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通敌叛逆

鲍自强一进府院,便听说浙西提刑司派人来把袁绩冲给提走了,而麻斯奇竟然亲自施压,充当了帮凶,顿时气得要吐血。这真是太岂有此理了!普天之下,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吗?

他冲天大怒,对胖子节级大喊大叫:“你这贼娘生的烂货,根本就是一头该推出去杀头的笨猪!你吃屎长大的吗?浙西提刑司,远在平江府,和咱们行都都隔了几百里地,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来人了?不用想就知道,这一定是有诈啊!贼娘的,你娘没给你生猪心猪肺,也没给你长猪眼珠子啊,你连这个都看不出来?”

胖子节级哭丧着脸:“小人没想这么深远,小人只顾着想鲍录事你,你……”

鲍自强抬起手就是重重两记耳光:“你这个猪头,你还敢狡辩!”

胖子节级捂着发红的脸,扑通一声跪下了:“小人实在是……鲍录事,麻……麻司理……他……他说,你被解职了。所以小人就……就……信了他。”

“你胡说什么!”鲍自强飞起一脚,朝胖子节级踢去。

胖子节级往后一闪,扑通一下摔倒在地,他大声哭嚎起来:“小人没有胡说!有公文在,上面还有姚通判的签押!”

鲍自强听了一楞,叫胖子节级赶紧去把公文取来。

公文上确有临安府通判姚齐的签字,纸张,文句措辞也都对。难怪胖子节级看不出来。可姚齐已外出巡视,因大雪三日,道路不通,故滞留在当地,今日还没有回到临安城里呢,怎么可能在这公文上签名画押。这公文分明是伪造的!

鲍自强把公文朝着胖子节级脸上扔过去:“这公文是假的!是我在掌管临安府的庶务,姚通判回不回来,我最清楚!他还在路上呢,不可能在这上面签押!”

“可麻司理为何要欺骗我呢?”

鲍自强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这事比他想的显然要更复杂,更诡异。

他本来以为,扣留袁绩冲三天,出不了什么大事:徐傅民在三桥一家客店里被一个左撇子杀害了,这是事实,是右司理参军麻斯奇和两名仵作人一起得出的结论,白纸黑字,都写在验状上,可不是他一个人在胡诌诌。而出钱雇他的幕后金主又通过中间人告诉他另一个事实:袁绩冲是个左撇子,和徐傅民住在同一家客店里。有了这两个事实在手,即便日后证明,他初审有误,那也属于极为正常的误判,他不会承担什么责任。

鲍自强不明白麻斯奇为何要来横插一杠招惹他,而且还如此暴烈,直接把人给提走了。

麻斯奇背后,固然有他恩师吴振在给他撑腰,衙门里谁都知道,吴振曾任浙西提刑司检法官,是提点浙西提刑司公事郑道的亲信。可即便是如此,又如何?临安府可管辖着行在所,就连皇亲国舅,也不敢如此枉法,竟敢用伪造的假公文,让人假扮县尉弓手来府院牢狱里把人提走,这不是反了,还能是什么?

麻斯奇这小竖子,难道真不想活命了?否则,他哪来这天大的豹子胆?

鲍自强左思右想,还是想不明白。他决定不去管了,他要快刀斩乱麻,就用县尉和弓手都是假扮冒充的这个理由去追缉,把袁绩冲抓起来,连麻斯奇一块儿抓。眼下,他唯有把事情闹大了,才可以对幕后金主有个说得过去的交代。

“快去集合人!”他大声命令道。

胖子节级一时间听不明白他的意思,怔怔地望着他。

“你这贼娘的猪头,再呆头呆脑,我就抽死你,信不信?”

“小人马……马上去。”

“等等,回来!我自己去!你去把府院里的马,通通给我牵出来,一匹也不能少!”

胖子节级答应一声,飞奔而出。

鲍自强冷笑一声,迈开大步,朝牢狱门口跑去。

他一边跑一边恨恨地想,麻斯奇这个本该世代为樵的山夫,凭一丁点小聪明,卖身给族中有钱的豪右大户为子,读了几本圣人的书,便傲气得上天了,从不把文武双全的他放在眼睛里,更从未拿钱来孝敬过他,这一回,他倒要看看这个闯祸的小竖子如何收场,不落他一个充军发配、流放千里之外的罪名,他鲍自强决不善罢甘休。

林启昆刚跑过渡子桥,便听到哨音在远处响起,他当即下令,全队停止前进。

他听出来了,这是指挥军巡铺军士们行动的哨音,显然,丰豫门附近出事情了,而且他判断,这多半和袁绩冲有关。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林启昆随声看去,只见一个骑马大汉从前方几十米处的街坊口冲出来,勒马转弯,向北疾跑而去,马背上不但驮着行囊,还驮着一个穿公服的醉汉。

林启昆眼睛一亮。他认得出这匹又老又瘦的劣马,就是跟在那辆四条驴拉的篷车后面的县尉所骑之马,之前在中和坊与他们一行人擦肩而过。他再细看骑在马上的大汉,穿一身羊皮袍子,带着顶羊皮帽,和董彦描述给他听的袁绩冲模样差不了多少。

可他们距离大汉尚远,对方又是驰马奔跑,想要拦住他,已无可能。

“快,快!我们跟上他!”林启昆命令全队追击。

他认定这骑马大汉便是袁绩冲,留了一名手下等候董彦,带着其他人尾随狂奔。

可跑了不到一里地,双方距离越来越远。骑马大汉很快变成了一个小黑点。他们眼睁睁看着小黑点变得更小,更小,到几乎看不清了,最终,在前方三岔路口消失得干干净净。

林启昆没有放弃。他把包括自己在内的六人分作三组,朝着三个街口搜索前进。

搜索进行得很不顺利。搜了两盏茶工夫,毫无结果。

这时候,董彦赶到了。董彦和他手下都扮作商贩,人人骑着驴,还牵着几头驮行囊的驴。

林启昆一看董彦的脸色便知,他心里面窝着火。自从他们依照重金雇他们来江南杀人的雇主的命令,归属董彦指挥以来,林启昆对董彦一直比较怵。

董彦默然不作声的外表下,自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可怕魔力,以至于林启昆很担心,哪一天,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董彦手一挥,他和手下们顷刻被拿下,脑袋通通搬家。

林启昆硬着头皮上前,朝董彦一叉手:“向董头报告,我们在搜索一个貌似袁绩冲的骑马大汉,他穿着羊皮袍子,戴的帽子也像。不过,他策马奔跑,我们步行,追他不上。”

董彦一听,倒是乐了,大笑道:“这烂贼娘生的泼才,活该今日命休!没错,你们追的骑马大汉,就是袁绩冲这厮!有一伙蒙面人,在丰豫门杀了县尉和弓手,帮着他逃走了!”

林启昆一时很震惊:“有人救走了他,怎么会这样?”

董彦并没有如实告知林启昆,杀死县尉弓手的那伙蒙面黑衣人,其实就是他和他手下。董彦接获斥堠的报告,得知袁绩冲一行人正前往丰豫门,想要出城去,便率领他手下骑上租来的驴子,挥鞭快赶,追上了那辆四条驴拉的篷车,可惜,他运气不好,发动袭击时,才发现袁绩冲已跑进了竹林,又不幸遇上一队巡街的军巡铺军士,发生了一场遭遇战,他根本没机会赶过去搜查竹林,才让袁绩冲溜走了。

董彦之所以向林启昆隐瞒,是因为他担心海贼出身的林启昆一旦知道他暗杀袁绩冲失败的真相,会严重轻视他,生出哗变之心。

董彦把他手下也分作三组,沿着林启昆搜索过的三个方向,继续搜索。他要林启昆和他手下稍事休息,尾随在他们身后警戒。

为了给手下们打气,董彦大声叫嚣:“袁绩冲,俺来了,俺要亲手剐了你这厮!”

他举鞭打驴,向前奔去。

麻斯奇醒了。他发现自己在一家空无一人的茶坊里,伏在一张简朴的茶桌上,茶桌上放了一个青瓷茶杯和一碟点心。他使劲晃了晃脑袋,确定自己不是在梦境里。

他左边太阳穴上仍在辣生生地疼,一直疼到脑子里面去。

他全记起了。积雪未消的竹林里,袁绩冲挥起行枷,向他霍的一下砸下来,双拳击中他左边太阳穴。伴随着一阵剧烈的闷痛,他脑袋轰的一下,便啥也不知道了。

他上了袁绩冲的当。他本来该死活不管,就让袁绩冲把屎拉在裤子里,可关键时刻,他却心软了,他实在做不出来如此有违体面的事来。何况,当时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虽然他和袁绩冲格格不入,但他还是要设法和袁绩冲建立友情,两人日后免不了要合作,一起追证推鞫,分析线索,推勘出薛崇遇害的真相。谁知,他竟因此而生生地遭袁绩冲利用了。

退一步想,就算他同意袁绩冲去竹林里解手(如今他已明白,这是袁绩冲专为他设下的骗局),他也该让假县尉带着两名假弓手一同押解着他去,让袁绩冲无隙可乘。他不该亲力亲为。是他太无能,太无心机与城府,才把事情搞砸了,他有负恩师的嘱托。

麻斯奇一时间悔恨交加,气恼至极,感觉平生头一回遭受了如此奇耻大辱。

他抡起拳头,猛捶着桌子。他觉得自己走到了末路,没脸去西兴渡见恩师和郑提刑了。

茶博士听见动静,从后房里走了出来,笑眯眯望着麻斯奇。

麻斯奇略感尴尬:“茶博士,我是怎么到了你这茶坊里的?”

“尊官,你全都忘记啦,是你兄弟送你来吃茶醒酒的。他说他要先去料理一些公事。让你醒了之后自己回家去。”

“我兄弟送我来的?他……长什么样?”

茶博士大笑不止:“尊官,你真是吃醉了。和你一块儿吃酒的兄弟,你都忘光了?”

茶博士唠唠叨叨对麻斯奇描述了一番。麻斯奇听了,惊出一身冷汗。

想不到竟是袁绩冲送他来的。假县尉和假弓手他们四人如今在哪里?难道袁绩冲把他们都杀了?麻斯奇不敢想下去。不行,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要出去找到他们。

麻斯奇陡然振作了起来。他找到了行动目标。他起身朝茶博士一拱手,跑出茶坊。

他一边跑一边辨认着街坊和方向。街巷里行人熙熙攘攘,穿梭不息,两边店铺林立。这一带明显是个热闹去处。可他找不到街坊牌表。只看街景,他还认不出这是哪儿。

一连问了几个行人,麻斯奇才搞清楚他原来就在三桥附近。他掉转头,朝丰豫门跑去。

董彦一行骑驴搜寻了很长一段路,没有找到任何袁绩冲的踪迹。他把手下全收拢来,和林启昆一行会合在一起,准备分散开来,挨家挨户去打听。

这时,那个扮作衙门杂役的斥堠急匆匆跑回来,报告说,他在街坊另一头一家茶坊外面看到麻斯奇了,就是那个帮着县尉和弓手们提走袁绩冲的小官员。他已叫人跟着他了。

“抓!”

董彦一挥手,要他手下通通下驴,让林启昆和他扮作军士的手下骑上驴,绕路到前头去,拦截住麻斯奇,他则带着人尾随跟踪。他们一定要活捉麻斯奇。

麻斯奇跑了不远,便感觉到有人在尾随自己。他往身后一看,看见有人快速低下头去。他大吃一惊,拔腿奔跑起来,在密集的人流中间穿行。

听到身后传来急促杂乱的脚步声,麻斯奇再度回头,发现尾随他的人也随他奔跑起来,尾随者还不止一个,是一帮子人,少说有六七个,个个都是年轻力壮的陌生汉子。

他心里一沉,预感到自己这一回凶多吉少。他猛然加快脚步,向前飞奔。

前方突然闪出来一队军士,当街拦住麻斯奇去路。

一时间,麻斯奇懵了,气喘吁吁,愣在原地。

一名官员从军士们身后转了出来,身边一左一右跟着一名随员和一个杂役。

“你就是麻斯奇?”官员质问道。

麻斯奇没有说话,他注意到这位官员身穿六品官员的绯色旧公服,却没有佩银鱼袋。虽说服饰上没有什么差错,但他还是一眼看出了破绽:在行都,哪里会有六品大员亲自带着军士们在街巷里追逐抓人的?分明是假扮的!

他刚要拔腿逃走,却看见那个杂役朝官员使劲点点头。

官员大喝一声:“给我拿下!”

军士们一拥而上,纷纷抓住麻斯奇的胳膊和肩膀,顷刻间便将他摁倒在地,捆了起来。

鲍自强坚信,袁绩冲还在城里。他以最快的速度,把府院里凡是和袁绩冲接触过的吏员、军士和杂役,全撒了出去,紧急派往除嘉会门之外的十二座城门值守:每一座城门口两人,会同守城军士一起盘查出城的男子,只要见到袁绩冲,立刻予以缉捕,若袁绩冲骑马硬闯出去,他们马上骑上马去追,并沿途通知各巡检寨一同前往追捕。

鲍自强深知这帮子在衙门里混饭吃的人贪钱如命,常言道,公人见钱,如蚊子见血。他悬出了重赏:给予在城门口值守的吏员、军士和杂役每人每天一贯钱,谁抓到了袁绩冲,立赏五十贯钱,守城军士则另给予赏金。

众人一听,顿时欢呼雀跃,随后,纷纷骑上马飞奔着冲向各城门。

鲍自强没有派人去嘉会门。嘉会门太靠近皇城,周边尽是军营,戒备极其森严,军士林立。他不敢去打扰,他算准袁绩冲也不会傻到绕远路去穿越重重岗哨,从嘉会门出城。

鲍自强亲自带着人赶到丰豫门,以掌管府院的录事参军身份代表临安府衙门,从军巡铺手中接管了丰豫门内的杀伤公事。据军士们说,他们赶到时,正好看见一个骑马大汉从竹林里面冲出来,向城内的方向逃走了,马背上似乎还驮着一个人,是个穿公服的男子,是死是活,他们看不清楚。他们一行人因为都是步军,没有马,追不上他们。

根据军士们的描述,鲍自强断定,这骑马大汉便是袁绩冲,而马上驮着的男子则是麻斯奇无疑。他又拿出地图,细细核算了一遍从府院到各城门之间的距离,以及每个人热急着想得到那五十贯而毫无顾忌纵马狂奔的速度,他更确信,他已成功把袁绩冲围堵在城里了。

董彦一见到麻斯奇,便要求林启昆和军士们把他带进对面一条僻静的深巷内。

一伙人押着麻斯奇进了深巷。麻斯奇极度沮丧,恩师吴振说得没错,有人抢先一步,对他们下手了。如今,精明的袁绩冲耍了一个心眼逃走了,而他却傻傻的还想一个人回去找假县尉假弓手,却不幸落在对方手里。他们又败了一局。

“扒掉他公服!”董彦命令道。他戴着厚厚的皮帽子,用一条羊毛围巾围住脸面,看上去活像一个蒙面人。

林启昆亲自动手,扯开了捆绑麻斯奇的绳索,三下两下,就把他的公服给扒了下来。

麻斯奇冻得浑身瑟瑟发抖。但他仍倔强地怒视着董彦和林启昆,咬着牙一声不吭。

董彦扫视着麻斯奇:“不懂事,还不给他一条旧袍子穿上!”

一个扮作商贩的手下,拿来了一条青色旧棉袍。

林启昆朝麻斯奇努了努嘴,要他赶紧动手穿上。

等麻斯奇穿好旧棉袍后,林启昆走上前来,重新用绳子把麻斯奇的双手捆上。

“你们是什么人?”麻斯奇问林启昆。

林启昆朝他皮笑肉不笑,没有答话。

麻斯奇决定刺激他一下:“你们这一帮泼贼,假扮官员和军士,绑架朝廷命官,都是死罪!我警告你们,你们谁都逃不掉,通通要杀头!”

董彦忽然跨步上来,抡起右手,连打麻斯奇两个重重的耳光,啪!啪!打得麻斯奇身子直摇晃,差一点栽倒下去。

“你这贼娘生的臭文人,”董彦怒气冲冲,“死到临头了,还给俺摆臭架子,唱官腔!”

麻斯奇左右脸腮上多了两个红红的手掌印。他瞪着董彦,陡然一个凌空跃起,双脚斜斜踢向董彦。他踢中了董彦一条大腿,两人一起翻倒在地。

“你这猪头丑八怪,老泼贼!”麻斯奇在地上大喊大叫,“老子就是被你们打死了,也要变成厉鬼,来砍下你这项上的肥猪头!”

董彦暴怒,一个鲤鱼打滚,跳了起来,握紧拳头,直冲向麻斯奇。

麻斯奇也站了起来,凛然而立。

林启昆一个箭步上前,拦住董彦,他气势汹汹转向麻斯奇:“贼小子,我姑且饶你一命,你从实招来,袁绩冲那厮,藏在哪里?”

董彦眼里闪出凶光,抬手向远处一晃:“你这贼娘生的小兔崽子,不讲,俺就把你沉到这河道里,冻死你!”

啪!一声爆响。董彦嘴巴被击中,他一个趔趄,往后倒去,像是被身后一个看不见的鬼强扯着一样,连连后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站稳脚跟。

他晃了晃脑袋,撩开围巾,吐出来一大口浓血和两颗血牙,他刚要张口骂人,啪,又是一响,他脑门上也重重挨了一记,他当即栽倒在地。

这一回,林启昆看真切了,是一颗杨梅大小的大石子倏然飞来,打在董彦皮帽上。

紧接着,啪!一声爆响。一颗大石子打中林启昆身边一个大汉的鼻梁,鼻梁当即歪了,污血从鼻孔里奔涌而出,十分吓人。

林启昆迅疾转头望去,只见深巷深处有人骑在马上,举着一把大弹弓在朝着他们射击。那把大弹弓要比寻常所见的弹弓还要大一号。

骑马大汉!袁绩冲!

林启昆快速作出反应,他一伸手,从身边一名手下身上摘下一把弓,另一只手已顺手从箭壶里抽出一支箭,搭上,瞄准,张弓,啪!弓还没拉满,又一颗大石子飞来,准确击中了他的弓,弓瞬时被打飞了。

另一名扮作军士的手下一见如此,愤然飞奔向前。他手里握着一把长柄掉刀,准备冲过去连人带马拦腰一刀,把骑马大汉砍下马来。

啪!一颗大石子击中他右眼。他嚎叫一声,仰面栽倒在地。他把掉刀一扔,双手捂住眼睛,在地上翻滚着,惨叫连连。血从他手掌下冒出来,污了整个脸膛,弹指间变成一张血脸。

林启昆知道,那只右眼铁定是瞎了,眼珠被打烂了。

这一记重击,吓住了所有人。一时间没有人再敢乱动了。

深巷里一片死寂。

啪!一颗大石子打在林启昆脑袋上,他感觉到头皮上猛然一痛,知道自己的头被打破了。血顺着幞头边口淌下来,淌到脸腮上,凉飕飕的。他的脸也很快会变成一张血脸。

林启昆往后一缩,退入一条细细的横巷里。他挥手叫几名手下把董彦也拖进横巷里。

董彦已昏迷不醒,一张大圆脸上血痕交错。

石子连续飞来,打中更多的人。又有一人脑袋开花,一人鼻梁被打断。

林启昆猛然间发现,被石子打得头破血流、鼻梁断裂的人,全都是围在麻斯奇身边的人。唯独麻斯奇一个人没事,愣愣地兀立在原处,不知所措。

林启昆知道袁绩冲想干什么了。他再度抓起一张弓来。在此同时,他听见急促而来的马蹄声在深巷里响起,像一阵急风暴雨。他探出头去,看见袁绩冲驱马朝他冲过来。

林启昆搭箭张弓。啪的一声,一颗大石子打在他握弓的手指上,一阵剧烈的钻心疼痛,弓脱手落下,他感到有根手指被打断了。

紧接着,啪!他额头上又中了一颗,像是眉心被戳了一刀,剧疼无比。血流到鼻梁上,凉而且痒,他伸手一摸,满手是血。

马蹄声如雷声滚滚而响。袁绩冲驱马奔到双手被反捆的麻斯奇身边,只见他两手一伸,一把提起麻斯奇,凌空举起,放到马背上,飞奔而去。

躺在地上的董彦突然醒了。他一骨碌坐起来,捂着脑袋,张开血盆大口大喊:“快去追啊,林头!你发什么愣?追不上,俺把你们通通碎尸万段,下在油锅里吱吱的煎了!”

原来,袁绩冲驱马摆脱了军巡铺军士们追击之后,本想直接绕到北边的钱塘门出城,可是,他又觉得,他这么驮着昏迷中的麻斯奇出城,太冒险。而一旦出了城,麻斯奇在他控制下,没了人身自由,作为线索的价值就大打折扣了。他决定暂且留在城里。

他骑马跑了两里路光景,在路口一家小小的茶坊前停下。

他下马,把麻斯奇扶进茶坊内坐下,对茶博士佯称麻斯奇吃醉了酒,要了浓茶给他解酒。他推说自己有些公事在身,付了茶钱和茶博士的小费,便脱身出来,躲到斜对面一家饭庄里吃饭,叫人给老马喂了草料和水,随时准备骑马再跑。

之后,他坐在饭庄里佯装吃酒吃菜,监视着茶坊。

他想给麻斯奇自由,看看他会去哪里,和谁接头。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他看见麻斯奇跑出茶坊,便去牵了马出来,尾随在后,他看见麻斯奇被一伙陌生人盯上,又被一小队军士拦住,抓走了。他悄悄跟着,最后他发现,这一小队军士和尾随麻斯奇的陌生人是同一伙人。

起初,他还以为是麻斯奇发现了他在跟踪,演了一出戏给他看。当他发现不是演戏,是麻斯奇真的落入歹人之手后,他便在深巷内发动了一场飞石打人的营救行动。

那把大弹弓的来历更是神奇,是他在饭庄里从两个游闲少年手上买下的,他付给他们三块王七家十分金的金牌,价值十贯半。

小时候,袁绩冲也是射弹弓的高手,他曾制作过多把自以为得意的弹弓,可他看到这把大弹弓后才发现,他之前制作的弹弓,全是小玩意,根本无法和这一把相提并论。

这把大弹弓是用上好的牛筋做弹弦的,韧度、强度和柔润度,全都恰到好处,威力大,射程远。不过,他最看中的还是和弹弓搭配在一起出售的五十颗杨梅大小的石子,装在一条背褡上,虽说提起来沉甸甸的,很重,却可以斜背在身上,快速从中取出石子,放入牛筋弹弦里,拉弦射出,可谓一气呵成,极其顺手,这一定是极有弹弓实战经验的高手制作的。

游闲少年们自然也明白它的好处,执意要价十二贯,死不还价。他们都把这把大弹弓叫做是塌鼻子无敌弹弓,再三保证说,一发命中,便可把对方的鼻梁骨打断,从此破相,成为一个塌鼻子。袁绩冲好说歹说,才用三块金牌作交换拿下了。

他带上可拆卸的自制连弩来临安,本是为了防备有人暗算他时拼命用的,在路上防山贼抢劫云云,只是说给鲍自强听的辩词而已。如今情势大变,他发现,若他用连弩杀人,便中了那些陷害他的人的下怀,真的成了杀人犯。但他又不得不战斗,以摆脱追捕,他正需要一件能打不死人的军器,这把大弹弓来得正是时候,就好像命中注定,是老天赐给他的。

林启昆和手下们猛追了一阵,追得气喘吁吁,腿脚发软,仍无济于事。他们眼睁睁看着袁绩冲骑着马消失在远处积雪皑皑的屋顶下。

董彦慢吞吞尾随上来。他两颗门牙被打掉了,讲起话来漏风,走音,听上去非常的滑稽,就像一个唱戏里的丑角,在使劲逗人笑。林启昆很想爆笑出来,可他还是使劲忍住了。他不想剑拔弩张,在城里挑起内斗,坏了正事。

林启昆默默包扎好伤口,脱下被血污的六品公服,换上军士的战袍和轻便铠甲。

董彦盯着林启昆看:“林头,把你们的钱都拿出来,给俺。”

“拿钱做什么用,董头?”林启昆很奇怪。

董彦眼里满是狡诈:“跟俺去买条猎犬。”

马跑得飞快。一路上行人纷纷避让,闪到路边,以免被奔马冲撞。

行人们对袁绩冲怒目而视,但没有人敢站出来拦截他。袁绩冲手握一把大弹弓,胸前斜背着一条鼓鼓囊囊装满了石子的窄背褡。他们看得清清楚楚。

袁绩冲知道,马上就会有人跑去报官,说看到一个骑马的盗贼,劫持了一名商贩,在街坊上狂奔。军巡铺的军士们很快会出动,包围这附近的街巷,前来捉拿他。

他转过一个弯,看见一条细巷,便驱马直冲了进去。他放慢骑速,沿着细巷往深处缓缓走着,接着,他拐进一条短巷。短巷内空无一人。

他勒住马停下,下了马,随后顺手从马背上抓起麻斯奇,把他放下来,帮他在地上站稳。他又返身去查看那匹老马,老马已累得汗涔涔的,肚子一收一缩,直喘着粗气。

“我问你,袁绩冲,你为什么要逃跑?”

麻斯奇站在袁绩冲身后,大吼一声。

袁绩冲一惊,警觉地朝四周望了望。

他见无人出现,才转过身来,瞪着麻斯奇:“你这话说得倒是蹊跷,我不逃跑,我还能怎样?难道让你带出城去杀了,你才满意?”

麻斯奇满目怒火,满脸悲愤之色:“为了你,我丢官犯法,都犯下死罪了,你倒是好,利用我对你的善意,把我骗到竹林里面,打昏过去,一个人逃走了!你还是不是人,有没有一点良知啊?”

“你应该感谢我没有杀你。还救了你一命!”

“我再问你,县尉和那三个弓手都到哪里去了?”

“都死了。”

“你把他们全杀了?”

“不是我杀的。我不想杀人,所以才会用弹弓打人。”

“那是谁杀了他们?”

“你问我,我问谁去?我只看见一伙蒙面的黑衣人用弩箭射杀了他们。”

麻斯奇听了这话,似乎松了一口气。沉吟片刻,他又问:“那你……你为什么不远走高飞,还回来救我?”

袁绩冲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你真想听实话?”

“那是当然。你如实说来。”

“你是我唯一的线索。我想看看,你去和谁接头。”

“为什么?”

“为什么?”袁绩冲大笑,“你问得好,问得真好!难道不是该由我来问你:为什么,麻司理?为什么你放着好好的临安府右司理参军不做,却要去犯下死罪,雇一帮子逃兵来假扮县尉和弓手,假借浙西提刑司的名义,到府院牢狱里来把我提出来?是不是有人出了很高的价钱,买通了你们,叫你们出城之后杀了我?”

麻斯奇迟疑着,用一种奇异的眼光细细打量着袁绩冲。

“不想说,是吗?”袁绩冲脸上恢复了凶悍的神情:“别以为我不杀人,就是吃素的和尚,麻司理,折断你两条胳膊,这点力气,我还是有的!”

麻斯奇眼睛一亮,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你误会我了,袁绩冲,从头到尾,你都误会我了。从来就没有什么人出钱来收买我,我也不是奉命来杀你的。正好相反,我是奉命来救你出狱的。我们觉得,你……有可能活不过今夜,事发紧急,我才迫不得已,犯下杀头死罪,雇了假县尉假弓手一行人,和我一起行动,假冒浙西提刑司的名义,把你从牢里提出来,我们要一起出城,去西兴渡。”

“一起出城,去西兴渡?为什么?”

“提点浙西提刑司公事郑道,和我的恩师吴振,在西兴渡等着我们。他们会帮你平反,然后我们……”

“你等等,麻司理,”袁绩冲打断了麻斯奇,他皱起了眉头,疑虑深重:“提点浙西提刑司公事郑道,你恩师吴振?他们……你们……为什么要凭空帮我?我和你,和他们两位,全都素不相识啊。”

“素不相识?”麻斯奇也大感疑惑,他低声嘀咕道:“怎么回事,这怎么可能呢?”

犹豫片刻,他才又问道:“难道你都忘记了,是我恩师吴振请你到临安来,和我们一起推勘一起重案,他不是约了你,还约了徐傅民,今晚聚在三桥的王员外家客店里一起吃酒吗?莫不是……他用了化名?”

“你会不会搞错人了,麻司理?”袁绩冲更一头雾水了:“没有人约我在今晚吃酒啊。我也不认识那个徐傅民,还有你恩师吴振,他请我到临安来推勘一起重案?根本没有的事!”

许桐的身影在袁绩冲眼前一闪而过。许桐到底是哪一边的?

“麻司理,你认识许桐吗?言午许,桐树的桐。”

“我不认识。”

“你恩师吴……振呢,他认不认识许桐?”

“这我就不知道了……许桐是谁?”

袁绩冲摇了摇头,陷入了沉默。

许桐是他三年前在临安结识的一位文人,早年当几年过小官,后来因看不惯官场的做派,隐退回钱塘县,帮父亲打理家族生意,无论对时事,还是对人世,许桐皆见识深远而又务实,他热心于地方慈善,常常出资帮乡亲们修路修桥,修水利。这一点深深感化了袁绩冲。隐居湖州后,他也模仿许桐,出资并亲自动手,帮附近老乡修水车,筑水渠。两人的共同爱好是画山水画,经常通信,讲论名家山水画。

如此看来,他还是没有想错:许桐被设陷阱害他的幕后人重金收买了,写信把他引到临安来,就要好让人来设计把他关进牢里,伺机暗杀他,杀死假县尉假弓手的那伙蒙面黑衣人,诡异得很,他们是不是本来打算在牢里杀死他?他们和拷打麻斯奇的那伙歹徒,是不是同一伙人?又或,那伙歹徒是另一拨杀手?

“麻司理,我可否问一句,”袁绩冲忽然开口问:“你和你恩师要找我一起勘案子,勘的究竟是什么案子?”

麻斯奇盯着袁绩冲看,半晌,才道:“薛崇将军被人谋害了,我们要勘的就是这案子!”

袁绩冲大惊失色:“你说什么,薛崇被人杀了?”

“没错。看来,你是真不知道啊。”

“他真死了?”袁绩冲仍难以置信。

“他真死了。今日是十一月七日,三日前,就是开始下大雪的那一日,十一月四日,在卯时,天蒙蒙亮,他被人绑在一艘小艇上,小艇被凿沉在西湖里,他溺水身亡。是我出城去验尸的。至于他是如何被绑上小艇的,至今,我都还没有勘出线索。”

袁绩冲听完,呆立着,仿佛仍未从震惊中醒来。

“给我松绑!”麻斯奇喊道。

袁绩冲仿佛耳朵聋了,没有听见。

“快放开我,快松绑啊!”麻斯奇又大喊了一声。

袁绩冲这才惊醒了过来。他木然地点点头,蹲下身去,从靴子里摸出一把闪亮的鱼鳞刀,才几下,便割断了捆扎麻斯奇的绳索。

麻斯奇甩了甩发麻的手臂:“很有可能,是因为事急,我恩师吴振……他没来得及和你接洽,所以,你才会不知情。他们在客店里杀害徐傅民,栽赃于你,就是冲着我恩师吴振和郑提刑而来的。他们是想阻止我们去追勘薛崇将军遇害的真相。”

他本想说出他和恩师吴振的怀疑,即:薛崇是遭内部人杀害的,身为毕丞相最信任的北伐主战将领,他刚从淮东前线秘密巡视归来,幕后指使者是朝廷上层里反对北伐的主和党。

可他又想起吴振的嘱咐,北伐,仍是朝廷的头等机密,便作罢了。

袁绩冲瞄着麻斯奇,半信半疑:“他们是谁?”

“他们是朝廷上层的大人物。郑提刑可能知道底细。所以我们才要赶紧去西兴渡!”

“郑提刑不是在平江府么,为何要远道而来,见我这个小人物?”

麻斯奇没料到,袁绩冲竟会如此深究,他决定岔开话题去,便朝袁绩冲一叉手:“袁准备将,抱歉抱歉,刚才是麻某失礼了,麻某不该直呼你姓名。”

袁绩冲一摆手:“我早被开除军职了。你还是直呼我名字为好。回答我问题,麻司理。”

“实话实说,”麻斯奇轻描淡写道,“麻某也不甚清楚,麻某私下里猜测,袁准备将在薛崇将军麾下十余年,对水军,对薛将军,都知根知底,郑提刑想听你聊一聊。”

“那为什么要选在西兴渡这么一个小地方?”

“这个么,说起来很简单,西兴渡和临安府,虽说只一江之隔,却是在绍兴府的地面上,很安全,很隐蔽,路也很近,只须坐船渡过浙江便是,甚是便利。麻某在绍兴府当过三年司理参军,绍兴知府胡才元和郑提刑,和麻某的恩师吴振,都是至友。这应该是他们选择在西兴渡和你会面的原由吧。”

袁绩冲听完,勃然变色:“麻司理,你用不着吓唬我!我不会跟你去西兴渡。更不想卷到你们权贵的争斗中去!”

“你……”

袁绩冲突然来这一出,让麻斯奇感觉很受伤。可他转而又莞尔一笑,似乎识破了什么:“袁准备将,麻某猜想,你还会悄悄跟在麻某后面,就像刚才你营救麻某一样。”

“这一回,绝不会了。我向你保证,麻司理,不会!我顺便问一句,抓你的那些人是什么来头?他们对你都说了些什么?”

“麻某也没能打听出来。看他们架势,是群乌合之众,很像是逃兵,海贼什么的人。他们在急着找你,他们威逼麻某,要麻某说出你的下落。”

袁绩冲脸上闪过一丝残忍的冷笑:“想杀我的人,真是不少,又来一拨。麻司理,我从心里头感激你把我从牢狱里搭救出来,救命之恩,我袁某永记不忘,但我实在是……不想连累你,害你也赔上性命。你还年轻,前程无量。你都亲眼看见了,这么多人在追杀我,我还是一个人逃亡比较好。”

麻斯奇发急了:“袁准备将,你是真傻,还是在装傻?”

“装傻,我为何要装傻?”

“麻某不信,你从军十几载,身为一员水军准备将,竟会如此没有见识!”

“哦,何以见得我没有见识?”

“难道你真看不出来吗?事到如今,你一个人单打独斗,根本就是在做无用功!就算你勘出了真相,朝廷里,衙门里,谁会信你?谁敢信你?也只有郑提刑一人,能顶天立地,帮你平反昭雪,勘出杀害徐傅民的真凶,还你清白。我这么说,是有依据的,圣上信任郑提刑,他是圣上最欣赏的‘孤臣’,朝中其他人都奈何他不得。”

袁绩冲机敏地一笑:“既然如此,那也好,我就听你一句,我一个人勘也是勘,不如先跟你去一趟西兴渡,看看郑提刑的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麻司理,刚才是我在试探你,你不要放在心上。”

董彦早年在临安混过几年,对临安各行各业很熟悉,那些三教九流之地、青楼卖笑场所及其行情行规,他了如指掌。在林启昆看来,这便是雇主任命他来指挥刺杀行动的缘由,他不但善于应变,也拥有应变的资本和人脉。

董彦把隐蔽在深巷小宅里作为预备队的八名手下,撤到城外,散布在东青门外骆驼桥一带,以便在袁绩冲逃出城去时,可以以逸待劳,即刻投入人马追捕。

林启昆骑着驴跟随在董彦身后,在细巷里曲曲折折穿行。

两盏茶之后,他们到了一个破旧的大院里,里面更是一片荒凉,一棵孤独的大树矗在院落中央,四周围十几幢房屋,墙壁上全斑斑驳驳的,一看便知道这里的房子很久没人住了。

突然,传来一声低沉的狗吠声,紧接着,一阵尖利的巨响拔地而起,令人毛骨悚然。群狗一起吠叫起来,越叫越凶狠。

林启昆吓了一跳,不由得浑身汗毛竖起。他稍微定了定神,才发现这儿是个养狗场。

一个瘦高个从左侧一间房子里走出来,望着董彦,也不说话,却径直走到大树底下。

董彦打量着对方,也不和他打招呼。他朝林启昆做了一个原地站立的手势,然后一个人慢悠悠地往大树走去。林启昆看明白了,董彦和这个瘦高个认识,是熟人。

果然,他们一靠近便嘀嘀咕咕说了起来。

一直说了有一盏茶工夫,董彦才又朝林启昆打手势,要他过去。林启昆迈开大步,跑到大树底下,听见董彦仍在和瘦高个讨价还价。

林启昆这才发现,这个瘦高个竟是个女人,有四十开外了,脸上布满了皱纹,只因她戴着帽子,看不见头发,所以他一直没认出来,况且她男里男气的,说话举止和男子完全无异。

一听见瘦高个女人报出的价码,六十贯,林启昆先是惊讶得合不拢嘴来,之后便是怒发冲冠手发痒,他真想出手去掐死她。

临安府养狗这行里,出的都是些什么贼人啊,她真把自己和董彦当作是从南海飞来的两只不拉屎的傻鸟了?六十贯?这可是一条普通猎犬的二十倍啊。

林启昆看看董彦,董彦倒是颜色如常,只是不停地和瘦高个女人还价:央求她五十贯成交,见不成了,又求她五十五贯成交。

可瘦高个女人傲慢得很,也不开口搭腔,只是在一再摇头。

林启昆很有冲动,很想上前去扇她三个巴掌。可再一看董彦,董彦却已答应了下来,仍旧是六十贯成交。瘦高个女人还怏怏不乐,仿佛被逼无奈,卖亏了一样。

看到瘦高个女人离去,林启昆忍不住问:“董头,这狗真值这么多钱?”

董彦似乎憋了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要不是俺出面,拿一件旧案子恐吓她,她得卖个八十贯一百贯还不止哩。”

林启昆不相信:“这到底是条啥狗啊,为啥值这么多钱?”

董彦白了他一眼:“这是一条临安府地面上嗅觉最灵的狗。所以才值钱。今日算你有眼福,否则,你活一辈子也见不到它。”

麻斯奇抬头望了望天:“天色不早了,我们赶紧出城!西湖上有一艘船在等我们。”

“我已出不了城了,此时,官府正在全城内外搜捕我。”袁绩冲说,语气里面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

随后,他又补充道:“官府已认定,假县尉假弓手都是我杀的,你麻司理也被我绑架了。不如趁天色还亮堂,我们在这附近租个房子,先住下来,躲一阵子再说。”

麻斯奇知道,袁绩冲说得在理。若出不了城,他们两个绝不能住在任何一家客店里,客店如今首当其冲,是官府和军巡铺军士们严查的场所。而他的住处更不能住,鲍自强会顺着恩师吴振的线索勘出住址,找到房子所在。

但麻斯奇还是很不甘心。眼下,郑提刑和恩师吴振应该已到西兴渡了,正眼巴巴等着他们俩过去呢,事不宜迟,怎么能够缩手缩脚呢。

“我们不去试试,如何知道出不了城?”麻斯奇坚持道。

“你这是在白白耽误工夫!”袁绩冲摇头。

“麻某自有麻某的道理。事情急。夜长梦多。不能让郑提刑久等。”麻斯奇毫不示弱。

“麻司理,我可以听你这一回:我们出城!但如何出城,什么时候该出去,什么时候该撤退,还有,一路上我们走哪一条路,采取什么样的预防措施,你都得听我的,我说可就可,我说不可,便是不可,你若同意,我们便一同出发,怎样?”

“好,一言为定!”

袁绩冲又规定,首先,他们说话不许再客套,不许文绉绉的,更不能提及官职,以免泄露他们的真实身份,他们说话要直来直去,相互以袁兄麻兄相称,要和他们俩所要装扮的外地商贩的言行举止相符合;其次,他们要化装。

袁绩冲从马背上的行囊里取出砚台,墨,毛笔,还有一个他刚从饭庄里买来的黑漆盒子,又从羊皮水袋里倒水出来,耐心地磨墨,然后以盛满水的黑漆盒子作为镜子,给自己画浓了眉毛,也给麻斯奇画粗画长了眉毛。他又用淡墨水来回抹着他们两人的脸,把脸色变黑变暗。

他还给那匹老马全身刷了几层淡墨水。

麻斯奇不由得来了兴趣:“是在军中学会化装的?”

“是。我一从军就被派去当了斥堠。”

“难怪熟门熟路。”

“麻兄,出城怎么走,你认得路吗?”

“啊,你竟迷路了?”

袁绩冲尴尬地笑了:“我对行都本来就不熟,只认得一些众人皆知的名胜和几座城门,刚才逃命要紧,一见到僻静处,就钻进去,七转八转之后,早就不辨东西了。”

“我大致还认得,”麻斯奇指着不远处一幢高耸的楼阁,“这便是中和楼,也就是中酒库,它在我们南边。这儿叫积善坊,临安人也叫它上百戏巷,住了很多演傀儡戏的人。”

“那好,麻兄,你熟你带路。不过怎么走,走快走慢,你还是要听我的。”

为了改换面貌,袁绩冲在羊皮袍子外面套了一件青色旧布袍,在羊皮帽子上也扎了一条头巾,他给麻斯奇也套上一件他的黑色旧布袍,然后他牵着马,与麻斯奇并肩而行。

他们出了短巷,又拐进一条细巷,像两个结伴来行都做买卖的外地商贩,在窄狭的街巷里向前缓缓而行。

用六十贯钱买来的猎犬,看上去只是一条深褐色的瘦狗,外表丑陋,远不是林启昆想象中的身形硕大的猛犬。它鼻子倒是很大,长长的耳朵,耷拉在脸颊两边,像是戴了一顶肉幞头,眼睛深陷在眼眶深处。它似乎很害羞,怯生生的眼光一直避免和人对视。

连自信满满的董彦乍一见这条猎犬,也一时愣在了原地,之后一路上过来都不再吱声了。

林启昆在心里面嘀咕:若是花六十贯买了一条烂狗,董彦这笑话就闹得太大了。

为了追上袁绩冲,所有人都已骑在驴上,董彦指定林启昆负责牵狗追踪,自己把总指挥。

他们又回到了他们一行人被袁绩冲用弹弓打得头破血流的那条僻静的深巷里。

董彦从驴背上的行裹里取出麻斯奇穿过的公服,递给林启昆,伸手指了指猎犬。

林启昆蹲下身来,把公服递到猎犬鼻子前让它闻味道。

只见那猎犬先轻轻闻了闻公服,后退一步,随后它眼睛发光,又上前来急急地嗅着公服,似乎要把公服上的味道一股脑全吸进鼻子里去。忽然,它仰高了头,朝着空中嗅了几嗅,狂吠几声,便往前冲出去。

林启昆差一点被它拉倒在地,他往前趔趄了一步,使劲地拉住了它。

他跑过去,拍了拍它头,又让它闻了闻袁绩冲留在地面上的马蹄印,它兴奋得尾巴高高地竖起,急急抖动着,它回过头,眼巴巴望着林启昆,一副跃跃欲试要往前冲的急迫样。

林启昆骑上驴子,手一松,猎犬向前一窜,飞奔起来。

董彦已骑在驴上,他一挥手,扮作军士的林启昆手下纷纷骑上驴,跟着他向前奔跑起来。

猎犬跑出一段路,猛然停下,鼻子嗅着地面,发出一声高昂的吠叫,又向前窜去。

袁绩冲决定冒险从御街走。御街路面宽,人多,车马驴也多,混杂在熙熙攘攘的人流和车流中间,不引人注目,不容易招惹巡街的军士们注意。

他们一路过了众安桥,过了观桥,从贡院门口经过。绕远路也是袁绩冲的主意。意在避开沿途的官府和军营,以免节外生枝,被军士们拦路盘问。

跨过新庄桥之后,两人略略放松了。一路上很顺利,没有遭到巡街军士们拦截搜查。接下来,沿途都是一些寺庙道观,沿城墙下一字排开,前面不远便是钱塘门。

他们加快脚步朝前走。走着走着,麻斯奇突然站住了,他侧转身来,跑向路边一家商铺。

袁绩冲知道有情况了,便牵着马缓步跟了过去。

“城门口有两个认得我的熟人,”麻斯奇神色紧张,“都是府院的。看守你的狱子也在。”

袁绩冲向城门口望去,果然看见两名身穿衙役公服的人堵在城门口正中间,用警惕的眼光一一打量着从他们身边步行出城门的行人,其中一人,正是大个子狱子。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一根马桩上还栓着两匹马。

袁绩冲看明白了,这两匹马是用来追人的,以防他们从城门口硬闯出去。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官府正在搜捕他,不许他出城,要把他围堵在城里。

骑马骑驴和坐车坐轿的人,纷纷停在城门前,下马下驴下轿下车,接受守城军士们查验。

袁绩冲和麻斯奇两人分开,退后,悄悄地回转身往回走。他们原路返回。

在此同时,董彦和林启昆一行人跟随着猎犬在街坊里巷转来转去。他们很快就转到了中和楼以北的上百戏巷。接着,他们又从上百戏巷来到御街。

不久,他们跟着猎犬过了众安桥,过了观桥和新庄桥,一路奔向钱塘门。

“我们走余杭门!”麻斯奇仍不死心。袁绩冲也没有阻拦。

“只要出得去,绕多少路都值。”麻斯奇气咻咻地说,似乎在给自己鼓气。

到了余杭门附近,袁绩冲让麻斯奇先在路边歇着,看他的手势再行动。他自己则跟在一辆牛拉的太平车后面,朝着城门口踽踽而行。远远的,他便认出了鲍自强。

鲍自强站在城门口前,挥动着两只手,做出各种手势,他情绪很亢奋,在向几名吏员和守城军士们部署着什么。这便解释了一切。

他们再一次撤离。

猎犬奔向钱塘门时,林启昆感觉到自己的心在剧烈跳动,就快要跳出嗓子眼了。他身子开始发软,任由驴子驮着往前跑。他觉得,已毫无指望了,袁绩冲早就出城了。

杀了人当然不会留在城里。董彦花这么多钱,买一条猎犬去追踪袁绩冲,实在太疯狂了。

可猎犬忽然又停下了。它犹豫着,东张西望,低头在地面上嗅了一会儿,跑向路边一家商铺。在店铺前,它再次停下,低吼了两下,似乎在抱怨着什么。

林启昆注意到,在城门口,有几名身穿公服的公人在逐个检查出城的男子。一队军士一字排开,排成人墙,挡在城门口。还有一些骑马骑驴和坐轿的行人,也在接受军士们检查,被逐个看脸。另一名军士则在细细查看着牲口。

此时,董彦已骑到林启昆身边,他也注意到了城门口的新动向。

“官府在围城,在搜捕袁绩冲。”林启昆提醒董彦。

董彦似乎早预料到了,胸有成竹:“这可是在大宋的行都,当街杀人,一定会遭搜捕的。马上就会全城戒严。”

“全城戒严?”林启昆紧张起来。

“没啥好怕的。俺们也都是军士,”董彦指指他身上穿着的军士战袍及轻便铠甲,安慰林启昆道:“俺们也在搜捕袁绩冲。”

林启昆笑了,故作轻松。董彦这种于不声不响之中早已洞察先机的能力,真把他吓出了一身冷汗。果真是个打过仗的老兵。他必须谨慎再谨慎,要打起十二分的小心。

胡思乱想中,林启昆觉得手里的狗绳一震,一抬头,只见猎犬向前飞跑起来。他连忙打着驴跟随上去。

走着走着,林启昆发现,他们又转了回去。原路返回。

董彦打着驴子赶了上来,笑逐颜开:“这贼娘的丑老狗,还真是贼娘的不可貌相,它这狗鼻子啊,真是太神奇了!俺觉得,袁绩冲这厮,这一回是逃不掉的,就要被它追到了!”

林启昆使劲点头,深表赞同。

鲍自强坚信袁绩冲被困在城里的判断,很快得到了证实。他因此而万分得意。

发生了一起怪事,有许多目击者说,有个骑马大汉驰马在街坊上狂奔,手上拿着一把大弹弓射石子打人,打得人头破血流,还抓了一个人,按在马背上驮走了,这听上去很像是盗贼间的火并。有目击者报到军巡铺,也有人报到临安府衙门。

又是个骑马大汉,也驮着一个人。这两处关键的细节,再加上这起怪事发生在丰豫门杀伤公事之后,鲍自强一听到消息,便迅速行动了起来。

尽管已暮色四起,他还是带着几名值守的衙役,亲自到事发地走访问讯,足足走访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勘到了端倪,在一家茶坊和斜对面的一家饭庄里,两家店主对骑马大汉的描述,符合袁绩冲的特征。鲍自强确定,到过茶坊的两人,便是袁绩冲和麻斯奇,而在饭庄里独自吃饭的骑马大汉,则是袁绩冲。

鲍自强坐在饭庄里袁绩冲曾坐过座位上,眺望着街景。他隐隐约约觉得,袁绩冲似乎一边吃饭,一边在监视斜对面的茶坊门口,难道他是在监视麻斯奇?这又是为何?

不管如何,鲍自强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如今,他有了两位可靠的目击证人,袁绩冲和麻斯奇被他围堵在临安城里,可谓十拿九稳,只要今晚不出纰漏,明日一早,他便可召集到更多的军士上街,拉网巡逻搜捕,他准备悬出重赏,发动城里所有的耳目暗线,闲人泼皮,一起出动搜寻,不愁搜不出他们来。

天色已暗。麻斯奇依旧不肯放弃,他坚持要去艮山门再察看一下,万一有机可乘呢。

袁绩冲一声不吭,跟着麻斯奇走。

他们远远看见城门口亮着不少灯笼,军士们人数陡然间增加了一倍,个个持械警戒,严阵以待,气氛肃然。两名府院吏员提着灯笼,逐一照亮被查之人的脸庞,在确认他们不是之后,才挥手放行。

袁绩冲认了出来,这两名吏员都是在府院公事厅里堂审时看守他的狱子,毫无疑问,他们也认得麻斯奇。在他们身后,拴在马桩上用以追赶的马匹,也增多了,而且,一下子竟增多到十几匹,这是袁绩冲所没有料到的。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他想。

扩大视线,再细细观察。他又看见不少过路人聚集在靠近城门口的城墙前,在围观着什么。他猜,他们应该是在看布告。他拍了拍麻斯奇肩膀,提醒他注意。

麻斯奇也认定,一定出现了新情况,他想走过去一探虚实。

“不行,你不能去。这种事,还是我去!”

袁绩冲从驮在老马背上的行囊里摸出一把花白胡子,按在脸上,把自己打扮成一个长着花白胡子的老头子。他小心翼翼收拾停当后,让麻斯奇再三确认,像不像一个进城的爱凑热闹的老人,得到麻斯奇肯定后,他才步履微颤,朝着城墙缓缓走去。

来来往往看布告的人不少,看完了也不说话,有的匆匆离去,有的直接出了城门口。

麻斯奇无比紧张,紧盯着袁绩冲身影,毕竟,贴布告的城墙距离城门口太近了,只见袁绩冲混迹在路人中,也没有什么人留意他,他很快便蹭到了城墙前,只看几眼布告,便装作毫无兴致的样子,悻悻离开了。

袁绩冲刚一靠近,麻斯奇便冲了出来,急切切问:“出什么事了?”

袁绩冲沉着脸,不予回答。他装作不认识麻斯奇的样子,加快脚步,从他身边经过。

麻斯奇顿时觉得,自己太鲁莽了。他牵起马,默默跟随在袁绩冲身后。

转过了两个街坊,他们才在一条幽暗的细巷深处停了下来。麻斯奇看得出来,袁绩冲情绪极度低落,他心里也一阵惶惶的,猜布告上一定是坏消息。

当袁绩冲用低沉而缓慢的语调把布告内容背诵给麻斯奇听之后,他的第一反应是不信。

他没法信。他感到天旋地转。

这张布告是殿前司发布张贴的。布告上说,薛崇骄奢淫逸,多丧败,通敌谋不轨,是叛国的逆贼,还说袁绩冲和麻斯奇两人都是薛逆的附逆,余孽,他们指使人诛杀薛逆,纯属是为了灭口,以消除通敌叛国的罪证。

通敌与叛逆,都是足以灭族的不赦之罪,公然写在缉捕捉拿他们的布告上,代表圣上、毕丞相和主管殿前司公事王乾,都已知悉了情况,皆认定他和袁绩冲两人犯下了弥天大罪,恩师吴振,可曾预料到了这一切?

事到如今,事情的性质已变了,意味着圣上和整个朝廷上层都把他们俩当作是国贼,可对他们格杀勿论。仅仅靠一个在西兴渡的孤臣郑提刑,如何能反转得过来?

薛逆,这两个字,深深刺痛了麻斯奇的心。而更耻辱的是,他和袁绩冲都被宣判为薛逆的附逆,即分明就是麻逆和袁逆,只是布告上没有如此指责而已,只是说要缉捕捉拿他们。

为什么会这样,到底出了什么事,才会张贴出这张布告?

麻斯奇忽然觉得,是袁绩冲暗中做了手脚,背诵了一个事先拟好的假布告来欺骗他,以便摧毁他的信念,企图操控他,掌握他。

因为从文句的通顺及上下文意思的完整度来判断,袁绩冲几乎把布告一字不差全部背诵了下来。麻斯奇不相信,作为武臣的袁绩冲,会有如此过目不忘的本领。

然而,麻斯奇的幻觉很快便破灭了,他自己都觉得,他太可笑了。

在去东青门路上,麻斯奇亲眼看到了布告全文。布告就贴在街坊十字路口,围观的人不少,他跑过去从头读到尾,布告内容和袁绩冲背诵给他听的,的的确确一字不差。

麻斯奇彻底幻灭了,觉得一切都完蛋了,他甚至都不想去东青门了。

可袁绩冲坚持要去,说这是一次重要的侦察行动。果然,在东青门边的城墙上,贴出了同样的布告,也大大增加了军士人数和马匹。看来,殿前司亲自出马,在围堵他们。

至此,麻斯奇绝望而悲愤。他变得一言不发。

天完完全全黑了下来,寒风凛冽。他们又冻又饿。

“我们还是回积善坊,”袁绩冲说话了:“那边离城门远,又靠近御街,是个热闹的地方,外乡人住着不扎眼。”

“好,我都听你的。”

回积善坊路上,他们看到的,遇到的,更充分证明了事态的严重性:全城已如临大敌,殿前司军士大肆出动,在主要街坊上随意拦截被他们怀疑的行人,进行搜身检查,验明身份。所幸,袁绩冲专拣小路幽巷绕着走,才没有遇上巡街的军士。

他们穿过蒲桥和盐桥,又经过炭桥,横过御街,回到了积善坊。

接着,他们又马不停蹄,穿街走巷,去找可以出租的空房子。

老天似乎很垂怜他们,跑了不到两盏茶工夫,他们路过一家食铺买吃食时,得知食铺楼上的住客今日一早刚搬走,回老家去养病了,店主还没有找到新住客。

袁绩冲当即付了一半租金,拍板把楼上全部租下来,他对店主说他们两个是外乡生意人,结伴来行都进货,因为要安排船进城来运货,估计要住上半个月。

这家临街而开的食铺不大,才一间大房,可容纳二十余人坐着堂吃,屋后有个后院,里面有牲口棚和一长溜六只储水的大水缸,还有个食料加工场。二楼两间供出租的房屋,就位于食铺正上方,高悬在一大片屋顶之上,站在二楼窗户前,举目望出去,只见四周围曲巷窄路如同迷宫一般纵横交错,四通八达,这正是他们藏身的绝好之处。

袁绩冲表示很满意:“楼下是食铺,我们叫店小二送饭到楼上,一日三餐都送,我们足不出户,就解决了吃饭问题,这几天,我们就装作是初来乍到,水土不服,尽量不外出,等缉捕的风头一过,再想办法出城。”

麻斯奇点头称是,心不在焉。他深感疲倦,心死如灰。且他早已黔驴技穷,无计可施了。

林启昆和董彦一行骑着驴跟着猎犬来到余杭门,可那猎犬却并不直接朝着城门口奔去,而是停下来东嗅嗅西嗅嗅,随即,又撒腿跑开了。他们跟着猎犬一路小跑,来到艮山门。之后又是东青门。最后竟兜兜转转,横穿过御街,奇迹一般地折回了上百戏巷。

林启昆满脸狐疑:“袁绩冲在搞什么鬼,是不是又在耍咱们?”

“他们出不去,又回来了。”董彦作出了判断。

仿佛是在证明董彦说对了,那条猎犬似乎嗅到了什么,猛然间抬起头来,直愣愣地凝视着前方的黑暗,随即,它高声吠叫着,朝前一窜,飞奔起来。

他们打着驴跟着它跑,它跑过了两个街口,越跑越快,尾巴翘得笔直,眼睛闪闪发亮。

“快拉住它!停下,快叫狗停下来!”董彦大喊。

林启昆使劲拉住狗绳。那猎犬凶狠地狂吠着,扭动身子挣扎着,想要挣脱掉狗绳向前冲。

董彦急急忙忙跳下驴来,手里拿一个藤条笼头,冲向猎犬。那猎犬一见,转身想避开去,却被董彦一个快步赶上,一把抓住它的长耳朵,狠狠地一拽,把笼头给它套上了。

林启昆这才明白,原来董彦是怕猎犬的吠叫声惊动了袁绩冲。

董彦示意继续前进。林启昆一松手,猎犬又向前狂奔起来。

前方是一个三岔路口,有一家亮着灯光的食铺位于路口中央,正对着他们。

那猎犬虽被套上了笼头,叫不出声,却仍旧兴奋得像撒欢一样,一边飞奔向前,一边欢快地抖动着尾巴,嘴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它一冲到食铺门口,便拉出一泡尿来标记地盘。

董彦跳下驴子,做出各种手势,指挥林启昆及其手下,还有快跑着跟上来的他自己的手下,要他们团团围住食铺前后左右,封锁通往岔路口的三条街坊,大家各抄器械在手。

“林头,俺和你一同进去,问问店主,有没有空的房子可租给咱俩住?”

董彦说完,不由分说,抬腿往食铺门口走去。林启昆紧跨几步,跟随上去。

一进门,他们发现坐在店堂里吃夜宵的人,比他们想象的要多,有七个男子,看他们的衣着,都是小商贩及店铺伙计的打扮。

林启昆见店主走近来,开口便问:“店家,我们是外乡来行都做海货生意的,有没有空房子可租给我们住几日?”

店主开颜一笑:“巧了,今日来问房子的人还真的不少。可惜了,客官,你来晚了一步,我刚把楼上的两间空房子租出去,还不到半个时辰哩。”

林启昆看见董彦朝他使了个眼色,便继续和店主搭话,问临安的物价,两人攀谈起来。

董彦趁着店主和小二不备,一闪身从后门溜进了后院。

不一会儿,林启昆看见董彦又从后院折返回来了,便买了几包吃食,和他一同走出食铺。

外面街坊上,董彦十几名手下早已严阵以待。

林启昆迅速评估了一下形势,觉得他根本没有胜算。他手下也没有作好战斗准备。

“俺运气来了。”董彦眼睛里杀气腾腾,“俺刚到牲口棚去看了一看,看到一匹老劣马,问喂马的,说是楼上租房子的人的马,不会错,就是袁绩冲这厮就住在这儿!”

董彦说着,飞快拿过一张弓,背上满满一壶箭。他吩咐林启昆和他的手下在外面接应,他自己带着猎犬和他的九名手下,手持弓箭和手刀,朝食铺门口扑了过去。

黑漆漆的巷口寂静无声,寒风凛冽,一阵一阵吹在脸上身上,冰冷如刀。

林启昆的心抽紧了。他知道,这一回袁绩冲必死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