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夫人回到死牢,整个监狱里,就只剩下了她一人。李中两兄弟连带其大哥的尸体早不知所踪,连那些胆大妄为的老鼠也不知藏匿到了哪里。
她负手而立,仰头看着天窗。
夏知端着一个碟子走进来,递到戚夫人身前。碟子上面放着一杯毒酒,一柄猝毒的刀,还有一条白绫。
戚夫人冷笑,“看来你们七皇子不顾三司会审协议,决定私下将哀家处死了。”
夏知叹口气,女子的侧脸在光线中显得完美柔和,语气几分嘲弄亦没了之前的那种张狂。
“这不是夫人一直想要的结果?这几日来,你一直在求死。不,应该是,从公子进入梅园之后,你就一直想方设法地挑战公子底线欲激怒他亲自杀了你。”
她一直在求死,但那三恶对她下手时,她却出手反抗。
戚夫人笑意深长地看着夏知,等着他说下去,“梅林交手,你明明可以避开公子出手。今日午时,你亦是故意受了公子一掌,可惜最后关头,公子收掌三分。你不甘心,在路遥出现之后,你故意伤路遥,逼公子再次出手。”
几个月前发生那个事情之后,灵鹫宫上下都知道,路遥将是未来的夫人。路遥就成了溶月的底线。
可这女人,却三番五次地触碰禁忌。
戚夫人没有反驳,伸手端起那杯毒酒。
“为什么?”夏知不明白,他完全看不懂这个女人。
“能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死在七皇子那样的美人手里,岂不也是件美事儿。”说着,仰头将毒酒送到唇边。
“夫人饮下这杯酒,就是一尸两命,可想好了?”
戚夫人猛地回头,双目盯着夏知,半晌颤声开口,“你说什么?”第一次从这骄傲的女人身上看到一丝慌乱。
“夫人不知道自己已怀孕五月有余。”在落水时,察觉到这女人脉象有异,今日他又再次趁她不注意掐脉才得以确认。
“不可能。”她几乎尖叫着打断夏知,神色有些疯狂,那握着毒酒的手苍白不可抑止地发抖。
不可能,怎么可能?
那根本不是怀孕,清鸢说那是她体内如何都取不出来的蛊虫,会像胎儿在腹中滋长,直到她寿命将尽。
连他都没有办法,所以她只当一笑置之不理。
只是……怎么会是孩子?他根本不会骗她!天下人皆骗她,可清鸢不会,不是吗?
“怀孕五月,可感知其动。难道夫人都未曾察觉?或者有呕吐经历?”
她慌乱震惊的脸上,掠过一丝茫然。
呕吐?她没有任何呕吐,只是脑子里突然闪过几个月黑水城的那晚。她神色变得绝望痛恨,甚至有种难掩的悲怆。
看到她这个情绪,夏知惊问,“其实夫人根本不会医术?”这更印证了方才夏知揣测她求死的推断。她竟连自己有孕都不知道。
戚夫人根本没有理会夏知,盯着毒酒良久,然后突然仰头,可就在那瞬间,她感觉到腹部里有什么东西滑动,饮毒的动作亦随着那微妙的悸动而停止。
孩子在反抗吗?
夏知低声,“夫人已怀孕,却毅然想服下毒酒,那说明,这孩子应该不是姬少卿的。”
戚夫人眉目冷扫向他,“夏知,你自负了。”
夏知不得不佩服,对方情绪几乎失控的情况下一眼就看出自己在套她的口风。自己的小聪明在她面前,的确自负了。
不过聪明如斯,却不知身怀六甲?
但是戚夫人三个月前才入宫,那这个孩子……到底是谁的?
戚夫人玩味地拿着毒酒,围着夏知绕了一圈。她总喜欢斜睨着人,眼神却偏像刀一样锋利,看得夏知浑身不自在,总觉得一切心思都会被她看透,有一种毫无藏身之地的挫败感。
“这腹中胎儿不管是谁的,你家公子若知道,都不会让它活下来。”连她都容不下,如何容得下腹中的孩子。
最后她停在夏知身侧,两人不过一尺距离,她的气息几乎喷到了他的脖子上,“但夏知却偏生在这个时候提醒我。所以……是夏知私下有求于哀家。”
夏知无声叹口气,这女人聪明得让人心惊。
“是。”
“哀家知道你要什么。”她眉眼精明锐利地看着他,“放心,既然应承了你,哀家决计有办法,不会让你失望。当然,哀家也会替你保密。”
夏知只觉得背后森凉,他并未开口女人却知道了一切。似乎太过可怕,甚至开始怀疑,今日自己的举动是否正确。
夏知将手中另外两样东西放在地上,转身走了出去。公子杀心已绝,不但亲自让他送来毒药,还派来了十二名精卫以备她反抗强制使其伏法。戚夫人想留下孩子,得看她能否活得过得今晚。
当夏知陪同溶月回到死牢时,被眼前的一幕完全震惊了。
整个死牢和一个屠宰场一样没有分别,到处断裂的四肢和匍匐的尸体。而戚夫人如血池归来的修罗,交叠着腿坐在一堆尸体上。长发曳地,周身染血,一双眸子森冷不惧地迎着溶月,扬起的下巴带着她固有的桀骜。
双手优雅地放在身上,冰魄锁链几乎嵌入肉里,鲜血从她指尖滴落,也不知道那些殷红的血是她自身的,还是身下尸体的。
血墙为画,尸山为证,她就这残酷而血腥的方式告诉溶月:她要活下去!
强烈的求生欲和之前一心赴死的对比,狠狠冲击着夏知。
夏知分明记得,当她得知有孕之时,眼底不可掩饰的憎恶和绝望。那孩子,孩子,到底是谁的?冰魄负身,七日颗粒未尽,身负重伤,要斩杀十二名精卫,得拼尽多少全力?
戚夫人,你腹中的孩子,到底是谁的?
“这就是你的妥协?”溶月扫过十二名精卫的尸体。
“不然,怎么让你知道我的诚意。”她从容微笑。
“很好。”一丝光芒从溶月眼底漾开,“你想要什么?”
她获得了谈判资格。
“以我之命换七皇儿未来王妃健全的双腿。”旁边的夏知惊讶望着戚夫人。
溶月讥诮地掀起唇角,“倒挺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的身价是什么。”
是什么?他不在乎的,一条命不过蝼蚁。他在乎的,那女人的命千金不可取。那个女人的一双腿,就可保住自己的命。
再说,昨日他那一句不该自持身份谁都招惹,不是警醒过她?
戚夫人交叠的手紧紧护住经历死劫受到胎儿,不可置否地一笑。
笑中的坦然和潇洒,让夏知微怔,同时溶月也不由自主地蹙起了眉。
伏尸的鲜血像水一样漫向溶月,浓烈的血腥味,让溶月身上的地涌金番莲舒展着花瓣,却又忌讳着什么,不敢多有动作。
那流动的血在溶月一尺之外,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拦住,最后绕道而行。
“可本王觉得你诚意还不够。”他凤目落在她滴血的十指上。
她莞尔,抬起鲜血染红的双手,“七皇子是担心我这双手伤了未来的王妃?那您可是多虑了,她可是我的免死金牌,”她顿了顿,又笑道,“当然,七皇儿心疼王妃那是必然的。如此……”
戚夫人双袖鼓动,周身真气逆转,长发猎猎飞舞,阴寒的真气豁然从她身体喷出,一道蓝色的波纹从她四周漾开,将十尺之外的夏知震得后退三步,然后重重撞在冰凉的墙上,心口一阵剧痛。
待夏知捂着胸口站直之后,戚夫人身边十尺方内,那沉沙地板如干涸般尽数龟裂开来,周遭无一完物。
唯有溶月姿容不动地立在远处,神色不变,清冷如月。
她双手再次放回小腹之上,姿态如方才的优雅,“这才是我真正的诚意。”
夏知终有些不支,嘴角缓缓流下一滴血迹,内心除了震惊,更多的是骇然。
这原……是多么恐怖的女人。有着和燕无双一模一样的脸,操控失传月重宫的禁忌功法:傀儡术。还有着如此恐怖的内力,远胜过自己。
他突然想起女人那句:夏知你自负了。
若她要杀他,他岂还能站在这里!她只是不屑于动手。
溶月深凝着戚夫人,如冰封的瞳空深处缓缓裂开一个缝隙,那份惊艳从缝隙里一闪而过。
当着他的面,将一身内力尽数散去,这便是她真正的诚意。
她摒弃一身功力,要他消除戒心,让她活下去。这诚意,让他无从拒绝!
许久,他才开口,“戚夫人的胆量,真是让我佩服。”
“过奖。不过我手上沾血太多,要找我复仇的恶鬼可到处都是,所以,王妃站起来之前,还请七皇儿护哀家一个周全。”一身功力尽散,她便真的如蝼蚁任由人欺凌了。
一开始她就断去后路一心赴死,如今,却想绝处逢生。她手暗中轻抚腹中胎儿,已经五月的孩子有所感知,轻轻动了动。
蛊虫蛊虫……既清鸢说你是蛊虫,那我就叫你小虫好了。
溶月看着她,“无人能伤你分毫。”
她摇摇欲坠。
他转身,跨过脚下龟裂的石板,走到门口,又忍不住背对着她停下来,“戚夫人,你到底还有什么底牌没有亮出来?”
这问题,有些突兀。
戚夫人垂眸,长睫如羽翼遮住瞳孔,让人无法看清她深瞳中那条吐着芯子的毒蛇。
“七皇子不必知道。”
“……”
“因为,你会后悔的。”她抬眸,眸色恢复了素日那种骄狂。
溶月走出死牢,外面大雪纷飞如鹅毛,尽数落在他身上。
眼前苍茫一片,可脑子里全是方才死牢的惨烈景象,还有那女人傲然坐在尸体上的情景。
她周身散发的杀伐绝决,让他震骇……似乎,曾经也见过这么一个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仰起头望着灰色的苍穹,妖娆的凤目危险地眯起,“本宫,将拭目以待。”
远处一点青影疾掠而来,最后却“咚”的一声摔在夏知身前。青鸾忙擦脸上的雪渣,舔了舔嘴角,笑道,“夏知哥哥唤青鸾有何事?”
夏知低声,“即日起,由你负责戚夫人的安全。”
“什么?”青鸾这才注意到夏知身后的轿子,忙掀开帘子,见戚夫人坐在里面,而那冰魄链子已从她身上解下来放在一边,“你……你这坏女人不是死了吗?你怎么还活着?”
“嘻嘻。”戚夫人笑道,“难道你没听说,祸害遗千年吗?哀家可是要活一千岁呢。”
“你这个老妖怪。”
青鸾气得咬牙。
心中怒道,公子果然因为这妖女长得像燕无双而心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