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
雪纷飞了几日,一直不见停,宫苑到处火树银花,却是冷得瘆人。
溶月立在窗前,旁边放着一封火蜡封过的信,蜡上的封印是一朵地涌金番莲,那是他灵鹫宫的标志。他拿起信从鼻息间晃过,潮湿血腥的味道,却夹杂着一缕异香。卷长的睫毛下,瞳孔顿然一缩,然后将其放在宫灯上,付之一炬。
微弱的火苗将溶月精致的面容照得阴晴不定,周遭的空气也压抑得让人呼吸不畅。
“线上的鬼眼已经半个月无法联系上了。”这封信一个月前从那头送来,整整一个月才到达夏知手里,而送信的鬼眼却如何都联系不上。
“死了。”溶月语声冷淡,“还未抵达沧澜,他们全死在了南疆境内。”
那屡异香是南疆国花西番莲的气息,至于那潮湿味,是血腥和沧澜江河的味道。
夏知蹙眉:一年前他们先后派出去了三门鬼眼潜入南疆查探月重宫姬少司的身世,要么全军覆没,要么无功而返。
难怪一个月前,公子又派出灵鹫宫文先生赶赴南疆,原是为了接应这封血染的信。文先生回京时,几乎昏迷,在他的伤口内,夏知找到了这被油纸包裹了几层的信。
“哼。”溶月睫上掠过一抹肆意的笑,目光落在烧成灰烬的信上,只见上面露出一行行血红的小字。
夏知顿时脸色苍白,“姬少司是南疆古老三大家族后裔?可是,百年前姬族因子嗣单薄而消亡,只传言,有一位鬼姬陛下……但,那不是传言吗?”
鬼姬,鬼姬,今夕何夕?传言那位殿下,活了整整一千年呢。
溶月玄色袍子在火光下缓慢变动着颜色,在接近黑色时,衣襟上方的地涌金番莲展开花瓣,每一片花瓣里都藏着一枚花蕊,看上去像一双双阴森的眼睛,让人十分不适。
夏只凝着那些暗自变化的金番莲,猛然想起:鬼姬的存在不是传言,就像公子的出生,燕无双的出现,这些诡异无法解释的东西,可偏生都存在。
“那公子的意思,姬少卿是那位传说中的鬼姬殿下?”印象中,那位殿下的名字叫:姬魅夜。
“不。”溶月纤长的手指一点点捏碎灰烬,“几百年前,姬魅夜得一子,皇室刻字:姬少卿。传说这小世子出生昏迷,直到百年后才苏醒过来,如此算来,姬少卿应是他独子。”
姬魅夜活了上千年,其子在莲花中身长睡百年,那么算来,也几百岁了?怎会突然之间暴毙?难道是假死?
果然如公子揣测,姬少司没死?
夏知深感不解,却看到溶月手突然停在灰烬中间,他定睛看去,竟然看得到一片指甲大小的薄膜。
那是鬼眼!真正的鬼眼!有些鬼眼在发现重要情报时,预感到自己即将死亡,就会挖下自己的眼膜将临前看到的画面和记忆存下来。
鬼眼是最神秘的蛊术,这世间,怕只有公子才懂其奥妙。
夏知忙找来一盆血水,小心翼翼地将那片鬼眼放入血水中,溶月上前,破开自己的指尖,一滴血滴落在鬼眼中间。
那鲜红的血盆顿时清明如镜子,倒映出一片西番莲盛开的繁华丽景。
身着白色衣衫带着祭司高帽的年轻男子手里捧着一束透明的花,伸手欲拉住前行女子的衣衫,“喂,恶婆娘,你到底什么时候嫁给我?”
一道青鞭凌空劈下,阻断了男子的手,同时那女子回身,挑眉冷笑,“你姬少卿有多少诚意娶我?”
那女子穿着黑色劲装,身材妙曼,高高竖起的马尾随着她转身划出一道弧线,如青鱼鞭飞出的瞬间,绚丽而夺目。
她面容精致,斜飞的眉眼有着与生俱来的桀骜,那么一瞬间,那艳丽容颜竟与戚夫人的脸再次重叠起来。
“噗。”在那女子回身的瞬间,溶月突然一口鲜血喷在盆子里,然后捂住胸口侧身倒在地上。
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夏知慌忙跪在地上,发现溶月捂住的胸口下,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东西在钻动,似乎随时都要破体而出。
溶月神色痛苦至极,隽秀的五官扭曲在一起,苍白的皮肤下面露出一道道黑色的花纹,显得狰狞可怕。他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抠住地板,似乎竭力地想将什么东西生生挖出来。
“青鸾!青鸾!”夏知高喊,这才想起青鸾被留在了东宫伺候戚夫人,只得另外唤人,“来人,去请路遥姑娘,快点!”
现场一片混乱,没人再看到血盆中最后的映像:那美貌倾城的男子看着手中被青鱼鞭抽碎的花,垂眸苦笑,“燕无双,这白骨之花都还不够诚意?”
鬼眼只能用一次,一次之后,就化成血水消失不见。
夏知惴惴不安地立在门口,一整夜过去如今又临近中午。可他内心一片焦急,直到路遥神色苍白捧着一个盒子从里间出来。
路遥眼窝深陷,盯着夏知,“昨天,戚夫人来过了?”戚夫人被赐死却又免罪的消息,路遥当时就知道了。
即使再不心甘,但是也终究是公子的决定。再说,公子也是为复原自己残疾的双腿。
夏知摇头,不明白路遥为何这般问。
戚夫人一人独斩十二精卫,最后自废武功,到东宫时已近昏迷。而整个过程中,她双手一直放在小腹之上,哪怕最后他为她把脉,她都豁然转醒,神色警惕地盯着他。这会,应该还在昏睡。
路遥咬着唇,神色担忧,“黑水城之后,公子就总是心神不宁。夏知,公子为何突然出现在客栈?”
夏知脸色微白,“我也不知道。是公子放出消息,让我们去接他的。”说完,陷入恍惚,脑子里怎么也抹不去那双眼睛。
“你也不对劲儿。”路遥提醒道,“你最好不要有事瞒着我,前车之鉴,你忘记了吗?”
夏知只得扭头,不愿意与路遥对视。养心殿发生的一切,他不能外传,更不能让路遥知道,鬼眼看到了那人。
自己也不愿去想那人的容颜。
可扭头的瞬间,他看到一个人从风雪里自远而近,那人身着火红色的狐裘,长发飞舞,面容莹白如雪。
漫天的雪遮不住她一身的艳红,刹那间,让他想起雪也盖不住的伤口和血渍。此时,来人的一双眼睛,正透过风雪,像审判者一样阴冷地审视着自己。那么一瞬间,他以为她活过来了。
夏知吓得倒退一步。
“嘻嘻。”清脆的笑声随之而来,“夏总管,你怎么见哀家像见鬼一样,吓成那样了?”
那张扬的笑声这才让夏知清醒过来,他慌忙正了脸色,微行了礼,“戚夫人。”
“我先走了。”路遥不愿意看到戚夫人。
戚夫人拥着狐裘眯眼瞧着路遥高冷离去,“哟,路遥姑娘好像不太喜欢哀家。果然,女人都是善妒的。”
青鸾咬牙:这世间上就没人会喜欢你。
夏知便压着声音问,“夫人何事来养心殿?”
“去了风桦殿,宫人说路遥姑娘在此,哀家自然来了。”戚夫人收回目光,看着紧闭的养心殿,深吸一口气,“好浓的血腥味。莫不是我那七皇儿病了?”
夏知警惕地看着戚夫人,对方已自废武功,竟还有如此敏锐的嗅觉。
“公子身体很好,此时正在……夫人。”话没说完,那戚夫人直接推门而入,夏知想要阻止又怕动静太大惊扰了昏睡的溶月,只得紧紧跟在后面。
世间无常,苍天就是偏心,这躺着的人,完美得像鬼斧神刀雕刻,精美的容颜找不到任何瑕疵,连那双睫毛都像剪贴上去的羽翼,卷翘修长。特别是左眼那颗绯色的泪痣,说不出的惑人。
戚夫人俯瞰着躺着的溶月,唇角含笑,眸色却阴冷无情。
她伸出手,涂着殷红蔻丹的手指伸向溶月脸庞,像蛇一样在附近游走,最后停在他唇边。
“你碰本王试试?”溶月悠地睁开眼,捏住戚夫人那要碰触到自己脸的手。
他目光触及到戚夫人容颜的瞬间,只觉得女子容颜刺目,下意识地将头扭向他处。
“哟,没死呢。”戚夫人欲收回手,但是溶月力气大得惊人,像钳子一样将她手固定住。
“让你失望了。”溶月盯着床内侧的雕花,哼了一声,“可我偏连偷袭的机会都不给你。”说着,他指尖悠地用力掐住戚夫人的手掌。
没有了冰魄铁链的束缚,她的手不像那日那般刺骨冰凉,可仍然没有多少温度。
皮肤细腻手掌温柔,没有任何拿捏过武器留下的茧。
这不像一双杀过人的手。
戚夫人疼得蹙起眉,手心也不得已摊开,“皇儿,你误会哀家了,哀家刚才才不是用暗器偷袭你!只是觉得你方才的睡颜和皇上太过神似,才忍不住想抚摸你……”
“滚!”没等他说完,溶月暴喝如雷。
戚夫人得了自由,拥着狐裘笑容得意地转身就走,藏在下面的手,一条黑丝悄然游走,亦无人看到她眼底暗藏的杀意。
夏知无奈地看着戚夫人离开,心道:这女人总喜欢触及公子的逆鳞。若非此时公子带伤,怕又将她劈成两半了。
谁都知道七皇子溶月和皇上不合,她还偏拿他们俩说事儿。虽清楚她是为了让溶月将自己放走,才故意说出这番话,因此也不知该夸她聪明,还是该说她不怕死。
待她彻底离开后,溶月这才回头,怔怔看着她离开的方向。
夏知上前,“大容妃已经来过两次了。”
溶月闭上眼睛。
大容妃是溶月生母,可溶月从来不见她,就如不见皇帝一般,甚至避之不及。有大容妃出现的地方,溶月从不出入。
半晌,溶月再次睁开眼,问,“戚夫人身世还没有查出来?”
夏知愣了愣。戚夫人身世不是早查过?出生南疆,效忠姬少司,几个月前随姬少司来到大燕皇宫,从此叱咤后宫,干涉内政。只是当时谁都没有想到,这个名动天下的戚夫人,竟和那人长得如此相似。
如今公子口吻,要重查戚夫人?
溶月平躺在榻上,怔怔地看着头顶雕花。
夏知不敢打扰,悄然退下,刚要将门关上,溶月低沉虚弱的声音突然传来,“燕无双,是谁?”
夏知扶着门的手猛然抖起来,神色惊骇地看着声音来处。
同时,一道目光从远处锁住自己,夏知侧身,看着路遥神色悲沧地坐在轮椅上,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