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楼兰阴谋
  • 吉力
  • 4771字
  • 2023-03-16 17:22:20

汉代的天山南北,即狭义称作西域的地方,参差错落分布着许多国度,后被总称“西域三十六国”,但实际数量远不止此,先后差不多出现过五十余个国家。这些所谓的“国家”是以城邑为中心大小绿洲,势力范围相对独立,行政管理比较松散,故又称为“城廓之国”。如果把这些国家比作撒落在广袤西域的明珠,楼兰无疑是其中最璀璨的一颗。

原因之一是重要的地理位置,由玉门关西行,无论到天山南麓的北道诸国,如车师前国、焉耆、龟兹、姑墨、温宿、疏勒等,或是去昆仑山北麓的南道诸国,如于阗、莎车等,楼兰都是必经之地,作为连接中原和西域的交通枢纽,它在世界文化史上起到的作用无可估量。

原因之二是莫可究诘的神秘色彩,经过千百年的沧桑变化,曾经盛开在西域的文明奇葩陆续烟消云散,而作为丝路古道上的咽喉重镇,楼兰的消亡留给后世谜团似乎更多。且不说方品奇时代的茫然无绪,只不过在数百年后的唐朝,楼兰就只存在于边塞诗人的想象中,“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黄金百战穿金甲,不斩楼兰誓不还。”

错过了“文景之治”,却可以亲历一方更加神奇的时空,方品奇颇有一种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感受,只不过和古人同行,需要时刻抑制亢奋情绪的流露。手边没有地图,但凭借不算糟糕的历史地理知识,在他的脑海里仍可勾勒出一幅大致的轮廓,渠犁位于吐鲁番地区,而楼兰则处在日后的罗布荒漠,行进的方向应该由西北至东南。

队伍在空灵悠远的驼铃声中迤逦前进,方品奇的身体日渐康复,通过小心翼翼的交流,对自己的恩公有了基本的了解。宋钧是陇西人氏,自幼研习医术,十多年前作为戍边移民进入西域,先在屯田轮台的汉军中效力,并因功劳获封爵位——“公乘”,虽不如何高贵,但也接近士大夫阶级了。后来不耐营规约束,毅然辞差离去,却没有返回故里,只在北道诸国间行医游历,由于手段高明而深得众望,目前是受一位楼兰显贵的邀请前往施诊。

在方品奇看来,宋钧固然是位蔼然仁者,却也具备深藏不露的睿智,一双敏锐的目光似乎可以通幽洞微,因此不敢过分亲近,唯恐被对方识破端倪。于是,交谈间或是信口敷衍,或是王顾左右,尽量避免提及关内的时事政况,而把话题引向自己本该懵懂的西域风情。事实上,即使没有这层顾虑,周围的一切对他的吸引也难以抗拒,比如姿态多变的地貌环境,形状奇特的鞍辔,以及帕昆等人所使用的古怪的语言。

“帕昆讲的是渠犁的方言吗?”方品奇请教宋钧。

“不,那只是北道诸国的通行语之一,大概起源于粟特人。”

粟特又称粟弋或康国,位于泽拉夫善河流域,该民族善于经商,长期活跃在丝路古道,其文化也得以广泛流传。对于这种后世逐渐消亡的语言,方品奇自然兴趣浓厚,抽空就向帕昆等人学习,潜心默记,孜孜不倦。

宋钧却不以为然,笑着劝道:“方公子何必劳神,西域的语言混杂不一,一时哪能学得过来?其实,随着汉军声威远播,本朝的文字语言在这里已经相当普及,不仅各国的向导、译长运用纯熟,就连诸王互致书简也常常采用汉文,所以根本不必担心交往方面的阻碍。”

方品奇不无自豪感,但也未改初衷,认为多掌握一些现时的知识毕竟有益,而且本身职业也涉及到古代文字语言研究,懂得如何把握要领,数日过去,已经学会了不少语句词汇,并能够和帕昆进行简单的沟通。

驼背上的旅行享受到的是从容闲适,但体验过瞬间跨越时空的方品奇未免感觉拖沓,漫漫前路仿佛永无尽头,忍不住相机询问宋钧。

“快了,”宋钧说,“至多三百里,四五天的工夫就到了。”

“四五天?就靠这些驼马?”方品奇诧异,汉制的“里”稍短,但估算一下,这几天日行不过四十里,如何在四五天内走完三百里的路程呢。话刚出口,又觉得不妥,以当前的物力,不靠驼马靠什么?

宋钧似乎没有留意到他的紧张,说:“驼马由帕昆带领,我们改走水路。”

“水路?”方品奇更是困惑,且不说走水路的先决条件是存在江河湖海,作为承载工具的舟楫又在哪里呢,虽然道路两旁生长着不少粗枝大叶的树木,但若临时斫伐造船也太费事了吧。

这次没有贸然打听,事实上没等他表示疑问,谜底已经揭开,驼队又行进了半日,大片的芦苇沙柳映入眼帘,淙淙的流水声越发清晰,接下来一道宽阔的河水横亘在面前。

“看,这就是孔雀河,”宋钧伸手指点,“源自西海,通往楼兰,河面上每天都有行船。”

“西海”即博斯腾湖的旧称,方品奇释然,原来宋钧要搭乘顺风船,看那湍急的水势,在此改弦易辙确实能够节省许多时间。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便利,”宋钧又说,“不日到达楼兰,方公子要向当地权贵求索‘过所’,两手空空总不合礼数。这水路上来往的多是商船,我会先替你置办一份晋见之仪。”

替人设谋如此周全,方品奇感谢不迭。宋钧顾不上客套,下马安排仆从分拣行李,没过多久,旁边守望的朱兴跳脚高喊:“有船了,有船了——”

果然,四条形制相等的木船由西驶来,船身扁平,两头高翘,发现有人招呼,依次停泊靠岸。让方品奇感到稀奇的不仅是船的样子,还有船员的身份,据称来自乌孙国,目的地恰好也是楼兰。

乌孙人是哈萨克族的先民,唐代颜师古称:“乌孙于西域诸戎,其形最异,今之胡人,青眼赤须,状类猕猴者,本其种也。”亲眼得见,才知是夸张之语,这些人不过保留着欧罗巴种的面部特征,鼻骨较高,皮肤白皙外,眉目须发都是黑色的,尤其那个体态壮硕的船主,浓密的黑胡子几乎遮住了大半个脸,只留下一张笑口常开的嘴巴和一对透射着练达之气的明亮眼睛。他穿着一件丝织的红色长袍,白帽子上嵌着一颗杏核大小的碧绿翡翠。

互通姓名,船主叫赤朗,是常年奔走西域的商人,看起来生意做得很红火,能讲一口不大流利的汉话,对盛名遐迩的宋钧也有耳闻。“久仰,久仰,能与妙手施众的宋公同渡实在荣幸,诸位快请吧。”

除了帕昆及两名驼夫继续走旱路,宋钧和方品奇等人相继登船。赤朗的热情令人倍觉亲切,先让僮仆腾出空间供客人安坐,船开以后,又命人端来了飘香的奶茶和糕点瓜果。

“先生太客气了,容留我们搭船已经求之不得,怎么还好意思叨扰?”宋钧由衷致谢。

“宋公不要见外,行旅间相互给与方便也很平常,你不是第一天走在这条道上了,遇到相同的情形还不和我一样?”赤朗笑容可掬,亲自斟满一杯奶茶。

“先生真乃慷慨义士,不知这一趟做些什么生意?”宋钧注意到后面三条船吃水颇深,想必满载货物,暗忖,即使不为方品奇所计,也要先照顾一下赤朗的买卖,以报相助之德。

“我带来的是安息的香料和美酒,馈赠亲友十分体面,脱手转卖也利润可观,宋公有兴趣吗?”

“原有此意,”宋钧看着方品奇说,“这位方公子要去楼兰城探望朋友,正好需要备办礼品。”

“那太巧了,这条船上就有现货,两位不妨挑选。”赤朗倒是懂得把握商机,立刻叫人搬来了两坛酒和四五盒香料。

宋钧低头察看,犹自沉吟,方品奇说:“宋公,就选酒吧。”在他想来,作为奢侈品的香料自然昂贵,所以不忍让宋钧破费。

“嗬,这位方公子气宇不凡,眼光也很独到呀,”赤朗用一种略显异样的目光看了一眼方品奇,笑道,“这酒入口绵软,醇冽无比,去年昆莫遣使长安,敬献大汉天子的贡品里就有此酒。”

昆莫是乌孙王的称号,张骞通西域后,乌孙一向与汉朝交好,武帝元封六年,汉宗室细君公主下嫁乌孙昆莫猎骄靡,被封右夫人。这段联姻促深了两国的关系,为汉廷在西域的拓展起到重要作用,只是苦了远离故土的刘细君,从锦绣中华去往荒岭草原,衣食住行皆不适应,加上思乡情切,终日以泪洗面,愁闷难解,曾经作歌一首: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

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旃为墙,

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思兮心为伤,

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好吧,照方公子的意思,就要这两坛酒了。”宋钧对赤朗说,“价钱怎么算?”

“价钱自然公道,”赤朗笑眯眯地抚弄着自己的胡须,“不过,既然准备支付帐目,不如把乘船的费用一并清算了,也省得回头麻烦。”

“乘船的费用?”不独宋钧,方品奇和朱兴等人都讶异莫名,本来以为搭一趟便船无需花费,谁知道看似豪爽的船主另有打算。

“不错,我准许诸位上船是出自一番好意,但好意也是需要报答的。念及我们跋山涉水的辛劳,适当索取一点酬佣也无可厚非吧,总是徒劳无益,今后谁还肯做善事呢。”赤朗不紧不慢地说。

“先生所言极是,那么就请你报一个价目,宋某自当全数奉上。”宋钧尴尬地应承着,摸索着打开行囊。

“宋公到底是明白人,”赤朗挑起大拇指,小声念叨了几句,说:“两坛美酒加上船钱,合计五金差不多了。哦,这些瓜果奶茶就不必算了,权当鄙人孝敬,相识一场不易,我也想交几个朋友。”

话讲得轻描淡写,却不啻狮子大开口。汉代作为货币的黄金,以斤为计算单位,“一金”即“一斤金”,而一金又相当于万钱,当时的粮价一石粟米不过百余钱,文帝就曾因百金为中人十家之产罢修露台。若按赤朗的说法,好比在路边吃了一碗阳春面,却要付出超过三桌燕翅席的价钱,难怪宋钧惊得瞠目结舌。

“先生弄错了吧,两坛酒不可能这么贵吧,况且我们是租船,就算买下一条船也用不了这么多呀。”

“这话不对,酒的本身也许不贵,但诸位算过没有,从安息来这里要走多久?整整一年哪。如果进了玉门关,只怕酒价还得上涨。另外,你们倒是想买船,可惜这条水路上找不到卖家吧。”赤朗振振有词,脸上居然始终保持着笑容,只是越发让人感到厚颜无耻。

“算了,宋公,咱们不要他的酒就是了。”方品奇愤愤不平,大声说。

“方公子,此刻反悔来不及了。刚才忘记告诉你我的规矩,凡上船者一定得买些东西,不然换成香料也行,两盒一金,十盒起卖。”赤朗哈哈笑着,像个十足的无赖。

“大不了我们重新上岸,反正孔雀河上天天都有船过。”

“是吗?我们从西海出发的时候,特意探听了一下附近商家的情况,五天以内发往楼兰大船只有我们一拨,剩下的就是无法载客的独木舟了。如果诸位不怕耽搁日程,尽管下船就是,当然,前提是完成一次交易之后。”赤朗应对自如,看来早有预谋沿途敛取不义之财。

“哼,你这种卑鄙行径和趁火打劫有什么区别?”方品奇斥责。

“方公子,你连看望朋友的礼金都要别人代付,还有什么颜面在这里大发牢骚呢。”赤朗不无嘲讽地笑道,“宋公行医多年,驰名四方,想必早已席丰履厚,没准儿根本不在乎这几个花销。”

方品奇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反唇相讥,却被宋钧拉住。“方公子,不必争执了,宋某答应过你的事一定不会失信,再者也不愿在旅途中多费周折。”

说着,如数取出五金,双手递交赤朗。

“我可以毫不还价,但必须纠正先生的论调。宋某行医资以生计,向来不敢索求过奢,病家的谢礼只是用来维持日常用度,即便不施一钱,也绝不会袖手不顾。所以根本不象你说的那样积财丰厚,就连这次去往楼兰的旅费,也是出自几位富庶人家的捐助。”

赤朗得到金子,早乐得眉开眼笑,哪里还在乎宋钧的表白,说:“相信宋公仁德为怀,可惜我和你是不一样的,商人的本性就是唯利是图,否则何苦四处漂泊呢,干脆回家种田算了。好了,我不妨碍各位欣赏景致了,还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宋钧置若罔闻,默默地系紧行囊,神容凝重苍白,与其说是由于川资靡费过半而痛心,不如说是蒙受屈辱后的懊丧。方品奇看在眼里,有一种形容不出的难过,虽然恼人的结果缘自赤朗的贪婪,但宋钧替自己设谋而落入圈套也是不争的事实。想要说些宽慰的话却无可措辞,只有盯着舷外的激流发呆,抑郁的情绪不逊于望风怀想的细君公主。

十二名艄公努力划桨,木船破浪前进。赤朗象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一会儿捧着一片蜜瓜大嚼,一会儿颐指气使地呼喝仆人,或是懒洋洋地躺在甲板上,翘起二郎腿,嘴里哼唱着一支小曲儿,悠闲自得地晒着太阳。宋钧等人的情形则完全不同了,挤坐在船舷一侧,相对无语,没精打采,看起来就像几个押解途中的囚犯。

单调无味的航行没有持续太久,沉闷的气氛就被突如其来的变化打破。随着一股劲风掠过,一名艄公惨叫跌倒,右肩赫然多了一支长杆雕翎箭,当时鲜血迸出,痛呼翻滚。众人悚然变色,引领四顾,看见河道北岸的草甸中出现一支马队,约有几十人,挥舞着寒光闪闪的弯刀逼向水边。

赤朗的眼里满含惊惧,嗓音也一下子变得嘶哑。“不好,是匈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