触。这件事的发生,促使莫家轩认为女孩读太多书,长得太好看都容易招惹淫邪,于是他亲自去知青一中,将女儿莫可言强行退学后带回村里。
那时候的莫可言已经16岁,她认为整个事件里有许多不合理的地方,只是莫家轩把面子看得比妻子的清白重要,他认为即使查清真相,休慈的清白也被毁掉了,再不配成为莫家的媳妇,死后更是进不得莫家祠堂。
于是莫可言带着已经疯魔的母亲逃出莫家堡,在村后的那片树林中搭了个窝棚住下,当时休慈被强奸后已经怀孕。
莫可言虽然只有16岁,但她心中却有个无比大胆决绝的想法,她让母亲生下这个孩子,只为留下证据找到那个强奸犯,将他绳之以法。
天知道莫可言母女是怎么在荒野中存活下来的,莫谦只记得在事情发生约九个月后,莫可言带着一个女婴回来,而她的母亲休慈,却永远沉睡在了那片遮天蔽日的树林中。
莫可言哀求父亲,将休慈的灵位摆进莫家祠堂,因为这是她母亲的临终遗言,虽然偏执且愚蠢,但却是一种无声的证明,证明她不是与人私通的荡妇,而是遭受他人侵害的受害者。
之后的莫可言带着那名女婴离开莫家堡,得了休慈的一个远房表亲的资助,得以在南江市继续上学,而这名女婴被取名叫莫婷,辗转寄养在南江的各个孤儿院里,直至被刘国梁夫妇收养,改名刘婷。
原来刘婷根本不是莫可言的女儿,而是她同母异父的妹妹,或者说,是她用来寻找强奸犯的证据。
冷阳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心情却并没有想象中的轻松,反而更像一块巨石落入水中,激起万丈浪花之后,最终沉重地跌入深海地狱。
他瞬间明白了莫可言为什么在高三时突然离开,明白了她为什么用极端残忍的方式杀害杨艺,更明白她为什么在阔别十多年之后要再把自己卷入这件案子里来。或许这些年莫可言始终在一个人战斗,她孤立无援,无所依傍。然而在她决定豁出命去做最后一击时,他还是她最为信任依赖的人。
狂野的山风拍打着身后的树林,还夹杂着细细的雨丝打在脸上,触感冰凉,还有点微微的疼,莫谦顿了顿,望着休慈的小坟包,嘲讽地道:“我们村里人都很默契,认为休慈婶子是莫家的耻辱,我倒真不觉得女人失贞是天大的罪过。可家轩叔为了面子把自己老婆逼死,亲生女儿不认,这样的人还被尊重爱戴,我们村的这些人啊……真可怕。”
冷阳长长叹出一口气,拍了拍莫谦的肩膀,安慰道:“这样的事情以后会越来越少的,这样的人也会越来越少的。”
两人静默无语,只有呼呼的山风摇晃着柏树林,冷阳虽然知道事情的最终真相,但仍然有几个问题,到现在都找不到合理的解释。
按常理来讲,杨雄当晚在强奸休慈之后,本来可以趁着人还在昏迷中偷偷溜掉,但为什么要大肆张扬,带着莫家轩去捉奸,把事情闹大,让休慈受尽凌辱,这到底对他有什么好处?
十四年前,杨雄32岁,还是混迹于莫家堡的强奸犯,之后他到底碰到了什么机遇,可以在短短十几年里创造出如今的商业帝国,成为了江宁市的首富?还有莫可言,她做了杨雄和刘婷的亲子检测后,大可以直接报警举报,可为什么要把它辗转交到冷阳的手中?
而最让冷阳不敢往下深究的,是十四年后刘婷被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杨艺强奸,到底是意外,还是被人刻意安排?
冷阳还在返程的路上,就接到了沈岸的电话,犯罪嫌疑人朱海已经被抓获归案。
警方在朱顺的屋子里找到了29万6千多的现金,以及那个装着白酒的可乐瓶,也许是冥冥中有天意,朱顺死后,朱家人竟然忘了扔掉这么重要的罪证。检测组在瓶内的酒精中发现了安眠药的成分,证实了朱顺在发生车祸前就已经昏迷的推测。
而那29万多的现金,连同装钱的箱子都在,上面除了朱海夫妇的指纹之外,不出意外地检测到了邹晓燕的指纹痕迹。而有了这个线索牵引,再去查邹燕的资金流,很容易就找到了那30万的出处。
在重重的证据面前,朱海辩无可辩,最终招认了犯罪事实。当晚他接到邹晓燕的电话之后,就把一包安眠药放到白酒中送给了朱顺,之后将醉酒的养父抱上面包车,车子开到事故地点的陡坡路段上,将刘婷的手脚捆绑塞进副驾驶中,又把朱顺搬到驾驶室摆好姿势。
一切准备工作做好之后,杨艺和朱海将那辆破车从陡坡上推下,由重力牵引着车子越滑越快,最终撞上石壁,车毁人亡。
由于朱海的供述,加上两人之间联系过的通讯记录,刑警队将犯罪嫌疑人邹晓燕迅速逮捕。
于是刘婷车祸案,莫可言杀人案,以及十四年前的强奸案,这三个案子互相牵制互相关联,刘婷的车祸事件水落石出,就像在一团乱麻中终于抽出了一个头绪,接下来与之关联的两起便开始接连告破。
冷阳从莫家堡请来了莫谦的爷爷作为人证,以及江逸飞提前带回来交给沈岸的亲子鉴定报告,警方再次采取杨雄和刘婷的DNA对比,沈岸亲自带队到鹿山县莫家堡村取出休慈的遗骨。几番检测之下,确定了刘婷是休慈和杨雄两人的亲生女儿。
杨艺被莫可言虐杀分尸,杨雄夫妇一前一后被捕,他们一家三口,儿子和父亲时隔十四年分别成了强奸犯,母亲买凶杀人,企图替儿子隐瞒诱奸未成年女性的罪行。
即使案情逐渐明了,各种线索浮出水面,但杨雄和邹晓燕却拒不认罪,使尽各种办法拖延时间,雇佣最好的律师替自己辩白,气得沈岸在办公室里掀了桌子。
“杨氏集团在江宁市的影响力很大,有多少人明里暗里不想他出事,”沈岸狠狠的一拳砸在桌面上,“现在的情况是,即使证明了刘婷是杨雄和休慈所生的孩子,但也无法证明休慈是被强迫的。如果杨雄一口咬定被害人与他发生关系是出于自愿,就定不了他的罪,毕竟事件都过去了十四年,除了休慈自己,没有最直接的人证物证。”
“等等……”原本蹲在地上拾掇案件资料的冷阳,将手中翻开的文件夹递给沈岸看,“这是朱海的口供吗?”
沈岸点点头,“有什么不对吗?”
冷阳拿回文件仔细浏览了一遍,不解地道:“你有没有好奇过,邹晓燕为什么会对朱海家的情况这么了解?真的只是因为朱海曾经去杨雄公司索要过补偿金吗?”
“我曾经也怀疑过,但朱家和邹家原先是邻村,知道彼此的家庭情况也不稀奇,毕竟朱海只是刘婷车祸案中的关键人物,他如今认了罪,也供出了指使者,我们也没把心思过多花在这人身上。”
冷阳点点头,但随即又摇了摇头,“不对……邹晓燕和杨雄在14年前走出莫家堡村之后再没回去过,十多年不见何谈熟悉?如果说是因为朱海去索要赔偿费用时,邹晓燕才刻意去了解,那就更不可能了,这么件小事怎么会惊动杨氏集团的董事长夫人?”
“这个……”
“朱海的口供对这一部分写得比较含糊,可按时间线来看,他和杨雄夫妻搭上交道很是凑巧,我想……会不会是朱海知道一些关于强奸案的事情,所以杨雄夫妻因此会密切关注着朱海的动向?而朱海自己没有上帝视角,不知道车祸案其实是14年前强奸案的延伸,所以在招供时没有提起这个?”
“那就再审他一遍,反正现在也找不到一个突破口,僵持下去还不如死马当活马医。”沈岸是个急性子,发现线索说干就干,他随即吩咐工作人员,再次提审朱海。
大概三个月之前,杨氏集团作为鹿山森林公园旅游区的合作方,杨雄受邀到鹿山景区的工地上举行剪彩仪式,当天有很多当地的原住居民前来围观,其中就包括朱海。
这是朱海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富豪,可当他看到主席台上转过身去的杨雄,尤其是他在海报上签名时的背影,朱海的脑海里立刻想到十多年前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
十多年前的朱海,还是个靠偷窃为生的半流浪汉,父亲死了,母亲带着他嫁到鹿山,于是他在周围的邻村里四处流窜作案,那天他到莫家堡村,眼见莫家轩吃完晚饭后出门打牌,家里只有妻子一个人在。
他知道这是一族之长的家,一定藏着好东西,值得朱海藏在暗处耐心等待天黑。
入夏的天气昼长夜短,直到八点多钟才完全黑下来,还没等他开始行动,却发现有人抢先一步翻进了莫家围墙。
朱海心下好奇,便悄悄跟了上去,一路跟到女主人的房间外,那道黑影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白色药瓶,打开盖子朝门缝里倒了进去,约莫过了一分多钟,那人趴在门框上发出一声猫叫,再大着胆子咳嗽几声。确定屋里没有动静,才推门而进。
朱海忍不住好奇,也上前凑到门缝上,小瓦数的白炽灯照不亮黑洞洞的老式屋子,但朱海还是清楚地看到,那个人趴在床上,一手捂着身下女人的嘴巴,一手捉住她拼命抵抗的手。
但女人像株摇摇摆摆的水草,虽然奋力反抗,但整个人似乎被抽干了力气,好不容易挣脱男人的钳制,又栽倒在地上,看她昏昏沉沉的样子,肯定是被人下了迷药。
那个男人像拧水泥袋一样把女主人重新丢到床上,脱了衣服裤子就直接扑上去,女人被捂住口鼻,还是从指缝中挤出几声撕裂的叫喊,不过很快,女人就昏了过去。
门外的朱海看得血脉偾张,他一个闯入民宅的小偷,并不打算去破坏男人的好事,但还是忍不住好奇这个人到底是谁。可男人始终没转过头来,昏暗的光线下,只看见他臀部上有一块紫色的长条形疤痕,从左臀一直延伸到股沟。
男人持续了很久,朱海也看了很久,直到突然响起滴滴的声音,屋里屋外的人都吓了一跳,男人反应过来,跳下床从衣服口袋里翻出手机按掉铃声,朱海还是没能看清那张脸。
急得他不自觉推动门框发出吱呀一声响,屋子里的人立刻警觉起来,可朱海做贼心虚,下意识抬脚就跑……
朱海无意间撞到了强奸案,可因为胆子太怂,他连凶手的样子都没看清楚。直到那天他见到杨雄。让他想起了14年前的那个强奸犯,于是他在洗手间里堵住杨雄,直截了当地询问,知不知道当年的强奸案。
朱海本来只打算诈一诈这位大老板,毕竟他没有实际证据,更没有看清凶手的脸,但杨雄一听到“强奸案”这三个字,神色立刻慌乱起来,他喊人把朱海偷偷领到办公室里软硬兼施,逼问他到底知道多少事。
杨雄过激的反应让朱海更加笃定,他如果不是和莫家村的强奸案有关,也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秘密。
朱海是聪明人,他知道没有实际证据的指控,在杨雄面前是讨不了好的,所以就随便找了个索要补偿费的理由,来借此要挟他捞点好处。
沈岸没有想到,再次提审朱海,会有这么意外的收获,有了他这个人证的口供,警方才得以顺利给杨雄定罪。
朱海目睹14年前杨雄迷奸休慈的场景,凶手身上的隐秘痕迹不可能是素不相识的朱海能捏造出来的,以及当时莫家村里只有杨雄有唯一一部诺基亚移动手机,这是全村人都可以证明的事,再加上DNA鉴定这样的铁证,任凭杨家再有钱有势也抵赖不了。
杨雄夫妇分别被捕拘留之后,在江宁市掀起不小的风波,首先是杨氏集团内部出现利益纠纷,董事会分成几大派别,有力保杨雄的,他们聘请最好的律师,一边在案件中寻找文章,一边四处奔走活动,企图为杨雄脱罪。
当然也有人乘机爆出杨雄在创业期间贿赂官员,偷税漏税的种种罪责,江宁市各路媒体记者,热衷于报道杨氏财团瞬间分崩离析,大厦倾覆之后的百般丑态。
正当所有关联的人员,在这一连串的案件中忙得热火朝天时,杨雄却突然自杀。相关人员发现尸体的时候,他用眼镜上的玻璃片割破腕动脉,由于被捂在被子里,血全部浸入到棉絮中,看守人员很难发现端倪,被发现时,他已经没了呼吸,看情形确实是死意决绝。
杨艺被杀,刘婷车祸,以及莫家堡的休慈事件,这三件案子终于在杨雄死后的三个月后分别结案。杨雄已死,邹晓燕、朱海、莫可言三个凶手都酌情量刑,分别被判无期徒刑、死刑和死缓。
冷阳去探监的那天,是个阳光普照的好天气,可六月的艳阳和高温都被挡在监狱的铁栏之外,一旦进到门里,肃穆压抑的气氛能把人的心瞬间拉入暗无天日的黑洞里。
莫可言的长发被剪,洗尽血污之后的脸庞一如既往地苍白,她随着看守人员走到探监窗口坐下。看到隔离窗外的冷阳,呆滞的神色依旧没泛起半点波澜,仿佛这些天江宁市的风潮涌动与她毫无关联,直到冷阳提起刘婷的时候,她的眼神才略有微变。
“她很好,由刘国梁夫妇照料,相信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会好起来吗……”莫可言喃喃地说,“我倒希望她可以就这样死了,一了百了。”
冷阳惊愕了片刻,责备的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盯着莫可言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道:“其实最残忍的倒不是这些残酷的真相,而是她从一生下来就没有选择的权利。”
“难道我就有选择的权利?”
“你有……”冷阳低下头顿了顿,“只不过从一开始你就放弃了而已。”
莫可言抬起始终低垂着的双眸,望着冷阳的脸问:“难道你让我连杀母之仇都不报?”
“为母亲报仇就一定要搭上你妹妹的命吗?她才14岁,你见过她躺在重症室里昏迷不醒的样子吗?”
“看来你已经知道刘婷和杨艺去鹿山,是受了我的教唆安排啊。”莫可言嘻嘻笑了两声,神情里突然泛起阴冷的狰狞,“呵呵……你心寒了吧?终于看清了我是这样丧心病狂的人。”
“为什么偏偏要选择伤害你最亲的人?她是你和你母亲在这世上的唯一关联了啊。”
莫可言忽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手上的镣铐发出哐当哐当的撞击声,“笑话!她算是什么亲人?她只是我的复仇工具,当年我让我妈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只是想保住唯一的证据而已。”
“你何必把自己说得这么不堪?”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啊!有件事儿你还不知道吧,从我在你们公司为刘婷买了那份意外险开始,我就在计划着怎么把你,把刘婷,把杨雄和他那个畜生儿子一起卷进这件案子里来。从刘婷被强奸的案子发生,到此时此刻为止,所有的事情都在我预料中发生。冷阳,你也不是例外。”
莫可言始终注视着冷阳的眼睛,她眼神中的恶毒和冷意那么真切那么决绝,根本不给冷阳半点怜惜的机会,她说出来的每一字每一句,如同锋利的刀刃,把面前的人逼到绝境,逼到退无可退。
她就是想让他恨她,恨到某一种地步就能彻底释怀,恨到他能醒悟过来,之前的十多年光阴原是错付给了这样一个冷酷无情的杀人狂。
可冷阳早已不是14年前的狂躁无知的高中生了,纵使心里翻江倒海,支离破碎,他一旦知道她的心思,就再不会在她面前崩溃第二次,冷漠克制,是冷阳最擅长的伎俩。
“你在杀掉杨艺后本来有时间逃跑,然后用自己把警察引到莫家堡去,为什么要到警队自首?为什么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把我卷进来?刘婷明明是你的妹妹,为什么以母子相称?在知青一中时我被人跟踪暗算,刚开始我以为是杨雄派的人,但后来发现根本不是他。莫可言,我对纠正你的价值观没兴趣,我只想知道,你身上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
莫可言闭上眼睛叹了口气,她似乎对冷阳的质问一点都不感到意外,但却突然站起来拍打着隔离窗朝他喊:“冷阳,如果我有选择,如果能回到过去,我宁愿不去报仇,也不会选择把你扯进这场是非里来。游戏已经结束了,你不要再纠缠这些无谓的东西,好好过日子,认真再去爱一次,别再追查下去了。答应我……”
终
刘婷醒来的第7天,冷阳终于提起勇气走进了医院。
女孩躺在病床上,看上去脸色惨白,整个人萎靡得如同一朵历经风霜严寒的百合花,她左额间那块醒目的伤疤,像烙铁般灼痛着冷阳的心。
她真像学生时期的莫可言啊,特别是那双似雾似醉的桃花眼,眸子里总是带着点水色朦胧,眼尾微微上翘,勾勒出少女的灵动与柔美。
如果没有发生过这些事,如果她像普通少女那样健康地成长着,快乐地生活着,这个精灵一样的美丽女孩儿,该是多少少年心中的青春梦啊。
“你是……冷阳叔叔吗?”
女孩转过头,目光撞上正站在门口仍由思绪飘荡的冷阳,两人都愣了半刻后,倒是刘婷先认出了他。
冷阳一怔,“你认识我?”
刘婷摇摇头,“我在妈妈的一本旧书里看到过你们俩的合照,那时候你和妈妈都好年轻啊,大概也就我这么大吧。妈妈把照片藏着,她不让我碰,却时常自己偷偷拿出来看,但是奇怪,我就是能记住你的样子。”
冷阳一怔,只觉得有只虫子在一口一口蚕食着心脏,那种细细碎碎的疼痛感又渐渐侵袭而来。
他借着将一束百合插进花瓶的空当,稍微平复了一下情绪,才淡淡地问道:“你妈妈她……对你好吗?”
案件尘埃落定之后,刘婷的主治医生建议刘国梁夫妇,不要让刚苏醒过来的刘婷再遭受一次打击,所以隐瞒了部分真相,她现在只知道,莫可言杀害杨艺,是为了替她报仇。
“当然好了!”刘婷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一点点,“虽然她从不让我喊妈,也会动不动就发脾气,甚至我长这么大,她没对我笑过一次,但我知道她是爱我的。小时候我有一次发高烧,她背着我走了两个小时的山路,当时还下着大雨,找到诊所的时候,妈妈的双脚都磨破了,那血染在她的白球鞋上,我一直都记得那个场景。
“后来我上了学,班上有个男孩子说我是福利院里出来的野孩子,动不动就打我,扯我的头发,往我书包里放蚯蚓,但有一天他突然不欺负我了,看见我还躲得远远的。
“原来是我妈暗地把那小子揍了一顿,这事她一直以为我不知道呢,可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在这世界上除了她,谁还会这么偷偷爱着我……”
刘婷抬头,极力地扯出一个灿烂的笑,可她笑着笑着,却挤破了眼眶里早已汹涌决堤的泪水,“比起报仇,我更希望她好好活着呀,就算她不理我,对我发脾气,打我骂我都没关系,甚至让我再被杨艺伤害一次都可以。我只希望她能好好活着,让我远远地看得到人就好……”
刘婷再也控制不住汹涌的眼泪,她把脸埋进被子里,可厚厚的棉絮也挡不住那悲恸的呜咽。冷阳上前抱住女孩儿,任由她的泪一滴滴落在自己手上,印出滚烫的水痕。
这些日子,冷阳总会梦见高中时期的莫可言,她那时候的样子,和公司里的兰溪差不多,短发圆脸,有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时刻滴溜溜一转,一个坏主意就出来了。
那时候她带着冷阳偷偷跑出校门约会,打游戏,四处躲避学生会的抓捕,抓到后就编段子对付老师。不得不说,莫可言从小就比冷阳聪明,做任何事都有主意,完全不像是从落后封建的莫家堡村里走出来的女孩子。
要是这一切没有发生,她还会不会是当初的模样?
“老大,你这伤春悲秋的样子,都可以去演林黛玉了。大热天的你窝在沙发上想心思,不如出去浪啊!”
冷阳接过兰溪手里的冰水,恹恹地说:“大热天儿的,你们打算去哪儿?太远了我可不移驾。”
“哎……还能去哪儿,接待室来了客户,又有活儿干了。”随后进来的江逸飞一把抢过冷阳手中的瓶子,不由分说拧开盖儿就往嘴巴里灌。
“喂!你渴死鬼投胎啊,这是给我男神的。”
“我也是男神,兰溪你怎么这么偏心眼儿?亏我还从知青县那么远的地方给你买花儿,真没良心。”
兰溪追不上已经跑到门口的江逸飞,但手中的文件夹却早已经飞到逃窜犯头上,“我看你就是男神经病!还好意思提买花儿的事呢,明明就是你送钟离离的,人家不要,你才给了我,顺水人情做得挺好啊你!”
“哟哟哟!臭丫头,我还做个顺水人情呢,你倒是也做一个给我看啊。给老大买水都不给我带,给老大吃冰也不给我吃,赤裸裸的重色轻友!”
“江逸飞!有本事你别跑……”
兰溪和江逸飞两人你追我赶地跑出办公室,留下一屋子的嬉笑声。冷阳撑着手臂靠在沙发上,阳光透过白色的纱帘照进来,他眯着眼睛去瞧窗外开得正盛的广玉兰,苍翠的叶丛间尽是饱满巨大的白色花朵。
夏天到了,是该出去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