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路带着好奇跟着他们走回了家。
家里和现在的样子相比变化并不大,只是有一些小摆件和如今不大一样。妈妈放在窗边的缝纫机,白色底座蓝色扇叶的电风扇,陶瓷釉的大茶缸,沙发上的凉席垫子,床上垒起来的被子上铺着的白色印花布,还有茶几上放着的半个西瓜……这些小细节太过生动,让我产生一种错觉,仿佛我不是在梦中,而是穿越回了20多年前。
我敢保证,当我醒着的时候,让我去回忆已经阔别多年的、童年时家的细节,我是什么都想不起来的。
难道这些都是我自己的大脑在睡梦中编造出来的吗?还是说,这些其实是我自以为遗忘,但实际上只是被藏在大脑深处的回忆?
我欣喜地观察着整个房间,家里被母亲整理得井井有条,充斥着家才能带给人的安全感和归属感。
我走到自己的卧室,看到桌上放着的是《小学语文·第二册》,原来这是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当时我大概8岁。
我继续用新奇的目光窥探我8岁时的生活。书桌上方贴着许多蜡笔画。有一张画很有意思,虽然线条歪歪扭扭,但还是能看出,是一个披着黄色披风的小姑娘站在一片荷叶之上。我有些吃惊,这不就是之前我梦到过的拇指姑娘吗?怎么在这个梦里也出现了?梦境联动?
我笑了笑,感慨最近自己梦中的想象力还真是丰富,只不过这种只有孩子才喜欢的想象力,对我的创作并无帮助。
我一张张看过去,并没有找到昨天我在抽屉中看到的那幅,我和爸爸与一列红色火车的“合影”。
我有些失望,说实话,我还蛮想看看那幅画颜色鲜亮时是什么样的。
卧室的窗台上还摆着许多小玩意,铁盒里放满了玻璃弹珠,一叠已经有些磨损的英雄卡,一大堆啤酒瓶盖,以及不知从哪里捡回来的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头。我想,我的目光已经带有留恋,这些零碎的快乐,我已经多少年没有体验过了。我不自觉地伸出手去触碰,却只触到了虚无。
夏天,下午放学之后,我和几个男孩子就一起背着书包跑到小山坡上,齐刷刷地把书包一扔,先在草地上追逐一番,互相拿出最新收藏到的英雄卡片,比谁卡片上的英雄武力值最高,获胜的那个才有机会爬到树上当大王。
闹腾一番后,我们才会气喘吁吁地、一起安分地趴在草地上,垫在充当书桌的书包上写作业。
等太阳渐渐向西移去,晚霞变成橙粉色的时候,就是该回家的时候了。我们便会一起喊着“3,2,1”冲下小山坡,比谁第一个到达终点。
跑下山坡时,书包因为颠簸会在背后起起伏伏,铅笔盒中的文具被撞得叮当作响,我们会因为这样的声音大笑。没有理由,不论是铅笔盒叮当响还是某个朋友脸上的草屑,都让我们觉得快乐。
复杂的心情盘踞在心头,看着这些零碎的小玩具,我希望这个梦久一点,再久一点。
我一直盯着这些“回忆触发装置”发呆,倒是没注意到程中海已经拿着收拾好的行李站在门前,跟小程尧叮嘱:“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别惹妈妈生气。”
小程尧点点头,举起一个牛皮纸的本子摇了摇,说:“有这个陪我,我就不会太想爸爸了。”
他是要去上班了吧,我走到小程尧身边,看着他手中那个本子,那是什么?我毫无印象。
程中海走了出去,小程尧一路悄悄跟在他屁股后面。等程中海察觉出儿子在跟着自己,就会突然回头,小程尧就又马上藏在路边的墙角不让他看见。
我看到程中海脸上泛着的笑意,和小程尧脸上调皮后得逞的狡黠。他们二人默契地玩着这种“假装没看到你”的幼稚游戏,却都笑得那么开心。
这也是我儿时的日常吗?
小程尧一路跟着爸爸走到小镇入口,程中海才无奈地回头说:“行了,快回家吧。心里数12天,爸爸就回来了。”
小程尧这才从一棵树后面跑出来,直直扑到爸爸的身上:“爸爸,你快点回来。”
小程尧的眼睛和鼻子紧紧皱在一起,看起来马上就要哭了。
我蹲在他身边,细细端详他的脸,忍不住笑出声来,我小时候这么没出息的吗?连爸爸出差都要哭?
程中海给小程尧整理了一下衣领,便上了一辆湛蓝色的三轮车。
他背对着开车的叔叔,面朝着小程尧,一直招着手。
“爸爸!再见!”小程尧追出去一段路,边跑边喊着,惊起树旁的一片麻雀。
连爸爸短暂的出差,都能搞出“惊天动地”的动静,小朋友的世界里还真是没什么大事啊。
我和小程尧并排站着,一起望着那辆三轮车渐渐消失在路的尽头。
这辆蓝色三轮车是镇上某个叔叔的,刚买回来的时候,叔叔一家还在镇上放鞭炮了呢。后来镇上谁有事情,只要给五毛钱,叔叔就会把大家送到更大的、有集市和火车站点的童安城里。我最开心的事就是上集市,比收集到最厉害的英雄卡片还要开心,不是因为可以买什么,而是因为可以坐这辆车了。
每每坐在“敞篷车”里,就最期待能开到不平整的地段,每一次颠簸都十分有趣,屁股颠得越疼,我就笑得越大声。
如今的我已经无法理解小时候的快乐。现在朋友没几个,快乐也只跟银行里的数字挂钩,但收到进账后,会如小时候一般开怀大笑吗?不会。这份喜悦也不敢和谁分享,担心说出去了反倒像是炫耀,窘迫时就更不会说了,怕会招来幸灾乐祸。
在我默默对着现实生活抱怨时,小程尧意外地没有直接走回家,而是坐在了镇口的长石墩上。他把一直攥在手中的那个本子翻开来。即使知道他察觉不到我,我还是轻轻地坐到他旁边,弯下身子去看。
小程尧一页一页地翻过去,我看到每一页上,都是整整齐齐的手写字体。虽说是成年人的笔体,但每个字都一笔一画,写得清清楚楚,有些难懂的字上方还标注了拼音。
这是父亲写的吗?
我凑得更近了些,这才看清,那一页页的,都写满了故事。
小程尧还在抽噎着,他将本子停留在最新的一页,深呼吸几下,一个鼻涕泡冒出来,又被他吸了进去。
他用小手抚平被风吹皱的纸张,认认真真地读出声来。
“从前,在童桦镇里,住着一只小棕熊,她的梦想是成为一名芭蕾舞者。”
小程尧一滴泪落下,滴在了“熊”字上,深蓝色的墨水被晕染开来。他把泪抹开,继续念道:“童桦镇里的其他精灵都笑棕熊异想天开,因为世界上没有一件芭蕾舞裙她能穿得下……”
不知为什么,听小程尧缓缓地念着故事时,我的心渐渐平静下来,那些因为生活、工作、名利而产生的繁杂心事,在这一刻都被抛在脑后,唯一的关注就是他读故事的声音。其实我并没有听进去这个故事讲了什么,只是在他平缓的声音中,被他的专注所感染。
我伸出手,摸了摸小时候的自己的脑袋,喃喃:“这是爸爸编的故事吗?”
他当然没有回答我。
小程尧读完一个小故事,默默地起身,低着头往家里走去。我跟在他的身后,跟在小时候的自己的身后,慢慢地,慢慢地,走回家去。
“尧儿哥,又去送爸爸啦?”一个穿着鹅黄色衬衫、淡蓝色裙子的年轻女人站在前方的路口处向我们招手。
她笑着把背在身后的左手拿出来,举着一个冰棒:“快过来,又哭鼻子了?”
她是……妈妈。
小程尧跑了起来,我也跟着跑了起来。
他扑进妈妈的怀里,把头埋在妈妈的肚子上,委屈地说:“爸爸这回给我写了小棕熊的故事。”
我则直挺挺地站在妈妈的对面,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妈。”
妈妈蹲了下来,撕掉了冰棒外包装纸,把冰棒递给了小程尧。
小程尧瞬间又笑了起来。
我却和刚才的小程尧一样,没出息地红了眼。
我好像也变成了七八岁的年纪。
我想妈妈。
我想和爸爸在一起。
我想听他们讲故事。
我想无忧无虑,我想肆意奔跑,我想在爸妈面前可以因为任意的小事就哭闹,我想最大的烦恼就是暑假要结束了作业还没写完。
我想哭哭啼啼又笑嘻嘻。
我想停在这个梦里。
在我的眼泪刚出眼眶的那一瞬,妈妈尚在轻拍着小程尧的手停住了,小程尧拿着冰棒的手顿在胸前,地上斑驳的树影不再因风忽闪,水洼旁的麻雀一直保持着低头的姿势,池塘中的白云也不再移动。
所有的事物都静止了。
梦,要醒了吗?
我不舍地看着年轻的母亲,想把她的样子刻在脑海里。
这时,一枝红玫瑰悬浮在空中朝我飘来,我不由得伸出手接住,触碰到枝干的那一瞬,灼热。
玫瑰的花瓣边上亮起了星星点点红色的光,再一瞬,我就置身于黑暗之中,眼前只能看到那些细碎的如红钻石般的光点。
红色光点越来越亮,刺得我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