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新人笃信自己是个超强新锐。
真希望今天能够风平浪静地挨到下班啊,可是这点愿望很快破灭了——
“甘露寺!”
一声斥责从头顶划过。
东山结衣看了一眼表。“啊……怎么又来了。”明明再过五分钟就能下班了。
“我不是在打瞌睡,我是在冥想呀,种田先生。”
这位拿别人当傻瓜的家伙,叫甘露寺胜。大学重考了一年、就业又多花了一年后进了这家公司。经历研修之后,本周被分到了结衣所在的制作小组。
“冥想?”种田晃太郎低头看着身形矮小的甘露寺,结实的后背忍不住鼓起来,一副要冲上去揍他的架势。
“正念冥想,嗯嗯嗯,您不知道?就是一种正面积极地接受事物,从而缓解压力的冥想法哦。”
甘露寺像只鸟一般挺起胸膛。我还是赶紧跑吧。想到这儿,结衣急忙开始收拾东西。
“谷歌和英特尔的研修课可都引进了正念冥想的!种田先生总该听说过乔布斯吧!他和打棒球的铃木一朗都会使用这种冥想法呢!”
“好了好了!快别在这里演讲了。你才刚进公司,哪有什么压力?”
“您这个问题问得好!”甘露寺比画了一个手枪的姿势,假装射击晃太郎,“在下单是乘坐电车来上班,没想到,咳咳咳咳,竟然就承受了如此大的压力!”
到时间了。结衣悄悄关上了电脑。
“总之,研修时不许睡觉!我上课的时候也决不许睡!”
“我也不是故意的。如今随便在手机上翻翻,就能读到很多刺激人心的商战故事,可是研修课上并没什么有趣的内容,丝毫提不起人的兴致……哦!东山女士要走了?看来是到下班时间了。”
结衣扭过头,正撞上甘露寺满脸带笑。紧接着他广而告之,大声宣布:“请允许在下也准时下班!”
结衣感觉办公室里众人的视线都刺向了自己的后背。
结衣所在的公司——Net Heroes已经创立十三周年了。这家公司的主要业务是架构、运营一些企业的官网,同时还精于做社交网站、网页广告、数字营销方面的支撑。前年,该司员工大幅增长至四百人,员工平均年龄三十岁,可以说是一家正在飞速发展之中的公司。
——你不是为了公司而存在的,是公司为了你而存在。
这句口头禅来自公司老板灰原忍。他立志要领先IT界的其他企业,率先完成企业工作环境的优化:每天晚上八点后关闭公司空调,在公司入口设置打卡机,严格记录上下班时间,还要求管理层将员工的加班时间控制在每周二十小时以内。不过,仍有不少人对迫于形势的加班耿耿于怀,反对的声音很大。其中还有某位员工——其实就是结衣——因为过劳累倒了。灰原注意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于是推行起了新改革策略:“加班时间要限制在每月二十小时以内。”
结衣大学一毕业就进了这家公司,一直以来都坚持着准时下班的原则。去年年末虽然因为过劳而累倒,但如今已经彻底恢复到了以往的状态。在这家公司,大家都有这么一个印象——准时下班=东山结衣。
也正是这个原因吧,甘露寺说出“准时下班”这几个字时,大家都盯着结衣看。
晃太郎露出一脸苦相。这个男人之前一直在一家无视劳基法的小微企业上班,不过现在他也只能把那句“我从入职那天就开始加班了”默默咽进肚子里。
人事部规定,一直到六月为止,严禁新入职员工加班。
“啊,对了。”甘露寺说,“大概三小时前吧,外包公司来了一通电话,说是要找种田先生。”
“我不是一直坐在位置上吗?你们研修课难道没学企业的报告、联络、相商三大步[1]吗?”
“种田先生浑身散发着一种压迫感呀,就算是我这种超强新锐也感到胆寒呢……常言道,和善的上司才是好上司哟,那我先走一步啦。”
甘露寺乐颠颠地走向打卡机。结衣抱着自己的公文包说了一声“大家辛苦了”,准备紧随其后,结果却被晃太郎喊住了。
“啊,可是种田先生……我现在下班,啤酒还可以半价……”
“此刻的东山小姐不太适合准时下班呢。”晃太郎充满压迫感的声音盖住了结衣的辩驳。
“同为管理层,我希望和你谈谈。东山副部长。”
无奈,结衣只得又折了回来。甘露寺的事,她毕竟也有责任。
结衣是在三周前,也就是四月初的时候升任了副部长。也就是说,她终于进阶到了管理层。
她也是主动接受了这次晋升。可是,真的坐上副部长的位子她才发现,其实手中的权限并不多,倒是工作增加了不少。去年他们小组只分了一个新人,今年竟然增加到了五人。教育新人又是特别花费时间的一件事。“加班时间控制在每月二十小时以内”这个政策并不适用于管理层,而且也不会发放加班补贴,这搞得结衣更想早点下班回家了。
晃太郎也升职做了部长,他的工作量变得比结衣还大。可是,就因为甘露寺这小子,他们的工作完全进展不下去。
部长席和副部长席是背靠背的。结衣抱着包折回到了工位上,看了眼时钟,坐了下来。今天的晃太郎碎碎念时间又到了。
“迄今为止,什么样的工作我都能忍。多无能的家伙我都能提携他工作。可是那小子,那小子我真是忍不了。光是让他戒掉那个边吃点心边敲键盘的毛病,我就用了三天。而且我也说过好几回了:明明就坐在旁边,为什么不能直接问问题,非要一封一封地发邮件?还有他那一番高谈阔论,是什么意思?他是想当顾问?明明连通正经电话都没接过!”
“种田先生,你声音太大了,其他新人会听到的。”
“我光是看他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就烦躁得很。”晃太郎卷起袖子,“你看看,看看我胳膊上这荨麻疹!皮肤科说我这是心理原因造成的。医生警告我说不能挠,可是我光是忍住勒死他的冲动就痒得要死了。你!不许看表!”
晃太郎敲着座椅扶手,逼结衣把视线拉回到了自己胳膊上。
“真的耶,都出血了。怎么办呢?不然尝试一下更为宽容地对待他,如何?”
“宽容,宽容对吧。那从明天开始,东山小姐给我展示一下该怎么宽容!我们对调一下,你带的那个新人,叫樱宫是吧,我来带她。明天告诉他们两个。”
晃太郎一副毋庸置疑的口吻。晋升之后这三周,这个上司身份他强调了不知多少回,好像不这样讲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做一样。
“可是,种田先生自己说了不擅长带女生的呀。”
“之所以会招甘露寺这种家伙,都是因为你吧!”
说到这个,结衣也哑口无言了。她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还有,本年度的工作业绩。”
原来要说的还不只是新人教育的话题啊……原本准备站起身的结衣只得又坐了回去。
“我们组上半期的盈利目标是一亿五千万。前一期延续下来的案子,再加四月开发的新案子,总计额度应该正好一亿。还差五千万。”
结衣放弃了,她把包放回到了桌上。今天的半价啤酒,拜拜了。
“月初那个乌丸信托的案子,我们竞标竟然输给了Basic,真是不甘心!不过,这个业绩目标定得也未免太高了。竟然要一亿五千万?虽然是管理部定下的标准,但是也提高太多了吧。”
管理部应该是遵循社长的想法,以业界第一为目标才定了这样一个业绩标准吧。但是想要达到实在是难上加难呀。
“而且四月眼看已经过完了,想在九月前再拼出来一个新案子,这根本做不到吧。估计其他团队早都已经放弃达标了。”
“其实业务部刚刚扔过来一个特别急的案子。客户那边说希望我们赶紧去参与方案竞标。”
晃太郎坐着没动,将椅子转了个半圆,从自己桌上拿了一份资料。
“是Force公司。就是那家运动服装制造商。”
这名字听着就很强劲。结衣翻看着资料。Force是一家新兴企业,员工约一千人。这十年间的急速发展,使其成长为在国内市场可以比肩耐克和阿迪达斯等品牌的一家公司。
“这么说来,有时候确实能看到公司附近的河边有人穿着印有这家公司标志的衣服跑步欸。”
“其实他们已经找Basic来做网站维护了,但是出现了些问题。所以他们想趁这次更新合同的机会,改用其他公司。这个案子很急,所以近期就要先开会了解状况,两周之后进入方案竞标环节。赢了的一方光是给他们公司的网站做翻新,就能拿到五千万的报酬。后续如果还能负责网站维护的话,每年还能再拿五千万。”
所谓的“维护”,其实就是负责维持和更新设计好的主页。一般要派员工去客户公司常驻一到两年,长期看下来,大多有望收获不错的利润。不过一个这样规模的公司,竟然在设计和维护方面掏得出五千万,还真是阔气。
这么理想的客户可是非常难得的啊,Basic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再怎么说,他们也是业界第一的公司呀。
“如果拿下了这个案子,又能给运营部门增加利润,那我们这次一定会稳拿最佳团队奖。”
“最佳团队奖哦……公司表彰什么的,一向跟我们无缘呢。”
结衣小声嘀咕道。此时,晃太郎却说:“我想赢。我想赢,我想把失去的那些夺回来。”
“失去的那些?”
晃太郎没有回答她。不过结衣也想象得到。
上一年度,他们这个小组别提过得多凄惨了。
在制作部,总共有五个小组负责网页的架构,其中一个就是结衣他们所在的组。而他们组的前部长——福永清次接下的那件星印工厂案子因为预算过低,简直搞得像在做慈善。为此,整个组人手严重不足,结衣他们就仿佛打了一场长达四个月、有勇无谋的英帕尔战役。
福永一味地用精神论洗脑组员,把大家都逼到了疲劳的极限。本就是工作狂的晃太郎更是拼命逼迫自己一直工作,几乎住在了公司,根本不回家。结衣拼命努力想让大家都能准时下班,可是到最后自己却因过劳倒下了。
最终,她总算把福永赶出了工作现场,交付任务也顺利完成了。不过上一年度的业绩只能说是勉强及格,没有弄出赤字。为了接替福永的岗位,晃太郎和结衣一道升职,不过加薪却还是后话。
晃太郎全盘接受惩罚,表示“我也有责任”。不过,他一定是最想夺回“全公司最有能力的员工”这一称号的。
可是,我失去的那些,却再也夺不回来了。
那天,结衣得知自己被未婚夫诹访巧背叛了。就在她被交付日期紧追之时,巧出轨了公司的另一名年轻女性。摊牌后,两人取消了婚约,但是他们刚刚租下来的新家却还迟迟无法解约。
加之……眼下这个男人也很成问题。
结衣累倒的时候,晃太郎似乎对自己疯狂的工作方式感到很懊悔。后来的一个月里,他一直努力保持准时下班。可是一开始就任部长,他就又回到了每天都工作到很晚的状态。就在前一天,这家伙竟然晚上十一点四十五分还在发工作邮件。
不知是不是因为甩掉了甘露寺这个麻烦货所以一身轻松,此时晃太郎的斗志正熊熊燃烧着。结衣看着他,总感觉心里有些慌,此时晃太郎却开口道:“这次方案竞标我们一定要参加。这件事我已经和业务部那边定好了。虽然有些仓促,但下周二就需要和客户见面了。”
“有必要为了冲业绩这么强迫自己吗?我们组增加了好几个新人,已经忙不过来了。”
晃太郎眼神锐利地瞪视一眼结衣,道:“我是上司。”
“……是吗?那我先下班了。”
结衣站起身,额头上的伤隐隐作痛。当时因为过劳倒下,结衣的额头撞到了地面放着的机器上,那时还是晃太郎告诉她:要是撞到要害,你可能就没命了。可现在……
就算结衣与死神擦肩而过,这个人的工作方式还是没变。在这样一个工作狂身边真的很痛苦。
走出走廊,结衣和几个身穿制服的员工擦肩而过。因为最近公司新招了不少跳槽过来的员工和应届毕业生,所以办公空间已经不够用了,需要再租用新的楼层。
等电梯的时候,有个女同事凑上来搭话:“多亏东山小姐,现在每个月的加班时间都控制到二十小时以内了。”
她好像是另一个小组的负责人,看上去年纪和结衣相仿。
“不,怎么能说是多亏了我……”
下定决心要这样安排的是社长灰原。结衣只不过起了一点推动作用。
“你可是变革工作方式的先锋啊,真令人钦佩!我会默默支持你的。为了我们女性员工,请你一定要证明给大家看看,就算爬上高管的位置,也还是一样能准时下班。你加油哦!”
最近常有人同结衣这样讲,但是没人说要“一起加油”。
“那我先走了,我还得加班呢。”
对方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结果还是要加班啊……结衣小声咕哝着走进了电梯。这次又换作同乘电梯的男同事开口了:“你们组上一年度不是勉强才合格吗?这样还能被社长力挺,真羡慕你们。你现在可是工作环境改善大使喽,就是不知道晋升管理岗了是不是还能准时下班哦。”
这人的说话方式真令人不爽,结衣想起来了,他就是去年最优秀团队的副部长。
“哦对了,听说你快结婚了是吧。那我这个单身男人可就去便利店买吃的去喽。”
结衣走出电梯后,快速从大门口离开了。
什么工作环境改善大使,什么被社长力挺,这些她统统都没有实感。在高尔夫球场当面申诉却败下阵来之后,结衣一次都没和忙碌的社长见过面。
我当时那么拼命地奋战,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团队成员们的幸福,她放弃了准时下班的生活,和要求长时间劳动的上司正面交锋。结果自己不幸累倒,额头划伤,出了很多血,还被救护车紧急拉去了医院。要是直到退休,自己这番“壮举”仍被人不断提起,那可真是太丢人了。
可是,经历了这么多,公司内部仍是一成不变。只有结衣的压力更大了而已。
结婚这件事也彻底告吹了。结衣质问巧“你出轨了是吧?”的时候,巧回敬她:“结衣不也一样吗,在结婚和工作之间,你选的是工作。”继而,他又目光晦暗地纠正,“啊,不对,你选的不是工作,是种田先生。”
结衣没有回话。在交付截止前的一个月里,结衣从早到晚,甚至后来的双休日都是和晃太郎一起度过的。只不过他们都身在办公室,面对的是堆积如山的工作。
这已经是第二次取消婚约了,结衣自己也很难受。而且,也不知道该怎么和公司的同事们提起。
目前,还只有晃太郎知道这件事。要是不用教育新人,她简直想出去旅行一圈,去北海道,爬到山上眺望云海,闭目冥想。
冥想……想到这儿,眼前浮现出甘露寺的脸。就在结衣为明天上班感到郁闷之时,新来的女孩子突然一阵疾跑到了她眼前。她满脸乞怜地望着结衣问道:“我,我不能再跟着东山前辈学习了吗?”
是樱宫彩奈。她曾经入职了对家Basic,三年后辞职。既有工作经验,又很年轻,于是很快便被结衣所在的Net Heroes录用。樱宫人很随和,性格又好。可是明明有三年的工作经验,工作起来却和生手没什么两样,原因是——
不行,不能这么想。她被派过来才一个星期而已。结衣努力将自己那些先入为主的想法赶走。
“我们刚才聊的内容你听到啦?对不起,让你感到不安了。”结衣道,“不过种田先生工作能力很强,而且经验也比我丰富,你就放心跟着他好好学吧。”
“我,我害怕男上司,所以还是希望能跟着东山小姐……”
樱宫可怜巴巴地仰望结衣,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结衣吃了一惊。
没错,原因就是——这孩子太可爱了。虽然不是那种第一眼就很惊艳的大美女,但是那股青春的气息却十分耀眼。下巴尖尖的,胸部也很丰满,还有一对小巧的膝盖。
每次她一有动作,边上的男员工们就躁动不安起来。就连用复印机卡了纸,他们组里的吾妻彻都会迅速跑上前嚷着:“我帮你弄!”而樱宫自己也从不拒绝,一直坦然接受着帮助。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她才和刚来公司一年的新人水平相当啊。毕竟周围人对她的照顾有些过头了。这样下去真的不行……
“没关系的,我和你还在同一组,种田先生嘛……嗯,他偶尔会说什么拿拼死的力气去工作一类的话,你遇到这种情况就先逃到我这儿吧。”
毕竟那个人从小受的教育就是既苛求自己,也严于待人啊。这样说不定能好好锻炼锻炼樱宫呢。正想到这儿,樱宫却露出了一个不太服气的笑容,回了她一句“好的”,看上去眼泪已经干了。
“对不起,我说话太任性了。那我先回去了。”
结衣望着樱宫返回大楼的背影,裹着纤细腰身的短裙被傍晚的风吹得轻轻飘浮。她忍不住想,樱宫该不会只是想先挤出点眼泪试探一下吧?
上海饭店就位于一栋综合大楼的地下,距离公司只有步行五分钟左右的路程。走下昏暗的楼梯,就能看见一扇倒贴着一张“福”字的玻璃门。推开这扇门——
“今天厨师休息哦。”店主王丹走出来说道。
她明明长得很漂亮,但却没有打扮自己,头发也只随意扎了个结。“什锦炒饭可以吧?”没等结衣回答,她已经折回厨房,不一会儿就端着啤酒杯走出来了。
结衣端起酒杯痛饮,白色的泡沫奔腾着打开了她的喉咙。她大口大口地饮下金色的液体。夏天马上就要来了啊。
等待炒饭上桌的当口,结衣给“愁”发了一封邮件,内容为:
“请调查一下Force(公司)的情况。包括近段时间的一些传闻和评价,任何信息都可以。”
Basic究竟是犯了什么样的错误,才导致Force改了主意,来和他们公司洽谈呢?结衣太过在意其中详情,实在无法放心下来。
“愁”这个账号的使用者,是小晃太郎九岁的弟弟种田柊。结衣经常以个人名义请他帮忙做调查。柊最近总算是摆脱了家里蹲的生活,不过还没有开始再找工作。所以他还会靠帮忙搜集信息来赚些零花钱。
结衣点第二杯啤酒时,什锦炒饭端了上来,饭上还插着把勺子。这时候,一边的常客大叔搭话道:“那个叫甘露寺的,现在怎么样啦?”
“啊……甘露寺啊,甘露寺呀……他啥也不会干,废得令人震惊。”
“哎呀,那结衣在公司里面可就有点难堪了吧。”
“呵呵呵……”结衣干笑。也只能笑了。“当然……我超级难堪。”
因为推荐甘露寺入职的,正是结衣。
第一次在这家店遇到他,正好是一个月之前,也就是星印工厂的案子刚刚结束的时候。
据他讲,自己只是偶然路过,于是就晃进店里来了。脸看上去挺幼稚,可是架子还蛮大。结衣就误以为他和自己同龄。又听到他说,眼下在找跟网络相关的工作。结衣以为他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手,于是递了自己的名片对他说:“来我们公司吧。”当时结衣自己也喝醉了。
没想到,他还真来了——
而且,是屁都不会的一个二十四岁年轻人。
貌似甘露寺在履历表的推荐人那里写了“东山结衣”四个字。结衣想:“反正他肯定不合格的。”谁知他却通过了社长面试,顺利拿到了录用通知。
因为甘露寺只有二十四岁,所以虽然不算应届生,人事部还是决定将他编入这一年春天刚毕业的新员工的队伍里。但听说他进了公司后,在为期两周的研修课上一直打瞌睡。
“……反正就是这么回事。好了,工作的话题到此结束,别再聊这个了。”
“那,聊聊私事吧。”
另一个常客,就是喜欢吃辣的大叔一边嘴里啃着青辣椒,一边笑得十分八卦。
“你和晃太郎怎么样了呀?”
要问这个嘛……结衣简直想立刻瘫到桌子上。
“怎么样了……是哦,究竟怎么样了呢?”
“什么什么?”爱吃饺子的大叔把身子探了过来。
“三月初那阵子,他们俩一起来这儿吃饭了呢。”爱吃辣大叔对饺子大叔解释道。
星印工厂的案子顺利交付,两个人又撞见巧在搞外遇,然后,他们俩就一道来了上海饭店。爱吃辣大叔说的就是那时候的事。
“当时这两个人的气氛可暧昧了!嗳,可不准否认哦!大叔我可是很清楚的。就是男女之间马上就要挑明关系、一触即发的那种。我真想知道后来的情况啊!可是王丹她……”
不知何时,王丹已经从厨房走出来了,斜眼瞪了瞪大叔道:“不许追问结衣,除非她自己想说。”
大叔反驳道:“对啊!所以我也一直没问嘛。”
既然如此,我也问问看吧。想到这儿,结衣张口道:“请问……那天晚上我们究竟怎么了?”
大叔们的动作都僵住了,王丹也睁圆了那双细长的眼睛。
“就是……我们俩不是气氛不错地走出店门了嘛,我也以为肯定就一触即发……”
结衣自己也是那么想的。她还记得自己走出饭店,在登上楼梯的时候身体摇晃不稳,于是被晃太郎抱住。当时自己的脸颊都在发烫。
可是,后面的事她就记不得了。等到清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一早,她发现自己就躺在老家的被窝里。听妈妈讲,她是深更半夜自己一个人晃荡着回的家。这就让结衣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再遇见晃太郎,已是三天之后了。他们小组还是在上海饭店举办庆功宴。晃太郎始终不愿和结衣视线相对,于是她最终鼓起了勇气问对方——星期一那天晚上发生什么了吗?结果晃太郎却紧皱着眉沉默半晌后,有些生气地回答她:“我和你只谈工作上的事。”
完全搞不懂他是什么意思啊。不过,看样子他们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暧昧事件吧。
晃太郎是结衣和巧交往前的男友。他们二人甚至订了婚。然而结衣最终无法忍受工作狂人晃太郎,两个人屡屡互相伤害,最终取消了婚约。
即便如此,在分手后,晃太郎仍长期在结衣心中占据重要的一席之地。
所以她当时才会做到那个地步。面对服从福永命令、准备一直工作到过劳死的晃太郎,结衣拼尽了全力,想要将他从深渊中拉出来。
巧或许感受到了结衣的这份执着。他邀请自己身边的年轻后辈去了二人的新家,也是出于寂寞吧。
既然已经决定和巧分手,那么本应不再有任何阻挡她和晃太郎旧情复燃的理由了。
那晚,他们两个人一直在上海饭店待到打烊,聊着一些有的没的,喝光了无数杯啤酒。当时晃太郎明显表现出想和结衣重归于好的态度,甚至还说了“要是结衣也愿意的话”“可能是我自作主张”,等等。不过最后,他还是摇摇头说:“算了,今天还是算了。”
可是,当打烊之后无家可归的结衣说“我不想回老家”时,晃太郎却下定决心般地问她:“那来我家吧?”
可是,后来事态怎么就发展成了那样呢?
事到如今,结衣丢了现男友,也没能再找回前男友。她之前独居的那家公寓已经退租了,还为了准备结婚花掉了不少钱,结果现在只能暂住在老家。可是,生活在老家也实在憋闷。
“真不想回家呀……”结衣托着腮叨念。
“啊,说起来。”饺子大叔道,“回锅肉大叔家的长子昨晚还来店里问候了,说是已经找到工作了。”
回锅肉大叔也是店里的常客。不过半年前他照常点了份回锅肉吃完后,回到公司一直加班到天亮,结果过劳死在了工位上。
“他儿子不是才念小学吗?!”
“结衣呀,你说的那个是他家次子,长子已经成人了哦。说是今年春天开始就在一个主营运动产品的公司工作了。这孩子读小学的时候一直喜欢踢足球,真是斗志昂扬呀。那天来问候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他还说接下来要回公司继续工作呢。”
入职刚刚三个星期就开始加班?结衣有种不祥的感觉。回锅肉大叔就是个每天加班到很晚的人。
“他们公司好像采取的是裁量劳动制[2]吧,所以没有规定下班时间,全靠员工自己酌情决定劳动时间。”
“一个新人怎么可能做到酌情决定劳动时间呀。”
“听说他们公司好像是随时进入战时状态的那种风格。就是我们以前说的以司为家吧。那公司叫什么来着……哦对了!Force!结衣知道这家公司吗?就是做运动服装的。”
岂止是知道……结衣突然有些焦躁不安。柊那边也还没有任何回复。
走进老家的玄关,结衣蹑手蹑脚地准备踏上二楼,结果却被母亲喊住了:“结衣。”
母亲正在客厅叠着衣服。
“今天你爸又不让我去学草裙舞了。”
又要听妈妈抱怨爸爸了吗?结衣叹了口气,走进客厅。
“我爸最近怎么总在家待着?他不打高尔夫了吗?”
“一起打球的同伴住院了。想找属下去打,又怕给人家添麻烦。”
“说是属下,也是过去的属下了嘛。不过,也怪不得他一副灰心丧气的样子了。”
“我劝他多多参加地区举办的活动,结果他说那些活动太蠢了。明明是他自己孤僻,我和朋友见面他却要闹情绪。他也太过分了吧?他自己退休前几乎都不回家,如今却要求我整天在家陪着他……”
结衣正安慰着泪汪汪的母亲,却听到一阵脚步声。
“你回来得也太晚了!”
父亲走进了客厅。
“又死机了!最近的机器质量真不行!”
父亲将刚买的智能机塞到了结衣手里。貌似是正在用网页收看节目,结果看到一半就死机了。
“稍等一下。”
结衣说着,重新启动了手机。屏幕上出现了一部老电影的片名:《忠臣藏》。这是一部非常老的古装片。结衣并没看过这个片子,不过以前每到年末电视台都会播。那时候父亲就霸占着电视看。只要父亲在家,换台的权力就被他独享了。
父亲回了自己房间。母亲又说道:“谢谢。自从你告诉你爸可以在手机上看老电影,我就轻松多了。因为他缠着我的时间变少了。”
“爸爸退休之后,在职场的人际关系基本就断了呢。”
“想要夺回失去的东西。”结衣突然想起自己前男友说过的这句话。那个男人从除夕到正月都在拼命工作,等到老了以后又该如何生活呢?
“别再和晃太郎交往了。”
母亲突然说。结衣吓了一跳,醒过神来,发现她正盯着自己看。
“和工作狂结婚就是下地狱啊。到死都要受折磨。你看看你妈妈我,我的人生已经彻底毁了。”
“我不会再和晃太郎交往啦。”结衣说罢踏上去二楼的楼梯,心里默默觉得母亲说得对。
之所以和晃太郎分手,就是因为他满脑子只有工作。事到如今这一点丝毫没有改变。所以二人之间的隔阂始终都在。那天晚上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是对的,谈恋爱的事还是暂缓,先集中精力好好工作吧。
首先,要把甘露寺培养好,然后找回准时下班的生活。
回到房间换上睡衣后,手机突然响了,是柊。结衣急忙打开邮件。
柊的邮件里没有写什么十分新鲜的内容,基本信息和晃太郎给自己的那份资料相近。包括Force实行裁量劳动制这一点,她也已经在上海饭店听说了。
不过,在邮件的最后部分,柊写道:“或许你已经知情——”然后附加了一个新的信息。看到这条信息,结衣皱起了眉。
“就是这两天发生的事,Force刚刚发布了一条含有歧视意义的广告,目前深陷网络骂战中。”
过了一个周末,星期一这天,结衣正准备找晃太郎谈谈Force的事情,却发觉有些不对。
甘露寺人不在。
结衣环视办公室,结果从她身后的部长席那里获得了答案。
“他还在被窝里没起来呢。”晃太郎目不转睛地望着显示屏,告诉结衣,“你给他打电话吧。”
结衣将信将疑地拨通了甘露寺的电话,只听那边一阵“呼哈”的哈欠声。他真的还在睡。
啊。
“你马上起床来公司。”结衣说完便挂了电话,结果直到十点钟甘露寺都没出现。
“他每天早上都这样哦。”晃太郎说。
竟然是这样吗?结衣最近都是先去客户那里开会,然后再回公司,所以并不知道这个情况。
“我把话放这儿,只打一通电话可喊不来他哦。”
不是吧……结衣又拨通了甘露寺的手机,结果对面依然传来“呜呜”的哼唧声,接下来还变成了安稳的呼吸声。
“甘露寺?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啊啊!别睡了!拜托……”
结衣对着电话喊了好几次“快起来”,然后挂断电话。此时晃太郎的声音又飘了过来:“你每天直接给他打个叫醒电话还比较轻松些。我从开始带他的第三天起,每天七点钟给他打叫醒电话。”
“啊?我打?每天都打?我能申请早班津贴吗?”
“怎么可能给你津贴,你都是管理层的了。”晃太郎一边敲着键盘一边发出轻笑,“加油啊,要宽容地对待他哦。”
看来这家伙明明知道这些却不说,然后现在直接甩锅给自己了啊!结衣不由得火大起来。不过眼下不能只盯着甘露寺。
“Force拍的这支广告你看过吗?”结衣把平板电脑递给晃太郎。
“哦,就是那个在网上爆火的广告?”
对方若无其事地回答,看样子是已经知道了。
那是Force的品牌广告。一对身材健美的男女身穿Force品牌的服装,正在办公室里走着。然后,男性坐到了黑色老板椅上,伸手揽过女性的腰部。女性则十分委婉地推开他,并用脚上穿的细高跟鞋踩了踩男人的脚背。据说这支广告是某个很有名的导演拍摄的。的确,倘若这只是一支歌曲宣传影像,应该没什么问题。
问题在于,这其实是一支企业品牌广告,而且在广告的最后还出现了这样一段宣传语:“没有力气就不是男人,小腹突出就不是女人。所有人都应该去运动。”
这个广告飞速在网络上扩散开来,很多人都在批判它有性别歧视的问题。结衣看到“小腹突出就不是女人”这句也有点火大。她在网上搜索了一下,发现女性都对这句话极为不满,职业女性的反对声势尤其强烈。
“小腹这种事我也很在意啊,这广告什么意思嘛,居高临下的。”
听结衣这么一说,晃太郎侧脸瞄了瞄结衣的肚子。
“要是在意就去练练腹肌呗。”
“对哦,种田先生毕竟也是个练肌肉的。”
这个男人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可以说人生的前半程全都奉献给了棒球。他老家的走廊里摆满了荣誉奖杯。后来进了大学,练坏了肩膀,不得不放弃职业棒球选手的梦想。不过或许是为了维持一定的体能去撑过长时间工作,他至今还在坚持锻炼,就连办公室里也摆着运动鞋。
“还有啊,凭什么只有男人坐上老板椅了,女人的椅子跑哪去了呀?”
“这广告又不是我拍的,问我干吗?”晃太郎一脸不耐烦,“不过,要不是这支广告陷入骂战,我们可能也捡不到这桩买卖吧。”
据晃太郎讲,Force将被骂的责任全都推给了Basic。
“制作这支广告的明明是Force。如果Basic只是遵照Force的指示上传了广告,那这简直是遭受了无妄之灾。可是,找不到背锅的一方,Force的相关人员也无法和上级交代。估计是负责广告宣传的部门被紧急要求处理此事,于是网页负责人才慌慌张张地联系了咱们公司吧。他们应该是想通过撤掉有问题的产品来平息此次的骂战吧。”
话是如此,可是Basic也没准备直接退出,他们这次还要参加竞标啊。而且Basic显然更熟悉Force的业务,所以可以说是占据了非常明显的优势。话又说回来,这个Force还真是个棘手的客户。
“总之,我们只能赢!”晃太郎一脸做好觉悟的表情,“赢得竞标,完成一亿五千万的目标,然后拿到最佳团队奖!”
“明明要教育五个新人,你还想让咱们组承接新案子啊。”
“我来争取就好!东山小姐只需要在一开始的时候露个脸。”
结衣正想追问晃太郎为何对这个案子如此执着,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结衣以为是甘露寺终于醒了,结果拿起手机一看,泄了口气。并不是甘露寺打来的电话。
她忘记了,今天是星期一呀。
公司的安全通道为了省电,只开了一半的灯,显得十分昏暗。
“抱歉啊小黑,我要打电话喊一个新员工起床来上班,花了不少时间。”
结衣对坐在台阶上的男人说道。
“你好慢啊!”
那颗染着火红头发的脑袋转了过来。对方穿着一件花里胡哨的T恤,手腕上还戴着三块大表。
他是管理部的石黑良久。管理部的工作主要是监视整个公司所有案子的预算、利润率、人员配置、工作效率等,比较类似于制造业中的生产管理部门。石黑比结衣年纪小一些,只有三十岁。但是他属于公司的初创元老,所以目前高居管理部的总经理一职,可以说是相当厉害的一位管理者。但是——
“比起相识多年的老男人,还是优先选择了小鲜肉哇。小结你这是上了岁数的表现哦。”
这家伙就是这么低俗。
“这是本周的量。”
结衣把一个密封袋递给他。石黑从里面拿出一枚印花的小纸包,扯开纸包一口气倒进嘴里,瞬间热泪盈眶。
“啊,简直升天了。”
石黑有重度的砂糖成瘾症。他二十来岁的时候因为拼命工作,每天摄入过量的糖分,结果得了糖尿病。他年轻漂亮的妻子规定他一天只能吃一小包砂糖。结衣则需负责在每周一把这周的糖包发给他。
“真想赶快找人接手我这个工作啊,你们管理部就没有新人吗?”
“说起来,小结,你是不是和种田晃太郎说了我缺乏运动?”
“啊,可能说过吧。”大概就是那天两个人在上海饭店聊得开心时说的?“小黑自己不是也说了,因为太胖影响夫妻生活什么的。所以我觉得可以让他帮帮你。”
“你快少说几句吧。你知道我有多惨吗?”
石黑怒睁着那双有着重重黑眼圈的眼睛。
“那家伙给我打了无数次电话,邀我一起去跑步。没办法,昨天我一大早就和他一起去河边跑步了!结果他说,要保持时速不低于八公里,而且边跑边一个劲儿地追问我目标营业额的事情。我连气都喘不上来,哪有力气再回答他这些问题!结果他还一脸严肃地告诉我,这样子下去可没法参加马拉松了。谁要参加那破玩意儿啊?我真是怕了他了!太可怕了!”
“你之前不是还说喜欢他的嘛。”
就是因为喜欢晃太郎的工作态度,所以石黑才特意把他挖角来。
“还有啊,知道种田是你前男友这件事之后,我真是一万个理解了,为什么你和他交往的时候,每周一就一副恍恍惚惚的模样。”
他们还在交往时,结衣的上司正是石黑。不过这家伙还真是,竟然把原部下的黑历史记得这么清楚。
“肯定会那样喽!毕竟对象是他。你们二人的夜间训练想必也很繁重吧?”
“你说这话,可算得上是性骚扰了,石黑总经理。”
“而且星印工厂那个搞砸了的案子,基本责任也都在他身上吧?搞得我们何其被动!你呀,一和他交往脑子就会变笨,所以可别再和他谈恋爱了。不过呢,毕竟他搞砸了案子,最后把我都牵连进去了,所以我得让他拼命工作到死,嘻嘻嘻。”
这人真差劲。结衣想到这儿,问道:“我说,为什么营业额要定那么高?竟然要一亿五千万……”
“原因很多嘛。但总之你们粉身碎骨也要给我达成这一亿五千万哦。”
石黑一边啃着吃空了的糖包,一边说道:“还有啊,我这话你别说出去。我听小忍说想要好好培养你,让你出人头地呢。所以他托我告诉你,再多用用脑子,别想着投机取巧哦。”
石黑口中的小忍,指的就是社长灰原。虽然公司的规模日渐扩张,但是灰原仍保持每个月和石黑聚一次餐。
再多用用脑子,是吗?灰原的那张脸浮现在结衣的脑海中。她捉摸不透社长究竟是胆小怕事,还是很不好惹。
十一年前,结衣参加这家公司的最终面试,当时她对面试官灰原陈述了自己选择这家公司的动机。她说:我想让这里变成一家员工都能准时下班的公司。
——十年都过去了,我看你毫无作为嘛。
两个月前,结衣直接去找灰原,希望将武断推进星印工厂一案的福永赶出项目。就在那时,灰原这样对结衣说。也正是因为灰原的这句话,结衣决定独自对战福永。
“反正他就是想着,这次也说点什么风凉话来煽动我的情绪吧。拜托他别再这样了。”结衣摇摇头,“我该回去了,下午还有新员工的第一次面试呢。”
“哦,我也被招呼去做二次面试的面试官了,不过我拒绝掉了。我可懒得见那些娇惯自己的家伙。”
“我说,小黑你是还在读书的时候就来工作了,所以可能不了解,大学生找工作可是很难的。我当时也是到处投简历,投了一百多家,最后才只有这么一家肯收留我欸。过去可是二十年的就业冰河期,找工作的大学生都很辛苦的,拜托你对他们再宽容大度点吧。”
“小结,我看你是不知道最近的大学生是什么样子吧?”石黑坏心眼地笑笑,“算了,你快去吧。到时候你就该知道,为什么小忍要好好培养你喽。”
娇惯自己的家伙。当天下午,结衣彻彻底底明白了石黑这句话的意思。面试了二十个大学生后,结衣精疲力竭地在面试会场收拾着资料,和她一道负责面试的三谷佳菜子一边过来帮忙收拾,一边皱眉道:“早听说他们是白色一代,但没想到这么过分啊。”
三谷性格一板一眼,和结衣同岁。之前她们曾在同一小组工作,如今三谷调动去了运营部门,总算坐上了心心念念的负责人位置。
“白色一代?”结衣歪着头,她第一次听说这个词。
“就是指最近这些权利意识很强的学生。因为卖方市场的情况愈演愈烈,所以去年的内定率已经出现了新高。我面试的学生只投了五家公司,竟然就有三家给了他内定。”
“欸?真羡慕啊。怪不得人事部门表现得那么谦卑,甚至还说公司离车站远,主动给面试生车马费呢。我可是每天早上走着来上班呢!那可是风超大的河堤呀!”
“所以说啊,他们被惯坏了。”三谷翻了个白眼,“履历表和个人展示框全都没写几个字。换了我们那会儿,百分之百会被刷下来。”
按人事部门的说法,以2018年为界,十八岁以下的年轻人大幅减少,学生资源不足的情况已经非常严重了。现在平平无奇的普通大学生都是香饽饽,所以就连甘露寺那种人都能被录用。现在人事部门为了吸引白色一代,可以说是费尽心思,拼命用可以准时下班、带薪休假消化率业界第一、男员工也可拥有三年育儿休假等条件去表现本公司的优势。
结衣也渐渐明白灰原社长为什么要培养、提拔她了。一个能准时下班的管理岗,眼下的确很值得标榜。
“据说我们公司还会看人下菜碟呢。”三谷义愤填膺地说,“你也听说了吧?就是会高薪录用能力强的学生。听说这个制度是专为一个能写数据分析程序的学生制定的。”
“数据分析的技术确实是我们公司的弱点嘛。这种人开发部门肯定很需要。”
“可是,对方要求年薪一千万日元欸!而且我们都答应他了,结果还被他给放鸽子了。听说他又去挑了个规模更大的,什么外资的企业。反正就是选了条件更好的。”
“是吗?这个人谈判能力真强啊。听着像是会发生在国外的事一样呢。”
“但这里可是日本啊。就算是技术再高超,新人还是新人!新人就应该愿意拿低薪,还要能抗高压!既然要入职日本的公司,就应该有这样的觉悟!”
结衣倒是理解三谷的心情,但是听她说话真的很累人。结衣一边将椅子折叠好,一边尝试改变话题。
“说起来,你在运营部门还好吗?那儿和制作部门不太一样,工作内容比较规范,所以应该比较方便准时下班吧?”
“嗯。不过我回去了也不知道该干什么,所以还是留下来加班比较好。”
“啊……这样啊。”
当初为了能让三谷准时下班,自己也是费了一番苦心的。结衣一边回忆着,一边将最后一把椅子折好。
“那……三谷小姐要不然试着学学语言?你性格那么认真,绝对适合学外语。”
学语言吗?三谷皱起眉开始认真思考起来。结衣正准备留下独自思索的三谷回自己的部门,却又被三谷喊住了。还有什么事吗?
“东山小姐,Force的方案竞标,我们运营部准备派来栖参与。这样东山小姐用起来应该也比较顺手吧?”
“啊,多谢。不过来栖君才刚刚调岗到你们那儿欸,不要紧吗?”
“你也知道,他能力很强的,所以适合一开始就积累跑现场的经验。虽然他现在已经觉得运营部很无聊,天天嚷着要辞职了……”
“啊?是吗……来栖这家伙又在闹辞职啊。”
“东山小姐教育出来的新人怎么一个个都这么以自我为中心呢?大家甚至都在说,东山、来栖、甘露寺是物以类聚呢,你知道吗?”
“这个类聚……听上去怎么怪上不得台面的?”
“就是闲散派员工这一类嘛。最近自我意识高涨的员工越来越多了,我们公司可怎么办好哇。”
三谷说罢,大声叹了口气,走出了会议室。
其他行业是否也如此呢?结衣不太清楚。不过在他们这个行业之中,进行方案竞标之前需要先和客户碰一下大致方向,也就是先听对方讲讲他们需要委托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案子。
走出竹桥站,结衣不由得惊叹了一声,伸手挡住前额。感觉好久没有来到离皇居这么近的地方了。如此郁郁葱葱的地方,在东京都内实属罕见。春日的气息令人倍感舒适。
“这里就是古时候的江户城啊,真是不敢相信。”结衣说道。此时,她身边的业务部同事大森高志指了指眼前那个架在内壕上的桥说:“这儿就是平川门。据说它在过去还被称为不净门,是运送死人和罪犯出入的一道门。”
Force的总部,就位于距离这道门步行约十分钟的地方。
站在Force正门的大厅前,就能体会到其漆黑外墙席卷而来的压迫感。墙面仿佛高级轿车车漆一般闪着光泽,公司墙面上还装饰着盔甲模样的巨大的公司标志。这个标志应该是以战国武将的盔甲为原型设计的,造型十分前卫,看上去有点像《星际大战》的达斯·维达。
大厅外墙同样涂成了极富光泽感的黑色,上面还描绘着众多运动员的剪影,那一个个身影仿佛在一声号令枪响下同时飞奔出去一般。稍远处是一架放映机,正轮番在运动员的剪影上映射出公司的最新服装和武将的铠甲。
“吼吼,真是高科技哦!哎呀,这次又换上西装了欸。”
甘露寺兴奋极了。结衣本来盘算着带他来见见客户能提升他的工作紧张感,结果这家伙放松得不得了。
“别东张西望瞎晃悠!”反倒是晃太郎看上去更紧张些。他还吩咐结衣一定要把甘露寺盯紧了。于是结衣只好把甘露寺拉到了等待席让他坐好。
“种田先生真是一点没变,东山小姐也一样。”
一脸冷静地望着眼前这一切的,正是结衣直到去年一直在培养的新人——来栖泰斗。他相貌端正,头脑聪慧。只不过总把“我要辞职”挂在嘴边,而且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过于直言不讳。除去这两点,他算得上个未来大为可期的青年。今年已经是他在公司工作的第二年了。人事部希望他能多多体验各个部门的工作内容,所以从今年春天起,他就被调派到了运营部门。
“我真是受不了这种新派的体育会系风格。乍一看很精英,品位也很好的样子,其实不还是满脑子惦记着练肌肉。专赚那些会花高价买功能型运动服的人的钱。”
一旁坐着的晃太郎没好气地看了一眼来栖。因为他就经常会花高价买功能型运动服。
“而且这家公司的网络宣传片不也说了什么‘没有力气就不是男人’一类的话吗?像这种因为性别歧视在网络上引发骂战的公司,你真的想接他们的案子吗,东山小姐?”
“啊,网络骂战的事情,在这儿千万别提哦。”大森用手指抵了抵嘴唇。
“好。不过,如果我们接手了这个案子,那网络宣传片的管理也要我们来负责喽?”
“的确如此。不过客户这边现在挺敏感的……”
该敏感的是看了那种广告还要来谈案子的我们吧……结衣心里想着。但旁边的晃太郎只简短说了一句“明白”,然后一边将资料从公文包中取出,一边压低声音道:“东山小姐什么多余的话都不用讲,来栖也是,在我谈到运营价格之前,不许随意发言。”
晃太郎看上去一副心里没什么底的样子呀……结衣刚想到这里,突然听到一阵急促且尖锐的巨大鼓声,还有活力四射的重低音吉他声疯狂敲击鼓膜。
“这是重金属?”结衣捂紧了半边的耳朵问道。晃太郎回答:“很多人会在大重量训练的时候听重金属。”此时——
“为司尽忠!死而后已!”
一群男人轮番嘶吼的声音震耳欲聋。
看上去应该是那种会在大厅的荧幕上循环播放的公司介绍短片。
“光听着就感觉血压都高起来了。”来栖小声嘀咕,正当结衣和来栖面面相觑时,一个人高马大、面容彪悍的男人冲他们快速走过来。
“让诸位久等了。”
此人上身穿着一件能够凸显上半身肌肉的黑色上衣,胸前印着那个盔甲的标志。来之前结衣做过调查,他身上穿的应该是Force的明星产品。
“您这件上衣就是‘武士魂’吧?”结衣说出了产品名称。
“没错。”对方一脸骄傲地点了点头。
“我们所有员工在上班的时候都会穿这件上衣,无一例外。这款产品非常适合支撑我们长时间工作。穿上它,我们从早到晚都能热情似火地投身工作,高强度的工作内容也不在话下!”
“随时进入战时状态,是吧?”结衣问。
“没错!”对方再次一脸骄傲地点头。
“我们公司实行裁量劳动制,并没有规定员工的工作时长。公司的方针是鼓励大家自由地支配时间。所以上班时间也由员工自己定夺。”
自己定夺哦,结衣思索着。
“我们一般都是在这儿休息。”对方一边走着,一边指了指眼前那间四面都是玻璃的屋子。看上去应该是公司健身房。里面有很多身穿黑衣服的男人在跑步机上狂奔。
“大家都要跑步的吗?”结衣问道,“看上去感觉不太像在休息呀。”
“肌肉力量衰弱了,工作的效率就会变低。而且我们并没有把工作和私生活分开。公司食堂会提供一日三餐,如果犯困了,可以去公司地下室准备的氧气舱里小憩。”
“要一直待在公司吗?”来栖问。
“没必要离开公司啊。刚来我们这儿的新人一开始都会有疑虑,不过我们会给他们进行人格改造的,或者换句话说,让他们接受间隔性强化训练,这样很快就能适应了。”
跑步机上的数字眼看就进入十二公里的时速,数字显示已经变红了。
回锅肉大叔的儿子,是不是也在以这样的速度奔跑着呢?如果这次竞标胜利,运营部门就要派员工长期驻扎在Force本部了,跑到这样的公司常驻,吃得消吗?结衣思考着这些的时候,面容彪悍的男人又边走边介绍了起来。
“Basic运营部派来常驻的员工,也都要跑的。”
“要是我被派来常驻,一定立即辞职。”来栖小声对结衣说。
不过有的人应该还挺喜欢这种环境的吧?想到这儿,结衣看了一眼晃太郎,却发现对方正紧盯着甘露寺。看样子是在严密监视,以防甘露寺乱来。
走进会议室,发现里面已经等着两名员工了。虽然结衣拿到了这两人的名片,但是他们都穿着一模一样的黑色上衣,有点分不清谁是谁。甘露寺则一收到名片就开始在名片背面写起了字。结衣一阵疑惑——这家伙究竟在干吗?正在此时——
“欸!种田先生去过甲子园?您打什么位置?现在在哪儿练球呢?”
结衣将视线转回到Force的几个员工身上,发现他们几个都很兴奋的样子。看样子是大森透露的信息。
“我是投手。”晃太郎回答道,“后来练坏了肩膀,所以读大学之后就不再练了。”
“东山小姐呢,您平时做什么运动?训练到什么程度呢?”
对方又把问题抛给了结衣。
“我平时不做运动。”
“啊?这怎么行啊。在我们Force,运动的类别就决定了我们的工作等级,东山小姐要是来我们公司,可就要排在金字塔的最底端了。”
结衣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沉默了。晃太郎大概感觉到了气氛不妙,急忙道:“那差不多也该请诸位开始说明了。”
其实Force的委托内容并不稀奇。
迄今为止,Force的目标客户都是硬核运动爱好者。此次他们想以公司创立十周年为契机,将客户扩展到平时不做运动的群体里,扩大自身规模。Force的负责人讲解得慷慨激昂。整个说明会由晃太郎主导,几乎可以说马上就能顺利结束了……
可是,当Force的负责人将记有委托范围的提案委托书递给结衣时,气氛却骤变。
“内容需要修改的话,联系东山小姐就可以吧?”
对方这样问道。
于是,一直沉默不语的结衣回答:“您联系我就可以。不过,敝司的加班时间每个月要控制在二十小时以内,所以如果需要电话联系的话,希望贵司可以在下午五点半之前致电。如果晚于五点半,还请贵司改用邮件方式联络。”
这番话说完,结衣发现会议室的气氛突然极度紧张起来。
“你这话……是认真的?”对方脸色大变地问。
“我工作的黄金时间可是深夜,你这要求我做不到。”另一个Force员工说。
第三个员工则探出锻炼得极为结实的上半身,望着结衣发起笑来。
“连客户的节奏都跟不上,还做什么承包商?”
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几个人刚刚还在彬彬有礼地说着敬语呢。就连一边的大森也突然失语了。此时,还是那个男人立即反应了过来。
“是我的部下出言不逊,非常抱歉。”晃太郎微微低头致歉,紧接着换了一副犀利的目光抬起头道:
“我基本上一直在公司。请诸位随时联系我。”
“我们可是一分一秒都不想白白浪费的,所以请贵司也能以最快速度回复我们的邮件。”
“别提什么准时下班好吗?打起精神来练练肌肉吧,血液流速变快,也就不会疲劳了。”
Force的员工们你一言我一语,连珠炮似的进攻着。可是当晃太郎回答“我会尽全力快速回复的,因为我无论睡眠还是洗澡,手机都一定放在手边”的时候,Force这边的态度就一下子温和了。
“不愧是参战过甲子园的选手。您和我们才是一类人呢。”
结衣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晃太郎想让她远离这个案子:因为我这个人,动不动就会触碰到这群二十四小时奋斗的男人的底线啊。
她和晃太郎不也是因为这一点才分手的吗?最终,晃太郎明快地露着笑容道:“那么连休结束后,期待随时和贵司进一步商议。”并随即结束了这次会议。
一行人正准备离开会议室时,Force的员工突然指着桌面上扔着的几张名片问:“咦,这些是?”那几张名片背面朝上,用笔写着“脑残怪”“迷糊鬼”“装腔男”几个字。晃太郎的脸瞬间绷起来,他趁对方还没看清上面的字,眼疾手快把名片收走了。
走出公司大门,大森一副瞬间苍老的模样,道:“这家公司有点不妙啊。”
“全都是四肢发达的体育会系。光看眼神就发觉亢奋得要命,是不是磕了药啊?不过,真不愧是种田先生,这种人你都能妥善应对。”
晃太郎则将手中的名片塞到甘露寺鼻子底下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哦,这个哦。嘿嘿嘿嘿,这是我给刚才的那个武士三人组标注的个人特征。”
“你知不知道这种东西要是被客户看到了会产生什么后果?”
“什么后果呢?会不会意识到关于自己的客观评价,开始学会反省自己呢?”
晃太郎一时语塞,连骂人话都想不出了。他只小声念了句“真是一点用场都派不上”,便大步向前走。结衣喊着“种田先生”,忙赶上去。
“准备工作来得及吗?到连休为止只剩三天了。”
下一次会议定在了五月八日。那是方案竞标前的最后一次协商问询,所以必须要将此次会议中拿到的方案委托书的内容彻底详查,估出预算,然后才能参会。这个工作量还是非常大的。
“如果来不及,我会在连休期间做准备。东山小姐不必担心。”
晃太郎果然没想要休假。如果竞标成功的话,直到合同期满,都要和这个随时进入战争状态的公司合作,至少一到两年。
“我先回公司了。”晃太郎丢下这句话,然后独自走下地铁站。
看样子,他明显想强行打断和结衣之间的对话。订婚之后的那段日子,这个背影不晓得看过多少次了啊……结衣恍惚着,随即又问追上来的甘露寺:“拜托你做的会议记录呢?”
“嗯。我写了。不过有点可惜哦,我写的东西自己现在也看不懂是啥了。”
甘露寺一脸不甘心地摇摇头。结衣感觉手腕痒起来了,该不会是荨麻疹吧?正在这时,她眼前出现一个笔记本。是来栖递过来的。
“我做了一下会上的对话记录,要不要用?”
“太感谢了!”结衣感动得差点哭出来,她急忙点了点头。
回到公司后,结衣火急火燎地收拾起其他案子的相关杂事。第二天必须开始为Force接下来的会议做准备了。在开始连休前,必须要尽力多推进一些。
然而工作推进得并不顺利。她要求甘露寺以来栖做的会议记录为范本,再做一份记录,结果甘露寺做得简直一塌糊涂。
“甘露寺,会议记录里面不需要写‘(笑)’,知道吗?……我说,你在听吗?”
甘露寺本人此刻却在聚精会神地鼓捣着手机,数秒过后,手机开始播放起了民族风情音乐。
“我说,甘露寺,这里可是公司啊。”结衣也有点按捺不住烦躁了,“你放的那是什么?胡琴?”
“是马头琴哦。”
甘露寺哼了一声,突然朗声讲述道:“很久以前,一位名叫石的工匠去齐国旅行,路过一棵巨大的橡树。可是,他却根本不睁眼看那棵树。弟子们都问他为什么,石曰:此乃无用之木。”
甘露寺的独白背后流淌着马头琴如泣如诉的旋律。这是在搞什么名堂啊?结衣心想着,硬着头皮准备等他讲完。
“石又解释说——用那木头造船,船会沉;造棺木,棺材会烂。就是因为它长得太高大,所以才一无是处的。可就在那天晚上,那棵橡木却出现在了石的梦中。”
这时,音乐戛然而止,是晃太郎。
“太吵了。”他声音十分冰冷。
“就听我说完呗。”甘露寺丝毫不为所动,“在下其实想说什么呢?在下想说——明明就是没用的东西,偏偏硬要它发挥什么功效,只会缩短它的寿命而已。”
原来如此,结衣思忖,甘露寺这是在反驳昨天评价他的那句“一点用场都派不上”吧?
“你的意思是,它横竖就是不起作用呗。”
“对,就是这个意思。”
“你究竟把公司当什么了!”晃太郎伸出手去想揪住甘露寺,结衣连忙按住他的胳膊。
“算了算了。”
“说什么一点用场都派不上,过分了吧?”
晃太郎拼命挠了挠手臂,沉默着回到了自己的工位上。
“他可真是太爱威胁人了。”自称超强新锐的甘露寺一脸吃惊。结衣觉得应该趁此机会好好和他谈谈,于是摆好坐姿,正对甘露寺道:“甘露寺,所谓公司呢,是大家一起工作的地方。团队合作是非常重要的一环,所以应该尊敬你的同事,并且接受上司的指导。”
“我这个人生性接受不了寄人篱下。”
“不是说让你寄人篱下。工作也并不分上下。我只是建议你尊敬那些更优秀的人,要努力填补自己的不足。只有这样才能做好工作呀。”
“哦哦。”甘露寺摆出远眺的模样,看向结衣身后。结衣也扭过头,可她身后只有白墙。
“然而,东山女士,我们说到底不过只是承包商,不是吗?”
“说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甘露寺仍保持着远眺的姿态,用手捂住胸口。
“对于之后的事态发展,在下这双眼睛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啊。”
“……之后的事态发展?”
“当初,在下是听从一位在中餐馆里游说的女士所说,才在此就职。她当时声称这家公司能准时下班,工作环境十分友好。结果呢?仅仅是被裁量劳动制的客户吓唬了几句,这位女士便一边自己发着牢骚,一边又把我这新人给拉下水,要求我也去配合对方的工作方式。看来我也要陷入日夜备战、随时待命的状态喽。”
结衣张口结舌。
“能进大型公司就好了吧,那样就能一辈子做上等人了。呵呵呵,我现在争取或许也不晚呢。”甘露寺说着,离开了工位。大概是给手机充电去了。
结衣呆坐在原地,思考着。
真是刺耳啊。星印工厂那个案子也是这样的——刚开始就在种种细节上妥协。她也曾切实地抵抗过。可准时下班的日子还是瞬间就一去不复返,整个团队也被迫走上了长时间工作的道路。
这家公司是以高度保障员工权益为噱头吸引年轻人的。可是,结衣心里很清楚,这种保障非常脆弱,只要些许契机就会瞬间崩塌。
她不想变成福永那样,不想成为一个对客户唯唯诺诺、有求必应的无能上司。
话虽如此,可再怎么高度重视员工利益,赚不到钱仍然无法维持下去呀。
所以,就算客户太过强势,但只要能赚钱,多少就要忍受,不是吗?如今,被推上小主管位置的结衣如此思考着。
甘露寺很讨厌这家公司吗?
结衣拿出从甘露寺那里收走的Force员工名片,翻到了背面,对照着来栖做的会议记录。“脑残怪”指的是那种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吧,这张名片应该属于那个嚷嚷着让他们去锻炼肌肉的男人。“迷糊鬼”应该是那个带他们参观公司、长相彪悍,并且有些咄咄逼人的男人。“装腔男”指的应该是那个特别爱强调上下级关系的男人。
在结衣眼中,这三个人完全是同一类型,可是甘露寺却区分得很清楚。其实他并不傻啊。第一次遇见他的那个晚上,结衣应该也是同样的想法吧。不然就算她当时喝醉,也不可能把自己的名片递给他的。
他要是接下来再多些干劲就好了。
此时,一阵香气飘来,紧张的神经不由得一阵放松。这是花香吗?正想着,她眼前便出现了一副纤弱的柳腰。
“樱宫小姐,发生什么事了?是和种田先生有什么不愉快吗?”
“没有。只是我刚刚听甘露寺说,东山小姐今天去了Force。”
樱宫黑溜溜的眼睛凝视着结衣。
“我在Basic的业务部门上班时,也曾去接待过Force的员工……下次再去Force的话,能不能也带上我呢?我一定能帮上忙的。我做这种工作要比做内勤助理的工作更拿手。就是……尤其对方是男性的话……”
结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尤其对方是男性……这是什么意思呀?樱宫上扬着双目盯着她,又说:“因为感觉东山小姐不太擅长和这类人打交道。”
这句话说得结衣内心复杂起来。樱宫嘴角漾起一丝微笑。
“前东家的上司还说过,有我在,方案竞标都会比较顺利呢。”
“这样呀。”结衣调整了一下气息回答道,“不过,这件事你得和种田先生谈呢。因为现在是他负责培养樱宫小姐呀。”
樱宫不太高兴地撇撇嘴,说了声:“好吧……”然后垂着眼帘离开了。结衣稍稍反省了片刻,觉得自己似乎应该教育一下樱宫,让她“先把自己手头的工作做好”才对。可是,刚刚甘露寺的那番话她都还未消化,眼下实在是没什么余力再教育别人了。
而且……樱宫刚才的几句话又把她最近强压下去的郁闷情绪叫醒了。小腹突出就不是女人。小结你这是上了岁数的表现哦。我和你只谈工作上的事……
我这个人啊……结衣暗暗想,我这个三十二岁的女人,或许要比我自认为的,狼狈很多吧?
她抬手碰了碰额头的伤痕,不禁想起在Force,自己只是提了“准时下班”几个字,就被几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围起来威逼的场景。当时她感觉自己额头的伤痛得仿佛开裂了一般。
结衣轻轻地做了几个深呼吸,告诉自己:接下来的假期好好休息,把从容的工作状态找回来!
比平时加快速度工作果真有效,连休前紧赶慢赶,总算把和Force开会的资料弄完了。二十八号那天晚上下班前,为以防万一,结衣还是问了晃太郎:“连休有什么安排?”她想确定晃太郎不会再来上班。
“啊?”晃太郎一脸迷茫。
“我可能要帮忙收拾老家。”结衣说。
于是,晃太郎搔了搔后颈,移开视线回答她:“我也有事要做。”
“休息也是一种工作哦,种田部长。”结衣掷地有声地说道。
五月六日,连休接近尾声。结衣正陪着闲得难受、心情糟糕的父亲做断舍离的时候,诹访巧打来了电话。是来通知她,原本要成为二人新房的那个公寓已经顺利解约。押金会退还一部分,但是扣掉为新家购买的家具钱,也就所剩无几了。
结衣重重叹了口气,下定决心要暂时住在老家了。
“说起来,结衣的团队也要参加Force的招标会对吧?”
巧就在Basic的业务部门工作。“你消息好灵通呀。”结衣道。
“我们这边的业务负责人是风间,听他说,Force这个公司很难搞。我们这边也准备连休结束后去那边做最后商谈,可他们却突然把提案委托书的内容改了。所以我同事这边也没能休息,重新准备了一份资料,被折磨得不轻呢。”
“把提案委托书改了?”结衣放松的心情瞬间烟消云散,“怎么回事?”
“听说是项目范围做了重大调整,难道Force没联系你们?”
挂断了巧的电话后,结衣急忙打电话给晃太郎,她望着墙上挂的日历。今天是六号。商谈会是八号。就只剩一天半的时间了。结衣把从巧那里听来的消息告诉晃太郎,晃太郎一时语塞,又马上和Force的员工联系,询问了关于项目范围调整的情况。
果真,内容做了大幅度变更,商谈所需的资料必须重做。
“为什么不通知我们呢?这样太奇怪了。明明是您这边叫我们去参加商谈会的呀。”
“他们说连休前是打过电话的,可是东山小姐已经下班了,所以没通知到,后来就把这个事情忘记了,想等商谈会那天再聊。”
真的忘了吗?还是想告诉结衣他们——不配合我们的工作方式就是这个下场呢?因为他们通知得越晚,就越会损害到结衣他们的竞争力。
再把所有人叫去公司上班也会浪费时间,所以安排小组成员分头在自家工作。晃太郎的工作效率极高,到了第二天早上的九点,工作已经基本完成。“接下来交给我就好。”他这样告诉结衣。
“你明天别去参加商谈会了,后面的事全都交给我吧。”
看来晃太郎今晚也不打算睡了。结衣内心复杂,既有歉意,又有心安。她此时的精力已经到极限了。
结衣疲惫不堪地倒在客厅沙发上,此时父亲正在用超大音量看《忠臣藏》。
“您是失魂落魄了吗!”“此乃将军御所!”屏幕中的武士大喊大叫,十分吵闹。
“你真看得下去呀,这台词听着都烦死人了。”
“说什么呢!《忠臣藏》可是日本人的终极传奇故事呢。你要不要看?最好从头开始看。来来,首先呢先看这一部。”
要是直接拒绝父亲,结衣担心他又要开始闹脾气,那可就麻烦了。于是她只好揉揉惺忪的睡眼,坐在了父亲身边。
伴随着夸张的音乐,《忠臣藏》拉开了序幕。主演长谷川一夫,是一位很久很久之前的老演员了。
这个故事发生在三百多年前的日本。
元禄十四年(1701年)三月十四日,江户城将军居所走廊上,发生了前所未闻的一桩大事。赤穗藩藩主——浅野内匠头长矩,因受侮辱突然行刺了高家家主吉良上野介(吉良义央)。
被逮住后,浅野道明行刺的理由是“心有宿怨”。可是,在将军居所拔刀伤人乃是重罪。浅野情绪失控,第二天便切腹自尽了。浅野家也遭受灭门。然而,另一方面,吉良却没有受丝毫的惩罚。于是,赤穗藩的武士们决定为主人报仇。由此,著名的忠臣藏故事拉开了序幕——
这就是这部电影前半段的梗概了。但结衣实在太困了,一点都没记住剧情。她也没搞懂为什么赤穗的武士有四十七个人。而且,这帮武士的穿着打扮都很相似,结衣完全分不清楚谁是谁。
“在职场上不可以拔刀伤人。”这就是结衣的感想,“虽然不清楚这人究竟是有什么宿怨,总之就是不行。”
“你这家伙,是看睡着了吧!”父亲义愤填膺地训道,“那个吉良就是个欺压别人的坏蛋啊!那个换榻榻米事件,你看了没啊?天皇特使住的屋子是需要提前更换榻榻米的,结果吉良那个死老头,竟然赶在前一天才告诉负责接待的浅野欸!”
“为什么啊?”
“因为浅野只是地方上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官。但他遵守武士道精神,并没有贿赂过吉良。结果就被吉良记恨了啊。所以他是故意不告诉浅野的。就因为吉良捣鬼,赤穗藩的武士们被迫长时间劳动,他们将所有的榻榻米手艺人聚到一起,彻夜工作,更换了整间屋子的榻榻米。”
故意不告诉……彻夜工作……总感觉这故事有些耳熟。
“真是无聊。这三百多年过去了还是老样子,欺压他人的手段竟然毫无变化。”
“嗯。不过嘛,这个更换榻榻米事件应该是后人杜撰的。”
“啊?不是真的?”
“据说真实发生的事件就只有拔刀伤人和浅野切腹这两件事。其他的就是各种编造拼凑出来的了。因为浅野其实没说自己的宿怨究竟是啥就死了嘛。所以后来的那些创作歌舞伎呀净琉璃呀一类的江户人就猜想,肯定是吉良欺负他了呗。”
“什么嘛……亏我还挺有共鸣的。”不过,结衣承认,这个杜撰的故事还是非常真实生动的。
她突然想到明天的事,想起晃太郎说的“你明天别去参加商谈会了,后面的事全都交给我吧”。可是,真的应该全都交给一个会被武士三人组盛赞“和我们是一类人”的家伙吗?结衣正思索时,父亲突然问:“你刚才说,三百多年过去了还是老样子……你该不会在职场受到什么职权欺压了吧?”
“对呀!确实如此!”结衣把Force没有通知他们内容变更的事说了出来。
她本以为父亲会和自己一样愤怒,没想到他却只是鼻子里哼了一声。
“忍了吧。承包商只能尽量妥协喽。”
“欸?可是,爸爸刚才不还支持浅野呢嘛。”
“但他的结局不还是被推出平川门,第二天就切腹死掉了嘛。”
平川门。怎么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个词。好像就是Force总公司附近的那个建筑吧。记得大森说过它的别称是不净门。那儿不就是以前的江户城嘛。
“公司职员和武士是一样的。”父亲用手在肚子上比画着,“忤逆上层,第二天就没命。结衣,你明白了吗?什么时候都要低头,再低头。低到尘埃。人家可是客户,绝不可失魂落魄、拔刀相向啊!”
“说得也太夸张了。我不会被客户闹得失魂落魄的。”
结衣回到自己的房间,将提案委托书的复印件放进公文包中。她的视线停留在了文件封面的那个盔甲标志上。公司职员和武士是一样的吗……倘若真是如此,那硬着头皮去贯彻自己公司的工作习惯,肯定就拿不下这次竞标了。
可是,她总觉得心里过不去这道坎。
难道真的应该完全配合客户的工作方式吗?
结衣思考片刻后,再次拿起手机,又给柊发送了一条新的调查请求。
“这么晚打扰你真的很抱歉,但是仅此一次,我希望能请你再多调查一下Force的相关信息。酬劳翻倍。”
第二天九点,晃太郎和来栖一起来到Force,却发现结衣已经先来一步等着他们了。晃太郎不由得皱起了眉。紧接着他又看到了被结衣清晨电话叫醒、一道跟过来的甘露寺,表情便更加严峻了。他招呼结衣过来道:“不是说了你不用来的吗?”
“这个案子要是完全服从Force的要求,不就又走上星印工厂的老路了吗?”
听结衣这样讲,晃太郎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每每遇到理解不了的情况,他就习惯这样做。
“事到如今干吗提这个,我不会让事态变成那样的。”
“不好说吧。毕竟种田先生很喜欢顺应那种类型的人吧。”
“结衣。”
晃太郎突然喊了她的名字,眼中燃起了怒意。
“你根本不懂那群人。你也根本不懂体育会系的世界有多苛刻。而且Force比我预想的还要更过分。还有,现在他们因为网络骂战那件事,还非常神经敏感。要是再触怒他们,就不好办了!”
“可是我们的新人,”结衣看了看甘露寺,“他们是相信我们能够提供合理规范的工作环境,才加入我们的。”
“比起新人,”晃太郎的语气更强硬了一些,“你的工作方式应该先获得公司其他同事的认同吧,不对吗?公司里不认同主管准时下班的大有人在。你这样做只会让他们看你的眼光更苛刻,你明白吗?”
结衣心想,你不就是其中一个吗?
晃太郎又说道:“你需要干出点成绩才行,你得比那些没法准时下班的人干得更好才行。要是达不到目标营业额、拿不到最佳团队奖,你的处境会更艰难。而且,现在的情况是,我们根本没法主动挑选客户。这个案子我会负责的,所以结衣你……”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结衣打断他。
晃太郎并没有说错,或许结衣在公司内的处境,要比她原以为的险峻很多。
“可是,我还是想争取一次机会。我不会影响你的。因为我也是为了拿下这个案子才来的。”
晃太郎有些迷茫,眼神显露出迟疑。此时完成访客登记的大森走过来催促“到时间了”。晃太郎只得一脸迷惑地点了点头,还补充道:“绝对不要忤逆他们啊。”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终于来了!她看了一眼柊从一大早就陆续发来的信息,感觉心里稳了。信息大致符合她的预想。
——再多用用脑子,别想着投机取巧。
她想起了从石黑口中听到的那句社长的留言,决心忘记额头上的伤痛。
“为司尽忠!死而后已!”
他们穿过响彻着男人嘶吼声的大厅,走进了会议室。等在里面的还是上次的那三个人——“脑残怪”“迷糊鬼”“装腔男”。他们看着结衣,脸上浮现出坏笑。结衣感觉额头的伤痕又隐隐痛起来,但她不在乎。
采用裁量劳动制,却不让员工自己去“裁量”。嘴上说要让所有人都能运动,还强行把自己的层级观念塞给对方。明明喊结衣他们来参与竞争,可是却一丝重要信息都不肯给。
这个公司在某些地方已经很扭曲了。要是配合他们,准时下班的日子瞬间就会被推倒。
一定要赢下方案竞标。而且,还要贯彻我们自己的工作方式。
“甘露寺。”
结衣转过身小声道。
“好好看着我战斗吧,我会赢。”
一边的来栖突然愣住了。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漂亮的双眉紧紧皱了起来。甘露寺则笑嘻嘻地“嘿嘿”了两声,歪了歪头。
“提案委托书有变,这个事好像没能顺利传达给你们,不好意思哦。”迷糊鬼率先开口。
“不,是因为我们这边负责人不在,责任在我们。幸好来得及修改内容。”
看上去晃太郎准备彻底放低姿态了。很快商谈开始,结衣他们针对现有官网的一些问题进行了诸多详细的询问。可是对方却基本没有认真回答任何一个问题。
“你们是专业的,我们不解释也能懂的吧?”那个装腔男咧嘴假笑着。
这公司的确有问题。虽然不知道具体原因究竟在哪儿。
晃太郎以不被对方察觉的程度轻轻叹了口气,露齿微笑道:“是吗,那我们这边再讨论一下内容,之后——”
这样做太迟了。今天得不到确认的话,方案竞标的准备时间就会变短,他们会输。结衣深吸一口气,然后说:“其实,我们已经讨论过了。可否允许我提出几点贵司的问题?”
晃太郎怔在了原地。结衣没理会他,而是在平板电脑上点开Force的官网。
“首先,在贵司进行市场扩张之前,应该先想办法把因为这个东西导致业绩下滑的局面处理一下,不是吗?”
她用手指着正陷入网络骂战的那条广告——“没有力气就不是男人,小腹突出就不是女人。”她余光瞟到大森的脸都扭曲了。
“这广告真是太烂了。”结衣做出结论,“首先,性别歧视问题显著。其次,还强调了只要运动就是人上人,不运动就是废柴的价值观,这说明贵司事先根本没做过客观的评价调查,就这么直接公开了这条广告。这也是一大问题。贵司甚至没有讨论过这句‘所有人都应该做运动’和贵司的品牌理念究竟合不合拍。”
全身漆黑的武士三人组表情骤变。但是结衣并不准备让步。
“这是我的体脂肪率表。”结衣拿出一张纸。这是她从老家堆积如山的废纸箱里找出来的。“这个表格的数据是我三年前测得的,非常私人,但是今天我特别拿给大家看一下。”
身体脂肪率百分之二十八。肥胖度为普通,不过补充栏写了“请坚持运动”。脑残怪大致看了看这份报告,发出一声嗤笑。
“这份报告写得没错,你确实应该运动了。”
“或许它说得没错,可是我非常抵触运动这件事。小学、初中、高中我都是下课就回家,没有参加任何社团活动。初中时我曾经加入了网球部,但是没能坚持下来。我接受不了每天给前辈捡球这种事,所以三天后就退出了。”
“新人就该去捡球啊,这是老规矩了。”装腔男皱着鼻子一脸嫌弃。
“您说得对。”晃太郎立即应和,用眼神示意结衣别再说下去了。
“可是,我不是体育会系的人,我就是接受不了这种强加给我还毫无来由的规矩。像我这类人,就是贵司接下来要发展的客户群了,不是吗?如果无视消费者的心理,贵司是无法扩大市场的。”
“不运动的人是什么心理,我们可不懂。”脑残怪又笑了。
“对吧?所以贵司在上传这种视频之前,应该先交给我们看看呀。如果我看了一定会忠告贵司:这样的内容会引起网络骂战的。请问您目前的承包商Basic为什么就没能指出这一点呢?如果不愿去浪费诸位一分一秒的工作时间,明明应该立即指出来的。”
武士三人组不作声了。晃太郎始终紧盯着这三个人的表情。
“敝司有很多员工都不擅长运动,而且敝司连管理岗的都会准时下班。可以说,我们的生活方式和贵司的员工大相径庭。”
结衣面对着目不转睛紧盯着自己的迷糊鬼,继续说:“可是,正因为不同,我们才应该成为贵司的合作对象。”
“可是,你们要是想做我们公司的承包商——”装腔男说到一半,结衣打断了他:“敝司不准备成为贵司的承包商。敝司想要成为贵司的合作搭档。”
“搭档?”迷糊鬼反问,他的大脑似乎完全消化不了这个词。
“敝司拥有贵司所没有的网络架构和运营技术,而且还拥有丰富的电子商务知识。所以,我们希望和能贵司建立起相互合作的对等关系。”
如今已经不是江户时代了。生活在封建社会中的武士也早就不存在了。这个会议室里只有一群需要靠互补求得发展的、活在二十一世纪的商务人士。
结衣虽然心里是这样想的,但她仍需不断地暗暗鼓励畏怯的自己。
“我们能共同承担这些问题就好。那么,非常期待接下来的方案竞标。”
走出Force的大楼,结衣摸了摸肚子。总算顺利离开这儿,不用切腹了。
“我这一头的冷汗啊。”大森道,“不过,这样一来,我们或许就能比Basic抢先一步了。”
商谈结束后,他们在大厅逗留的片刻,结衣将从柊那里获得的信息也都告诉了同事们。
柊从好几个社交平台上筛选了一些疑似Force员工的账号,又主要找出几个匿名账号,深挖他们最近是否谈到了这次网络骂战的事。结果这些员工的牢骚比想象的多得多,“这么弄迟早要完啊”“公司高层在想什么啊”一类的话比比皆是。如此看来,Force内部有很多人感受到了此次危机的严重性,现在应该也在急切地寻找解决办法。
那么,就算一个承包商的工作方式和他们不同,但只要他们能够直接指出其中问题,Force就应该还会选择这样的公司做搭档。结衣赌的就是这种可能性。
更重要的是,结衣要让亲手招来的新人看到她的工作态度。在她心中工作是不分上下的,她会用尽自己的才智,努力打造一个保障员工权益的工作环境。
“甘露寺。”结衣对应该跟在自己身后、“自称超强新锐”的那位道,“你我虽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但是我仍期待着有一天,你会为我们一起共事过而感到高兴。”
社长灰原说给自己的那句话再次回响在耳畔:十年都过去了,我看你毫无作为嘛。
甘露寺应该也是一个需要花时间慢慢培养的新人。既然如此,自己就应该多些耐心,等待他的成长。
“无论你多少次令我失望,我还是会满怀信心地培养你的。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为招你来我们公司感到高兴。所以呢,从明天开始,你要自己——”
“哦呵呵。”
一阵笑声从远处飘过来。结衣扭过头,发现甘露寺正在远处招手。“来来!我们来观光一下吧!”他兴奋地大喊着跑向了皇居。
“啊?等一下!还没到午休的时候!还有……会议记录呢?”
“我做了些记录。”一边的来栖把记事本递给结衣,“要用不?”
结衣再一次扪心自问——当初为什么要把甘露寺这货招来呢?
“无论如何,对这个案子来讲,东山小姐是不可或缺的了。”大森对晃太郎说道,“方案竞标时她也会来的吧?”
听到大森这样说,结衣战战兢兢地看了一眼从刚才起就一言不发的上司。
晃太郎抬头看了看大楼上那个黑色的盔甲标志。他的侧脸仍旧因情绪紧张而显得紧绷。这个男人说过:“你根本不懂体育会系的世界有多苛刻。”注意到结衣的视线,晃太郎别过脸小声嘀咕:“我没自信能保护到最后。”
“保护?”结衣皱起眉,“保护谁啊?”
“求求你了,别再冒险去走独木桥了,好吗结衣?”
他留下这句话就独自先回公司了。结衣望着他的背影,晃太郎的身前还挡着一堵石墙。
那儿就是往昔的江户城。元禄十四年三月十四日,在那座狭小的城中,一位名叫浅野内匠头长矩的武士拔出了刀。这个地方小官吏引发的小小事件,最终演变成了震撼整个江户幕府的惊天大案。
他为什么要那样做,他的宿怨究竟是什么呢?这一切最终仍是谜。
但结衣并没有那么喜爱《忠臣藏》,所以还不至于始终对这个谜念念不忘。
“不过呢,我这次没有拔刀就解决这件事了哦,浅野先生。”
结衣这样对那位生活在三百多年前的武士说。随后,她向着竹桥站迈开了步伐。
注释
[1]日本常见的工作方法,指遇事要报告、联络、相商,也简称作“报联相”。
[2]日本的一种劳动契约形态。雇员与雇主事先商议好具体的劳动时间以及包括加班费在内的工资报酬。雇员原则上可以自主决定工作时间,但实际上可能没有自由裁量权,仍由上司决定工作任务及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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