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只是你还看不见
- 看不见的火车
- 贾诗瑶
- 3228字
- 2023-03-31 11:30:50
走到院子门口,掏了掏口袋,没找到烟。
我靠在石墙上,不想走进去。或许是不想面对父亲,不知该和他说什么,又或许是对刚才的惊魂一刻心有余悸,需要新鲜空气的安抚。
心情烦躁地踢了踢墙皮,已经风化的水泥“窸窸窣窣”地掉下来几块。我终于还是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已经冷冷清清的了,只有父亲的房间还亮着灯,依旧是黄色的光。
还记得父亲曾说过,童话世界里,黄色的灯光代表着好运。显然现在他也依旧这么相信着。
走进房间,父亲正戴着老花镜在桌上写着什么,见我进来,他就收了笔,合起本子放进抽屉。
你看,我和他之间就是这样生疏的关系,像被迫共处一室的同事,彼此维持着表面的平和,却互相因对方的存在而感到不自在,除了“吃了吗”“吃什么”,就没有什么其他能讲的话。
成年后,我们之间从不坦诚相待,但沉默亦能揭示真相。
按理说,我们爱着的人离开了这个世界,应该彼此安慰鼓励才对。可我却说不出口,我怕他又搬出那个童话世界来对我进行拙劣的洗脑。至于父亲他不主动和我说话的原因,或许是因为我的存在对他来说,已经可有可无。
他有自己的世界,我不想走进去,他也不会走出来。
许多年前,刚算是在城市立足后,尽管和父亲关系并不好,我还是询问了他的意见,想把他接到城市和我一起住。可是他非常干脆地拒绝了我,理由是要开火车。
他总是拒绝参与我的生活。因被父亲拒绝而产生恼怒的同时,我又真的好奇,他开了一辈子火车,从20岁开到现在,一直都在开同一列火车。坐在同一个座位几十年,不会觉得腻吗?
我走到桌前,故意慢慢地倒了杯水,屋里静得只能听见水声。我想让他叫住我,和我别别扭扭地说几句话。但他依旧不作声。
好吧。我把水杯放在远处:“开车回来太累了,我先睡了。”
他说:“好。”
进房间的时候,我好像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关上房门,我才开始认真审视这个小房间。
我的房间几乎和我成年后离开前没有任何变化。说是“几乎”,是因为我也记不得曾经这里是什么样子了。
墙壁上挂着我们一家三口的全家福,旁边是我和姑姑的合照,再旁边是不知几岁的我在树下,抱着一本童话书。
我常常缠着爸爸给我讲故事。于是爸爸每次出差后,都会给我带回不一样的童话书。
夏天,我们一起坐在院子里的树下,有时是爸爸给我念童话故事,有时是我“磕磕巴巴”地念给爸爸听。
每一本童话书,对我来说都很珍贵。每次有新书的时候,我就会和爸爸一起,用透明胶带把书皮封起来,保存好,生怕有一点折痕。
爸爸说,存够足够多的童话书,书里的小精灵就会跑出来和我玩了。不知道多少算足够多呢?希望小精灵来找我玩时,爸爸也在。
不用打开抽屉,就知道里面满满当当放满了童话书。
躺在数十年没有躺过的小床上,辗转反侧。即使困得眼皮开始打架,闭眼后却总是能听到刚才幻听到的汽笛声。
真是怪事,难道在家乡就会总是能幻听到过去常听到的声音吗?
实在无法入眠,我拉开抽屉,抽出一本童话书,摸了摸贴着胶带的封面,随手翻了一页,是《拇指姑娘》。第一眼就看到了幼稚的插画——拇指大小的女孩正睡在一片荷叶上。
我抗拒地合上了书。可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开始幻想拇指姑娘的样子,竟然很快就睡了过去。
忽然有光透过窗帘映进房间。我揉了揉迷蒙的眼睛,这么快就天亮了?
抬头看向墙上的钟表,时针和分针正好重叠着指向数字12,我竟然睡到了中午?
拉开窗帘后,才发现外面并非日光,而是清透淡黄色的月光,此刻的院子里,像是蒙上了一层香草味的薄纱。再抬头望,只见天空还染着深夜专属的蓝色。奇怪的是,空中并无皎月。
月亮呢?光从哪儿来?
正暗想着,突然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叫我。
“喂。”
我仓皇看向身后,房间里并没有其他人,目光扫过时钟时,我看到指针还停留在整十二点的位置。
“喂。”女孩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顺着声音来源低下头看去,只见窗沿上坐着一个拇指大小的姑娘,她戴着一顶海盗帽,还披了一个黄色的斗篷,穿着一双比她的头还大的皮靴子。
她正上下晃荡着双腿,天知道那双超大的靴子是怎么挂在她脚上的。
看着这个拇指姑娘,我并没有感到害怕和惊奇,因为我确定自己此刻正在梦中。
“好久不见,你终于回来啦。”她又说。
我没有管她,面无表情地要关上窗子,暗暗下定决心,就算在梦里,也不和所谓童话故事的主人公对话。
就在窗框要碰到她的那一瞬间,她灵巧地跳下窗沿。
“他们果然没说错,你变成大人了。”她跳到花盆中的叶子上,语气带着惋惜。
看着一个小家伙用成熟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我还是没忍住接了话:“人都会长大的。”
小女孩骄傲地扬起头:“我就不会。”
我干脆拉上窗帘,回到床上,端端正正地躺好,不予理睬她,只想安心睡觉。
我闭着眼,感受到左上方传来光源,应该是她打开了台灯,不知道她那小身躯要怎么才能按开那盏灯?虽然好奇,但我依旧紧闭双眼,想把她从梦中赶出去。
台灯被她开了关,关了开,变化的光线扰得我皱起眉头,又听她问:“你就不想知道月亮去哪儿了吗?”
好奇心驱使我终于睁开眼睛,但房间内已经没有她的影子,她故意留个问题后离开了。
“月亮去哪儿了?”我喃喃道。
窗外的灯光渐渐隐去,房间内重归黑暗,困倦瞬间包裹住我,我坠入深眠。
昨晚睡得实在不安稳,醒来只觉浑身疲惫,依稀还记得梦中见到一个披着披风的小姑娘,似乎还做了些其他梦,但我脑海中只记得一个问题:月亮去哪儿了?
我对着床头的台灯发了会儿呆,想要回想起昨晚奇怪的梦,却怎么都想不完整。再一看,台灯旁的童话书竟然是翻开的,还恰巧停留在《拇指姑娘》这一页。不做他想,我重重地把书合上,塞进抽屉里。
拇指姑娘?只存在于纸面和无聊的梦境中罢了。
走出房间,看到挂在衣架上的父亲最为珍贵的制服和工帽已经不见,想必父亲是去上班了。不对,他已经退休了,上什么班?
退休了也不消停,还想着那身制服。
一个人怎么会如此着迷于自己无聊的工作。
趁父亲不在,我终于敢仔细看看姑姑的照片。
照片上的姑姑已显病态但笑得灿烂,我却觉得这笑容格外刺目。
我一直费解她身上的乐观因子是从何而来。对于乐观这种情绪我并不向往,因为强者往往不需要这种情绪。弱者才需要。
姑姑已经病了许久。几年前就在城市的医院里辗转了数次,最终她不愿再治,说唯一的心愿就是回家,所以我和父亲早已做好了随时和她道别的准备。
也许我们只是世界上无数对别扭父子中的一对,也许所有儿子都不会在父亲面前大大方方地展露情绪,也许还有很多人像我一样,觉得在父亲面前怀念另一个亲人是羞耻的,生死一事仿佛是亲人之间约定俗成的谈话禁忌。我觉得将深层情绪外露给亲近的人,是一件令人尴尬的事,宁愿跟陌生人诉说一切,也不想在父亲面前透露分毫。
我拿袖口擦了擦姑姑的照片,唏嘘与难过交杂的心情叫我喉咙发涩。
好人一向没什么好报。
我收拾表情,踏出房门。
一个穿着短款皮衣的女人正坐在大门外的水泥台上嗑着瓜子,还戴着黑色大墨镜和花色繁杂的头巾,这种潮流的乡村风格叫我直皱眉。
“小程起来啦?”她把墨镜摘到嘴唇上方跟我打招呼。她竟然是昨晚问我是否结婚了的那个朴素阿姨!她姓什么来着?王?
王姨倒是挺热情,丝毫没有芥蒂昨晚我对她的刻薄。
“我爸……”
“你爸肯定又去扫那个铁轨啦,他这人一向闲不下来!”
霎时间,一股无名火直冲头顶,扫铁轨?为什么要去扫铁轨?那条破铁轨,有什么好扫的!他这任劳任怨的老好人人设究竟要立到什么时候去!
怀着完全不同的心情,我再一次走向儿时的秘密基地。
急匆匆来到铁轨边,果然看到父亲正弯着腰,握着用干木枝捆成一大束的扫把,在铁轨上清扫着。
我朝着父亲的方向,喊了声:“爸!”
等他直起腰来,我才跑到他身旁。
“这铁轨有什么好扫的?”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
“吃早点了没?”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到底有什么好扫的?你已经退休了,就算没退休,这儿也不归你管!”
父亲顿住,用复杂的眼神看了看我,然后再度弯下腰去。“要扫的,该我扫。”他继续执拗地挥动起扫把。
我一把抢过扫把,扔在一边:“你退休了!”
父亲又沉默了片刻,才说:“没有,我还有幸福火车要开。”
我面红耳赤地喊出了声:“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幸福火车!”
父亲站直身子,他一字一句地说:“有的,只是你还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