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杀机重重

有人给了他三十两金子,一色铁线巷陈二郎铺的一两金铤,金光灿灿三十根,一字排开,铺陈在他眼前,按市价每两三十五贯计,相当于一千零五十贯之巨,足以抵他几年官俸,只需要他把袁绩冲留在府院牢狱里,留三天以上,不许任何人接近,其他的事,他什么也不用做,更不用去管。到时候,袁绩冲有没有罪,是生是死,全都和他无关。

对方还许诺他,事成之后,等他在临安府秩满后,他将去绍兴府任职,升任判官。

鲍自强不敢相信,福运就这么一下子撞到他额头上了。他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今天一大清早他起床时,可没有见到任何喜兆啊。这便是所谓的时来运转,说转就转吧。

他等待升迁很久了,一直眼巴巴艳羡别人,苦于找不到上进门路。如今好事送上门来,他哪能够犯傻露怯,回绝掉呢。何况,还有超过一千贯之巨的一笔横财在向他招手,谁看了谁都会眼谗的!他眼睛发亮,盯着闪亮的金铤,一口答应了下来。

鲍自强从来都不是鲁莽之人,他凭理智生存。他当然知道,这事颇有几分风险。但他更清楚,他若是回绝掉对方,只怕会给自己招来更大的风险。

在官场上打拼了这么多年,他嗅觉相当灵敏。他嗅得出来,急于要他扣留袁绩冲的幕后人,一定是个相当有权有势的金主,这一回,愿意拿出这么多银子给他,还许诺给他升迁,肯定已是无路可走,处于危急之时,他若回绝掉对方,就等于重重得罪了这个金主,日后还会永久招他嫉恨,他这一辈子就不用在京官这条道上混了,是生是死,都很难说,还不如答应下来,做了再说。他一向敢想敢做,人家无非也是看中他这一点才找上他的。

光是三十两金子,鲍自强便无法回绝对方。他从小便贪财。这么大一笔横财,是他梦寐以求都不敢想的。五六百贯,已是他发财白日梦里的最大数目了。

他整整快活了一上午,连堂审他都有些心不在焉。

堂审一结束,鲍自强骑上驴,急急忙忙抄近路赶回家里,又把三十根金铤拿出来,一根一根仔仔细细鉴赏了一遍,似乎仍有一种在做生财痴梦的错觉。

偏偏好事成双。临安城外一户做水产生意的豪右上门来,送了两铤二十五两的银铤,求他办事。鲍自强心里乐开了花。他隐隐约约记得,之后他们一块儿乘轿去三元楼赏雪吃酒。可他实在是不明白,他怎么就孤孤单单一个人跑到浙江边上,在一望无际的荒野地里行走呢。

积雪都不见了,风巨大,吹得他摇摇晃晃,站不稳脚,吹得浙江巨涛汹涌,煞是吓人。

突然间,一群女暴民蜂拥而来。他似乎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们。她们皮肤黝黑,破衣烂衫,张开一张张黑洞洞的烂嘴,怒吼着,朝他奔跑过来。他吓得直哆嗦,连连往后退去,可一阵巨风忽然吹来,死死顶住了他身子,使他无法动弹。

为首一名女暴民生得魁梧强壮,龇牙咧嘴,她挥动粗硕的臂膀,向他扔出一把亮闪闪的巨斧,不偏不倚,正好击中了他脖子。可奇怪的是,他毫无知觉,竟一点也不痛,也没见血流满身。但他无论怎样使劲,也拔不下巨斧。巨斧斜斜地横插在他脖子上。

为首的女暴民扑向他,一把推倒他,像一条疯狗一样骑到他身上,凶猛地撕扯着他衣服,裤子,准备强暴他。看着女暴民向外爆出的龅牙,满口恶臭扑来,丑陋不堪的脸蛋上,像撒了一层密密的芝麻,满是粒粒饱满的大麻子,他不由得惨叫起来。

他睁开眼睛,惊醒了,发现自己刚才在做恶梦。

他躺在一张软床上,华丽繁艳的房间里暖洋洋的,烧着炭火,他的裤子已被脱掉了,一个模样标致的妓女赤裸着全身,跪在他身旁。

她似乎对他的惨叫不以为怪,反倒柔声细语安慰他:“公子,姐姐在,不用怕!”

鲍自强这才想起来,自己和做水产生意的豪右一起在三元楼里吃花酒,他开怀畅饮,不久便不胜酒力,醉了。想必豪右已离去,为了讨好他,把他安置在温柔乡里快活。

江南严冬的肃杀劲,林启昆算是领教到了。第一次见到大雪漫天的新鲜感,只维持了不到半个时辰,他便瑟瑟发抖起来。江风卷着暴雪,连着呼啸了三日,天寒地冻,冻得他直流鼻涕,浑身发冷,把厚棉衣和羊皮袍子通通裹在身上,也不管用。似乎全靠着吃酒、吃热羊肉汤取暖和烧炭火盆,他才活了下来。丢死人了。

直到今日,他才缓过劲来,慢慢适应了这阴冷峭寒直钻进骨头里去的冰天雪地。

雪一霁,林启昆心情也愉悦了起来。他们一行三个壮汉,骑着三头驴,沿着贴沙河西岸,朝着保安门行进。他们身后还牵了三头驮着沉甸甸行囊的驴子。

行囊里有大量的弓、弩和手刀,还有上百枝箭。全都是违禁的军器。他们这么胆大妄为,主要还是白天守卫行都的军士对于出入城门的商贩行囊不怎么查验。这也是他们这一回行动中最冒风险的环节之一。但时限实在太仓促,已没有更周全的办法,只好硬上了。

林启昆的外号叫滚海蛟,一看便是个令人生畏的粗汉:体格结实,胳膊粗壮有力,脸膛晒得黝黑发亮,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笑意闪闪,但他通过戴帽穿衣,把自己伪装得很好,看上去只不过是一个远道而来的精明商贩在赶路进城。

贴沙河两边的野地里,白皑皑一片。树林里积雪盈盈。大路上因为有太多的人畜践踏,早已成为望不到尽头的一长条黑色泥泞带。在他们左翼,连绵不绝的城墙在低垂的阴云下显得高大而雄伟,细看之下,又显得十分神秘兮兮。

林启昆这是第三回来临安了,前两回都是在春夏之际,也都是从广州坐船经海路而来。而这第三回,注定会迥然不同于往常,他已作出大胆抉择,他这辈子富贵与否,全在此一举。

林启昆收起了遐想。他注意到前方有一个穿着青色厚棉袍的青壮男子,牵着两头装有背篓的驴子,脚踏着泥泞,朝他们缓缓走了过来。男子头上戴着一顶土里土气的旧棉帽,活脱脱一个刚卖掉了山货从城里出来回家去的乡下小商贩。

林启昆一眼便看穿了伪装。来人是董彦。

董彦三十一岁,生得腰圆膀粗,虽然一身乡下佬打扮,可蛮横的凶悍劲仍写在他那张阔脸上。他目光威严,盯着林启昆一行,仿佛在一一掂量他们这几人的斤两。

“其他人呢?”等他们靠近了,他劈头问道。

“还在后面。我不放心,所以走在最前头。”林启昆回答道。

董彦点点头,表示赞赏。按他的部署,林启昆一行十八个人,扮作商贩,分作四批上路,他们夹带着军器,将先后从候潮门、保安门、新开门和崇新门四个城门进城。

他们如此行事,是为了事后不易被官府查到踪迹。毫无疑问,他们进城去是要去杀人。

董彦佯装低头望着地面,前后左右,一一张望,他在侦伺着四周动静。

大路上空荡荡的,行人稀少,离他们也很远。

林启昆知道,董彦要向他面授机宜了。在暴雪之前的几天里,董彦带着林启昆一伙人在荒郊树林里演练了多次。林启昆发现,董彦这人鬼得很,粗中有细,很重视保密,喜欢把行动的目标和地点留到最后一刻才公布。

“咱们今日要杀的人叫袁绩冲,”董彦下令道,他很不爱说话,但要说明部署却不得不说一大段话,所以他脸上一副痛苦的表情:“俺再说一遍,咱们要杀的人叫袁绩冲,不要弄错了!他以前是水军的准备将,如今拘押在临安府府院的牢狱里。林头,你带上你的人,混进去,杀了他。俺带人在外头接应你们。”

“属下晓得了。”林启昆答应道。

“只许成,不许败!”

“明白!”

董彦浅浅一笑:“咱们运气好,来得巧,今日官员们都去赏雪吃酒了,衙门里没剩下几个人值守,就算呼天喊地,也不会有当官的出头,等他们找齐了人,少说也要一两个时辰,足够咱们撤出城去。”

林启昆一脸敬佩:“还是董头高明!”

“林头,不必心疼箭,一定要多放箭,把袁绩冲钉成一个刺猬,让他死透了!”

“他不死,我死!”林启昆恶狠狠迸出一句。

董彦伸出拳头,锤了锤林启昆肩膀,以示鼓励,然后,他开始作出更具体的部署。

牢房里比袁绩冲想象的要暖和,也比他预计的要宽敞。

事实上,袁绩冲觉得鲍自强给了他特别优待:这间牢房是府院牢狱里的上房,收拾得干干净净,几乎纤尘不染,也很通风,没有什么让人反胃的气味,床铺上铺着一床厚厚的新棉被。这意味着今日夜里他至少不会受冻。

铁栅栏外面,是狱子的值房。一名身高体壮的大个子狱子趴在一张木条桌上,在打瞌睡。他身旁放着一个火盆。火盆正上方,房梁下面有两排小小的气窗,打开着。火盆里的木炭烧得正旺。热气穿过铁栅栏进入牢房里,让袁绩冲感到一丝丝的暖意。

这应该也是鲍自强特意安排的。

袁绩冲双脚已被套上脚镣,栓在铁链上。脚镣上还绑上了厚厚的布料,以免磕伤他肌肤。显然,这也算是一种优待。铁链一头栓在他脚镣上,另一头则栓在嵌入两面墙壁上的铁柱上。两条铁链长度有限,使他只能待在床铺附近,无法走远,更无法靠近铁栅栏。

袁绩冲反复进行了估算,他根本没有可能靠一已之力挣脱或砸烂这条铁链。他一直寄予厚望的那把鱼鳞刀,仍旧踩在他左脚底下,安稳地藏在靴底的隔层里,没有被狱子搜走,可它已毫无用处,他根本无法用它来割断他脚上厚重的脚镣。

这便是鲍自强优待他的真相:阻止他越狱,让他彻底断了越狱这个念想。所以他才会被松绑,也没有给他戴上木枷。看着可以自由挥动的双手,袁绩冲仿佛听见了鲍自强奸诈的狂笑,把他独自一人囚禁在这间上房里,或许就是为了方便今晚对他秘密行凶。

一想到自己将必死无疑,袁绩冲心中像被刀戳了心窝子一样痛,他极度愤怒。他暗暗发誓,死了也要变成厉鬼,要把鲍自强撕个粉身碎骨。

一辆四头驴子拉着的芦席蓬车在飞驰。

麻斯奇闷闷不乐地坐在车厢里。他已脱去了浅灰色的棉孢子和便帽,戴回了官帽幞头,一身整洁的公服,显得正气凛然。两名壮实的弓手坐在他身边,一人手里握着手刀,另一人拿着一把做工简陋的木弩。第三名弓手坐在车头在赶车。

一名身穿公服的县尉骑着一匹瘦弱的老马,紧跟在驴车旁。

他们一行五人在麻斯奇的带领下,正原路返回,赶去临安府府院。

马,驴子和车都是租来的。他们只需出了城,上了西湖里的船,自会有人帮他们去还。

县尉和三名弓手都是雇人假扮的。所幸他们四个以前好歹当过几年土兵,武艺虽说不怎么样,但出来摆摆样子,还算是象模象样,糊弄一下府院里的节级和书吏,足够了。

麻斯奇背在肩上的一个背囊里有两份公文,也都是伪造的。但伪造得真假难辨,就连麻斯奇也看不出来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四年来可是天天都和公文打交道的。他虽然没敢开口问由来,可他心里明白,这一定是恩师吴振亲笔伪造的,郑提刑就算到了西兴渡,也不可能消息如此灵通,这么快便知道了晌午前鲍自强对袁绩冲的审讯。

以上这些,都是恩师吴振的部署。他为麻斯奇准备了全套人马和道具,用于骗过府院里的节级、狱子和书吏,麻斯奇和他们里应外合,以浙西提刑司的名义,把袁绩冲从牢狱里提出来,带出府院,然后他们一同出城去。

至于鲍自强,吴振要麻斯奇不必太紧张,说他已叫人扮作豪右把他骗出去吃酒去了,一时半刻回不来。

驴车行进的速度很快,驶过了中和坊,再往前,便到府院了,麻斯奇心里涌起一阵前所未有的莫名恐惧,虽说他清楚,要经世济民,有志于治道,敢在朝堂上论列大事,党争是不可避免的,可一上来便如此凶猛,让他去行莫大的迕逆之举,犯下死罪,未免也太……

到底要不要按照恩师说的去做?难道……就没有其他的法子可想吗?恩师为何不直接去找毕丞相,要毕丞相紧急上报给圣上,让圣上下令释放了袁绩冲?

眼下,他还来得及悬崖勒马,停车,驱散假县尉和假弓手即可。

之前,在施家肥羊酒店二楼的单间里,麻斯奇就挣扎了很久,行大义不惜杀身成仁,口号喊起来固然慷慨激昂,落实到身体上,却是千钧重负,不由得让他怀疑此举是否明智。

但是他还是不敢对恩师说出一个不字。在恩师目光殷殷的注视下,他硬起头皮,说他干。

此刻,箭已在弦上,他不得不发了。他若是突然反悔,就不仅仅是对恩师的背叛,对大义的不敬,简直是亲手将恩师推进了火坑。

恩师可不是一个人,在恩师背后,还有一大波支持北伐的有力之人,毕丞相,王殿帅,郑提刑,胡知府等等,全都眼巴巴指望着他呢。

望着车窗外水波粼粼的流福水路,麻斯奇想起十年来恩师吴振对他无微不至的谆谆教诲,在仕途上对他的各种照应和提携,他重重叹了一口气。

一考中进士,麻斯奇便迎面感到了现实的残酷:官场上员多阙少,竞争异常激烈,有人进士及第,五六年之后方才得以授官;还有人熬过了漫长的十七八年,才从选人初阶的从九品的迪功郎[1]前进三阶,升到选人中阶从八品的从政郎,脱出选海遥遥无期,不少年龄大的,甚至就停留在这一阶上,稀里糊涂地致仕回乡了。

然而麻斯奇却从未有过回家乡待阙的经历,进士及第不到一个月,便出任绍兴府司理参军,这都是拜恩师在官场上有人脉,会运作,三年秩满后,恩师又早早向郑提刑荐举了他,使他不用待阙即赴行都临安府,升任右司理参军。

他年纪轻轻,便从资历最浅的从九品迪功郎,连跳两阶,升至选人中阶从八品的从政郎,难怪好不容易才爬上文林郎的鲍自强很嫉妒他,会时不时刁难他一下。而他之所以从来都不畏惧鲍自强,鲍自强也从来不敢对他太过份,也都是拜恩师吴振在浙西提刑司给他撑腰。

麻氏族人把麻斯奇视为京师的大官,他一回乡,举族相迎。乡情难却,他身上寄托了族人乡亲的殷殷希望,他们相信,只要他在临安府衙门里一日,便没有人再敢来欺负麻家。这也是他犹豫再三动摇再三的羁绊之一。

或许恩师要他挺身而出,救出勘查薛崇将军被溺死一案的关键人物袁绩冲,是在为他作仕途上的谋划:要他立下奇功一桩,让圣上一见难以忘怀,然后得以超越拔擢。

想到这里,麻斯奇皱了皱眉头:难道这是恩师为他脱出选海而选择的一条快捷之路?

这倒是符合恩师的脾性,他总是喜欢默默地先行,事成了,才会谦逊地告知原由,可是,这么做,简直比押上性命和人豪赌还要凶险,真的值得吗?

麻斯奇忽然间意识到自己太自私了。他思前想后,犹豫再三,考虑和盘算的,全都是他自己的前程,他从来没有设身处地为恩师着想过。

或许,勘明薛崇遇害的真相,是毕丞相和郑提刑他们一干人的部署,是为了北伐而清除掉反北伐势力的必须,恩师顶风冒雪,从平江府奔来临安,也是要对他们,对圣上有所交代。

再说,恩师已四十八岁了,他不是圣人,更非神仙,他也急需要一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功绩,以此来获得升迁,拔擢。毕丞相、郑提刑对他一贯信任,他更需要对他们有所回报,有所襄助,才能够使他官场上的人脉得以维系啊。

麻斯奇心中泛起一阵深深的惭愧。他之所以有今日,全赖恩师一人鼎力相助而成,他欠恩师的,岂止是太多太多啊,此恩绵长,他不得不报。

他豁然间开朗了:在营救袁绩冲这事上,他恰好可以使得上力,所以,他必须豁出去帮恩师一把。他岂能够望而退却,忘恩负义,让恩师大大失望呢?

恩师早就说过了,正道在心,为了恢复大业,他们可以献身,可以作出牺牲,更何况,还有圣上,还有毕丞相郑提刑在给他们撑腰,他还有什么理由患得患失,不去大胆一搏呢?

党争就党争了,为了澄清天下,他就是要去争一争!

驴车停下了。意味着州桥已到。这是麻斯奇和假县尉之前约好的停车地点。

麻斯奇一把掀开竹帘,下了车。他看见假县尉早已下了马,正叉手在腰,有模有样地站立在州桥下,十足一副公人模样。

麻斯奇笑了起来,觉得他滑稽之至。他一抬手,把装有公文的背囊交给了假县尉,随后大踏步走过州桥,向西一拐,直奔府院和右司理院合用的大院而去。假县尉和两名假弓手排成一行,紧紧跟随在他身后。

林启昆一行三人骑着驴,混在人流之中,从保安门进了城,一切顺利。守城军士们聚在一堆,说笑聊天,看都没看他们一眼。

他们去了通江桥附近一家饭庄里吃饭,等候从候潮门、新开门和崇新门进城的另外三批人。不久,三批人都到了,他们进城也相当顺利,没有守城军士来检查他们满是军器的行囊。

吃完饭,林启昆把手下们分作两组,第一组九人,不用换行头,仍旧假装是商贩和行人,直接去流福坊附近的两条道路上埋伏,担任接应和掩护任务,第二组八人,由他亲自带领,前往一条深巷,去和董彦接头,他们将在那里换装,换上官员随员的公服及军士的战袍铠甲,然后出发去临安府衙门。

一路上,林启昆一行九人仍旧很小心,他们分作四批,前后隔了有一盏茶的路程。不久,他们一一进了深巷内一座小宅的前门。

董彦见了他们后,说轿子和轿夫,他已雇好了,在后门外面候着,他再三叮嘱林启昆,不要逞能,要让两个轿夫抬轿,以节省他体力,用于府院内的战斗。

林启昆扮作一名六品大员,出了后门,他一屁股坐进轿子里,两名轿夫抬着他出发了。

在轿子前面开道的是他三名手下,一名扮作随员,两名扮作军士,另有五名手下扮作一小队军士,跟在轿子后面押阵。按董彦的部署,他们一行假装是官员上门拜谒故旧同年,直奔流福坊内的府院,进去之后便直扑牢狱,谁敢阻拦,一律格杀无论。

那妓女的腰肢摸起来柔软光洁无比,相当的快意,是他玩过的女人里面最好的。鲍自强很快便完事了。完事之后,心里竟有些不平。

一个做水产生意的平常豪右,从前还是明州一个小县里海边捕鱼出身的,大字没识几个,便可一富而天天和这等美妙标致的女人睡觉,他真是枉费了这么多年苦读诗书和苦练武艺。

然而,最败坏鲍自强兴致的,还是那个恶梦。射精后,他才缓缓记了起来,在恶梦里想强暴他的女暴民,乃是他从军不久后随大军去平暴时杀死的一个女暴民,那是他第一次挥刀杀人。他依稀记得,那女暴民的血溅泼到他衣衫上时,他不由得一阵心悸。

当时他还年轻,后来也时常做些恶梦,梦见他被女暴民们追杀。

为何今日他一连发了两大笔横财,却又做起了恶梦?

鲍自强心里面疑神疑鬼的,总觉得不吉利。这恶梦似乎在提示着什么。他突然间不放心起袁绩冲来,便早早辞别了温柔乡,让等候在外的轿子直接送他去府院,他要去视察一下。

诺大的府院里一片寂静。公事厅里不见一个人影。出去宴饮的官员想必都已吃酒吃得醉醺醺的,不会再回来了。而吏员、军士和杂役等人在这个时间也都回家吃午饭去了。

麻斯奇心里一阵担心,他怕牢狱里值守的节级不在。他回头望了望假县尉和两名假弓手,只见他们全都神色紧张,走路的姿势也很僵硬。

“你们都听好了,”麻斯奇扯起嗓子说,“都给我放松一点。我就在这衙门里面办公,有我在,会很顺当的。”

他们齐齐地点头,似乎略略感到一点安慰。

麻斯奇领着他们直奔府院牢狱。

一走近牢狱门口,麻斯奇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只见三名全副武装的军士铁将军把门一般守卫在一具红漆杈子后面,一人持弩,两人握着长柄掉刀。

这几名军士和红漆杈子堵门都是新添的,似乎意在警示别人:任何人别靠近,今日牢狱关闭!麻斯奇这才意识到,他遇到大麻烦了。原来狡诈的鲍自强早有部署,他竟安排了军士来看守府院牢狱。如此戒备森严,看来他只有硬着头皮硬上了。

麻斯奇朝假县尉点点头。假县尉跨步上前去,朝军士们拱手行礼:“各位军爷,我乃是长洲县尉,奉浙西提刑司之命,特来临安府府院提人。”

军士们看看麻斯奇,又看看假县尉,全都不吱声。

十分尴尬的冷场。麻斯奇感觉到有一种隐隐约约的紧张在他们中间弥漫。

过了片刻,才有一名军士冷冷答道:“上面有吩咐,今日牢狱关闭,不接待人。”

假县尉愣住了,看着麻斯奇。麻斯奇知道,他不得不出面了。

“去,把今天值日的节级给我叫出来!”他打起了官腔。

军士们迟疑地看着麻斯奇。没有挪步的意思。

麻斯奇想,军士们在府院进进出出,应该认得我这张脸,或许还知道我是右司理参军哩。

“你们都傻愣着干吗?”他吼了起来,“耽误了紧急公事,想坐牢,挨鞭子吗?”

一名军士起身走进门去,不一会儿,他便带着一个胖子节级出现在牢狱门口。

麻斯奇认得这个胖子节级,他是鲍自强的心腹。

胖子节级肥嘟嘟的圆脸蛋上有一道压痕,一双水泡眼迷迷离离的,显然刚被军士吵醒。

他把手叉在腰上,气愤地瞪着麻斯奇:“什么事,麻司理?”

假县尉朝他做了一个揖:“我乃是长洲县尉,奉浙西提刑司之命,特来临安府府院提人。”

“提谁?”

“袁绩冲。”

“不可能!”胖子节级猛的一挥手,在空中划了个半圆,语气斩钉截铁,“任何人都不得接近袁绩冲,连我在内。鲍录事专门交代过!”

这时,假县尉已从背囊里取出一只绿匣,递向胖子节级:“这是提刑司的提人文书。”

这份假公文上说,袁绩冲杀人一案案情可疑,故移人复勘,由长洲县尉熊信即刻押解疑犯袁绩冲去浙西提刑司,不得有误。

胖子节级摆摆手,拒绝接受。他鼓起浮肿的水泡眼,满脸的不耐烦:“我不是说过了嘛,今天不可能!你耳朵聋了吗,没听见?有事,去找鲍录事吧,他明天来!”

“至少你该把公文接下来。干吗非要刁难人,让人家白跑一趟!”

麻斯奇插话了。他说得极不客气,几乎是在责骂对方,还故意挑衅地怒视着胖子节级。

胖子节级果真被激怒了:“这是府院里的事,麻司理,恕我直问:和你相干吗?”

“当然相干,要不然,我来干吗?”麻斯奇语气十分强势。

他朝假县尉挥了挥手:“来,你把另一份公文也取出来,扔给他看看!”

假县尉从背囊里取出另一个绿匣,递给胖子节级。

胖子节级很迷惑,看了看麻斯奇,接过绿匣,打开,取出公文来一看,顿时,他脸上布满了惊恐和诧异。这份假公文宣布鲍自强“有入人罪之嫌,有伪证之嫌”,从今日起停职,命令也出自浙西提刑司。

“我不相信这是真的!”胖子节级哀嚎道。

“你再仔细看看,上面不是还有姚通判的签押吗?”

胖子节级低下头去,眯起水泡眼,果然在公文上找到了临安府通判姚齐的签名。他傻了。

但他反应极快,迅疾抬起头来,狐疑地盯着麻斯奇:“姚通判,他不是出去巡视了吗?”

麻斯奇面不改色:“他今天已经回来了。我刚从他那里过来。是他委托我来监管这事的。你不信的话,可以过去问问他。我在这里等你。”

“这倒不必了。”胖子节级终于服软了。

单独关押袁绩冲的那间牢房在最里面。镶有铁条和铁钉的一扇沉重的木门反锁着。胖子节级抓着门上的铁环敲门,敲了老半天,木门上才打开一扇小窗,露出一张没有睡醒的马脸。

胖子节级和马脸隔着小窗叽叽咕咕说了一长通话。

麻斯奇很焦急。但他清楚,此刻,他绝对不能去催促胖子节级,这会暴露出他内心的焦虑不安。他极度紧张,担心时间一长,假县尉和假弓手们绷不住,会露馅,他更害怕胖子节级缓过神来,质问他今日早上才发生的案子,远在几百里之外的浙西提刑司,是如何这么快便得知了冤情,还派了人来提人,难道不可疑吗?这就全完蛋了。

只听见喀啦啦一声,麻斯奇猜,是反锁在内的牢锁开了。

片刻之后,沉重的木门咔啦咔啦打开了。麻斯奇心花怒放,依旧是胖子节级在前面带路,他在后面跟随。按惯例,他让假县尉和假弓手在外面等候。

一进狱子值房,一股子暖意如春风一般扑面而来,让麻斯奇身子一暖。他愣了一愣,随后便看到了火盆,还有床铺上躺在一床新棉被下正在沉睡的袁绩冲。

他完全没料到,鲍自强竟会把袁绩冲当作一员上宾来厚待,不但让他住在一间洁净的上房里,有一床新棉被盖,还特意给送上了火盆。这意味着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袁绩冲睁开了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值房内的三人,一脸狐疑和警惕。

大个子狱子拿着一把铜钥匙在开铁栅栏门。胖子节级俯身在值房一角取袁绩冲的行囊。

麻斯奇走近铁栅栏,打着官腔向袁绩冲宣布:“疑犯袁绩冲,提刑司移人,复勘案情,即刻启程,将你押解到平江府重审。押解你的长洲县尉和弓手们,已在外面等候。”

袁绩冲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盯着麻斯奇,咧开嘴,大笑。

“麻司理,把你们栽赃我的凶器也带上,那把短刀。”袁绩冲语气里满是嘲弄。

“和你和案子有关的物证,全都要带走,移交给提刑司。”麻斯奇答覆道。

“还有我那把连弩。”

“不会遗漏的。”

大个子狱子进了牢房,打开袁绩冲的铁链和脚镣。

胖子节级已把袁绩冲的行囊和放连弩的深色布囊拿到铁栅栏跟前(在麻斯奇离开公事厅后,鲍自强因为无聊,又把连弩拆回到一堆零件状态,放入布囊内)。

“我的钱袋,千万不要忘记了。”

“不会少你一文钱的。”

“还有我那一袋子果干,拜托麻司理了,一定要带上。”

麻斯奇不明白袁绩冲的意思:“果干?什么果干?”

“是我吃过的最好的果干。我从湖州带来的。你要不要尝一口,麻司理?”

麻斯奇一时不知所措,心中升起异样的感觉,他不明白袁绩冲为何变得疯疯癫癫了。

袁绩冲其实是在试探麻斯奇。麻斯奇一一回复了他的提问,非常有耐心,这很不正常,作为临安府专鞫刑事的官员,对待一个杀人犯神叨叨的饶舌,他不耐烦才正常啊。

在提问过程中,袁绩冲已觉察到麻斯奇内心的紧张不安:他眼睛转动得太快,隔一会儿便瞄一眼胖子节级和大个子狱子,太在乎他们一举一动了。

他究竟在担心什么?除非是别有企图。

袁绩冲心中一惊:难道他看走了眼,貌似清廉的麻斯奇已被幕后人收买了?他们以浙西提刑司移人的名义接他走,然后在半路上悄悄把他干掉?

在被戴上行枷走出狱子值房的一刻,袁绩冲仍有机会向胖子节级呼救,指控浙西提刑司移调人的手续很可疑:疑点非常明显,浙西提刑司远在平江府,不可能这么快就知道了他在临安府衙门里的什么冤案,以至于要移人别勘。

他想了想,放弃了。他大踏步跨出房门外,深深吸了一口凛冽清寒的冷空气。

就算呼救成了,他也无非在这间舒适暖和的牢狱上房里多睡几个时辰而已,然后,他们换成在牢房里直接对他下手,无非是多费一些钱,多牺牲几个人而已。他们不会让他活过今晚。不如他佯装不知,在半路上逃跑,就算是死,也要死个痛快。

这么想定了,袁绩冲放松下来。

出门见了县尉和两个弓手,他更加确定,他的判断属实。三人确实都是武人,可他们眼光不定,无时无刻不在打量四周动静,未免太过于警觉了。他们为何要如此警觉呢?身为押解疑犯的公役,进了临安府衙门,照理该放松才对啊,有何警觉的道理?

除非他们是假冒的。

最关键一点,还是时辰对不上。就算王员外家客店里的杀人案刚一发生,他们三人便从平江府出发,走水路,少说得一天一夜,骑马走陆路,至少要一天,即便是用急递铺递送紧急军情,一路狂奔,连续换驿马驿卒接力跑,也得跑上半日以上。这三个家伙怎么可能在此刻赶到临安府衙门呢?可见他们必是假冒的无疑,而麻斯奇显然是内应,难怪他在堂审时内心焦虑不安,中途还被人叫了出去,一去不返。

手续办完,收拾停当之后,袁绩冲被麻斯奇一行人押解着匆匆出了府院。

一走过州桥,袁绩冲便被安排坐进芦席蓬车的车厢里。麻斯奇和一名假弓手也上了车,分别坐到他身旁和对面。行囊和放连弩的布囊就放在他们脚边。

这辆篷车一看便知是租来的。袁绩冲完全确定,有人要杀他,他暗暗盘算着如何脱身。

另一名假弓手坐上驾车人的座位,和看守篷车的一名假弓手一起驾车。

假县尉刚一骑上马,麻斯奇便急不可耐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两名假弓手驾车快行。

袁绩冲心里咯噔了一下。麻斯奇才是主事者,这倒是出乎他意料。

四头驴子拉着篷车跑得飞快。车厢内无人说话,气氛肃然。

车厢前挂着一席竹帘,乘客透过竹帘缝隙,可以清晰地看见车头前方的街景和路况,但走在路上的行人却看不清车厢里的乘客,因为有竹帘的遮挡。

寒风穿透竹帘,吹在身上,冰寒如刀。袁绩冲不禁打了个冷战。他早看出来了,这竹帘是特意布置的,不是为了御寒,而是让主事者麻斯奇观察沿途动静,便于指挥行动的。

篷车一出流福坊,便朝左拐弯,沿着中和坊直行,朝着丰豫门[2]方向急驰。

袁绩冲心里纳闷:为何不是朝右边拐弯呢?从清波门出城,不是距离更近吗?但他马上想明白了:清波门以北,山岗之上军营林立,麻斯奇他们应该不想被闲下来无事可做却站在岗上暸望城区的军士们注意到,所以才会舍近就远,避开军营,从丰豫门出城。

这时候,一顶轿子从前方左侧一条坊巷里拐了出来,迎面而来。轿子前面,有两名军士和一名随员开道,轿子后面,还跟着一小队军士们随行。

应该是个有地位的官员乘轿出行,这或许是一个脱身的机会,袁绩冲想。

如果他大声呼救,军士们会不会一拥而上来营救他?随后会发生什么?他若是向这位素昧平生的陌生官员诉说自己如何遭人陷害,此刻面临被杀的危险,官员会信吗?

袁绩冲犹豫着。然而,麻斯奇没有给他机会。他显然预感到了危险。

“不要减速,再快一点。”麻斯奇给两名驾车人下令,口气异常严厉。

两名驾车人扬起了鞭子,在空中抽出一个空响。啪的一声。四头驴子加速奔跑。篷车疾驰向前,与官员轿子一行擦肩而过。

直到过了光相寺,篷车才慢了下来。等到篷车过了渡子桥,路上行人已多了起来。

眼看前方就是丰豫门了,袁绩冲心中极度焦虑。一旦出了城,他们行事更没了顾忌,丰豫门外,西湖畔是个热闹去处(今日早上他还骑着驴逛过呢),在热闹去处下手,他们一定会让他出事故而死。

扮作府院杂役的斥堠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当街拦住了林启昆一行九人。

“出了什么事?”林启昆掀起轿帘来问。

“跑了,袁绩冲跑了!”斥堠急急呼叫着,几步蹦到轿子跟前,脸涨得通红,嘴里面呼出大口大口白烟似的热气。

林启昆一阵惊慌:“他往哪里跑了?”

斥堠抬手一指,缓了一口气才答覆道:“就是沿着这条路往前跑了。是一伙公人提走了他。他们坐在一辆四头驴拉的篷车上面。还有个县尉,骑着一匹老马,跟在后面。我一路跟着他们追到这里,可我两条人腿,实在是追不上驴子和马!”

林启昆记了起来。半盏茶工夫前,他们在路上和一辆四头驴拉的篷车擦肩而过。篷车后面跟着一个县尉,骑在一匹老瘦的劣马上。

“快,我们去追!”

林启昆指挥手下们赶紧掉转头去追赶。他判断,这伙人应是奔丰豫门方向去了,他估计,他们出了城之后会在西湖畔换乘船走水路。

斥堠是董彦指派来的。表面上看,董彦要他扮作杂役,混进府院里去刺探动静,实际上,董彦想通过斥堠来监控他们一行人的行动情况。

林启昆对此心知肚明,但不好说破。他派出扮作随员的那名手下,和斥堠一起前往约定的接应地点,报与董彦知晓:事发突然,袁绩冲已被人带离府院,他们潜入府院的刺杀行动已无可能,接下来他们一行人如何应变,何去何从,全由董彦定夺。

林启昆给了两名轿夫钱,打发他们抬着轿子走了。他已不需要轿子,留着反而是累赘。眼下,他最紧急的,是要追上袁绩冲一行。

“停车!快停车!”袁绩冲高声急叫。

麻斯奇一惊:“你怎么了?”

“我肚子痛得厉害,我憋不住了,快要……快要拉出来了!快停车,停车!”

麻斯奇满脸狐疑,打量着袁绩冲。只见他脸上满是痛苦之状,凶狠的眼神情早已涣散。

两名驾车人之一回转身来,望着麻斯奇。

“一定是那狱子害我,在饭食里放了药,”袁绩冲咬牙切齿,身子也跟着颤抖了起来:“我脾气倔,不肯拿钱给他!”

麻斯奇仍旧无动于衷。

袁绩冲抬起行枷,指着前方右侧一处竹林,哀求道:“我求你了,麻司理,你行行好,给我一点脸面,不要让我把屎拉在这车上。”

“停车,马上停车!”麻斯奇终于下令了。

驾车的假弓手迅速拉紧缰绳,篷车缓缓停下了。

袁绩冲一个箭步起身下车,麻斯奇也跟着他下车,动作十分利索。

一下车,袁绩冲便不顾一切地朝着竹林直冲过去。麻斯奇尾随其后,奔跑起来。

骑马跟在篷车后面的假县尉不明所以,以为出事了,紧张地骑马向前追来。

麻斯奇回转身,朝他使劲摆了摆手,又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看守好篷车。

假县尉这才勒住了马。他翻身下马,跑向两名驾车人,去打听发生了什么事。

袁绩冲一边跑,一边笨拙地侧转身来,向麻斯奇示意,要他帮忙解一下自己的裤带,因为他戴着行枷,他双手被行枷限制住了,够不到自己的腰带。

竹林里积雪未消。袁绩冲一脚深一脚浅踏了进去,才几步便收住了脚,直直站立着。紧跟其后的麻斯奇没有生疑,他上前一步,低下头来帮袁绩冲解腰带。

袁绩冲挥起行枷,向麻斯奇砸去,双拳击中他左边太阳穴。

麻斯奇身子一软,一声不吭,便倒在了雪地上。

袁绩冲快速朝竹林外面张望,他看到假县尉仍在和两名驾车的假弓手说话,他蹲下身子,从麻斯奇身上搜出行枷的钥匙。接着他一屁股坐在积雪上,摸摸索索把钥匙插进行枷上的锁,拧动钥匙。然而他拧了几下,却怎么也打不开锁。他一阵惊恐,冷汗直冒出来。

是钥匙不对吗?

袁绩冲强令自己冷静下来。这不可能啊,胖子节级把行枷给他戴上后,他是亲眼看到麻斯奇用这把钥匙试开了锁,又把锁给锁上了,随后顺手把钥匙揣进怀里的暗袋里。

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重新拧动了钥匙,啪的一声,锁打开了。

他大笑起来。原来,刚才他太紧张了,钥匙拧的方向不对。

袁绩冲除下行枷,站起身来,挥动着有些麻酸的双手,拍掉身上沾的积雪,正在心满意足之时,突然,他听到弩箭掠过空中的声音:咻咻,咻咻。

他大惊失色,连忙伏低身子,再度望向竹林外面。

他一下子愣住了,只见假县尉和两名驾车的假弓手已七歪八扭倒在地上,全死了,每个人身上都中了不少弩箭。

突然,一个假弓手从篷车车厢一侧翻身跳下来,飞奔着跑了。可他才跑出去没几步,一名蒙面黑衣人从路边横冲出来,跳到他跟前,挥起一刀,撂倒了他。

路上行人惊叫着,纷纷乱乱跑散了:“杀人啦,快跑啊,杀人啦!”

袁绩冲拿起行枷当武器,他弓着身,无比紧张地观察着,等待着黑衣人赶过来搜查。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满是疑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蒙面黑衣人是谁?但他肯定,黑衣人及其手下是另一拨来杀他的人!

幸亏他躲进了竹林,才逃过这一劫。

这时候,一队军士忽然从街口冒了出来,朝着蒙面黑衣人直直冲过来。

黑衣人一见,连忙后撤了。军士们一边追赶着,一边吹响了尖锐的哨子。

袁绩冲暂时松了口气。巡街的军巡铺军士们救了他一命,否则,黑衣人及其手下一定会过来搜查竹林。他们应该看见他和麻斯奇一同进了竹林。

篷车孤零零停在路上。拉车的四头驴子倒是未受行人惊乱的影响,只是好奇地东张西望。县尉骑过的那匹马,被系在篷车旁边,正不安地踢着马蹄子。

袁绩冲本能地意识到,眼下这一短暂的平静对他极有利,是绝好的自救机会。他该冒险冲出去,上车去拿他的行李、军器和钱财。作为一员水军准备将,他太清楚不过了:在如此寒冷的天气里,若是他身上没有钱,手里没有军器,吃不饱饭食,也等于是被判了死刑。

他当机立断,冲出了竹林,他一口气奔到篷车跟前,跳上车,拿起行囊和布囊,想了一想之后,又放下了,他解开行囊的口子,飞快地把布囊和行囊扎在一起。然后他背起它们跳下车去,迅速解下系在蓬车轼上的缰绳,牵过那匹老马,把行囊和布囊挂到马背上。

他弯下腰,一一查看了假县尉和两名假弓手的尸体。

插在三人身上的弩箭,全都是木羽箭,和早上他被捕时埋伏在店铺屋顶上的军士们瞄准他的弩箭,是同一款式。

袁绩冲牵着马,往篷车后面走了几步,他只低头看了一眼,立时变了脸色。

那名跳车逃跑的假弓手,叉开着大腿,仰面朝天躺在地上,胸口被人深深戳了一刀,刀口极深,显然是一刀贯穿了心肺,早已死透了,可殷红的鲜血仍在泊泊地往外流淌。

最惊恐的是,刀口也是斜向的。又是左撇子所为!又是一个加害他的陷阱!

袁绩冲是亲眼看见那名蒙面黑衣人挥刀撂出去的,就一刀,极为熟练,用的也是左手。刚才,他竟没有反应过来。他不禁疑惑起来:他们到底在玩什么花样,到底想干什么?

又一阵嘹亮的哨子声传来,响彻云霄。

袁绩冲知道,另一拨军巡铺军士赶过来支援了。听哨音的方向,他判断,他们是从丰豫门方向过来的。这意味着,他已不能够从丰豫门出城了。他感到沮丧,但也必须接受现实。他好歹有了一匹马,他可以骑马驰往其他城门出城。

袁绩冲一骑上马,猛然间想起了麻斯奇。他差一点忘了,麻斯奇还躺在竹林里呢。

他迅速改变了主意。麻斯奇是一条极重要的线索,决不能落到军巡铺军士们手里。

袁绩冲驰马跑进竹林里,隐蔽了起来。

这一队军士们有十几号人,身穿铠甲,头戴头盔,至少有三人持掉刀,四人拿着长弩。他们在迅速靠近。透过竹林,袁绩冲仔细观察着他们,他们果真是从丰豫门方向跑过来的,对他有利的是,他们一行人全是步军,没有人骑马。

麻斯奇仍在昏迷中。他安静地躺在雪地上,像是睡熟了一般。

袁绩冲下马,扯开自己的羊皮袍子,撕下几条内衬,飞快地做了一根简易的布绳。他用布绳捆住麻斯奇双手,又把多余的碎布塞进他嘴里,堵得严严实实,以防他醒来叫喊呼救。

袁绩冲清楚,他躲在竹林里隐蔽不出,是行不通的,军巡铺军士们都很有一套,他们惯于搜人,一般会先封锁周围的坊巷,逐条街逐条街搜查,最后一定会过来搜查这片竹林的。

袁绩冲抱起麻斯奇,放到马背上,随后他踩着马镫骑上马。他挥动缰绳,驱马冲出竹林。

军士们跑得更近了。袁绩冲已能看清楚他们孔武有力的面孔。他们对着他叫喊着,向他奔跑而来,他们挥动着手中的军器,对他紧追不舍。

赌生死的时刻又到了。袁绩冲很熟悉这种绝望。

他心中一片空濛,只剩下一个愿望:但愿军士们手里的弩还没上好弦,来不及瞄准他,要不然,疾速扑来的箭雨一定会追上他,射穿他后背,给他一个透心凉。

注释

[1]大宋官制中最低的七阶文官寄禄官,叫选人七阶。所谓寄俸官,就是决定俸禄的官品。南宋时的选人七阶,分别为:迪功郎(从九品)、修职郎(从八品)、从政郎(从八品)、从事郎(从八品)、文林郎(从八品)、儒林郎(从八品)、承直郎(从八品)。

[2]丰豫门,旧名涌金门,因门内有涌金池而得名,绍兴二十八年扩建临安城墙时,改为丰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