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花神录

接下来好一阵都相安无事,直到七日后出云庵的流云师太送来拜帖,说是奉了昭和公主的诏令,命出云庵为阮青梅做一场七日的水陆法会,让狄姜和钟旭也去帮忙。在狄姜看来,梅姐也是让人怜惜的,她自然不会推脱。她拿了拜帖便将店门一关,带着书香和问药去了出云庵。

在庵堂里,狄姜见到了老邻居钟掌柜。

钟旭每每看狄姜都是一副她欠了自己几百两银子的神情,不,其实他好几次都是想当作没看到她,而狄姜偏偏不依不饶,硬是要让他无法忽视自己,于是换来了一记又一记的白眼。她后来还硬拉着钟旭跑到一旁去和流云师太喝茶,聊得热乎了便问出了困惑自己许久的问题。

“流云师太,天上菩萨众多,出云庵里为何独独供了地底的那一尊?”

“那不仅仅只是菩萨,她还是地府三君。”

“地府三君?”钟旭闻言也来了兴趣,正襟危坐。

流云点点头,又道:“三君,一曰鬼君,二曰太霄帝君,还有一个就是长年活在十八层府底的不成空明王菩萨。鬼君司掌整个地府;太霄则驭十方阴兵鬼差,所有有怨者皆由他一人赏罚,算是地府的元帅;而不成空明王菩萨便是发善心,以一己之力荡平饿鬼道,将地府众多孤魂超度,誓言地府不空,绝不离开。她舍己为人的精神叫人十分钦佩。若世上儿女皆能如是为人,怕就没有这诸般苦扰了。”

流云师太说完,身边的人皆是一脸崇敬。狄姜看了一眼钟旭,就连他都神情肃穆,于是也只得跟着称赞:“不成空明王菩萨普度众生,牺牲小我成就大我,实是令人钦佩。”

钟旭却又是一蹙眉,纠正道:“‘小我’二字形容菩萨怕是不妥。”

“有何不妥?”

“她并不是普通凡人。”

“那她也与凡人一般,只有一颗心。”狄姜微微一笑。

钟旭翻了个白眼,连连摇头,只觉得跟她讲不通。流云师太却不参与二人的斗嘴,她见时辰不早了,便拿来一个生辰牌位,其上书写着阮青梅的名讳和生辰死忌,她将牌位仔细地放在佛龛之上,与众多牌位摆在一起。

“水陆大会之后,贫尼会每日诵经祈福为她超度。”

钟旭点点头,双手合十向她鞠了一躬:“师太心善,一切就拜托师太了。”

“其实没有这个必要。”狄姜很煞风景地打断他二人道,“心结需要自己解开,自己看开了,就不需要人度了,梅姐走得坦然,我们无须白费工夫。”

“阿弥陀佛,狄施主想得通透,贫尼自愧不如……”流云师太面露恭敬,紧接着又道,“你面容恬静,行事温婉,虽然偶尔有些诡诈,倒也不像个凡人,反而更像是……普度众生的菩萨。”

面对她的称赞,狄姜有些不好意思,刚要开口,便听钟旭指着她的鼻子大骂:“她若是菩萨,我就把脑壳切下来下酒吃!”

狄姜“扑哧”一笑,道:“我不是菩萨,我只是个大夫。何况,您不是不喝酒吗?怎的还要下酒菜?”

“你……”钟旭语结,很快又回过味接着反驳,“大夫端的是悬壶济世,你顶多是个商人,奸商!”

狄姜闻言又是一声嗤笑,流云师太亦是扶额叹息,笑骂了他一句:“看人不要看表面,要看心。”

对于这句话狄姜很是赞同,狄姜双手合十朝流云师太敬了一礼,短短几句就确定了二人之间惺惺相惜的关系。三人又坐了一会儿,钟旭便起身离开了,狄姜见他离去,也跟着他往外走,然而钟旭似乎很不想与狄姜走在一起,从庵堂出来后便独自一人快步走在了前头,一会儿工夫便不见了踪影。

狄姜有些失望,但也只能随他去,毕竟在钟旭眼里,她只是个不会武功不会法力混吃等死的大夫。

狄姜见今日天光尚早,于是不疾不徐地和书香问药走在山中,权当是饭后散步了。

三人又走了小半个时辰,便见一头雪白的高头大马被系在一根树干上。

“这马儿我认识,是龙将军的坐骑!”问药率先激动得大喊,随即四下张望道,“龙将军也来了?新婚以来还是第一次见他露面,怎么,他也来给梅姐做法事不成?”

“很显然他是来见昭和公主的。”狄姜睨了问药一眼,又道,“昭和公主办的法会她自己却没有到场,我本还有些奇怪,如今见到龙将军的坐骑我便不觉得奇怪了,或许她是在半路上被有心的旧人给拦下了呢?”

狄姜领着书香问药在附近转了一圈,最后在山崖前见到了他们。

只见龙茗一身戎装,气场强大,而公主面无表情,寒冰凛冽的气势竟也不输于他。三人在不远处看着,看到龙茗想去牵公主的手,昭和却是低头,行了一礼。二人近在咫尺却似远在天涯。

龙茗说了许多,而昭和从始至终只说了一句:“你已经负了一个,不可再负一个。”

那日夕阳西下时,日头将龙将军和昭和公主的影子都拉得很长很长。

“走吧。”狄姜轻轻道了句。

“还没看完呢!”问药并不想走,狄姜却揪着她的耳朵硬将她拎了回去。后来怎么样了她们不知道,问药想方设法旁敲侧击地问了好几次,狄姜都不告诉她。

不久后,朝堂便传来消息,龙大将军自请驻守边关,独留下柳枝在将军府中。往后的日子里,在旁人看来柳枝自然是一家主母,高高在上,只是那独守空房的个中滋味怕也只有她自己才知晓了……

日子匆匆向前行,正月很快就过去了。一日,问药和书香正在门外扫雪,狄姜坐在屋檐下看着新年这一派祥瑞的景象,看到门前两株梅花盛极而败,落在地上染成了一片猩红,突然心血来潮道:“我来写一本《花神录》吧。”

“花神录?”书香和问药皆是蹙眉。

狄姜点点头:“古来文人雅士都喜欢编故事,我也想试试。”

“故事还需要编吗,一捡便是一箩筐。”问药侧头,很是不解。

“哎,那也要值得写的才可以写呀。”狄姜摆了摆手,一脸嫌弃,笑她不解风情。

“那正月梅花花神,掌柜的打算写谁?”书香问道。

“你猜呢?”狄姜笑了笑,又道,“我的梅花花神必是香中有韵,坚毅不妥协,清极不知寒,骄傲不自怜。”说完,她也不管二人懂还是不懂便独自上楼回了房。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开篇了。

回房后,狄姜倚着窗栏,随即从腰间摸出一本册子,她微微一拂袖,封面上便出现了明晃晃的三个大字——花神录。评选花神似乎是每一个文人雅士都喜欢做的事,她也不免俗,今年给自己的目标是写一本花神录,可她日日寻觅,始终都寻不到合适的人,今日突然来了灵感自然是不能放过了。

狄姜伸出右手招来一支毛笔,笔杆通体白玉,笔头亦是雪白的绒毛。她翻开花神录第一页,在册子上添了几笔,“武婧仪”三个大字便印在了第一页上,关于她的故事也慢慢跃然纸上。

她的花神录,今儿总算是开篇了。

与此同时,楼下传来扫雪的二人的对话。

“你说咱们掌柜的花神录里,正月梅花花神是谁呀?”问药说完,紧接着又自问自答道,“你瞧我这脑子,这种问题都没必要问。”

“哦?那你说说看,会是谁?”书香道。

“当然是梅姐了!”问药一脸的理所当然,“她不计前嫌舍己为人,该是要上榜的!”

书香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怎么,你有不同意见?”问药挑挑眉。

书香摇了摇头:“不敢。”

“有话就说,我不怪你!”

“当真?”书香迟疑。

“当真!”

“那我可直说了。”书香放下扫帚,正色道,“若说阮青梅不计前嫌舍己为人,这确实没有错,但是梅花,是一种在枝头凌霜傲雪不畏严寒绽放的花,阮青梅曾因为一句戏言便含恨自尽,她便担不起凌霜的名头。再说救王爷,她用自己的命换了他的命,世上多少为了爱情牺牲自己的人?我想,虽然不多,但是也不少吧,难道人人都能封花神吗?”

狄姜在窗边,听着书香的话,不自觉地轻笑点头,握着白云笔的手亦在“梅花花神必香中有韵,坚毅不妥协,清极不知寒,骄傲不自怜”上画了一个圈。

“再说昭和公主。”书香缓缓道,“公主自小有鬼目,能看见许多旁人看不见的东西,生长在幽宫之中,害怕自是不必说。可她再难受,也从未想过要自戕,更在遇到龙茗之后,鼓励他成为少年将军,让他成为能与自己般配之人,为他铺好了道路。而后又在柳枝离间二人时,给了龙茗自由选择的机会,最终哪怕是牺牲自己的爱情,也保全与自己从小到大情同姐妹的婢女柳枝,这不算是配得上清高之名吗?再说当日阮姑娘来借她的身子……”

“停!不必再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问药一脸震骇,似乎全然没往深层的地方去想,如今被书香这样一说,才算是醍醐灌顶。

楼上的狄姜见书香完全能够理解自己的意思,便开心得轻笑出来,她只觉得心情很好,好到不自觉地轻轻摇着头,嘴里不自觉地哼起一支莫名的曲子,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在窗台坐得难受了,便伸了个懒腰,爬上床去做梦了……

这一夜,她在梦里听见了武婧仪的笑声。

她抚弄着虎口的梅花烙印对自己笑道:“以前从没觉得它有这般好看。”

梦里的自己对武婧仪点了点头:“是了,从前梅花烙是你的噩梦,如今它是你的护身符。从此免你忧思苦疾,免你受山精鬼魅所扰。”

“您究竟是谁?”武婧仪在自己身前虔诚的跪拜道,“您的眉目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但我如何想也想不起来了,请您告知法号与弟子,来日弟子也好供奉您于高堂之上,让您香火不绝,百世流芳。”

自己却只是摇了摇头,迷惑道:“我有很多的名字,也有很多的模样,但或许正因名字太多、模样太多而忘记了原本的自己。如今,我也想知道自己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