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恩师吴振

益都府[1]附近,积雪盈尺的荒山野地上,呈四列长纵队的步军和骑军,在劲风呼啸的雪地上艰难地向前跋涉着。走在队伍最前面的一百多名步兵,拿着铁锹在清扫道路上的积雪。

在队伍中间,一长列四条壮牛拉着的太平车上,堆满了各种攻城器械,有抛石机、云梯、偏桥(用于越过深壕)、鹅车、撞竿等。

最奇怪的是,不管是骑军还是步军,所有的将官军士,以及他们乘坐的战马,人甲与马铠上,全都涂满了白色灰浆。这使得他们在日光的照射下,白灿灿的,和白皑皑的雪野几乎融为一体,远远望过去,很难识别出来。

突然间,一声呜咽如哭泣的号角声吹响,打破了雪野里的寂静。

紧接着,号角声四起,鼓声雷鸣,呐喊的杀声拨地而起。

密集的箭雨,首先射向了队伍最前列的一百多名扫雪的步兵,他们纷纷中箭倒在地上。

随后,队伍的最后方混乱起来,箭雨一阵猛似一阵射来,使得骑军和步军纷纷后退,向队伍中间收缩,依靠着一长列太平车负隅顽抗,他们也张弓拉弩,开始还击。

杀声越来越逼近,箭雨更密集射来,让骑军招架不住了,纷纷上马开始突围。

就在这时,如滚雷一般的马蹄声,从队伍后方传来,震撼着雪野,只见旗帜飞舞,无数头戴着尖头铁面罩的重骑军,沿着已被扫去积雪的行军道路奔涌而来,青灰色的铁甲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如林的长矛寒光闪闪,令人望而生畏。

溃退开始了:无论是骑军,还是步军,都不听从将官的指挥了,他们扔掉了辎重,根本不管太平车了,满山遍野奔逃起来。

然而,几乎在每一处山岗后面,每一处树林里,每一个角落里,都埋伏有伏兵。不到一个时辰,所有的溃兵,全数被射杀。

完颜忠志骑马站在一处高岗上,看得心潮澎湃,斗志昂扬,恨不得横刀跃马冲下山去,亲自上阵,前去厮杀一番。然而,他被一群彪悍的骑兵团团围在中间,不可随意移动。

这还是他亮出皇帝钦差的令牌之后,给予他的优待。

作为皇帝完颜雍的亲侄子,完颜忠志曾率军剿灭过十几回叛乱,但他却从未经历过双方大阵仗对垒的硬战。自大定和议[2]之后,金宋边境和靖至今,偶有小规模战斗,也只不过是边境上的摩擦,兴不起风浪,他为此而深感遗憾。父亲常给他泼冷水,说他虽然年轻有为,但未经过战火淬炼,不可以独挡一面,也算不上是栋梁之才。

他并不服气。然而,今日他亲眼目睹了如此逼真的一场演习,算是开了眼界,不得不佩服父亲的高远之见。他暗自激动不已,不管怎么,他千里迢迢奔来,总算赶上一场大战了。

两个时辰后,在益都城外的军营大账里,完颜忠志见到了这场逼真演习的策划人和组织者徒单真元。三年不见了,完颜忠志很是感慨,曾经熊腰虎背的徒单真元,如今已变得干瘦如柴,背也微微驼了,举止间有一种步入暮年的老态在不时冒出来,甚至比他父亲更迟钝,唯独眉宇间目光炯炯,仍像草原上的雄鹰一样凶悍而又威严。

徒单真元为奉国上将军、山东东、西路统军使兼知益都府军府事,负责对宋淮东、淮西两路的防御,手握五万大军,却依旧嫌兵力不足,完颜忠志此回赶赴山东东路,便是遵照皇帝的密令,带着一万禁军的精锐铁骑,前来增援的。

他首先夸奖了演习:“铁林军太威武了,仿佛是铁浮屠[3]再世!”

但徒单真元关心的,还是保密问题。他特地说明,他麾下的部队之所以仍旧待在军营里,没有秘密开拔,前往埋伏地训练。就是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可等在宋军入境之后,再选择一个深夜秘密开拔,到埋伏地点去埋伏,宁可晚,也不提前动作,一定要防范泄密。

完颜忠志连忙解释说,他父亲已数回叮嘱过他,使他懂得了保密的重要性,为了不引人注目,他已将一万精锐铁骑,拆成三批开拔过来,他带来了第一批,一路上过来,将官军士,皆化装成送军马的牧民;第二批,则化装成送粮草的伙夫,三日后到达;第三批,于明日出发,也将是日行夜宿的送军马牧民,且绕远路而行,不会使人起疑。

徒单真元表扬了完颜忠志。他一向视完颜忠志为自己的亲儿子,只因他和完颜忠志的父亲是打小一起长大的发小。徒单真元的两个儿子,年纪尚小,一个十八岁,一个二十一岁,都在皇城里担任皇帝完颜雍的护卫,但谁都清楚,名为护卫,实为人质,皇帝也要让将兵在外的徒单真元有所顾忌。而深受皇帝信任的完颜忠志,在京城统领禁军一部,便就近照顾徒单真元的两个儿子,视他们为自己亲兄弟。

徒单真元向完颜忠志详细讲述了演习的目的及细节,以便他作为一员主力战将,尽快熟悉作战计划,作为钦差,有内容可以向皇帝密报:

今日的演习,是针对的是宋军北伐来犯的,因为有诸多的情报表明,宋人在淮东和淮西,疏浚了至少三十条大大小小的河道,筑了几百个堡垒、山寨和水寨,挖了无数的深壕,加固或重建了十几座位于要害处的城墙,在路口关隘上,兴修了防御工事,在大小道路的两侧,各村庄里,实施坚壁清野,这些措施,表面上看,都是重在防守,很可能是宋人用于迷惑北边金军的虚招,花招,但是,从另一方面看,也可视为宋人要开战了,在作提前布局,防范金军对宋军北伐进行反击,南下攻宋。

至于宋军为何要选在寒冬季节里北伐,徒单真元认为,宋人如今粮储丰足,北伐正当时,宋军的意图是占地,占地之后,快速修筑工事来固守,通过淮河两岸的支流来输送粮草军器,寒冬季节,野外有积雪,对金军重甲铁骑的冲击很不利,对掘壕固守及依靠工事盾车防卫的宋军有利,淮河两岸支流河道的冰,靠人力即可敲破,而且,不断有探报说,宋军已新增了几十条可以在河道里破冰的铁头船。

徒单真元的的破解之法,便是用新战法来一场伏击战:因积雪太厚,铁林军重甲铁骑的铁桶长蛇阵,进行三面围堵冲击,追逐掩杀,在雪地上不一定可行,但可以让大批步军配备老马劣马和大批驴子,还有牛车,一是加速行军和机动的速度,二是可携带更多的强弩,满山遍野,埋伏在制高点和道路要冲上,等到宋军开进伏击圈内,可首尾合拢,予以包围,然后,发挥金军长杆重矢的优势,发射密集的箭雨攻击,猛烈杀伤宋军,坚决不打近战,待到宋军伤亡过半,精疲力尽之时,再出动重甲铁林骑军,掩杀他们,要一举全歼宋军。

今日的演习,已证明了这一新战法可行。扮演宋军的将官军士有一千五百人,人甲马铠上都涂上了白色灰浆,伏击和掩杀他们的骑军和步军,所射出的箭,都是临时赶制出来的木箭,没有箭头,只有箭杆,每支木箭上可刻有射手的名字编号,只要箭杆头上沾上了白灰浆,便算是射中了,因此,可依照统计数字和名字编号,来发放奖励,改进和完善新战法。

徒单真元还说,他设了两个埋伏点,来分别应对淮东和淮西两个方向来犯的北伐宋军。

完颜忠志虽有钦差身份,但他还是不敢问埋伏地点在哪里,他知道,徒单真元是个谨慎之人,从不轻言浪语,总是在最后一刻才告知将官们,要朝着哪个方向发起冲击。

“大帅,我给你带来了尚方宝剑,”他小心翼翼说,“皇帝有口谕,那三个叛徒,被南虏[4]收买的贱人,生死,由你全权处置。”

仿佛被说中了心事,徒单真元脸上忧心忡忡:“我最担心的便是这三个贱人,他们身边遍布宋人耳目……”

完颜忠志心中一沉:“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徒单真元简要说明了来龙去脉。

完颜忠志很迷惑:“大帅,为何要如此大动干戈,去刺杀一个早已去职的水军准备将?”

“他是唯一可上达的管道,非堵死它不可。”

“派谁去的,有把握吗?”

“一个南人,是袁绩冲的旧部,救命恩人。派他去不会杀错人。再等几日,便知结果了。”

“大帅,若是他们不来怎么办?”

“你还居然担心这个啊,”徒单真元莞尔一笑,“放心吧,他们一定会来的。这一仗,我包你会立下头功,战绩辉煌。”

完颜忠志放肆地大笑起来。他喜出望外。徒单真元这么说,肯定是有了把握才出口的。

年轻时,他经商,和南虏打交道甚多,也曾潜入临安附近长住过,后来,因为皇帝相招,才从了军,一路打胜仗,升上了奉国上将军,为皇帝掌控军权。他是大金国里最善于用间的将帅,用孙子兵法上的话来说,便是无所不用间之人。

在路口被袁绩冲甩掉后,麻斯奇直接去了西兴驿。

他不想再回三岔路口他们分手的食铺,坐等袁绩冲了。他不想再演戏,太无聊了。

一路上,麻斯奇怏怏不乐。既然他这么容易被袁绩冲发现,甩掉,可见两人差距之大。可能也因此,恩师才从头到尾都把他蒙在鼓里,不想把他牵涉在内,或许,他应该体会到恩师待他的善意,把糊涂装到底。

本来,他不就是打算躲避他们的见面嘛。这么一想,麻斯奇倒是不烦恼了。

他技不如袁绩冲,太正常不过了。袁绩冲当过斥堠,在淮东前线真刀真枪磨练过,再说了,即便不算这一层,他也没有袁绩冲神奇的警觉天赋,仅仅靠着几声狗叫声,便意识到杀手追赶过来了。麻斯奇这么安慰着自己。

走近西兴驿时,他感觉到自己的眼皮在跳,猛然间,他警觉起来。

他放慢脚步,走进官道旁一家商铺里,假装察看货物,眼睛余光却在暗暗留意着官道上来来往往的各色行人。他看见几个行迹可疑的人急匆匆进了西兴驿。

说这几人行迹可疑,是因为他们个个高大,身强力壮,虽说他们一身商贩打扮,但他们说话举止和雷厉风行的步伐,全都表明,他们更像能征惯战的军士。

麻斯奇想起了袁绩冲。袁绩冲模仿外地来临安做生意的商贩,模仿得惟妙惟肖,还不吝指点过他如何去做,才能模仿得更像样。袁绩冲说过,一个人说话的样子,走路的样子,最能够看出这个人过去的经历。

时间还早,他索性决定等袁绩冲过来再说,他算定,袁绩冲若是在三岔路口的食铺里不见他人影,便会一路过来到西兴驿来找他。

麻斯奇走进隔壁一家食铺里,坐了下来,叫了汤饼吃。他肚子真饿了。但他还是不忘察看西兴驿,吃汤饼时,他目光始终不离西兴驿门口。

吃到一半时,他看见那几个行迹可疑的人从西兴驿里跑了出来,大摇大摆横穿过官道大路,向西兴驿斜对面一幢有院子的屋舍走去。

麻斯奇放下碗,起身跑出了食铺,跟了过去。

他佯装赶路,急急忙忙沿着官道一溜烟跑到前头,再回首望回去,看见他们走进院子里了。屋舍院子左边,有一片青森森的竹林。

突然间,有人高喊起来:“官军来了!官军来杀贼了!”

官道上有不少人在奔跑,有人群情亢奋,引朋呼友,要去看热闹:“快随我去看杀贼啊!”

麻斯奇前面的行人骚动起来,纷纷回转身来,乱哄哄的朝他迎面奔来,就像一群乱民一样,从他身旁哗啦啦的涌了过去,向他刚才走过来的方向跑去。

麻斯奇忽然间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他眼前所见,发生在一个遥远而离奇的梦中,而他呢,只是一个爱淘气的孤魂野鬼,附在一个少年身上,误入了此梦中。

他摇了摇头,赶走这些光怪陆离的念头,仍把注意力集中在竹林边的屋舍上。

官道上行人一少,他放慢脚步徘徊在屋舍斜对面,会显得很突兀。他赶紧走进屋舍左边的竹林里。他蹲下身子,捡起一小截残竹,开始挖起地来。他假装在挖冬笋,监视着屋舍。

不久,从屋舍院子里涌出来一群人,总计有七个人,其中两人骑在驴上。

麻斯奇的心剧烈跳动起来。他居然看见了他恩师吴振。

吴振骑在驴上,披着一件宽大的厚棉袍,全身上下,连同手脚,全部都笼罩在厚棉袍内,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头颅露出来,孤悬在厚棉袍之上。看起来甚是奇怪。

吴振脸色苍白,表情里仿佛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落寞。

麻斯奇跳起来向前冲去,但他只跨出去几步,便戛然而止。

他迅速蹲低了身子,庆幸没有叫喊出声。

他忽然回过味来了,恩师恐怕是惊吓过度才面如土色的,而不是什么表情落寞。他认识恩师以来,还从未在恩师脸上看到过这种可怕的神情。

那件宽大的厚棉袍也极可疑,麻斯奇猜想道,恩师应该是被全身捆绑,坐在驴鞍上的,所以,这伙人才在恩师的身子外面套上一件厚棉袍,用以遮挡住捆绑身子的绳索。

恩师显然是被这伙歹徒抓起来了。他们到底是谁?

这么说起来,恩师没有去见袁绩冲,他早就被这伙歹徒绑架了?

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麻斯奇很茫然。一时间,他不知他该如何应对才好。

此刻,若是他冲过去营救,寡不敌众,根本起不了作用,非但救不出恩师,反而把自己也送过去,让这伙歹徒抓起来。他怎么办,他该不该去叫袁绩冲来救恩师呢?

可是,袁绩冲此刻在哪里呢,会不会已在来西兴驿的途中?

他说好了不会去太久的,就一盏茶工夫,可他却姗姗来迟,不见他踪影,他究竟去干什么了,他会不会和这伙歹徒是一伙的?

在一片极混乱的思绪中,麻斯奇本能地尾随着恩师,还有这伙抓了恩师的陌生歹徒。

麻斯奇很快发现,骑驴走在吴振身边的黑脸大汉,是这伙歹徒的头领,也是刚才他在西兴驿门口看到过的几个行迹可疑的人之一。黑脸大汉不时对吴振说着话,好像是在安抚着吴振。吴振则看上去有满腹心思似的,阴着脸,一言不发。

这伙歹徒离了市集和西兴驿,先是沿官道向东走,很快,他们弃了官道,折向南行。

麻斯奇远远跟着,他撕破衣服,撕下一根布条,扔在路边一棵树的树根上作为路标。

他不明白事情为何会演变成这样,难道是袁绩冲……他想一个人独吞金山,所以才雇了这伙歹徒绑走了恩师,想要杀了恩师灭口?

麻斯奇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头:袁绩冲若是想杀死恩师灭口,何必要等到恩师来西兴渡之后再下手?况且,袁绩冲本人何必要千辛百苦,冒着被殿前司和鲍自强抓住的危险,跟着他一起突围出城,一起坐船横渡浙江,赶到西兴渡来呢?没道理啊!

这伙歹徒,肯定和袁绩冲无关!

麻斯奇迅速作了判断,他倒是觉得,这伙歹徒应该和林启昆一样,也是获悉了一些秘闻,知道恩师和袁绩冲是联手行动的合伙人,他们一定也是冲着金山来的!他们绑走了恩师,是想从恩师的嘴里掏出金山的下落!

可这伙歹徒为什么敢在西兴驿里公然绑走恩师?这一切,胡才元胡知府知不知道?

麻斯奇的疑惑越来越多,他猛然间记了起来,刚才,从他身边乱轰轰跑过去的乡民们,纷纷嚷嚷叫喊着,说是官军来杀贼了,难道就因为这个变故?

可是,这个变故,又和恩师被这伙歹徒绑走有何关联?

麻斯奇摇了摇头,想不下去了。他因为被蒙在鼓里,知道的事情太少了。他得不出结论。

他又从衣服上撕下一根布条,系在路边一簇枯草上。他抬起头来,向前观望,这伙歹徒押着恩师仍在往南走。可越往南走,土路愈发窄了,周边野地也愈发荒凉了。

麻斯奇心中有一种隐隐的不祥感。他知道,一直往南走,便是一片湖泽茫茫。

这伙歹徒到底打算去哪里,想干什么?

他心中极度焦虑,可他又无能为力,他只能远远跟着他们。

过了一座石板桥,这伙歹徒继续南行,又走了很长一段泥路,他们折向西行,之后,他们进了一座四周围着竹篱的庄园,在庄园西南角,隐隐约约可见有十几间茅草覆顶的屋舍。

忽然,麻斯奇听见一阵群狗的乱吠声。顿时,他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他知道接下来就要发生什么事了。他发疯似的向前奔跑起来,一路跑过石桥,向庄园里直冲过去。

就在这时,传来一声穿云裂石般的惨叫声。

是恩师吴振在惨叫!

麻斯奇连滚带爬冲到竹篱旁,他跳起来,贴在竹篱上往里一张望,瞬间惊出一身汗,只见这伙歹徒已换了装束,变成了一伙蒙面侠,他们个个手持着弓弩,围成半个圈,嬉笑着在围观恩师,而恩师衣裳已被剥光了,光着身子,孤身一人,站在一个巨大的圆形深坑内。

深坑挖在一个缓坡上,麻斯奇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坑内,地形略高的一角上,有一道栅栏,在栅栏后面,关着五条跃跃欲试的大狗,在冲吴振狂吠,兴奋得直转着圈子,抖动着高高翘起来的尾巴,口水不断从它们瓷着长牙的大嘴里面流淌出来,吧嗒吧嗒,纷纷滴落在地上。

麻斯奇哭了出来。

小时候,他在山里养过狗,他看得懂,这五条大狗饥肠辘辘,至少已饿了好几天了,恩师吴振即将成为它们饱餐一顿的食物。

一个蒙面侠走过去,抬手往上一提,提起栅栏门,五条大狗飞奔而出,扑向全裸的吴振。

吴振发出一声长长的凄厉的惨叫声,让人听了闻风丧胆。

麻斯奇使劲捂住自己的嘴巴,嚎啕大哭起来。他痛恨自己无能,蒙面侠有十个人,个个弓箭在手,他冲过去也于事无补,唯有白白去送死。

吴振惨叫连连,五六个弹指之后,他声音越来越弱,几乎像是在呻吟。

即便是泪眼婆娑,麻斯奇也看得清清楚楚,五条饿狗在欢快地咀嚼着,吞咽着,大口大口吞下从恩师身上撕下来的肉块。恩师气绝身亡,躺倒在圆形深坑里,鲜血满身,浑身上下都是大狗们撕咬出来的血红大窟窿。

一个问题,从麻斯奇脑海里跳了出来:他们为什么要这么残忍,竟用大狗来杀人?

答案自动紧跟在后面,也跳了出来:这么做是为了没有尸首。

毁尸灭迹,最好的办法,不就是让一群饿了好几天的大狗饱餐一顿吗?而一旦没有了尸首,也就没有办法去报官了,就不会有案子了。

麻斯奇猛然醒悟过来,他应该马上去找袁绩冲,为恩师报仇雪恨,杀光这伙恶贼!

他抹干眼泪,撒开腿奔跑起来。

袁绩冲来过西兴渡三回,对西兴渡的地形地理有深刻记忆,如今,这记忆复活了。他走路不用看地图,路况地貌全都印在他脑子里。

他绕了远路,沿着浙江边上一条曲折的小径,朝着盐贼大虫的小盐仓进发。

他要去勘出盐贼大虫背叛他的真相:楼大勇之所以会先来西兴渡,寻找他下落,是因为盐贼大虫,而吴振要他弟子麻斯奇不惜一切代价营救他出狱,想方设法把他引到西兴渡来(期间还有葛老三横空出世在海船上的营救),也因为盐贼大虫,因为只有通过他最信任的盐贼大虫,才可能把他准确引入到薛义设在大盐仓里的埋伏圈中就死。

这显然是一个精心设计的连环套,其实施,则步步为营,甚至安排了葛老三来应对董彦和林启昆所引发的意外。如此高明的幕后人到底是谁?

这幕后人对他可谓是了如指掌,连他最信任的盐贼大虫,都掌握到了,还能下足了本成功收买,看来,今日他没有死在薛义手下,纯属运气好,也偏巧楼大勇兄弟过来找他,他才得以侥幸逃脱,否则,他早就和薛义一样,脑袋分家,被官军们当作气毬,踢来踢去取乐了。

薛义在大盐仓里设埋伏,显然是有预谋的,还有劫掠大盐仓的程济田这伙老兵,是谁煽动蛊惑他们来西兴渡的?官军,即绍兴知府节制的厢军,又是谁买通来西兴渡的?和林启昆说的薛崇那座金山有什么关系?

这一切,为何又会和金军大人物派人来追杀他,重叠在一起,是纯属巧合吗?

这幕后人的势力,大得可怕。袁绩冲越想越感到蹊跷,越想越感到困惑。

但他还是迅速确定了两个重点,其一便是盐贼大虫。他发誓,他今日一定要从盐贼大虫嘴里问出幕后人的线索,即便是杀了盐贼大虫。

如今,薛义手下,如今就算还活着,也早就作鸟兽散了。他不必去在意了。但他还是谨慎从事,挑了一条别人想不到的路线接近小盐仓。

幕后人显然铁了心要置他于死地,故而,安排一队官军在小盐仓里再度设伏,等他进去之后杀他一个回马枪,也不是不可能。

过去三年里那种平静恬淡的隐居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他又杀人了。

他射杀了十三个薛义手下,被鲍自强不幸而言中,他真的用连弩杀了人,终于名副其实,成为官府眼中危险而凶悍的杀手,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出来,鲍自强日后向人吹嘘他早有先见之明的得意嘴脸。

一路上袁绩冲高度警觉,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到了小盐仓附近,他躲在隐蔽处观察了许久。小盐仓内外一片寂静。

他从后门冲了进去,手里举着连弩。正如他所料,小盐仓里空无一人,所有的盐包也都已不见了,只剩下一大间空旷的空仓。

袁绩冲瞥见空仓一角,有一扇暗门悄无声息打开了,突然,一条大狗冲了出来。

他迅疾举起连弩,瞄准,刚要扣下弩机发射,却发现是大黄。他一下子愣住了。

只见伏莲从门洞里蹦了出来,朝他奔跑过来。

“我就知道,你会来!”伏莲欣喜异常,眼睛贼亮贼亮。

袁绩冲放下连弩,厉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在等你啊。”

袁绩冲很吃惊:“你知道我要来?”

伏莲点了点头,笑了:“知道。这个盐贼大虫,逃走了,他给你留了一封信。”

说着,伏莲从身上取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

袁绩冲接过来一看,信封是空白的,没有写一个字。他捏了捏信封,里面有信纸,他又扯了扯封口,封口是完好的,没有被拆开来看过。

“你怎么知道这信是留给我的?”

“我猜的。”

袁绩冲把连弩装进背囊,带着伏莲及大黄迅速撤离小盐仓。这儿可不是久留之地。

他们来到浙江边的小径上。

袁绩冲拆开信封看信。果然是盐贼大虫写的,字写得歪歪扭扭,纸上像爬满了小虫子。

盐贼大虫称他为袁训练官,说袁训练官若看到此信,说明已死里逃生,事情原委,他还是要对袁绩冲交代清楚:有个来头很大的人来威胁他,说他要么死,要么拿着一千两银铤滚蛋,给他的任务很简单,就是接待袁绩冲,聊几句,把袁绩冲引诱到薛崇的大盐仓里。他并不知道大盐仓里会发生什么,但他猜也猜得出来,大盐仓里一定少不了埋伏,袁绩冲此去,凶多吉少,但是,他想活下去,便决定收下这一千两银铤,走人了,他便按照金主的要求,骗了袁绩冲一回,他还记得,他曾救过袁绩冲两回,袁绩冲呢,只救过他一回,这一回是他害了袁绩冲,就只当是袁绩冲用命救了他一回,两相抵消,他们从此扯平了,这辈子谁也不欠谁了,更不用相见了。他已远走高飞,去安静的地方重新过日子,他要娶妻生子,让子孙后代读书做官,永远不再当武人,受鸟人们的欺负。

袁绩冲不禁大笑出声,这个家伙,出卖了人,居然还能够扯得如此理直气壮,理所当然,真的是让他大开眼界了。

“我要跟你走,跟着你混!”伏莲见袁绩冲看完了信,心情也不错,连忙说道。

袁绩冲一愣,他以为伏莲拿了盐贼大虫的信,守在小盐仓里等他,是为了向他讨要钱。

“我是个坏人。官府在抓我呢!”

“不,不是,你是个好人。你骗不了我!”

袁绩冲从身上取出一个银块。他还是想多给伏莲钱,把她打发走。

“不行,不行,我不能带你和大黄一起走,我会害你们俩都没命的!”

伏莲眼睛直直的,盯着小银快,口气却很真诚:“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袁大哥,我向你保证!而且,我会帮你,就像我帮你两个朋友一样。”

“我要去很多地方,我雇不起你,伏莲。”袁绩冲想起来了她叫伏莲。

“我不要你钱!”伏莲很气恼,朝地上狠狠踢了一脚,回过头瞪着袁绩冲,大吼起来:“你不要我,我也跟着你!我要跟你去临安!”

“哦,你怎么知道我要去临安?”

“你那两个朋友说的。我听到他们说,你一定会去临安!”

袁绩冲抬起头,望了望天色,又望望气咻咻的伏莲,想了想,终于露出和善的笑容:“走吧,伏莲,我们先到西兴驿去看看。”

伏莲满脸灿烂:“你同意啦?!”

“没有!谁说同意啦?你不是说你不要钱吗,我先雇佣你一天,看看你的能耐!”

“也行。”伏莲低下头去。

他们离开了江边小径,翻过一个土坡,向西兴驿进发。

伏莲和大黄走在前头,袁绩冲背着装了连弩的背囊尾随在后。他该去找麻斯奇和吴振了。吴振是他确定的第二个重点,是引他来西兴渡来送死的关键人物。要解开谜团,找到神秘幕后人的线索,非审问吴振不可。

袁绩冲没有去三岔路口他和麻斯奇分手的食铺,他知道,麻斯奇被他甩掉之后,一定不会再回去傻坐着等他,而是有可能会在西兴驿附近截击他。

因此,到了西兴驿附近,袁绩冲便把伏莲和大黄领进路边一处食铺,叫店主上炊饼和胡饼,伏莲和大黄都饿了,吃得极欢。袁绩冲一个人坐在靠窗的座位里,远远打量着西兴驿。

这时,官道上远远跑过来一个人,引起了袁绩冲注意。

只见那人跑得跌跌撞撞,上气不接下气的,满脸是污垢,整个人失魂落魄,似乎垮掉了,一看便知道是出事了。

袁绩冲再细细一看,那人竟然是麻斯奇。

这么巧?袁绩冲愣了一愣,犹豫片刻后,才噌的一跃而起,飞步跑出食铺,冲向麻斯奇。

麻斯奇抬头,看见袁绩冲朝自己跑来,不相信是真的。他使劲掐了掐大腿,一阵疼痛钻心,他才敢确认,这不是他跑累了,产生了幻觉。

袁绩冲跑到麻斯奇跟前,收住脚步:“出什么事了,麻兄?”

麻斯奇满脸悲愤,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袁兄,我要你帮我去报仇!”

他眼光里充满了仇恨,像个疯子一样,泪流满面,声嘶力竭大喊:“去把他们通通杀光!”

许多赶路的行人见了,纷纷围过来围观。

袁绩冲似乎明白了什么:“你快起来,麻兄!快讲,他们在哪儿?”

麻斯奇腾的一下站起身来,抬起袖子,拭干泪水,举起手,朝着东南方向一指:“就在官道南边。我从身上撕下了布条,在路上做了标记。”

袁绩冲一回头,伏莲和大黄都已立在他身后了。他赞许地看了一眼伏莲,然后蹲下身子,示意大黄过来,嗅一嗅麻斯奇的衣服。

大黄像是听懂了袁绩冲指示,马上跑过来,从麻斯奇裤腿开始嗅起,一直嗅到他上衣。

袁绩冲附在伏莲耳边,低声嘱咐道:“我和大黄先走一步,你照顾好自己,还有麻兄。”

伏莲紧握拳头,使劲点了点头。

袁绩冲招呼大黄,在官道上快步而行,走了很长一段路,折向南去。

伏莲和麻斯奇紧随在他身后。但很快他们便跟不上了。

大黄迅速找到了麻斯奇扔下的布条,得意地叼在嘴上,摇着尾巴。

袁绩冲疾步快行,跟着大黄向前飞奔。

又跑了一段,伏莲和麻斯奇连袁绩冲的背影都望不见了。他们也跑不动了,索性坐在路边歇了片刻,才又继续蹒跚着往前走。不知道走了多久,就在他们累得直喘气,觉得快要不行了,想再度坐下来歇脚时,麻斯奇望见了石板桥,他大叫一声,跌跌撞撞朝石板桥冲去。

伏莲跟着跑了上去。这时,她看见大黄孤零零蹲在路边。大黄一见到伏莲,激动地朝着她冲过来,一头扑进了她怀里。

伏莲似乎也感觉到什么了,心中涌起来一阵害怕,大黄感知到了,呜咽着,伏莲拍了拍大黄,似乎在相互鼓励,然后,她心肠一硬,带着大黄向前赶路。

麻斯奇越靠近庄园,心里头越紧张。快到庄园门口时,他才看见,七个蒙面侠七倒八歪,躺倒在庄园门外的枯草丛里,弓弩扔了一地都是,每人喉咙上都插着一枝箭杆。

大黄不由得吠叫起来。伏莲赶紧按住它,让它闭嘴。

他们跑进了庄园,耳边咻的一声,听到弩箭在响。他们看见一个身影中箭倒下了。

随后,他们看到了袁绩冲,只见他举着连弩,在庄园内疾步飞奔,一边跑,一边又向前射出一箭,咻,又一个蒙面侠被他射杀了。

一个人影从矮树丛里忽然冒出来,朝袁绩冲射了一箭,袁绩冲跃起,斜斜飞了出去,同时也射了一箭,人影顿时瘫软下来,向后倒下去,而袁绩冲却直竿竿站立了起来。

袁绩冲转过头来,看见了伏莲和麻斯奇,他朝他们挥挥手,示意他们赶紧隐蔽,不要动。

可麻斯奇心急火燎,急于要去深坑旁查看恩师的状况,他不听劝告,拔腿向深坑冲了过去。伏莲低语一句,大黄蹿了出去,一口咬住麻斯奇的裤腿,使劲拉住了他。

袁绩冲往箭匣里装好了箭,举弩向深坑内射击,一条大狗哀叫了一声,翻倒在地上死了。

他上弦,击发,再上弦,再击发,一连射杀了四条大狗。

忽然,一条大狗跃出了深坑,它四脚离地,向袁绩冲狂奔过来,千钧一发之际,袁绩冲连弩箭匣里的箭却射空了。

伏莲急了,厉声尖叫起来。

袁绩冲把连弩往地上一扔,正面迎了上去,就在大狗扑向他的一瞬间,他双手一伸,一把抓住了大狗的两条前腿,高举起来,猛然向上一抛,把大狗抛向半空中。

大狗哀叫着从空中落下,落地后迅速一个翻滚,起身跃起,瞄着袁绩冲再度疾速扑来。

袁绩冲早已从地上捡起连弩,把一支箭装进了箭匣。他举弩瞄准着大狗。

大狗高高跃起来,向袁绩冲直扑而下。

袁绩冲扣动弩机,一箭射出,直接射入了大狗嘴巴里,大狗呜咽了一声,直直落在地上,接连翻滚了四圈,才咽了气,它两腿还在不停地抽搐着。

袁绩冲又往箭匣里装入四支箭,抬头环视着庄园。他举弩警戒着。他仍在寻找着敌人,似乎不相信,他已一口气杀光了十个人,五条大狗。

麻斯奇望着袁绩冲,猛然间觉得,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个令人胆寒的杀人魔王,虽然他刚刚还在浴血战斗,为自己报了仇。

这是一座被废弃的庄园。和伏莲一起带着大黄巡视了一圈后,袁绩冲得出如此结论。

庄园里杂草丛生,草长得有半人高。十几间茅草覆顶的屋舍,有一半屋里尘灰满地,显然很久没有人住了,而另一半屋里,则明显有使用过的痕迹,地上也有许多新鲜的泥脚印,屋外庄园泥地里,脚印则更多更乱。

袁绩冲走进屋舍里,仔细查看。他发现烧饭和吃饭的器具都在,还有一些未吃完的米饭和菜肴,这说明刚才被他射杀死的那一伙蒙面侠,都在这里住过,五条大狗也关在其中一间偏房里,偏房里有两具喂狗吃水的木制水槽,还有一对挑水用的木水桶。

接下来,袁绩冲又去一一查看了十具蒙面侠尸体,他用一把蒙面侠用过的手刀,挑开每个蒙面侠脸上的蒙面黑布,细细端详他们面孔。没有一人是他熟识或依稀有印象的。

袁绩冲带着伏莲及大黄一起行动,是刻意不让伏莲靠近挖在庄园中央斜坡上的深坑。

“你带着大黄到石板桥那里去,”他吩咐伏莲说,“给我们放哨。注意啊,你和大黄一定要隐蔽在草丛里,不要傻傻的,站在桥上面。”

“不,我要和你在一起。”伏莲不肯去。

袁绩冲蹲下身子,耐心劝导伏莲:“我考验一下你的能耐。你知道的,官军还在西兴渡呢,说不定会过来,放哨警戒,是十分重要的任务。”

伏莲还是使劲摇头:“我让大黄去,我不要去。大黄很厉害的。”

袁绩冲无奈,只好直言相告道:“麻兄很伤心,他的恩师被这些大狗咬死了。我要去帮帮他,你懂了吗?”

伏莲歪着头,想了想,沮丧地望着袁绩冲,同意了。

她低着头,默然不语,带着大黄走了。

袁绩冲望着她背影,笑了。可一转过身来,他脸色又沉了下来,心头觉得无比沉重。他是故意留下麻斯奇一个人去面对他恩师的。因为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去抚慰麻斯奇。

一伙来历不明的蒙面侠绑架了吴振,挖了一个深坑,用五条饿了好多天的恶犬,犬杀了吴振,如此的残暴,如此的蹊跷诡异,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有关幕后人的线索,也因此而全部被掐断了。要是麻斯奇早一点进入西兴驿,他也会和吴振一起被绑架,被犬杀。

西兴渡就像是一块墓地,幕后人似乎早就为他们选好了,计划好了,要在此埋葬他袁绩冲,并且让麻斯奇、吴振、薛义这三个人来当陪葬品。

回到深坑边上,袁绩冲才赫然发现,麻斯奇眼睛红红的,正在大口大口呕吐。

这是怎么一回事?袁绩冲很奇怪,麻斯奇可是右司理参军,是验尸官啊。

麻斯奇知道,袁绩冲一定会在心里头笑话他,可他已顾不上了。

今日,若是他毫无戒心,直接闯进了西兴驿,恐怕他早已落了个和恩师一样的下场:被这群恶狗撕成一堆碎片,葬身在肮脏的狗腹里。

一想到此,麻斯奇便恶心不断涌上心头,止不住呕吐。

袁绩冲朝深坑里望下去。坑很大,呈不规整的椭圆形,比中等人家的堂屋还要大一半,坑底很湿,泥泞满地,却不见一丁点积水。坑底也是斜的,和缓坡的斜度相应。

应该是这伙蒙面侠最近才挖好的,他作出了判断,在坑底,他们还挖了一条排水沟,直通位于缓坡下方的小池塘,所以,昨夜雨下得这么大,深坑里面却没有留下任何积水。这么大一个工程,难怪需要十个人来干。

刚才射杀大狗时,袁绩冲没来得及细看。如今他才发现,没有他想象中的满坑皆是被撕碎的残肢断臂的惨状,但眼前却是另一幅恐怖景象:在一片被鲜血渗透的深色泥地上,只剩下一个无头的上半身骨架,骨骼上还粘附着新鲜的残肉,内脏早已不见了,两条腿和两只手臂也不翼而飞,只有五六根连筋带肉的大骨头,散落在深坑内各处,且相距甚远,头颅孤零零一个,歪在深坑一角,耳朵全被咬掉了,脸上也被啃得千疮百孔,面目全非,活像是一张让人望而魂飞魄散的鬼脸。

而躺在坑里的四条大狗,全都鼓出着胀饱的大肚子。

袁绩冲走上前去,拍了拍麻斯奇肩膀:“我给你当仵作人,不过,验状还得由你来写。你是右司理参军,干这活,熟门熟路。”

说着,他也不等麻斯奇回答,便提着手刀,跳进了深坑里。

袁绩冲用手刀剖开大狗的肚子,每条大狗,他都剖开,他剖得非常仔细。

身为右司理参军,麻斯奇明白,袁绩冲这么做,是要了解这四条大狗究竟饿了几天。

袁绩冲把吴振的碎尸残肉从狗肚子里全部掏了出来,堆放在深坑中间。他用手刀一一拨弄着,细细观察着。他又撬开其中一条大狗的嘴巴,从狗嘴里扒出吴振的一只拳头。

接着,袁绩冲冲麻斯奇做了几个手势,要他把那条跳出深坑的大狗尸体也拉过来,踢进深坑里面。麻斯奇照做了,之后,他终于鼓足勇气,跳进了深坑里。

袁绩冲解剖完最后一条大狗,掏出碎尸和另外大半只拳头。他把两只残破的拳头拢在一起,蹲低了身子,凑近了去凝视着它们。

狗牙咀嚼的深且乱的伤口,密密麻麻,布列在手指和手背上,但两只拳头仍旧握得紧紧的,似乎凝固了一般,看上去就像是两块肉做的石头。

“这两只拳头,都握得这么紧,为什么?”袁绩冲抬起头来,问麻斯奇。

麻斯奇满脸疑惑:“你觉得拳头里面有东西?”

袁绩冲盯着麻斯奇看:“他很可能留了什么话给你。”

麻斯奇说不出话了,红红的眼睛里,眼泪再度冒了出来。

袁绩冲手上多了一柄鱼鳞刀:“要不要切开来看一看?他是你恩师,你决定吧。”

野兽追寻猎物的那种警觉感,又回来了,袁绩冲感觉得到他的心智在高速运转,就像车轮在飞驰。他既兴奋又留恋,他喜欢沉浸在追寻猎物的紧张刺激中。

隆兴北伐时,在淮东前线,有一回,他仅靠着一名死亡军士伤口里深埋的半枝断箭,便敏锐判断出金军一支增援部队到了,为了证实他的异想,他带了三名军士深入北地,循着蛛丝马迹前进,历经种种曲折艰难,遭遇了最凶险的意外,终于找到了这支新生力量的隐蔽地,使宋军避免了被伏击的下场,反而突袭成功,反败为胜。当时他还不满十七岁。

此时此刻,那种既遥远又熟悉的敏锐,再度笼罩着他全身,他强烈地意识到,吴振被恶犬犬杀,极度不寻常。而他分别从狗嘴和狗腹里掏出来的吴振的这两只拳头,两只被狗牙咬得残破丛丛却握得紧紧的硬朗如铁块的拳头,则更不寻常。

“你想好了吗?”袁绩冲催促着麻斯奇。

麻斯奇一副病殃殃的模样,他似乎不敢盯着恩师的两只拳头久看,他转过身去,眺望着远方,似乎久久下不了决心。

对麻斯奇的婆婆妈妈,袁绩冲很不满。他决定不去理会他了,自己一个人单干。

他在坑里坐了下来,一手按住一只拳头,小心地用鱼鳞刀划开五根手指上的皮肉,一刀连一刀,割断皮肉下的经脉、血管和关节,他割得十分仔细,耐心,就像在雕刻一样。

感觉过了很久,五根手指才被割碎,解开,露出了握在掌心中的一枚黑亮色的木筹子。

袁绩冲取了出来,凑在眼前仔细端详。木筹呈六方型,很像一枚棋子,正面刻着一个号码,是个“六”字,背面刻着一个隶书体的“方”字。

“六……方……”他沉吟道。

“像赌场里的赌筹。”麻斯奇低声道。不知何时,他已悄然站在袁绩冲身后了。

突然,麻斯奇泛起一阵恶心,又呕吐了起来。

袁绩冲瞪了他一眼,收起木筹子。他回过去细细检查手掌,确认手掌里已没有其他东西了,又确认这只拳头是吴振的左手。接下来,袁绩冲又如法炮制,解剖开了另一只拳头,即吴振的右手。而这一回,握在掌心里的是一个小纸团。

袁绩冲把小纸团摊开,这是一张不规则的纸片,纸片上画着极简要的地图,只画了一条河,即西兴运河,还有西兴驿和位于它左右两边的两座桥。

在“西兴驿”三个标注字的下方,有一个短小的箭头指着,在箭头末端,标写了一个日期,日期是明日。在日期下方,斜着写了四个大字,但只露出四个字的上半部分,下半部分则被人一刀裁去了。

袁绩冲捏着纸片端详,这四个大字分明像一个简单的密钥。

“奇闻秘辛。”麻斯奇说出了是哪四个字。

他仍在袁绩冲背后偷看。看地图的线条和字迹,清晰有力,从容不迫,绝不是匆忙写就的。所以,这决非是吴振知道自己快要被抓了,匆忙间留下的绝笔。袁绩冲作出了判断。

“这是吴振的亲笔吗?”他问。

“不是。”麻斯奇确认道。

“你再仔细看看。”袁绩冲站直了身子,把纸片递给麻斯奇。

麻斯奇接过去,细看了一遍,才说:“我肯定,这不是我恩师写的。但我也不敢打保票。恩师也可能故意模仿别人的笔迹。去府院牢狱里提你的时候,那封假公文,就是恩师伪造的。笔迹模仿得惟妙惟肖。”

袁绩冲拿回纸片:“我明白了。”

“这地图是谁画的,什么意思?”麻斯奇问。

“我问你,吴振有没有对你说过,他到西兴渡来干什么?”袁绩冲反问道。

“他说,他要和郑提刑一起和你见面。当然,这肯定是假的,他……”

袁绩冲到底是在装糊涂,还是真不知道?麻斯奇对他之前的猜想产生了一丝怀疑,但此刻他还不想当着袁绩冲的面直说出来。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那我告诉你,麻兄。”

“这纸片是接头凭证,所以才画了地图,你恩师要在西兴渡和一个陌生人见面。”

“接头凭证,你确定?”

“你自己看,麻兄,这纸片上面,字写得很工整,我猜,被裁去的另一半上,也画了一幅一模一样的地图,字也同样工整,地图和字,很可能都是第三者画的,写的,但你恩师吴振,还有那个陌生人,肯定都认得这字迹,你说的这‘奇闻秘辛’四个大字,是接头的密钥,就像是兵符,只要和被裁去的另一部分对上了,就代表接头的双方,身份相符合。”

“我明白了。”麻斯奇终于认了。

恩师为什么要鬼鬼祟祟,到西兴渡来做这些只有细作才会做的事呢?

这疑惑在麻斯奇心中徘徊不已,他不禁自言自语起来:“他究竟会和谁见面呢?”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日期上面写着呢,是明日。”

“明日?”

“明日。你看这里。”

“果真是明日。”

因外出巡视,耽搁了足足半个月,期间还下了一场罕见的暴雪,这一百七十件新棉衣,姚齐终于亲手分发完了,看到孩子们欣喜无比,纷纷把新棉衣穿在身上,他心中的内疚,才稍稍得以缓解。作为补偿,他又赠送给每个穿上新棉衣的孩子半斤干果。

恤民为德。这是姚齐每年例行要做的善举。

今年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已移居到临平山下,并且还打算在他的屋舍对面,再筑十几间新房,在此新开设一个临平书院。

昨夜结束了和胡才元在浙江上的夜晤,姚齐直接回了临平山新家,一大清早,他便率领这支由十六名军士、六个挑夫、四名随员和八头驴子组成的队伍出发,前往铜扣山,午后,再到皋亭山,这么一路过去,忙了整整一天。

他们在沿途的每个山村里停留,把新棉衣分发给贫苦人家的孩子,这些孩子们,男女不论,都早已被姚齐登记入册,他事先派出两名得力的随员前去勘探摸底,把这些山村里每户人家的家底都摸熟了,总共九个村子,一百七十个孩子,他计划教男孩子们读书,教女孩子们认字,教员在村里或附近就近聘人,若干年后,他会从他们中间选拔出最杰出的读书种子,移往他新建的临平书院里深造。

新棉衣也不完全是赠送的,需要每户人家拿出旧衣服一对一来交换,当然,旧衣服就算是烂成了一堆破布,也没有任何问题。交换来的一大堆几近破布的旧衣服,姚齐叫挑夫全挑回去,烂成布浆,用于造纸。

姚齐喜欢劳作,喜欢干体力活,他只要住在临平山下,便会亲手去捣布浆纸浆,一直要忙到出了一身臭汗,方肯歇手。造出来的纸,主要用来印制书院教材,而这些教材,也都是由姚齐亲自动手编写的。

造纸需要棉布,所以姚齐总是用新衣服和附近的贫苦农民换取旧衣服,然后,他再把旧衣服拿到河里去漂洗干净,剪碎后,泡在水里腐烂,捣入纸浆去造纸。他的造纸工坊就设他屋舍后面,他要求仆人们每天一早挑着旧衣服去河边漂洗,他回临平来小住时,也时常早起,跑到河边,撸起袖子来帮着他们一起漂洗。

回程不用再上坡下坡爬山了,坐客船从上塘河返回临平,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散散漫漫起来,有人索性侧卧着,躺倒在船舱里了。

但姚齐还是安排了年轻得力的随员分坐在船头和船尾,眺望警戒。

他之所以要带上十六名军士同来,也是为了预防不测。毕竟,他和毕丞相因为他坚决反对北伐而成了一对冤家仇敌,双方的怨恨,已激化到不可调和的地步,几同水火。与胡才元的夜晤,更让他确信,双方如今都要靠卑鄙的小伎俩来取胜了。

毕坦本质上就是一个手段高明的酷吏,他以往吃过毕坦太多的苦头,如今,他要加倍偿还给毕坦,在此之际,他尤其要防范毕坦狗急跳墙。

一名骑马的信使在河岸上疾驰,追上了沿河道行驶的客船。

信使大声呼喊,惊动了使船的艄公和在船尾眺望的随员。

姚齐也看到了,他下令将客船抵岸停靠。

客船刚一抵岸,信使已翻身下马,他急匆匆一跃,跳上船来,举着递角递到姚齐面前。

“绍兴府的急递。”

姚齐解开蜡封后打开,发现是一通实封入递的书札,是绍兴知府胡才元亲笔所书。

姚齐楞了一愣,才细看下去,胡才元在信中说,被临安府和殿前司双重通缉捉拿的要犯袁绩冲,还有薛崇将军的义子薛义,突然间都到了西兴渡来争夺私盐,兴兵作乱,已被官军弹压,薛义及其部下已死,而袁绩冲则下落不明,几名他之前的部下已被捕,根据他们的口供和一些蛛丝马迹,胡才元推测,袁绩冲和薛义两人,或许和薛崇将军被溺死一案有关联,为了慎重起见,明日他会亲赴西兴渡,去重审这几名老兵,问姚齐明日一早是否有空,要不要到西兴渡来一起会审?

虽说在字里行间,一个字也没有表达出来,但姚齐还是读出了胡才元真正要说的意思,他是在暗示,昨夜和姚齐在浙江上的夜晤,已然废止,今日起,他要重新站队了。

用急递发来,代表书札是作为一件非正式的公文明发的,会入档,日后可查。

胡才元这么做,分明表示他在向毕丞相表明他清白磊落,即,他和姚齐之间,没有私下里的沟通,只有公事公办。

胡才元虽然年轻,但位阶却在姚齐之上,一直以来,胡才元谦卑地放低身段,和姚齐交往,在诗文里头公然表示,以结识姚齐为荣,当然是看中了姚齐作为主战派众望所归的首领如日中天的名望,如今,在毕丞相恩威并施的强大压力之下,他陡然间变卦,本也在姚齐的预料中,但是,变卦来得如此之迅疾,就在一夜之间,却是姚齐所没有料想到的。

这说明,今日早上一定发生了什么变故。

一阵深切的忧虑,涌上姚齐心头,也爬上他眉头。他闭上眼睛,竭尽全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这只是一个开头,往后,他还将承受更大更痛的损失,以毕坦酷吏的性格,他一旦开始打击对手,是不会停下来的,不摧毁对方,他决不会罢休。

这也从侧面提醒姚齐,他目前的谨慎和部署,不仅都是必要的,而且,还得进一步提升戒备的等级,以迎接更多、更意想不到的冲击。

姚齐向来注重消息的及时获知,这跟作战一样,军情第一,尤其在眼下他和毕坦对抗的特殊之际,任何消息的耽搁和迟滞,都意味着危险在临近。

来临平前,他已在府判北厅留了两名信使,担任他信使的人,全都是他亲信,是他亲手从婺州老家族亲里面和他父母居住的村子里选拔出来的青壮小伙子,总计三十六人,轮番值守,无论他外出巡视,还是去哪里,他们总是日夜待命,能以最快速度把消息和信件及时递送到他手上。他们是他私人的急递铺。

姚齐一边招待信使吃饭,一边追问他是怎么找到他们一行人的,信使说,他在皋亭山下失去了他们的行踪,后来遇到了姚齐安排的监视后面动静的一名暗哨,正巧他们两人认识,是同一村子出来的人,才知道他们已改道而行,雇了一艘客船从上塘河回临平了。

姚齐决定再度改变行程,他要一名随员带领六个挑着破旧衣服的挑夫继续坐客船,按原程返回临平山下,其他人和八头驴子由他率领,从陆路进城,直奔临安府院,路上,他们还要再租十几头驴子,以便使每个人都骑上驴,加快赶路的速度。

多行不义必自毙,姚齐想,薛崇被溺死,是死有余辜,但眼下圣上为了雪耻,在力挺毕坦发动北伐,朝内外暗潮汹涌,他尤其要防范别人把祸水引向他。

他还要加倍反击。胡才元的提醒,又在他耳边响起:毕丞相最疼爱他大儿子……

他可以动用临安府衙门的力量,去捉拿毕武,呼应成都府路的缉拿通告,这等于是掐住了毕坦的命门,他甚至还可以把事情闹大,叫巡逻的军士上门去堵毕府的门。当然要这么做,他还需要作出更多的部署,也需要更多的时间来准备舆论攻势。修德以待时。

姚齐再度告诫自己,形势越是凶危,他越要沉得住气,越要风清云淡,从容应对。

胡才元非同寻常的邀请,恰巧给了姚齐一个可去积极运作的机会,姚齐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办法,他可以去刺激一下王乾,以分散别人对他的注意力。

所以,他才如此急匆匆返回临安府府院衙门,他打算邀请鲍自强明日一同去西兴渡。

姚齐巡视回来才得知,麻斯奇突如其来,从府院牢狱里劫走了袁绩冲,之后便失踪了,薛崇被溺死的案子,已归鲍自强主管,当然,临安府衙门里的人都清楚,这事背后自然是主管殿前司公事王乾的干预,王乾亲自跑去和蔡知府打了招呼,殿前司还张贴出布告,公开通缉捉拿袁绩冲和麻斯奇,鲍自强是拿了好处为王乾干活的,邀鲍自强同行,去西兴渡公干,等于是成全了鲍自强为王乾当探事人,也刚好可以刺激到王乾。

姚齐越琢磨,越觉得此计甚妙。若不早图,后君噬脐。

风大了起来,阴寒阵阵袭来。天色也暗淡下来,云厚而凝灰,看样子又快要下雨了。

袁绩冲朝疲倦不堪的麻斯奇摆了摆手,要他先离开,他自己又去巡视了一遍他们曾待过的每一处,确认没落下任何可能会暴露他们身份的遗留物,才走出庄园大门,追上麻斯奇。

他们一起做了很多事。袁绩冲逼着麻斯奇给吴振验尸,虽然吴振尸首只剩下从狗肚子里掏出来的一大堆让人恶心欲吐的碎肉,以及一具残缺不齐的骨架。

袁绩冲还从屋舍里弄来了纸砚笔墨,逼着麻斯奇写下详细的验状,他自己画了验尸详图,包括深坑内四条大狗被杀时的位置分布图和吴振骨架的分布图,他还画了一张详细的庄园地图,并征得麻斯奇同意,把庄园命名为废园。

之后,袁绩冲把验状、地图和验尸详图卷在一起,外面用油布包裹好,放入一只从蒙面侠身上缴获的空的羊皮水袋中,背在自己身上。

袁绩冲对蒙面侠们的尸首也逐一搜了身,他发现,他们身上携带的金子和小银块还真不少,这说明有人出了重金雇佣他们来西兴渡杀人。他把金铤、金牌和小银块分了一部分给麻斯奇,大部分自己带上。没有钱,他们是走不远的,他还要去临安,他们的逃亡,也才开始,不知道要逃到哪一天,才算是尽头。而他自己从湖州带出来的钱,早已消耗掉一大半了。

由于麻斯奇坚持,吴振的骸骨埋在庄园里地势最高处,袁绩冲作了标记,画了墓地地图,其他尸首,十个蒙面侠连同五条大狗,全都埋入深坑内。

从深坑里挖出来的土,就堆在深坑旁边,只需要把土推入深坑内,即可完成填坑埋人,但深坑实在是太大了,就这么一点活,也把袁绩冲和麻斯奇两人累得够呛。

麻斯奇满脸冒汗,浑身上下沾满了泥土,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狼狈得就像是刚从战场上溃逃下来的一名逃兵,悲伤似乎已从他身上蒸发不见了。

袁绩冲拽着他走到石板桥下,和在此放哨警戒的伏莲及大黄会合,之后,袁绩冲又强行拽着麻斯奇跑到石板桥下去洗澡。

这是一条浙江的支汊,水清洌而刺骨。麻斯奇冻得全身发抖,牙齿直打颤,发出咯咯咯的声音。伏莲坐在桥上看见了,笑得前仰后合,差一点也摔进水里。

洗完澡,袁绩冲又逼着麻斯奇把原来的脏衣服全部扔掉,换上他从蒙面侠身上扒下来的干衣服。麻斯奇十分抗拒,嫌是死人的衣服,穿上了会晦气,会一辈子不吉利。

袁绩冲忽然火了,大声吼道:“我袁某人就是个死人,麻兄,要不是我运气好,我早已经死了好几回了,这还不是全拜你和你恩师所赐,他要你把我引诱到西兴渡来,不就是要我死在薛义手下吗?郑提刑在哪里,你见过他吗?”

麻斯奇呆住了,望着袁绩冲,一言不发。

这是麻斯奇第一回听到袁绩冲谈论西兴渡之行。他并不清楚袁绩冲冲他发火,说这些话,是在搪塞他,还是在继续欺骗他,但袁绩冲说的,和他所猜想的,完全南辕北辙。

他很想问清楚,刨根问底问清楚,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间失去了开口提问的勇气。

麻斯奇低下头,默默穿上袁绩冲叠在石板桥上的干衣服。

三人一狗绕道返回,脚刚一踏进西兴渡,便一头钻进了路边一家小酒肆。他们早已饿得肚皮贴肚皮,走不动路了。袁绩冲一口气要了东坡豆腐、白肉胡饼、黄金鸡、酥骨鲫鱼,还嫌不够吃,照例又叫了一盆油炸鲜虾和三碗青虾辣羹。

看见麻斯奇胃口大开,袁绩冲不禁在心里头笑道:这家伙,毕竟年轻啊,体力一透支,便不管不顾大吃起来了。这会儿又不吐了,到底是验尸官出身。

他本想调侃几句,话到嘴边,又缩回去了。他怕麻斯奇再度想到吴振惨状而伤心,失控。

一顿湖吃海吃后,伏莲叫了一声:“我吃饱了。”

她头一歪,便伏在桌子上睡着了。大黄连吃了三个白肉胡饼后,也靠在伏莲脚边入睡了。

袁绩冲站起身来,给伏莲盖上一件旧棉袍子,回来坐下之后,端起酒杯,朝麻斯奇举了举,示意他们此时可以说正事了。

吃晚饭的时辰未到,小酒肆里没有其他吃客,只有他们俩就着半盘油炸鲜虾边吃酒边谈。

麻斯奇早就在等待这一刻了。这趟西兴渡之行,他自始至终都被恩师蒙在鼓里,他很想刨根问底,知道所有真相。可他心中的负担很重,因为袁绩冲看起来对他对恩师都怨念极深。

“你还记得葛老三吗?”袁绩冲问。

“记得。”

“下船的时候,你是不是问我:他为什么没有一起下船来,给我们带路,把我们直接领到西兴驿你恩师吴振那里去?”

麻斯奇点头道:“是的,我当时很疑惑,觉得恩师这回办事不像以往那么细致周全了。”

袁绩冲笑了笑:“葛老三把我从海船上救下来,就是为了确保把我送到西兴渡来,送到薛义在大盐仓里的埋伏圈里去送死。”

虽说已有心理准备,麻斯奇还是吃了一惊,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层,他更是没有料到,袁绩冲接下来讲给他听的,是和他所猜想的完全不同的另一个故事:

袁绩冲从头说起,在临安,当麻斯奇在上百戏巷里告诉他,薛崇被人溺杀在西湖时,他便知道,有人要栽赃陷害他了,他之所以要跟着麻斯奇来西兴渡,就是抱着深入虎穴的心思,寻找蛛丝马迹,把栽赃陷害他的幕后人挖出来,还自己清白。当时,他还不知道是董彦和他的接应人收买了鲍自强,他还以为,杀徐傅民的人和杀薛崇的幕后人,是同一个人。

“袁兄,你是不是怀疑我恩师……就是栽赃陷害你的幕后人?”麻斯奇急切地问。

“他不是,但他一直在按那个幕后人的指示在行事。”

麻斯奇心中一阵痛苦。如今他终于明白了袁绩冲为何执意要和他分开走。

“那我呢,袁兄,你怎么看我,一直在怀疑我、提防我?”

袁绩冲坦陈,他一度怀疑过麻斯奇被人重金收买了,来充当引诱他来西兴渡来的帮凶,否则,他实在想不通,麻斯奇为何放着好端端的临安府右司理参军不做,却要犯下丢官杀头的大罪,带上一帮子假县尉和假弓手,用假公文把他从府院牢狱中提出来,还伶牙俐齿鬼扯一通,说服他一定要到西兴渡去和郑道见一面,才能平反昭雪,重获清白,为了支持北伐云云,更是扯淡,如今,他们都已是北伐主力殿前司张榜通缉的通敌叛逆的附逆了。

麻斯奇满脸是愧色:“我……被我恩师骗了,袁兄,可他死了,我如今……百口莫辩。”

袁绩冲安慰麻斯奇,说他后来也渐渐看出来了,麻斯奇不像是个奸猾之人,只是出于感恩,以为自己是在捍卫正道,支持北伐,反对主和党在搞鬼,却被自己的恩师吴振所利用了。

但麻斯奇和吴振,只是个引子,袁绩冲接着对麻斯奇说了他在大盐仓里中了薛义埋伏连杀十三人才得以突围的经历,还有他和伏莲一起在茅屋顶上目睹了官军杀死薛义及其手下的全过程,麻斯奇听完之后,震惊得几乎合不拢嘴,久久说不出话来。

小酒肆里静如死寂。

袁绩冲直接跳到结论,说那个神通广大的幕后人很了解,以他的阅历和官场经验,一定会提防麻斯奇,到了西兴渡之后,他便会摆脱掉麻斯奇,所以,幕后人才会重金收买盐贼大虫,让他猝不及防,幕后人先借薛义之手,杀他灭口,再借助于官军之手,把薛义及其手下全部剿灭干净,这样,薛崇被溺杀在西湖里的罪名,便可以一古脑全栽赃在他头上,此时,他早已是个死人,自然无法再开口去申冤辩解。

袁绩冲罗列出三条证据:

第一条:为什么要选在西兴渡?

这是因为在西兴渡,有薛崇的大盐仓,幕后人可以煽动蛊惑他以前的部下来劫夺薛崇的大盐仓,把薛义吸引过来,还可重金收买他最信任的救命恩人盐贼大虫,确保他会去大盐仓里阻拦程济田这伙老兵别干傻事,从而走进薛义的埋伏圈里。

第二条:薛义一见到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如今只欠你的首级了。

这意味着,在他尚未到西兴渡之前,薛义就已知道,他一定会来西兴渡。薛义本来就想杀他,以报三年前他举报薛义走私私盐损失十万贯的旧仇,如今,幕后人变本加厉,造谣说他是薛崇家产的秘密保管人,连林启昆都坚信不疑,因而,他估计,麻斯奇暗中也会信,薛义焉能不信,焉能不狗急跳墙?

第三条:葛老三为何会横空出世,出现在林启昆的海船上?

董彦和林启昆,受北边大人物收买,来刺杀他,的确和北伐有关。董彦也实话实说,没有欺瞒他。这是另一个故事,他先按下不表。只说葛老三为何会出现在海船上,以吴振的名义来把他们俩救出来,送到西兴渡。

袁绩冲坦言,他并不知道葛老三是如何盯上董彦和林启昆的,但是,他认为,那个幕后人为了防止出岔子,雇佣了葛老三,葛老三便泛舟在浙江上,一直在监视着贴沙河口,看到董彦一伙人抓了他和麻斯奇,便潜水到海船边,爬上了海船,然后趁林启昆一伙人不备,成功救出了他们,把他们送到西兴渡来送死。

其确凿的证据便是葛老三早有预谋,准备了一只空桶和一堆干衣服上船,他并且打好了江水来冲洗他们的身子,这其实都是军中常用的应急防狗手段,葛老三还在小艇上备好了三个斗笠,三件蓑衣和三块遮雨的油布。还有另一条大船给他们逃离的小艇充当掩护,挡住海船上的视线。

最后一点,葛老三之所以没有护送他们去西兴驿,乃是幕后人特意要求的,幕后人很了解,他当过多年的水军斥堠,很多疑,为了让他感到自然,不至于有一种被押送着去和人见面的感觉,便要求葛老三送到码头即止,之后,任由他和麻斯奇在西兴渡自由活动,所以他才会毫不戒备,上了盐贼大虫的当。

麻斯奇听得频频点头,袁绩冲这一通陈述,真让他有拨云见日之悟,他多日来对西兴渡之行的疑惑,全然消失了。他基本上认可了袁绩冲的结论。

“袁兄,你真和薛崇的家产一丁点关系也没有?”

“真的是毫无关系。这都是那个幕后人在造谣。什么金山!我和薛崇早闹翻了!”

麻斯奇松了一口气,解释说:“袁兄,如你所说,我确实是一度相信你是薛崇家产的秘密保管人,这主要是因为:恩师逼着我冒死也要把你府院的牢狱里救出来,也就是说,非救你不可,他还不惜亲自动手,伪造了假公文,重金雇佣了四个土兵来假扮县尉和弓手,还花了很多钱请人去给鲍自强送贿赂,吃花酒,以便拖住他,不使他回府院,这些,都是需要筹划已久,才能够办理的,决不是临时便可以凑合的。所以,听了林启昆说你是,我便猜想,你和我恩师大约是联手行动的合伙人。”

袁绩冲呷了一口酒,用筷子夹了两条炸虾扔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嚼着,嚼完了,才又把眼光落到麻斯奇脸上:“我有几个问题,第一,那个幕后人雇人杀了薛崇,若是想要夺他的家产,也就是林启昆所说的那座金山。罪名呢,当然是栽赃到我头上,如今他都如愿了,可是,他为何还要如此处心积虑,犬杀你恩师吴振呢?”

麻斯奇答覆不出来。他羡慕袁绩冲思路敏捷的锐利发问,厌恶自己腹中空空。

袁绩冲凝视着麻斯奇,他已认定,麻斯奇是个好人,年轻,热血,实干,也有读书人治理天下的梦想,还实实在在救过他一条命,于他有大恩,为此,麻斯奇犯下了死罪,已走投无路,他难道不该把麻斯奇视为战友,共同战斗吗?

麻斯奇当过四年司理参军,经手了几百件案子,虽说都是些简易刑案和百姓纠纷之类,和他眼前要追勘的幕后人,不可同日而语,但麻斯奇也算是有经验的老手,和他聊一聊,开阔思路,总比自己瞎想瞎闯要强。

推勘和打仗毕竟不一样,而他毕竟是被逼上山的新手。

“第二,吴振为什么要听从那个幕后人的指挥,不惜一切逼着他自己的高足,也就是你麻兄,冒死犯下弥天大罪,也要把我从府院的牢狱里救出来?我的推断是,吴振和那个幕后人一定关系极深,在某个方面,利益上是高度捆绑在一起的,他才会如此言听计从,毫无防备,最后上当受骗,这就像盐贼大虫是我救命恩人,我对他一向信任,毫无防备,才会上了他当去大盐仓中了埋伏一样。你怎么看?”

“我同意!袁兄,我也这么看!”

麻斯奇早已把恩师的合伙人,换作了栽赃陷害袁绩冲的那个幕后人。只是这一换,恩师成了罪恶的歹徒,他自己也是帮凶,非常不光彩,所以他才一直憋着,没有说出口。

“麻兄,你不觉得,那个幕后人很嫉恨你恩师,所以才会用犬杀这么歹毒凶残的伎俩,暗中对你恩师泄恨吗?”

“岂止是泄恨,他还想让恩师的尸身消失在狗腹中,没有了尸身,官府便不会立案。”

袁绩冲一拍掌,兴奋起来,“原来如此,这一层我倒是没有多想,真不亏是麻司理!”

被袁绩冲这么一表扬,麻斯奇心情好了起来,但随即,他又暗自焦虑起来,他担心自己思路枯涩,见解平庸,最后被袁绩冲看穿。

“所以,我们一定要去接头,我们要主动出击。去看看你恩师要见谁。”袁绩冲提议道。

麻斯奇犹豫起来:“要是这个接头凭证是那个幕后人的诱饵呢?”

“麻兄,你真的一点也不好奇吗?”袁绩冲目光炯炯,“我很好奇,照理来说,你恩师要你把我带到西兴渡来,送到薛义在大盐仓里的埋伏圈去送死,所谓郑提刑和他要在西兴渡和我见一面,谈谈水军,谈谈薛崇,都是贼娘的鬼扯,是糊弄你我的借口,那么,吴振他自己根本就没有必要亲自到西兴渡来走一趟,可是,他还是来了,这是为什么?难道他会不放心你麻兄吗?我看不是。吴振到西兴渡来,肯定有他目的,这目的到底是什么?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接头?他会和谁接头?他为什么一定要选在西兴渡接头,在临安不行吗?”

麻斯奇呆呆地望着袁绩冲,他被问住了。

注释

[1]益都府:大金的行政区名,1179年时,即大金大定十九年,大宋淳熙六年,属山东东路,益都府治所益都城,即今山东省青州市老城区,益都府辖区,即今山东省青州市及淄博市东部一带。

[2]大定和议:即隆兴和议,在1165年(金大定五年,宋乾道元年)最终达成。金人称大定和议,宋人称隆兴和议,或乾道和议,各自都按所在国的年号命名。

[3]铁浮屠:浮屠,指佛塔,是梵语的音译。也译作“浮图”。铁浮屠,意思就是铁塔般的重甲骑兵,金军元帅金兀术麾下曾有一支人马皆披重甲的骑兵,军士皆头戴两重铁制的尖头头盔,且有面罩护脸,远远望去,仿佛铁塔如林,宋人谓之“铁浮屠”。“铁浮屠”曾与岳飞的“岳家军”对垒过,互有胜败。

[4]金人对宋人的蔑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