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生者与死者(2)

与莲田一同回到县警本部后,笘筱前往石动所在的办公室。

“根本是完全无关的人嘛。”

听了报告的石动看起来像是松了一口气。是因为不用看到不得不面对妻子尸体而深陷悲痛的部下吗?

“根本是完全无关的人反而令人担忧。”

既然要加入气仙沼署的侦查,最好获得石动的首肯。明明不是联合侦办却要插手分署办案,当然不能指望上司会爽快答应。然而,有没有他的一句话,这当中的差距何止千里。

“有人盗用内人的个人资料。”

“显然是。死者所持驾照多半是伪造的,但没有个人资料也无法伪造。”

“内人既不是名人,也不是名列金融机构名册的富豪,完全就是一个普通人。既然能拿到这样一个普通人的个人资料,恐怕还有其他类似的案件正在发生。”

“你说的可能性我赞成。遏止犯罪虽然是我们的任务,但现实中我们处理已经发生的案件就已经很勉强了,而且人手也不足,这次再加上你太太失踪,我想你一定很关心这个案子,但这不该由县警的调查员插手。”

他的反应一如预期,笘筱反而安心。

“只不过,如果气仙沼署寻求协助,我们也不能不回应。协助地方分署办案是我们的义务。”

以课长的立场声明最起码的义务想必已是尽他所能了,这也在笘筱的预料之中。

笘筱认为,石动之所以难以启齿,是因为同为东北人、同为警察,却有受灾与否之分。大家都能感觉得到,但不肯说出口,这是经历导致。

灾难并不公平。即使是规模那么大的灾害,也有人免于受灾。有人失去许多,有人一无所失。优越感与自卑感、同情与失意、安心与嫉妒之间,有着立场不同的精神对立。只不过是东北人特有的坚忍与礼节让他们绝口不提。

因为是人为无法避免的悲剧,一无所失的人对失去许多的人会有罪恶感。他们对于自己免于受灾感到心虚。虽是不合理又无意义的顾虑,但正因如此,也才能说是人类才会有的软弱。

石动家的公寓位于仙台市内,没有受到地震的直接损害,家人也没有受灾,纯粹是运气好。但由于他的部下有不少人是灾民,震灾当时人人都看得出他与调查员相处的为难。

“千万别搞错优先级。”

石动最后不忘叮咛。在讲人情的同时,也绝不忽视组织的纪律。笘筱不讨厌他这方面的顽固。

“我不会给一课添麻烦的。”

笘筱也以组织的纪律结束这次报告。以形式还形式,这是礼貌。

两天后,一濑来电。

“司法解剖的报告出来了。”

虽大可将报告本身数字化加以传送,但留下传送记录只怕会给一濑带来麻烦。

“我会找时间过去。”

笘筱努力提早完成手上的案件调查,好挤出时间。侦讯、查证等调查步骤,他完全没有偷工减料的念头,但在旁人看来只怕是工作过度了。莲田小声对他说:

“要是有我能做的工作,请不要客气地转给我。”

因莲田的好意,笘筱腾出了一点时间,便立刻赶往气仙沼署。

“就和唐泽检视官的看法一样。”

笘筱甚至没有耐心听一濑说明便看了解剖报告。要点如下:

(1)直接死因为循环障碍。

(2)胃内部有轻度溃烂,显示药物是口服摄入的。

(3)解剖时,自胃与肠内容物、骨骼肌、脂肪组织采样进行药物分析。先以Triage进行快速检验后,正式检验则采用薄层层析法。

(4)分析结果,自样本中检测出苯吡唑咔类(氨基比林)物质。

“毒药物详述也拿到了。苯吡唑咔会抑制中枢神经机能,里面的成分会造成嗜睡到昏睡的意识障碍、呼吸困难、循环障碍。大量使用时会呈昏睡状态,导致死亡。”

“成分和尸体旁的成药一致吗?”

“是的,完全吻合。我知道药与毒只是分量的差异,但现实中这么危险的药竟然到处都买得到,实在有点吓人。这款药现在仍在狂打广告不是吗?”

一濑的手指弹了弹铝箔片的现场照片。

“铝箔片上只有本人的指纹。尸体所在附近只有本人的脚印。死者本人在晚间十点至十二点这段时间内,独自来到海岸服毒自杀……这是我们署的判断。”

对照现场状况和解剖报告,这是理所当然的判断。但问题的本质不在于此。重点是,自杀女子的真实身份,以及她是从哪里得到奈津美的个人资料的。

“我们将死者的指纹输入数据库比对,但没有符合的。”

“所以至少没有前科。”

“署里的方案是公开脸部照片,收集资料。”

“查出伪造驾照的出处了吗?”

“这方面的分析也出来了。看样子是用3D打印机做的,里面没有芯片,不过其他部分都和真正的驾照一模一样。这年头就连业余的也做得出这么精巧的伪造品,我们警察实在很难当了。”

一点也没错——笘筱也赞成。犯罪的手法随着科技进步日新月异。相对地,警方的办案能力通常都晚一步。当警察终于累积了知识,对手就引进更新的科技。这打从一开始就像是以追赶的那方不利为前提的你追我跑。好比现在,市场上3D打印机品牌、种类泛滥,科搜研却仍未建立起分析追踪各3D打印机的方法。所以就算知道驾照是3D打印机做的,要循线找出使用者也有困难。

“死者都冒用别人的姓名住址了,所以明知道可能性很低,我们还是比对了在案的失踪者,果然也没有。把资料传给警方的牙医,想看看能不能从齿模来查,但那边也没有线索。”

“能不能从她自杀当天的行踪查出什么?”

“她不像是本地人,目前正在向出租车车行和气仙沼站的站务员询问,但现阶段还没有关于她的目击消息。”

也就是什么都没有。这样的话,说出自己的想法应该不至于惹人厌。

“我有个很单纯的疑问。”

“请说。”

“先不管自杀的原因,一个想服毒自杀的女人为什么会选择海岸?一般不都是会选自家或酒店吗?就算夜再深,也不知道在海岸会遇到谁。这一点,在室内就不会有人妨碍了。”

“也许刚好她的状况与无家者相差无几?”

“死亡时她身上有多少钱?”

“钱包里剩下两万六千七百五十元。”

“有这些钱住商务酒店不成问题,她却选了海岸。为什么?”

被问的一濑一时陷入沉思,后以一副想不出合理回答的样子摇摇头。

“我不是很懂女人心,但我猜会不会是那里对她本人来说是个回忆之地?”

“不懂女人心这一点我也一样。我也这么想。”

“可是,我们的人现在正在现场周边访查,目前还没有问到认识她的居民。”

“认识她的人可能都被冲走了。”

说完后,笘筱自己都感到难过。那次大海啸冲走的不只是人和民宅,连记忆也一并夺走了。

“这是我的直觉,但我认为自杀的女子和气仙沼一定有什么关联。”

“我也这么想。”

“说得不客气一点,要是死者本人曾因什么嫌疑被逮捕过就好了。”

“可惜个人识别系统竟然是警方的数据库,这种事除了讽刺还能说什么呢?”

“我以前就住那一带,也还有认识的人在。可以由我去访查吗?”

“就算我说不行,笘筱先生也不会死心吧?我们很难禁止以前的居民和左邻右舍闲聊啊。”

“抱歉。”

留下这句话,笘筱离开了气仙沼署。

双腿自动前往自己的家曾经的所在地。由县道26号线北上,过了大川,经过观音寺,越靠近海岸,各处空地便越醒目。

气仙沼市南町。

从那天起,笘筱便很少再来了。很多失去家与家人的人每天都来这里报到,笘筱却因公事繁忙,一年顶多来个一两次。

不,忙只是借口,是他不敢面对痛苦的现实。

南町在气仙沼市里也是灾情特别惨重的地区之一。居民中有人仿效美国九一一现场,将此地命名为“气仙沼Ground Zero(原爆点)”。

继去年才开幕的紫神社前商店街之后,南町海岸正在建设两层楼的商业设施以作为观光交流据点。海岸那一侧则是整片广袤的空地,空旷的沙砾碎石上冷冷清清的几辆重型机具,令见者倍感荒凉。

过去,笘筱的家就在这里。

过去这里民宅与商店交错,有着港口市区特有的热闹。尽管绝不奢华花哨,生活却也随着渔获时喜时忧。身为警察的笘筱的一家也与地方的气氛同化。

那个家,如今连同地基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站在连家家户户的分界都没有的沙地上,笘筱抵抗着席卷而来的无常之感。许久未曾造访又唯有自己一人独活,这两件事化为自责,重重地压在他的肩上。

他伫立片刻,自然而然便屈膝蹲下。

妻子奈津美与独生子健一。健一还是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幼儿。像这样站在遗址前,两人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的面孔便浮现在笘筱的眼底,久久不曾消失。

那天早上交谈的一字一句声声在耳。

“差不多该准备拍照了。”

笘筱忙着将太阳蛋往嘴里塞时,奈津美对他说。

“拍什么照?”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健一的周岁纪念照。”

“有必要拍那种东西?”

“当然有,一辈子只有一次呀。”

笘筱第一个反应就是嫌麻烦。他本来就不是个爱拍照的人。毕业典礼就不用说了,就连当初警察授阶时都没拍。现有的照片就只有结婚照。

“在家门口拍吗?”

“你在说什么呀,是去照相馆请人家拍。喏,就同一条路上的佐藤照相馆。再不预约就约不到了。”

“去相馆拍既花钱又花时间。”

“价钱有很多种,不过不管哪种价钱,时间好像都差不多。听说都是一个小时左右。”

“我现在很忙。”

平常那句老话不禁脱口而出,想逃避麻烦的家务事时的固定说辞。

“我手上有五个案子。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休假,就算在休假也会突然被召集。要是去相馆拍,你们自己去拍就好。”

奈津美的脸色不禁变了。

“那是孩子的纪念日。全家福里没有父亲,人家还以为我们是什么家庭。”

“就说是警察家庭。这样绝大多数的人都能理解。”

“这跟别人有什么关系!”

这次奈津美一反常态,不肯让步。

“你平常跟健一相处的机会就很少,现在连照片都没办法一起拍?那我们不就跟单亲家庭没两样吗?”

“单亲家庭里你怎么当全职主妇?”

奈津美的表情僵住了。笘筱顿时后悔自己踩了雷,但已经来不及了。

“你觉得只要带钱回家就没事了?”

“我没这么说。”

笘筱很清楚再说下去肯定会吵起来。

“我工作是为了家庭。”

“那你的优先级到底是怎样的?摆第一的是家庭,还是工作?”

“当然是家庭啊。”

“那拍照才一个小时,怎么样都找得出来吧?”

彼此的话都尖锐起来。加上他赶时间,话都说得简短,无论如何,就是比较冲。

“那一个小时是能不能逮捕犯人的关键。”

“犯人和健一哪个重要?”

“这怎么能拿来比?你以为我们家是靠谁才有饭吃,不就是因为我认真工作吗?”

“话是没错,可是小孩的事你什么都没做。”

“我在外面工作,家里的事是你的工作啊!”

“你是要我一个人负责?你这样还叫父亲吗?”

“够了。”

笘筱有预感,再继续下去两人只会从动口变成动手。他半逃避般离开了厨房。

笘筱迅速穿戴好来到玄关,奈津美从后面追上来。

“有必要这么赶吗?”

“时间和人手都不够,要我说几次你才懂。”

“至少看看健一再出门。”

“我走了。”

走出家门时,他头也不回。

这就是他和奈津美的最后一次对话。

谁能想到,那些针锋相对的言语会是他们最后的交谈?笘筱无数次后悔。负气的话竟成了此生的诀别。话不能重说,也无法从记忆里消失。最糟的话语刻画出最糟的场面。

多希望至少最后一刻是笑着的。

多希望至少最后一句话是心平气和的。

但是,覆水难收。

蓦地,笘筱明白了。自己执着于奈津美生死的原因之一,一定是想修正那天的对话。因为以那种形式与奈津美和健一诀别,太令人难以承受了。

他茫然地望着空地,眼前骤然发热。

不妙。

尽管四下无人,他还是匆匆站起,抬头看天。

看到的不是震灾那天的灰鼠色,而是万里无云的晴空。

那天,笘筱通过电视荧幕目睹了海啸袭击气仙沼湾岸的情景。熟悉的风景一一被浊流吞没。笘筱家也在被冲走的房舍当中。至今海的那片黑仍深深烙在眼底。

可恶!

无论何时大自然都无视人心。

翻腾的思绪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笘筱沿着来时的路折返。

自杀女子的处境至今不明。既然选择自寻短见,肯定有值得同情之处。

但唯有假冒奈津美之名这一点,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