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白事宴已经结束了。
我走到姑姑那张黑白照片前,叫了声“姑姑”。声音有些酸涩。
姑姑坐在院子里堆成山的玉米堆旁,掰着玉米粒。
我在屋里,趴在窗户上望着她。
她会把掰下的玉米粒摆成一个笑脸的形状,我跳下床,跑到姑姑身边,在地上她“画”的大大的笑脸旁,再“画”一个小笑脸。
她会笑着蹭蹭我的鼻子,她的指腹有种粗糙的磨砂感,摸起来和家里砖砌的窗沿一样温柔。
然后她会说:“尧儿哥,快七点啦。”
我便欢天喜地地跑出院去,去找爸爸。
一路上的不真实感,在姑姑的照片前被戳破。
我想,我永远都没办法再听到姑姑那带着天然活力的一声“尧儿哥”。
人们接连散去,零零落落,看着混乱不堪,无法入眼。
镇上的阿姨们帮着一起收拾碗筷,她们脸上不见悲伤,反而还有说有笑。桌子上,白瓷碗里的汤还浮着一层油花。
瞬间感到一丝反胃,我冲进洗手间里,“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我双手撑在洗脸台上,脑子里一片混沌。
门外“窸窸窣窣”的,隔了许久,我听到父亲说:“你姑……已经坐上幸福火车,去那边过好日子了。”
险些吐出来。
我确信他嘴里的“那边”,不是天堂,而是“童话世界”。
我10岁那年母亲去世的时候,他就这样说;现在我34岁,姑姑走了,他还这样说!
难道他不知道我已经长大了吗?不知道我早就不相信他编造的童话世界了吗?!
他永远活在自己幻想的那个童话世界里,相信那里承载着一切美好,相信金钱名利并不能给人带来快乐,相信沉默着、数十年如一日地坚守着无聊的岗位,不论刮风下雨都按时按点去开那辆破火车的话,就能把我也带进童话世界里!
简直是疯了!
我内心在喊叫着埋怨,却并没有真的说出口。
因为我和父亲已无法沟通,可以预想见,当我愤怒地把自己的控诉说出口,父亲就会用惯用的沉默回击我。
我的父亲是一位火车司机。
他说他有一辆属于他的,只有幸福的人才看得见的火车。
除了他,我们谁都没见过。
我的父亲是个疯子。
在我开始不相信童话的时候,我就这样认为了。
这些年,我和父亲的通话少得可怜,往往是姑姑给我打来,说些一成不变的、关心的话。每一次等到快挂电话时,姑姑就会问父亲,要不要和尧儿哥说几句?多半,我是听不到父亲的声音的。
父亲不接电话,我反而会松一口气。因为面对他时,我总是无法克制脾气,我想我不是一个好儿子,因为我近乎残忍地想让父亲明白,他心中的乌托邦只是幻想,他嘴里说的童话世界,只是他压抑生活中的自我慰藉,那辆他常年挂在嘴边,只有幸福的人才看得见的火车,根本就是瞎扯!
父亲在洗手间外等了许久,没听到我的回话便走了。
门外脚步声渐远,我用冷水洗了把脸后才走了出去。
院子里的阿姨们看到我出来,都放下手中的活,抬头跟我打招呼。
“程尧回来啦?好多年没见啦,记得我不?你王姨。那年你去读大学的时候还挺壮的,现在怎么瘦成这样了?”
“听你姑姑说,你现在是大作家了?你写的书叫什么来着?你姑以前老跟我们夸你呢。”
“结婚了没呀?”
“多长时间没回来啦,在咱们这儿住几天?”
……
我摆出一张臭脸,一句都没有回复她们无聊的八卦,然后在她们惊愕的目光中,径直出了院子。
如此已经是我收敛过的样子了,我本想反问她们,我的生活关她们什么事?想到姑姑若是还在,肯定会劝我好好回话,终究还是忍住了。
姑姑……姑姑待人总是温和,所以她这么早就死了。
出了门,漫无目的地走了会儿,只为寻清静,却总能在路上碰到自称认识我的人。他们热络地打招呼,诚意满满地喊我去他们家里做客。
我冷漠地点头,连话都懒得回,目不斜视地和我不认识的人擦肩走过。我并无兴趣回之微笑,或许人类的善意并不遵循能量守恒定律。像他们这样廉价的善意,能带给我什么价值?
我想,镇上的人一定对我刻薄的态度大为惊奇,甚至还会在晚餐时议论从城里回来的我变得多么无礼。
无所谓,我想,反正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父亲一贯会假笑,他和整个镇上的人都熟得很,虽然他嘴笨不会说话,但谁家出了事他比人家还着急,上蹿下跳地帮忙,恨不得叫全镇人都知道他是个好人。呵呵。
一路胡思乱想着,路过镇上的小学,看到水泥墙上画着的一对在溪水中抓鱼的父子,我才想起,回家到现在,我和父亲还没说超过三句话,甚至还没仔细看看他脸上有什么变化。
无力和讽刺感盘踞心头。
其实,我和父亲曾经不是这样的。我们之间的疏离,就像无人打理的老房子墙角处的一株爬山虎,不知不觉间,用旺盛又隐秘的生命力,将房子包裹住,遮住阳光,逐渐带来让人不适的凉意。
记忆里要走很久的路,现在很快就走完了。
前面高处一点零星的红色灯光忽闪,晚上的秋风裹着凛冽甩到胸膛,我抱紧了双臂取暖,继续往前。
这个我儿时总来的地方,现在黑漆漆一片,除了高杆上红色信号灯发出一点点光,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打开手机手电筒往前一探,便看到一段铁轨。这条火车轨道已经生出红褐色的锈迹,显然是废弃多年了。
就是在这里,我度过了童年中最快乐的时光。
我的爸爸,是个开火车的英雄。
镇上的孩子们都羡慕我的爸爸有一列火车。有时候我会带他们一起等在我和爸爸的秘密基地,给他们看爸爸的火车。
“快七点啦。”只要姑姑一提醒,不管当时在干什么,我都会冲出去,跑到高坝下面,站在固定的位置,等待爸爸的火车。
等火车从远方拐角处出现时我就开始招手。那列巨大的、长得过一条河的火车,会带着轰隆轰隆的声音渐渐向我靠近。我拼尽全力,扯着嗓子朝它喊:“爸爸你好!”喊到旁边树上的鸟都要被我吓醒。
然后,爸爸会按响火车的喇叭,用只有我才能听懂的语言告诉我:“儿子,你好。”一阵长长的汽笛声,就是爸爸对我的回应。
这是我们之间的暗号,只有我们知道。
汽笛声渐渐随着火车远去,我也飞快地跑回家。
等待爸爸回家的时间会被不知名的神仙拉长,平时玩一会儿就过完的一个小时,现在却怎么都过不完。我不停地看墙上的表,不停地问姑姑:“爸爸还有多长时间才能到家?”
关掉手电筒,坐在一边铁轨上,不禁回想起这些尘封在记忆深处的事。
那声爸爸为我鸣响的汽笛,常常回荡在我童年的每个梦里。“呜……呜……”紧接着又会有“哐当、哐当”的清脆铃声响起,悠长厚重,又不失俏皮。
我摇了摇头,甩掉了这些回忆。
现在我和父亲间的尴尬,让儿时的美好也显得狼狈。
背后的风刮得更猛了,推攘着我的背,似乎要把我推离这里。
我刚一起身,一股强劲的风突然涌来,像是要把我裹进去,无数落叶卷在风里狠狠地砸在我的脸上,惊慌失措之际,一声长长的汽笛声朝我呼啸而来!
“呜……呜……”一转头,就看到铁轨尽头,一束车灯直直地照向了我!我大惊失色地从铁轨上跳起,直到跑下高坝才缓过神来。
惊魂未定的我回头望向铁轨的方向,那里空荡荡的,哪里有火车,分明只有黑色的风声。但那声音和光束太过真切,一时间我分不清那是真实存在的,还是我的幻觉。
呆愣着望着铁轨站了许久,再无动静,或许是我幻听了?
风消失了。地上散落着的无数落叶是它来过的证明。我带着犹疑,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