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阮真真的疑心起自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那是一家高档女装店打过来的,店员的口气亲热又熟稔,令人一时有些发蒙。“许姐,店里最近新上了一批冬装,有时间过来看看吧,您可是有阵子没来了。”
她午睡初醒,挂掉电话缓了一会儿才觉出不对劲,转过头怔怔地看向仍握在掌中的手机,那是一部已被淘汰的旧手机,号码是许攸宁的。
阮真真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出神,脑中一片空白。自从那场车祸之后,她时常陷入这样虚空的状态,大脑于一瞬间停止运转,思绪就像是被什么紧紧束住,定格在那里,既不能前进,也没法丢弃。
周末的时候,鬼使神差地,阮真真去了那家女装店。
她随便挑了件最便宜的打折衣服,结账时报了许攸宁的手机号,站在一旁静静地等候收银小姐把号码敲进电脑。待会员页面刷出来,她一眼瞥过去,清晰地看到会员姓名栏里写的是“许南秋”。
“这人不是我。”阮真真说。
收银小姐看看她,把手机号码重新输入一遍,跳出来的却还是同一个页面。“没有输错呀。”
旁边一个导购好奇地凑过来,看了看电脑里的名字,再抬眼看向阮真真,诧异道:“这位许小姐我有印象,黑黑的长直发,人长得高高瘦瘦的。是不是号码搞错了?”
“可这手机号就是我的。”阮真真把手机示意给她们看,“那你帮我查查这个号之前都买过什么衣服?”
记录一查还真有,最近的一次消费是在五一假期,这位“许南秋”买了件连衣裙,价格不菲。阮真真努力回忆那一天都发生过什么事情,记忆里却几乎是一片空白。凡是和许攸宁沾边的,很多事她都已经想不起来,甚至包括许攸宁的模样。
苏雯说,这叫创伤后应激障碍。
苏雯是个半红不紫的作家,也是阮真真硕果仅存的好友之一,号称最擅长写推理悬疑小说,可写出来的却几乎都是赚人眼泪的狗血虐恋。
阮真真把苏雯约出来吃饭,和她讲服装店的奇事。苏雯一面听,一面吸溜着烫嘴的米线,直等把满满一大盆米线都捞光了,这才抬起头来,问道:“哦,然后呢?”
阮真真把手机掏出来,隔着桌子递过去给她看。“我在许攸宁的微信联系人里搜了一下,真有个同名不同姓的,叫沈南秋,标注是‘同学’。”
“然后呢?”苏雯还是那三个字。
阮真真挑高了眉毛,不知道是诧异于好友的态度,还是诧异这件事本身。“沈南秋买衣服,为什么会员名字留成许南秋?联系方式还是许攸宁的手机号码?这不是很怪异吗?”
苏雯神色平淡,声音一如既往地波澜不惊。“再然后呢?你就算把事情都搞清楚又能怎么样?许攸宁已经死了。”
阮真真一时愣住,过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是啊,许攸宁已经死了。”
是啊,许攸宁已经死了。
一个多月前,他开车在外环路上出事,车失控撞上路边的隔离石礅,斜飞出去后,在马路上一连翻了几个滚,各种零件散落一地,紧接着车又起火,到最后烧得只剩下了一副车架子。
阮真真听到消息赶到现场时,许攸宁还在车里。远远看过去,只见一团黑乎乎的人形物体缩在驾驶椅上,面目全非。
也是从那一天起,她就有点想不起来许攸宁的模样了。
在这之前,他们夫妻恩爱,堪称模范。两人自少年相识,数年恋爱长跑后步入婚姻殿堂,婚后也相亲相爱,生活幸福美满,仿若蜜里调油。
可现在,这份令人称颂的完美爱情却突然有了瑕疵,就像是白纸上多了个黑点,不大,偏明晃晃地挂在那里。不擦吧,碍眼;擦吧,又怕把这一份“爱情”擦出个大窟窿,最终无法收场。
吃过了饭,苏雯去前台结账,阮真真跟在她身后,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我还是想搞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雯回过头看她,忍不住叹了口气,问道:“你官司的事怎么样了?”
阮真真低着头,用脚尖搓地砖缝隙里的污渍,漫不经心地回答:“还那样呗,他们说多少就是多少好了,反正一样都是还不起。”
苏雯听了一时无语。
许攸宁给阮真真留下的不仅仅是一份值得缅怀的爱情,还有突然砸过来的上千万元的债务。作为许攸宁的合法配偶,已经有几家债权人陆续把阮真真告上了法庭,要求她偿还许攸宁所欠下的债务。
婚后,阮真真从没为生计劳过神,所以也无从得知身为南洲银行信贷管理部主任的许攸宁为什么会欠下这样巨额的债务。
许攸宁死亡之前,大家都说阮真真是个命好之人。她出身小康家庭,父慈母爱,自小就在蜜罐里长大,没受过什么委屈。认识许攸宁之后,他又把她护得严严实实,风雨不侵,凡事都没叫她操过心。
阮真真原本也以为自己能这么“傻白甜”一辈子的。
两人结过账往外走,苏雯又随口问她:“你房子能尽快出手吗?”
阮真真仍低垂着头,扯了扯嘴角:“债权人申请了财产保全,法院已经把房子冻结了。”
苏雯恨铁不成钢,气咻咻地说道:“刚一闹这事就叫你赶紧想办法,你偏不听!不是我说你,阮真真,你这辈子吃亏就吃在‘万事不上心’!两口子过日子,你就是再信任许攸宁,也该对家里的财务情况有个了解吧?哪有像你这样万事不问的?这下可好,他死了倒是干净,却留了一屁股债给你,难道这他妈就是爱情?滚蛋吧!如果爱情是这样的,老娘愿意一辈子都做单身狗!”
她前面骂得挺有气势,可到后面一说出“单身狗”来,却把阮真真给逗乐了,笑道:“单身狗就单身狗吧,又不是多光荣的事。”
苏雯转过头瞪她,片刻后自己却先泄了气。“房子要被收了,你就搬过来跟我一起住吧。”
“不用。”阮真真摆手,“还早着呢,怎么也得等官司都利索了再说,最后要真没地方住,我还能回老家啃老,我爹妈一直想要我回去,不愿意我一个人在外面漂着。”
话虽如此,可事情不到万不得已,这么大个人了,没谁愿意再回家去惹老父老母焦心。
苏雯默然,忽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来,忍不住问道:“许攸宁的账本还没找到?”
阮真真摇头:“没有。”
钱财这种东西有来必然有往,借来的钱不可能平白无故失踪。车祸后,阮真真也曾耳闻许攸宁生前有参与私人借贷,可说来奇怪,他竟是没留下一丝痕迹。家中没有也就罢了,她前去他单位里整理遗物时,竟然也没见到一星半点的相关资料。
许攸宁留下的,仿佛只剩下了掌握在几个债权人手里的借据欠条,而从他手里出去的钱,都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最奇怪的是,许攸宁的好哥们儿尤刚信誓旦旦地说他曾经见过许攸宁的账本,而这个账本,阮真真却一直都没找到。
“会不会是放在车里被烧掉了?”苏雯问。
阮真真缓缓摇头,沉吟道:“大家都这么说,可我总觉得这件事好像有点不对。前阵子我去许攸宁单位,发现他的办公室好像已经被人清理过一遍了。”
“被清理过了?”苏雯不觉皱眉,“你确定?谁会平白无故地去动一个死人的东西?很犯忌讳啊。”
阮真真点了点头,想了想,又补充道:“不只是账本,他身上那串钥匙也一直找不到。”
许攸宁随身携带的钥匙在车祸中遗失,这事苏雯知道,闻言不觉奇道:“一直都没找到吗?”
“没找到,现场、家里、单位都没有。”阮真真回答。
“那这事就真有点奇怪了,钥匙莫名其妙地丢了,办公室又好像被人清理过。”苏雯歪着头,百思不得其解,“都只是凑巧吗?”
阮真真眼中有片刻的迷茫,她轻声道:“不知道。”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商场门口,大门被推开,冷风裹挟着雪片子扑面而来,把人周身的热气一下子都冲散了,寒意顿时彻骨。阮真真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大衣,抬眼望去,触目所及之处已是白茫茫一片,不知何时开始飘落的大雪遮盖住了原本的一切。
今年的第一场大雪,竟就这样到来了。
周三那天,法院叫阮真真过去进行庭前调解。她乘坐地铁过去,赶到滨海区法院时,原告张广强以及另一名和阮真真一同被列为被告的刘伟都已经到了。那两人正坐在一起说着话,看她过来,态度都还算不错,甚至还向她打了个招呼:“过来了。”
阮真真微笑着点了点头,不知怎的,只觉得世事荒唐。
法官示意双方好好谈一谈,尽量庭外和解,比如原告少追究点,被告呢,也尽能力偿还欠款,这样一来对大家都有好处。原告先表明态度认同和解,五百万本金加五十万的利息可以减免一些,只要阮真真偿还五百万的本金即可。
五百万……阮真真现在连五万块都拿不出来,又哪里去找五百万?
“我没钱还。”她答得干脆,一切都实话实说,“许攸宁借钱的事我不知道,借来的钱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现在他人死了,我更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原告顿时就急了:“你是他老婆,你还能不知道钱去哪了?”
“可我就是不知道。”阮真真道。
事情谈到这个份儿上已算崩了,只能等着开庭。
三方人马不欢而散,阮真真背着包出来,到法院门口的时候,一直走在她前面的原告张广强突然停下来,回过身来指着她,愤然说道:“这钱你藏不住,早晚都得吐出来。”
阮真真抬脸平静地看着对方。
张广强指了指一旁的刘伟,又道:“老刘那两千万一分不少地还给了许攸宁,许攸宁从中私自扣下了五百万,只给了我一千五百万,这些都有证据,已经提交法院,谁也抵赖不了。”
他所说的,阮真真早已从案卷里有所了解。简单来说,这就是一个三方借贷:原告张广强通过许攸宁借了两千万给第三方刘伟,刘伟把钱还回来时,许攸宁中间一经手却私自扣下了五百万,张广强最初只当是刘伟没有还全,等一打官司才知道,人家早还清了全款。
阮真真淡淡一笑:“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张广强气呼呼撂下这么一句,转身便走。
此刻已近正午,天色却阴沉得厉害,仿佛又要下雪。
阮真真步行去地铁站,路上突然接到苏雯的电话:“我给你找了个律师,手机号码在微信上发给你,你赶紧联系人家一下。”
寒风凛冽,她一连打了两个喷嚏,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抱怨:“你真是白操心,我现在哪还有钱请什么律师啊。”
“哦,这一个不要钱。”苏雯说道。
不要钱的律师?阮真真这辈子还没见到过。
她最初也想聘请律师,可许攸宁刚死,大笔债务就紧随而至,她手上除了几万块的家用,再也摸不到别的钱,哪里还有财力请什么律师!再加上她已有破罐子破摔的心思,索性就自己扛着脑袋上了。
苏雯通过微信发了一串手机号码和名字来,阮真真看了两眼,只应付地回了一句“谢了”。不想没多一会儿,却有一个陌生号码打到她手机上,她记性不错,扫了一眼就发现这正是刚才苏雯发给她的那个手机号。
阮真真犹豫着接通电话,与之客气地寒暄:“您好,高律师是吧?我刚刚看到苏雯的消息,正想着联系您呢,只是人一直在地铁里,不太方便打电话。”
电话里传来一个很好听的男声,先是轻轻地“哦”了一声,又淡淡道:“这样啊。”
阮真真没顾上细辨他声音中的情绪,继续说道:“那您先忙着,等回头我有什么问题了,再联系您。”
国人口中的“回头”“改天”不过都是客套话,基本等同于没有下文,这其实已是一种委婉的拒绝,对方却像没听出来,仍不急不缓地说道:“苏雯把你的事情简单和我说了,电话里谈事不方便,还是见面聊一下比较好。你要在哪个地铁站下车?我现在正好也在外面,过去接你。”
看似很平和的语气,却透着一股子莫名的强势。阮真真噎了一下,简直有点“盛情难却”,她是个不懂如何拒绝他人的软和人,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地铁站,妥协道:“别麻烦您了,还是我直接坐地铁过去找您吧。”
“也好。”对方倒没客气,答道,“我在滨海区法院这边,你直接过来吧。”
她才刚刚出了滨海区法院,走出来没多远!阮真真愣了下,下意识地转头四下去看,却没发现什么可疑人物。天气寒冷,又是个阴沉天,路人大都行色匆匆,还真没有在大街上闲溜达的人。
男人得不到她的回应,又“喂”了一声,问:“听到了吗?”
“哦,哦,刚才信号不好。”阮真真忙解释,抬手瞅了一眼腕表,默算了一下时间,“那劳驾您先在那边等我一下,我大概十五分钟后到吧。”
“好。”他答得简洁。
“一会儿见。”阮真真挂掉他的电话,立刻给苏雯拨了过去,劈头就问:“这个高峻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是咱们高中的师兄,以前校友会的时候见过一面。今天我才突然想起他来,就试着给他打了个电话,没想到人家答应得挺好。你赶紧联系一下吧,张嘴三分利,不吃亏。”苏雯说道。
阮真真顶着风,仍不紧不慢地往地铁口走着,口中说道:“他刚刚给我打电话了。”
苏雯没什么意外的样子:“他主动联系你了?那不更好?”
“可我哪有钱付律师费……”阮真真话才说一半就被苏雯打断,“他管你要钱了吗?”
两人面还都没见,自然不好提钱的事,可真的坐下来聊案子,就是人家不提,她也不好装傻充愣。“他不要,不代表我就真可以不给,这是人家的工作,谋生饭碗。”
“行啦,先别管钱不钱的。你跟他见一面,就算看在都是校友的分上,咨询一些法律问题也是应当。再说了,他还——”苏雯话说一半突然打了个磕巴,才又继续说下去,“他还欠我个人情呢,帮你点忙又怎么了?”
“他是欠你人情,不是欠我人情。”
“我的就是你的,这份人情我转给你了,放心用吧。怎么,你还要跟我掰扯清楚?”苏雯反问。
阮真真被她堵得无话可说,只得应道:“好吧,我先跟他见见再说。”
马上就要到约定时间,她挂掉电话,转过身站在地铁出口处左右看了看,这才又沿着来时的路慢慢往回走。大概走出去有四五十米,一辆外地牌照的黑色车缓缓贴着路边慢下来,车窗落下去,一个戴眼镜的男人从驾驶座上探出身来,问她道:“阮真真?”
她低身歪头看了两眼,面上显露出些迟疑:“高律师?”
男人点头,招呼道:“上来,这里不让停车。”
阮真真拉开车门,匆匆坐上副驾驶位。“真是给您添麻烦了。”
她口里客气着,自觉地系安全带,转身的时候趁机瞥了旁边的男人一眼。他很瘦,这是她对他的第一印象,几乎可以用“形销骨立”来形容,原本就有些浓烈的眉眼更显深刻,凌厉得仿佛真如刀刻一般,处处露着锋芒。
阮真真看得暗暗心惊,一时竟忘记了下面的客套话。
“前阵子生了场大病,险些丢了性命。”高峻像是猜到了她的心思,漫不经心地解释了一句。他把车开上主路,转头看了阮真真一眼:“我来这边出差,下午还有点事情,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饭,边吃边聊,可以吧?”
虽用的是问句,可没有半点询问的意思。
“啊,可以。”阮真真迟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连忙应下来。
高峻又道:“你的事情我听苏雯简单说了两句,有些情况还要向你确认一下。”
阮真真这一次却没立刻接口,沉默半晌,才道:“不瞒您说,我没打算请律师。”
“为什么?”他问。
她神色坦然,答道:“因为没钱。再说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证据都在那里摆着,这种官司请律师也打不赢,干吗还花那个冤枉钱。”
高峻沉默片刻,忽地嗤笑出声:“有点道理。”
阮真真也跟着扯了扯嘴角,突然问道:“高律师,听苏雯说您是校友,不知道您是哪一届的?”
高峻答道:“比你高两届。”
“难怪不熟。”阮真真笑笑,又闲聊般地问道,“那您在哪个律师事务所呢?平时接的什么官司最多?”
高峻很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薄唇微微勾起,答道:“我在北陵维景律师事务所,平时接的离婚官司最多,这次是受委托人的委托,过来南洲调查些事情。”他说着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又问:“怎样?满意了吗?还要不要看一下我的律师执照?”
阮真真被他点破心思,面上多少有些尴尬,讪讪一笑,闭上了嘴。
他把车开到了一家餐厅外面,下车的时候,突然回过身来,说道:“我和许攸宁是同班同学。”
阮真真刚刚迈下车来,闻言不觉一愣,转过头隔着车身看向这个挺拔瘦削的男人。
“我们曾住过一个寝室,关系还算不错。你没必要怀疑我的动机,坦率地讲,你现在身无分文,负债累累,没什么好叫人骗的。”他停了停,又继续说下去,“还有,虽然许攸宁借款的事证据确凿,但是这官司也并非没有可打之处。”
阮真真闻言不觉苦笑,道:“债务并非虚构,我也不能证明这些借款没有用于夫妻共同生活。人家说了,夫妻共同生活并不限定于夫妻日常家庭生活,他做投资、做买卖赔赚的钱,也要算我的。这些,您应该比我更懂。”
高峻抿紧了唇,半晌没说话,到最后也只是淡淡一笑,道:“你对许攸宁倒也真是信任。”
这句话,阮真真都不知道从多少人嘴里听到过了,她自嘲一笑,选择了闭口不言。
02
这会儿正赶上饭点,餐厅里人满为患,暖风开得又足,一道门像是隔开了冬夏两个季节。刚一进门,高峻的眼镜就被热气熏花了,他只得摘下来拿在了手里,向着迎过来的服务员说道:“两位,谢谢。”
服务员领着两人直走到角落才找到空位,高峻帮阮真真拉开座椅,照顾她先坐下后,自己才脱掉大衣坐到对面。“你这个案子,如果不给钱,我还真不能接,事务所不是我一个人开的,凡事都要讲究个规矩。我能做的就是私底下帮你看看资料,给些建议,可好?”
阮真真愣了下,点头道:“好。”
这家餐厅就是普通的家常菜馆子,菜品都配着图片贴在了正冲大门的那面墙上,明码标价,一目了然。高峻抬眼远远扫了一眼,问过阮真真意见,随意点了两个清淡小菜,最后给自己要了碗粥,主动解释:“我刚做过手术,肠胃不大好,只能喝点稀粥。”
阮真真这才突然明白他为什么这样瘦削,忙应和道:“最近天气冷,肠胃不好更应该注意饮食。”
高峻点点头,淡淡问她:“起诉你的债权人有几个?金额是多少?”
“三个。”阮真真回答,“两家企业,一家个人,借款加起来是一千四百万。”
高峻不觉皱眉:“还有个人?”
“有啊。”阮真真点头,“许攸宁生前的好兄弟,手上有他一张一百万的借款欠条。”
“可这行径不像是好兄弟能做出来的。”高峻不经意地笑了笑,又问,“他叫什么?”
“尤刚。”她回答。
尤刚是许攸宁朋友圈里唯一跟他有借贷关系的人,也是信誓旦旦说许攸宁有账本的人。他说自己有一次去办公室找许攸宁,亲眼见到过一个黑皮的账本,里面还有一张别人写给许攸宁的上千万元的借据。也因为这个,他把自己全部积蓄拿给了许攸宁去放贷,想着趁机跟着沾点光,不想却落得个鸡飞蛋打。
许攸宁头七过后,他把欠条拿到阮真真面前,苦着张脸说道:“嫂子,这个时候管你要账实在不该,可我真没别的办法,这钱是我全部家当,我要拿不回去,我媳妇儿就要跟我离婚。”
这是阮真真第一次知道许攸宁竟然在外面欠了大笔债务。
婚后许攸宁掌管家中财权,万事不叫她操心,阮真真一直以为他理财有道,直到他死后,自己才发现原来各个账户几乎都是空的,家中所有资产,除却一套刚刚还完贷款的房子,就只剩下她给许攸宁办丧事收到的几万块份子钱。
阮真真没钱还债,尤刚就把她告上了法庭。
第一次见面,她不想和高峻谈得过深,只简单地聊了聊正在打的官司。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便主动说道:“您下午还有事情,我就不多占用您的时间了,咱们回头再联系。”
高峻没有异议,只应了一个“好”字。
两人从店内出来,阮真真拒绝了高峻相送。临分别时,她不知怎的心血来潮,突然又问他道:“哎?对了,您认识沈南秋吗?”
高峻眉峰微微一挑:“沈南秋?”
“嗯,沈南秋。”阮真真点了点头,“办完丧事后,我在礼金单上看到了这个名字,就在同学那一栏里,给的数目还不小,可之前都没听许攸宁说起过,丧礼上也没见到,正好您跟许攸宁也是同学,不知道认识不认识这个人。”
高峻盯着她看,意味不明地扯了下唇角,道:“没什么印象。我是高二下学期才转学去一中的,待了一年多就走了,除了和许攸宁同寝室熟悉一些,班里其他的人差不多都快忘光了。”
“这样啊……”阮真真自言自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些许失望。
高峻看了她一眼,又道:“你想打听这个人吗?我可以帮你问一问别人。”
“不!”阮真真连忙摆手拒绝,“还是不要了,我就是随口问一句。”
高峻淡淡一笑,没有再坚持,只道:“这阵子我都会在南洲,你有事可以打我电话。”
“好,以后免不了要给您添麻烦。”阮真真干巴巴地笑了笑,目送高峻驾车离开,自己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这才快步往地铁站走。
她没回家,转道去了苏雯那里。
苏雯还是刚起床的那身打扮,开门后就急慌慌地窜回到电脑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双手敲得键盘噼里啪啦作响,口中叫道:“我正在写一个关键桥段,男主马上就要死掉了,你先别搭理我,自己随意!”
阮真真无语又无奈,看了她一眼,脱下外套径直走进厨房。
冰箱里被塞得乱糟糟的,她清理了半天才把各种食材分门别类地放好,然后拿了蔫巴巴的胡萝卜和土豆出来,又取出一根不知什么时候买的腊肠,都放到了案板上,切丁的切丁,切片的切片。
米桶就在柜子里,除了大米,她还抓了两把杂粮,洗净一起丢进电饭煲,又把之前切好的食材都先爆炒一下,通通倒进锅内,打算做一锅焖饭。
锅里冒出香气的时候,苏雯正好结束写作,闻着味儿就过来了,叫道:“嘿!真香!”
阮真真正倚着餐桌发呆,闻言抬头看她,问:“这个高峻到底是什么来路?”
“你们见面了?聊得怎么样?”苏雯反问她。
阮真真想了想,回答:“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那个人有点奇怪。”
“奇怪?”苏雯终于把放在电饭煲上的注意力收了回来,转回身看她,“怎么个奇怪法?”
阮真真一时答不上来,心里就是感觉哪里不大对劲。她抿唇思量了一下,又问苏雯:“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么个人?和他很熟吗?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起过啊?”
“哦,不算熟。他在北陵工作,平时打交道很少,自然就没和你说过。”苏雯答道。
“他是来南洲办案子的?”阮真真又问。
苏雯耸耸肩,回答:“那我就不知道了。”
阮真真不觉皱眉,自言自语:“这事倒有点巧,他一直在北陵做律师,你一打电话找他帮忙,恰好他人就在南洲。”
苏雯抬眼看看她,忍不住笑起来,道:“阮真真啊阮真真,叫我说你什么好啊。这会儿你又知道防人了?你和许攸宁过日子的时候要是也有这份心思,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行了,别多心了,他们律师又不分地域管辖权,北陵的律师跑南洲来打官司怎么了?北京的律师还全国各地跑呢!怎么,疑心我和别人串通起来骗你啊?”
阮真真这才察觉到自己言语有失,高峻是苏雯介绍给自己的,如果她怀疑高峻,就等于在怀疑苏雯。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忙解释道:“我没那个意思。”
“知道你没有,所以不和你计较!”苏雯冲她翻了个白眼,听见旁边的电饭煲发出好了的提示音,赶紧上前去揭锅盖。浓香随着热气扑鼻而来,她不由得欢呼:“啊!宝贝你真是贤妻良母!爱死你了!”
阮真真无可奈何地摇头,拿出碗来递给好友,犹豫了一下,又道:“我向高峻打听沈南秋了。”
“啊?”苏雯迟了一拍才反应过来,忍不住感叹,“哎哟,你还真不肯罢休啊?”
阮真真没理会她语气里的讥诮,继续说道:“高峻说不认识沈南秋。”
苏雯捧着热气腾腾的饭碗,回过身来就势靠在了料理台前:“多正常啊,高峻只是许攸宁的高中同学,毕业这么多年也没在一块儿混,不知道哪来一女同学,哪就那么凑巧,偏他正好认识?”
阮真真默了默,有些后悔地低声道:“早知道就该私底下先打听一下,别直接问高峻了。”
苏雯听得直咋舌,用筷子虚虚点着她的额头,简直恨铁不成钢。“你们女人啊,该较真的不较真,不该较真的却瞎较真,相信一个人的时候就跟睁眼瞎一样,吃亏了,就又瞅着谁都可疑。唉,真不知道是该夸你还是骂你!”
阮真真反唇相讥:“说得你好像不是女人一样。”
苏雯冷哼一声,回呛道:“起码不是你这种傻女人。”
阮真真笑笑,没再接声。她倒不觉得自己傻,她只是太信任许攸宁。这种信任自少年时建立,带有强大的惯性,十数年里从未改变,直至遭遇这次巨大变故,人被撞得头破血流之后,这才幡然醒悟。
过了两天,高峻再一次主动联系了她,电话里开门见山地说道:“沈南秋我找人打听了,和许攸宁是大学同系师兄妹,研究生毕业后进入南洲银行工作。就在三年前,她突然跳槽去了一家私人信贷公司。”
阮真真没想到高峻会对这事如此上心,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讷讷道:“哦,这样啊。”
“她手机号码和许攸宁的很像,只有中间两位数不同。”高峻停了停,才又问她,“你是不是怀疑她和许攸宁有特殊关系?”
阮真真的确怀疑许攸宁与沈南秋有着别样的关系,可这份怀疑是如此阴暗、扭曲甚至不可告人。除了苏雯,这心思她再没敢向第二个人提过,可不想只是随口问了高峻一句,他竟然会去调查沈南秋,并一针见血地戳破了这事。
世人眼中,许攸宁视她如珍如宝,可他却瞒着她欠下了巨额债务,而她为许攸宁的死痛不欲生,却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无故怀疑起了丈夫的忠诚。
他们完美的婚姻,令人羡慕的爱情,已然快成为一个笑话般的存在。
阮真真手握着电话,说不上来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有诧异,有惊讶,更多的却还是恼羞成怒。她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变冷、发硬:“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电话那头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才又听得高峻说道:“你有时间吗?我们见面聊一下吧。”
“有什么好聊的?”她冷声问他。
“聊案子,聊许攸宁借来的大笔款项都去了哪里。”高峻说道,等了片刻没得到她的回应,便又径直问了下去,“难道你从来没有怀疑过许攸宁借来的钱可能都掌控在某个人的手里?比如……”
他没再说下去,可言下之意,已是如此明显。
比如那个沈南秋!哪怕不是她,还有可能是什么沈南春、南夏、南冬……总之,有这么一个人暗中掌控着许攸宁的全部财产,又在他突然离世之后偷走了账本,抹除掉自己的一切痕迹,销声匿迹。
有这么一个人,不论是男是女,和许攸宁又是什么关系?那个人深得许攸宁信任,甚至远超于她这个妻子。
阮真真昨夜里睡得晚,起床没多一会儿,手机铃声便响起了。她正刷着牙,匆匆漱了漱口就接了电话,嘴角上还残存着牙膏泡沫。她就那样呆呆地站着,望着洗手间镜子里狼狈的自己,半天没有出声。
“阮真真?”电话里又传出高峻的声音。
她突然惊醒过来,冷静地用拇指慢慢地擦去嘴角的牙膏沫,沉声道:“我们见面说吧。”
她约高峻见面,出门后特意先找了个公共电话,按照事先查到的北陵维景律师事务所的联系方式打过去,询问到所里确实有个名叫高峻的律师,且高律师眼下去外地出差了,不在所里。
阮真真想了想,又问:“听闻高律师前不久做了手术,不知身体可已康复?”
接线小姐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慰问有些意外,迟疑了一下,这才答她道:“谢谢您的关心,高律师已经康复。”
阮真真挂了电话,放心之余又觉自己可笑,这般疑神疑鬼,仿若惊弓之鸟。
见面地点约在一个茶楼,她过去的时候时间尚早,又等片刻,高峻这才到了。他还穿着上次见面时的黑色羊绒大衣,里面一件浅灰色的高领毛衣,显得人年轻不少,只不过依旧很瘦,偌大的一副骨架子撑着衣服,看上去瘦骨嶙峋,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
这种情形还要出来工作,真是人生各有艰难。阮真真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决定不论钱多钱少她总要想法付他一些酬劳,总不能白白占用人家的时间和精力。她向他招手示意,他看到了,略略点了下头,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招呼道:“等很久了吧?”
阮真真明明到了有一会儿工夫了,闻言却摇头道:“我也刚到。”
两人都无意寒暄,谈话很快就步入正题。
高峻说道:“现在有两种可能:一是那些借款人知道许攸宁死了,于是都不约而同地昧起良心不肯还钱;二是许攸宁还有个不为人知的合伙人,掌控了许攸宁所有的资金往来,而这人藏匿了。”
阮真真想了想,说道:“我曾经问过几个跟他有来往的人,几乎所有的人都说他没有合伙人。他们对许攸宁的评价是‘独’,独来独往,不混圈子。不过他信用极好,好多时候都是在中间给人担保,很少自己用钱。”
高峻听得缓缓点头:“他为人一向如此,看似随和,却极难与人交心。”
这话叫阮真真深感意外,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不想他也正抬眼看她,似是猜到她的心思,微微笑道:“不用怀疑,我也未能成为例外。”
他如此坦诚,令阮真真哑然失笑。
高峻看了看她,又道:“依你所说,许攸宁是没有合伙人了?”
“不。”阮真真毫不犹豫地否定了他的判断,“恰恰相反,我更倾向于第二种可能,因为许攸宁的账本不见了。”
“账本不见了?在哪里丢的?”他问。
“不确定,只是听尤刚说在单位见到过许攸宁手上有个黑皮账本,他说还曾经见到过一张大额借据,足有上千万之多。”
高峻闻言扯了扯唇角:“账本或许真有,借据却未必。许攸宁那样小心谨慎的人,怎么会随意叫人看到借据这种东西?更别说还叫他看清金额。要么是尤刚撒谎,要么就是许攸宁故意骗他。”
阮真真抿唇思量,没有说话。
高峻等了她片刻,才又道:“说回刚才,不论是哪种可能,事情根源都在许攸宁,一切还要从他身上查起,查他所有账户的记录,他扣下的钱,都去了哪里?谁的账户?”
阮真真道:“我有查过他的银行流水,从前年开始就有很多笔大额转账,进出极为频繁,根本就没法查,我也没权利去查对方账户。”
高峻有些意外,奇道:“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
阮真真摇头:“没有,都不认识。”
“通讯录里也找不到线索吗?有没有来往比较频繁的号码?”他又追问。
“他的手机在车祸中被烧毁了,内容无法恢复。现在的电话卡是我重新做的,只能在移动营业厅查到一些通话记录,那些可疑号码打过去,要么是空号,要么就不肯接,仅有几个可以打通,还都说和许攸宁没什么钱财来往。”阮真真回答。
他仍不死心,继续问道:“其他痕迹呢?”
“都没有。许攸宁出事之后,我设法登录了他的微信,那里面倒是还有些联系人,可都没有聊天记录。他什么也没留下。”
高峻抬眼默默看她,眼神有些复杂:“他一直都有删聊天记录的习惯吗?”
“不知道啊。”阮真真自嘲,“我这样的贤妻,平日哪里会去翻丈夫的手机。”
她看到高峻轻轻扯了下唇角,不知是表示同情,还是嘲笑。
他想了想,说道:“每个人的交际范围有限,不是生活中认识的,就是工作中认识的,再就是娱乐爱好……总之,纯粹的陌生人很少,不管转几道弯,多多少少都能有些联系。许攸宁在南洲银行专门负责信贷业务,手中客户资源一定不少。如果我是他,自己私底下也做这方面生意,恐怕少不了要利用掌握的客户信息以公谋私。”
阮真真立刻明白了他的暗示,沉吟片刻,才说道:“我回去再翻一翻他的东西,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不过,他很少把工作带回家里来,希望不大。”
“试试吧,死马当活马医。”高峻安慰她。
阮真真迟疑了一下,又问:“那眼下的这几个案子怎么办?”
高峻似乎才想起这事来,道:“哦,你把几个案子的资料都发给我,我先仔细研究一下。”
这些东西阮真真一直都随身携带,闻言从手提袋里掏出来递给高峻。高峻粗略翻了翻,将材料都放进自己的公文包内。“等过两天我给你回复,至于法院那里,能拖就拖吧。”
阮真真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高峻瞥她一眼,问:“还有什么事?”
阮真真说道:“我想问一下你的收费标准,咨询费用怎么个算法?”
高峻诧异地挑了挑眉梢,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反问她道:“怎么,你要给我钱吗?”
“要给的。”她回答,口气坚定。
他打量着她,将身体重新倚靠进座椅里,不紧不慢地说道:“可我听苏雯说你现在经济上很紧张,许攸宁几乎没有给你留下什么钱。”
“可以去掉‘几乎’两个字。”阮真真笑了笑,坦诚道,“准确地说,许攸宁没有给我留下任何钱,虽然这话说出去谁也不信。”
高峻也忍不住笑起来,又问:“那你拿什么钱给我?”
她认真地看着他:“现在没钱给,不代表以后也没钱给,给不了多,起码可以给少。我很感激你的同情和帮助,但并不想利用这些。”话说到后面,她还是忍不住有些难堪,垂了眼帘,轻声说道,“权当给我留些自尊和脸面吧。”
高峻停住了笑,默默看她两眼,这才说道:“好,我正常收费。这样吧,我先回去看一下几个案子的具体情况,回来再告诉你收费标准,可好?”
阮真真点头应道:“好。”
“我晚上要回北陵处理一些工作,大概过几天才能回来,这期间你有什么问题随时可以电话联系我。”高峻说着,不等阮真真答复便已站起身来,犹豫了一下,这才又说道:“至于沈南秋那里,建议你控制情绪,不要轻举妄动。”
阮真真有些不解,随即就反应了过来,应道:“我明白,别说只是臆测之事,就是有真凭实据,这种事情闹出来也不光彩。”
高峻可能是没想到她会这样理智,看向她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深意,脸上却是淡淡一笑:“你能这样想最好。”
两人就此分手,阮真真送他出门,目送他的车离开后才转过身慢吞吞地往家走。
03
现在住的房子是她和许攸宁两人婚前凑钱买的小三居,上半年才刚刚还清贷款。阮真真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要和许攸宁在这里厮混下去了,不料许攸宁竟会突然离世,而这房子过不多久也要成为他人财产。事到如今,对于许攸宁,悲伤过后,她心里竟生出一丝怨恨。
阮真真胡乱给自己做了点午饭,吃过后就进了书房。许攸宁的遗物她已整理过多遍,这一次因为高峻的提醒,检查得格外仔细,可惜依旧一无所获。
她忍不住心烦气躁,头部也开始隐隐作痛。许攸宁是个极为谨慎周密之人,几乎从不把与工作相关的东西带回家里来,若想从他的日常生活中寻找蛛丝马迹,怕是要再去他的办公室才行。
阮真真打电话与苏雯商量此事,苏雯想了想,问她:“许攸宁的办公室还空着吗?”
“应该还空着,”阮真真回答,“许攸宁还有一些私人物品存放在那里。”
苏雯说道:“那就好办多了,我们干脆直接过去,找个借口再把他的办公室翻一遍。”
“翻也只能翻许攸宁的私人物品。我上次去找账本,旁边一直有人跟着我,几个存放工作资料的柜子都只是打开看了一眼,不可以翻动。”许攸宁是信贷管理部主任,办公室里许多资料都涉及商业秘密,自然不能随人翻看。
“这样啊。”苏雯沉吟片刻道,“如果想办法把那人支走,你是不是就有机会去翻那些工作文件了?”
“是。”阮真真回答。
苏雯不由得笑了:“这简单,到时候我配合你。”
第二天一早,阮真真便去了许攸宁生前工作的南洲银行,接待她的是办公室刘主任,听闻阮真真要再进许攸宁的办公室,便客气问道:“要不要我叫人来帮忙?”
“不用,我自己来就行。”阮真真忙摆手道,“其实也没多少东西,没用的文件单据就直接绞碎了,不必再往家里折腾。”
刘主任领她到许攸宁的办公室外,拿出备用钥匙来一边开门锁一边说道:“许太太啊,行里办公室使用挺紧张的,等你把许主任的东西都收拾利索,这间办公室我们就要分配给别人使用了。”
“好的,没问题。”阮真真好脾气地应道。
说话间,对面办公室走出一个留着寸头的年轻男人,抬头看到阮真真,面上明显一愣,待反应过来,忙上前和她打招呼,口气十分热络:“嫂子,您怎么过来啦?”
这人阮真真以前就认识,名叫陆洋,是许攸宁手下一个小经理,经常跟着许攸宁跑前跑后,有时候许攸宁出去应酬喝了酒,都是这人开车送他回家。许攸宁出事之后,也是他第一个赶到车祸现场,辨认出车上的死者就是许攸宁,电话通知了阮真真。
阮真真微笑着向他点头:“过来收拾一下许攸宁的东西。”
“那我来帮忙吧?”陆洋赶紧说道。
阮真真看一眼旁边的刘主任,客气地拒绝道:“不用,你忙去吧,这里有刘主任呢。”
刘主任也道:“陆洋你去忙。”
陆洋这才讪讪走了,到楼梯口时却又停住了脚步,转身看过来。
阮真真正要推门进屋,似是有所感应,也转头看向陆洋离开的方向,与他目光正好碰了个正着,她心念微转,扯起嘴角向他笑了笑,点头示意。
陆洋僵硬地回了一个微笑,转身匆匆离开。
刘主任已经在前面进入办公室,指着靠墙的一排文件柜,介绍道:“最里面两个柜子存放的是许主任的私人物品,外面的这些都是行里的文件资料,非工作人员不可翻动。”
阮真真上次来的时候,就已经有人这样交代过,她闻言点了点头:“我知道的。”
她说完,刘主任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就站在一旁陪着。阮真真也没多说什么,径直走到许攸宁的办公桌前,坐下来不紧不慢地整理起抽屉里的物品,时不时地还要拿起手机来发一发消息。
不一会儿,旁边刘主任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接通听了两句,从沙发上站起身来,看了看阮真真,神色颇有些犹豫:“外面有人找我,我得出去一下。要不,你自己先收拾着?我再找个人过来陪着你。”
阮真真向他涩然一笑,道:“还是别找人过来了,也不怕您笑话,许攸宁出了这样的事,我真是不愿意再见熟人。”
俗话讲“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当今网络社会,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全世界都能知道,许攸宁欠下巨额债务一事早就被传得沸沸扬扬,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作为无辜受累的家属会有这种想法一点也不奇怪。
她这样一说,那刘主任都忍不住心生同情,道:“行,那你自己慢慢收拾着,我下去看一眼就回来。”
他说完匆匆离开,只留了阮真真一个人在屋里。
这是难得的机会,阮真真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后,侧耳听着那脚步声远去,忙轻轻反锁了房门,紧张却不慌乱地去开墙边的那几组文件柜。这些柜子她在上一次来时曾经都打开过一遍,只是身边有工作人员陪着,又称是与工作相关的文件,就没有允许她翻看。
她这一次目的明确,很快就找到了存放客户资料的那间柜子。把几个大文件夹都翻了一遍,也顾不上细看,只看到身份证复印件就赶紧用手机拍下来。在拍到其中一张时,她突然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把那份文件拿了起来,朝向窗口光亮的方向,定定地打量身份证上的照片。
那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五官看起来莫名地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
身份证上的照片大多呆板僵硬,再经过复印更会走形失真,叫人难以辨认。可即便这样,阮真真还是认出了照片上的人。她又看了看身份证上的名字,看到此人名字里的“良”字,心中更确定了几分。
她又赶紧往前翻,去拍前面的企业营业执照及其他文件,正忙活着,不想外面突然响起了敲门声。紧接着,不等她有所回应,来人已试图去转动门把手。门被反锁,把手自然扭转不动。那人又试了一试,再次去敲门,同时叫道:“嫂子?你还在里面吗?”
阮真真听出来,那是陆洋的声音。
她不动声色地把文件夹放了回去,轻轻把柜门重新关好,这才从衣兜里掏出一小瓶喷雾剂来,向着自己面部喷了一下。那是已经稀释了很多倍的辣椒水,威力却依旧强大,只这样一下,她的眼睛顿感刺痛难忍,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嫂子?嫂子?您怎么把门锁了?”外面的敲门声又大了几分,陆洋显然确定她还在里面。
阮真真抽了几张纸巾擦着眼泪,含混地应了一声:“请等一下!”
她摁下手机快捷拨号键,不急不忙地往门口走,站在门后甚至还犹豫了一下,这才拧开锁拉开了房门,红着眼睛小心地看着外面的陆洋,哑声问:“怎么了?有事吗?”
走廊里已不止陆洋一个人,其他办公室的人听到动静也都出来探看情况。
阮真真故意显出些窘迫来,飞快地用纸巾抹着脸颊上的泪水,道:“我没事,刚才收拾东西不小心把眼睛眯了。”
众人目光顿时都往她脸上投来,见她果然是眼红鼻肿的,便都认定她一定是刚刚哭过。至于原因,却绝不是什么眯眼。这会儿工夫,那位刘主任已从外面回来,瞧见这情形不觉诧异,奇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阮真真没有回答,只自己转身进了办公室。
那些看热闹的人见刘主任回来,立刻都散了,唯有陆洋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跟在刘主任身后进来,口中解释道:“刚刚我回来,听着这边还有动静,就想过来和嫂子打个招呼,不想却发现门被锁了。”
刘主任愣了愣,诧异道:“怎么可能锁门啊?许太太一直在呢。”
陆洋不说话,只看向阮真真。
“是我把门从里面锁上了。”阮真真嗓音还有些嘶哑,眼泪虽已擦净,泪痕却还清晰可见,更别说那红红的眼眶也骗不了人。她苦涩一笑,垂了眼帘,轻声说道:“刚才收拾攸宁的遗物,看到了之前一些信件,有点控制不住情绪,生怕被人进来看见笑话,这才把门从里面锁上了。”
说着说着,眼泪就又流了下来,她赶紧伸手去擦,却不想越擦越多,到后面索性用双手捂住了眼睛,失声痛哭道:“我命怎么就这么苦啊,这都是些什么事啊,怎么就叫我赶上了呢?”
她这样一哭,屋里的刘主任和陆洋一时都露出些尴尬之色,愣愣站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劝慰。阮真真本就有伤心事,再加上辣椒水威力骇人,那眼泪足足又流了七八分钟,这才勉强止住了。
“惹你们两位笑话了。”她从手提袋里掏出湿巾来擦脸,又道,“算了,这些东西我也不想再收拾。刘主任,劳驾您帮忙找个人,把东西都给我装起来送回家去吧。”
阮真真起身告辞,出了大楼又沿着路边往前走了一段,这才找到一辆小红车,径直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苏雯正焦急等待,见她回来,忙问道:“还顺利吗?怎么这么快就打出信号?我再拖那姓刘的个把小时都不成问题。哎哟,你看看你这眼睛啊,用不用去医院处理一下?”
阮真真眼睛红肿得厉害,看上去很是吓人。她闻言却只是摇头,微微抿唇沉默不语,似是在思考着什么。
“到底怎么了?说话啊!”苏雯不耐烦地催她。
阮真真从衣兜里掏出手机,把刚才拍下的身份证复印件照片找出来给她看。苏雯正要准备开车,匆忙晃了眼,问道:“这谁啊?”
阮真真没说话,只把手机递了过去。
苏雯停下手边的事,仔细看了看,又往前翻了几张,奇道:“这是个企业法人啊,从许攸宁这办贷款的?”
“这人我认识。”阮真真突然说道。
苏雯不解地看向她:“嗯?你认识?”
“算是认识吧,上次许攸宁住院,这个人在医院里守了好几天。”阮真真秀眉微皱,目光放空,努力回忆着那时的情况,“寸步不离地守着,我当时还奇怪来着,多问了许攸宁一句,许攸宁说是自己一个好兄弟。”
那些记忆像是被线牵着,一点点地从她脑海深处扯出来。许攸宁说这人是自己的好兄弟,却不肯细说他的身份。她当时还玩笑着问是不是他们家的私生子,两人乍一看还真有那么几分相似。
许攸宁笑得有些尴尬,低声训斥她不许胡说。她也觉得开这样的玩笑不妥当,还特意向他道了歉。后来见那人寸步不离地守着许攸宁,又笑问许攸宁是否欠人巨款,就看这人寸步不离的样子,不像是好兄弟前来陪伴病人,倒像是怕他逃债跑路。
一句无心的玩笑话,不承想却是一语成谶。
许攸宁是什么反应来着?阮真真闭上了眼睛,竭力地回想着。他没接她这个玩笑,只向她淡淡笑了笑。而她当时还全心全意地信任着自己的丈夫,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
她怎么就能那么傻呢?
苏雯把车开上路,抽空转头瞥她一眼,又问:“就许攸宁送医院抢救那次?”
阮真真应道:“对。”
就在车祸前的半个月,许攸宁曾经因为突发低血糖晕厥,被救护车送进医院抢救,足足两天才脱离生命危险。
当时事发突然,毫无预兆。他之前从未有过低血糖的病史,医生一时找不到发病原因,只能先往他体内输入葡萄糖液。说来也奇怪,液体输下去只能短暂维持血糖水平,液体一停,血糖值就立刻又降下去,医生没办法,只能不停地给他输葡萄糖液,就这样一直持续了两天,他的血糖才算稳住。
“对了,后来查出病因没有?”苏雯又忍不住问道。
阮真真缓缓摇头,许攸宁在医院里住了整整一周,把身体各项都检查了一个遍,最后也没有查出什么问题来。
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没头没脑地说道:“苏雯,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许攸宁出车祸并不只是意外?我那天见了事故鉴定报告,车没有问题,现场却没有任何刹车痕迹,这太不符合常理。”
苏雯听得一愣:“怎么讲?”
阮真真把头靠向椅背,怔怔地望着车外萧索的街道,轻声道:“他会不会是突然犯了低血糖,开着车就昏死过去了……”
苏雯沉吟半晌,最后说道:“也不是没有可能,因为突然昏迷,方向这才失控,不经刹车,直直撞向了隔离礅。”
若是这种情况,现场为什么没有许攸宁的刹车痕迹就能解释通了。
“哎呀,现在再追究这个没有意义,不管怎么说人都已经死了。别想了,还是说官司的事吧!”苏雯扫了她一眼,又问,“这人你确定没认错?”
“没有。”阮真真十分肯定,又补充道,“这人名字里有个‘良’字,当时听许攸宁叫他良子来着。”
“他是向银行贷款的,没日没夜地守着许攸宁干吗?巴结人也没有这种巴结法啊!”苏雯十分不解。
这也是阮真真想不明白的地方。
车直接开到了阮真真家楼下。她把手机里的照片都打印出来,和苏雯一起对照着许攸宁的银行流水单,一个姓名一个姓名地查找核对,直忙到太阳过了头顶,竟也没找到一个相符的名字。
“这条道怕是不通。”苏雯道。
阮真真眉头微皱,低头看着那张身份证复印件,自言自语道:“总觉得这个名字有些印象,像是在哪里见过一样。”
苏雯探过身瞅了一眼,见她手里拿的复印件正是那个跑去医院守着许攸宁的良子的,说道:“也有可能是你的大脑在骗人。这些人里,你只认识这一个,对他的印象也最深,这种认知给你一种引导,大脑会自发地替你构造一些相应的记忆,叫你觉得自己一定还从别的地方见过他的信息。”
阮真真抬眼看向她:“什么意思?”
苏雯嘿嘿一笑,答道:“就是你压根没在别处见过,觉得有印象只是一种臆想。”
“不,不是的。”阮真真很认真地摇头,“我绝对是在哪里见过他的信息,我记性一直很好。”她说着,忽地起身又去开旁边书桌的抽屉,从中拿出几个厚厚的文件袋来,打开了最下面的一个仔细翻找。过了一会儿,突然捏着一张纸叫道:“在这呢!”
苏雯忙凑过去看,见她手里拿的是一份借款协议:许攸宁向南洲市某经贸公司借款八百万元,分别转往七个账户,其中一个收款人账户姓名正是“夏新良”,和那张身份证复印件上的名字一模一样。
阮真真抬眼看苏雯,眼睛亮晶晶的:“高峻猜得果然没错,许攸宁利用职务之便做生意,把款子放给了银行的客户。”
她立刻给高峻打电话,声音里有难抑的兴奋:“高律师,我找到了!”
高峻略显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不疾不徐地问道:“你找到什么了?”
“许攸宁借来的钱打给了谁!”阮真真向着苏雯伸手,示意她把与“夏新良”相关的资料都递给自己,一边翻看着,一边和高峻说道,“许攸宁从华朝经贸公司借款八百万,其中有一百五十万是打到一个叫‘夏新良’的账户里,而这个人正是许攸宁银行的贷款客户,他是一个企业法人,从南洲银行贷款……呃……”
“贷款多少?”高峻追问。
阮真真手上的资料已经翻到了头,她不由得情绪低落:“不知道贷款多少。”
“不知道也没关系。”高峻宽慰她,“我这边的事还没处理完,不能过去南洲。这样吧,你既然找到了一个认识的收款人,就先自己去找找他,看看他肯不肯承认收款这事。”
“好。”阮真真应道。
高峻似是笑了笑,提醒她道:“建议你找人的时候先不要暴露身份,否则怕是见不到他。”
阮真真点头道:“我明白。”
夏新良身份证上的住址虽然在外省,他的企业却开设在南洲市开发区,阮真真向苏雯借了车,第二天上午便按照地址找了过去。车出了外环一直往东,眼瞅着都快出了开发区,这才看到了印着“鑫旺制造有限公司”字样的牌子。
明明是正午时分,厂子却是大门紧闭,前后远近都看不到什么人影,再配上道边光秃秃的小树,入目尽是萧条。
阮真真下了车,踩着积雪上前叫门,过了足足有三五分钟,里面才有人高声问道:“干什么的啊?”
隔着高高的大铁门,阮真真也只能扯着嗓子喊道:“我找人。”
“找谁啊?”里面的人又问。
阮真真回答:“夏总,我找夏总。”
大铁门依旧紧闭,只在门板中央拉开了一个小门洞,一张中年男人略显精明的瘦脸从中露出来,他狐疑地打量着阮真真,眼中满是戒备:“你谁啊?找他干什么?”
阮真真眨了眨眼睛,面不改色地说道:“哦,有人托我给夏总捎了点礼品,您看看怎么能联系上他?”
“什么东西?”男人又问。
“哎哟,这我可不知道。”阮真真指了指不远处自己的车,睁着眼睛说瞎话,“箱子还在我车上,里面具体是什么我也不清楚,就说东西挺贵重,是给夏总的谢礼。”
男人探出头来瞅了瞅路边的车:“那你搬过来撂下吧。”
阮真真笑了笑:“大哥,不是不信任您,只是这事我不能这么办。朋友嘱咐我务必亲自把东西交到夏总手上,我就这么给您撂这了,不好和朋友交代啊。”
男人没好气地说道:“你要不放心,那就把东西再带回去!”说完,抬手就要去关那小门洞。
阮真真忙伸手拦下了,赔笑道:“大哥,您别恼啊。”
男人冷眼看她,又问:“那你想怎么着?”
阮真真借着那个小门洞飞快地往里瞄了一眼,偌大的厂区里看不到一个人影,“夏总他不在里面吗?”她试探着问道。
“他不在。”男人冷声答道,面上的戒备更添了几分。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阮真真想了想,这才说道:“您看这样,大哥,我把东西给您撂下,您呢,给夏总打个电话,叫我跟他说两句话,咱们也算有个交接,行吧?毕竟我是受人之托嘛。”
男人想了想,许是觉得阮真真说得也有道理,便点了点头,道:“行吧,你把东西拿过来,我给夏总打电话。”
阮真真讨好地笑了笑,转身去车里拿那根本不存在的“礼品”。
车是苏雯的,车里存的杂物不少,可一时还真找不到一件能糊弄人的礼品来。阮真真匆匆翻了翻,终于在后座找到了一个还没拆封的快递箱子,个头不小,掂起来却是很轻。
她急忙给苏雯打电话,问:“你车里还没拆的那个快递箱子里是什么?”
“没拆的快递?我能买什么啊,零食?”苏雯自己也记不清楚,又猜,“要不就是化妆品。”
阮真真透过后车窗看过去,那男人已经把厂子铁门拉开了一道缝隙,探出头来往车这边探看着。她顾不上再多问,一面撕扯着箱子上的快递单子,一面和苏雯说道:“不是要紧东西就先给我用了!”
“给你吧!”苏雯大大咧咧地应道。
阮真真怕男人起疑,赶紧抱着箱子下了车,走过去把怀里的箱子直接塞进了男人怀里,笑道:“麻烦您给夏总打个电话说一声吧!”
箱子的分量似乎也令那男人有些意外,他下意识地掂了一下,这才一手抱着,一手掏出手机来拨打电话。
阮真真很自然地凑了过去:“我帮您拿着箱子。”
联系方式是从通讯录里翻找到的,带有号码的页面几乎转瞬即逝,她也就瞥到了一眼,只能强行记下那个画面,随即垂目凝神,竭力在脑海里重现那张图片,然后再一一去辨认那串数字。
这样一来,男人开头和夏新良说了什么都没能入她耳朵,直到男人把手机递到她面前,粗声道:“来,你跟夏总说话。”
她这才回过神,反应却还有些迟钝,愣愣地把手机接过来,下意识地“喂”了一声。不想电话那端却是没有回应,阮真真以为是信号不好,又“喂喂”了两声,热络道:“夏总吗?您好!”
手机里还是一片静默,又过片刻,突然响起了通话断掉的“嘀嘀”声。
“断掉了……”她把手机屏幕拿给守门的男人看,迟疑着问道,“是不是信号不好?”
男人把手机接了过去,正犹豫着要不要再拨一遍,电话却自己响了起来,他赶紧接听,不只声音客气,连面上都不由自主地露出了逢迎之色。“夏总啊?对对,好的好的。”
他又把电话递给了阮真真:“夏总要和你说话。”
阮真真自己心里有鬼,手机接过去刻意拿捏着嗓音,娇滴滴地笑道:“您好,夏总。是这样的,张总叫我送点东西给您,我就给您拿到厂子来了。既然您不在,那就先放到门卫大哥这里?”
“哪个张总?”夏新良问道,他的声音听着似是有些古怪,像是正感冒着,嗓音嘶哑,鼻音也有些重。
阮真真不过是随口胡诌,哪里有什么张总,她干笑两声,应付道:“哪个张总您还能不知道呀!您就别逗我一个跑腿的了。好啦,东西我送到了,您有时间过来取一下吧。我呢,也算完成任务,就不打扰您啦。”
她说完就挂掉了电话,把手机还给看门的男人,谢了两句便离开了。夏新良的手机号码她还记在心里,生怕忘记了,不等进车就先记在了手机上。紧接着,苏雯的电话就又打了进来。
“刚才怎么回事?电话怎么突然断了?”苏雯问。
阮真真一面发动车,一面透过后视镜观察着厂子门口,见那男人已经进去,这才松了口气,回答她道:“没事,刚才糊弄人呢。”
苏雯没问她糊弄谁,只又问道:“找到夏新良了吗?”
“没有找到人,但是找到了手机号。”阮真真答道。
能找到联系方式已算收获,苏雯笑道:“也可以了,没有白去。有了手机号再想找到他,法子就多了。”
阮真真却是还有别的想法,闻言道:“不只是拿到了手机号,我还放了颗诱饵在他厂子里。”
“怎么讲?”苏雯疑惑,可还不等阮真真回答,她自己却先想到了,忍不住叫道,“我去!你不会是把我那快递放那儿了吧?怎么说的?就说是送给夏新良的?”
阮真真也忍不住笑了:“你买的什么?回头我赔给你。”
“那是一箱子卫生巾!”苏雯差点笑岔了气,“我买了就忘了,刚才查网购记录才想起来。阮真真,你真是太坏了!”
“怎么是我太坏?我又不知道那是什么!”阮真真也哭笑不得,又有些懊悔,“完了,这回梁子一定是结下了。”
苏雯倒是不觉如何,笑道:“快拉倒吧,不管你送他什么,你们也做不成好朋友。我现在只怀疑你这招儿行吗?他能不能上当?”
“不知道,先试一试吧。我觉得直接打电话找他,他不一定会露面的。”世情冷暖,自许攸宁出事之后,很多人都已避她如洪水猛兽,更别说夏新良这种可能与许攸宁有账务往来的人。
“我打算在这附近蹲几天,看看能不能逮到这人。不行的话,咱们再想别的办法。”阮真真又道。
她开着车往市区的方向走了一段,寻到一个小便利店买了些饼干和水,便又将车开了回去,在离鑫旺制造厂大门不远的地方找了个隐蔽角落,把车一停,开始蹲守那个夏新良。
阮真真想着只要夏新良人在南洲,应该就会回来取那箱子“礼品”,最起码,也会叫人给他送过去。到时候她只要顺藤摸瓜,没准就能见到他。
抱着这种想法,她早出晚归蹲守了两天,不想却是没有一点收获。偌大的一间工厂,仿佛只有那个看门的男人在,他偶尔会出来买些蔬菜吃食,但进出只骑着辆电动车,也没见阮真真委托给他的那个快递箱子。
04
高峻再打电话来的时候,阮真真人还在车里猫着,正准备收工去吃晚饭。天气越发寒冷,为避免被人发现车里还有人,她连暖风都不敢用,虽然身上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可从里到外还是被冻得透透的,一声“喂”带着颤音,不知道拐了多少道弯才说出口来。
高峻很敏锐地察觉出异样:“你怎么了?”
“没事,冻的。”阮真真回答,停了停,又解释道,“我在开发区这边蹲守夏新良呢。”
高峻沉默了一下,说道:“我刚到南洲,你也别在那守着了,先回来吧,我们见面说。”
他约定的见面地点又是一家饭店,倒是很合阮真真的心意,进门便招呼服务员先给她煮一碗姜汤过来。高峻气色比上次见面时又好了一些,可依旧是清瘦。他抬眼看她,眉目间锋芒毕现:“你在那蹲守了一天?”
阮真真伸出两根手指来比画了一下:“两天。”
他微挑眉梢,瞟一眼窗外的残雪,轻轻地扯了扯唇角,嘲道:“竟没冻死你,也是难得。”
“嗯?”阮真真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在和自己说笑,一时颇有些不适应,略显尴尬地笑了笑,岔开话题问道,“什么时候到的?怎么感觉每次和你见面都是在吃饭?”
高峻刚把菜单递还给服务员,闻言淡淡瞥她一眼,不紧不慢地答道:“因为吃饭时见面说话可以算作朋友闲聊,不计入工作时间,这样你就能少付给我一些酬劳。”
听他提到酬劳,阮真真不由得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下,才又问他道:“你怎么收费?定下了吗?”
高峻似笑非笑地看她,问:“一定要给吗?”
“要给的。”她郑重回答。
“好吧。”他点头道,“应诉案件是要算时间收费的,我现在的收费标准是一个小时三千块。不过呢,你和别人不一样,也不需要我出庭,那就只收你个咨询费用,时薪算一千吧,可以吗?但这事不能叫所里知道,我们私下里联系。”
阮真真微微抿唇,默默核算这一场官司打下来自己需要支付给他多少钱。
他像是一眼就看透了她的心思,轻轻嗤笑一声:“这回知道我为什么要把见面都放在吃饭时间了吧?律师的时间都很值钱的。”
说话间,服务员已经把阮真真的姜汤先送了上来。她捧起碗来一口口地慢慢喝着,直到出了一身薄汗,这才感觉自己真正暖和过来。她不觉松了口气,正要放下汤碗说话,一抬眼却正正地撞进了高峻的眼中。
他在打量她,目光专注而深沉,像是藏了很多的东西,复杂至极。
阮真真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抬了抬眉毛,问:“怎么了?”
“你是一个很惜命惜身的人。”高峻的话没头没尾,叫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看出了她的疑惑,淡淡一笑,“他们都说许攸宁的死给你的打击很大,我看却不尽然。”
阮真真垂头,默默看了看空荡荡的汤碗,又抬头看他,问:“是吗?那我该怎么表现才能符合你的预期?”
高峻一时语塞。
“那换句话问,是否只有自暴自弃、状若疯癫才能表现出我的悲痛欲绝?”她又问。
她这样反应,显然是已经生气的表现。
高峻向她笑了笑,解释道:“你误会了,我没有别的意思。其实,我挺喜欢你这样的性格,感情用事谁都会,倒是能用理智控制住情感的人不多。这样挺好,人总要先保住了自己,才能去做更多的事情。”
阮真真垂眼,僵硬地扯了下唇角:“多谢夸奖。”
场面顿时有些冷,阮真真没有再交谈的欲望,而高峻又好像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话题。气氛正尴尬着,她放在桌面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这声音打破了静寂,叫高峻忍不住轻轻地吁了口气,仿佛如释重负。
阮真真扫了他一眼,这才去接听手机。
电话是许攸宁的同事陆洋打过来的,说是许攸宁单位里的遗物他已经收拾好了,想给她送到家里来。阮真真愣了一下才想起还有这回事来,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好意思把高峻晾在这里直接走人,便和陆洋说道:“我现在有事在外面,许攸宁的东西先放在单位,回头我自己去拿吧。”
许是听到了“许攸宁”三个字,高峻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往阮真真脸上看了过来。
阮真真没留意他的反应,还在与电话那端的陆洋客套着。“真的不用麻烦,家里没人,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去,你不用给我送过去了。”
她又谢了几句,这才挂掉电话,一抬眼见高峻正看着自己,自然而然地解释道:“许攸宁单位的同事。”
高峻点点头,又问:“许攸宁的遗物还在单位?”
“一些无关紧要的杂物,我上次去翻他的办公室,就是借口整理这些物品,当时从银行客户资料里翻到了夏新良,着急出来,就没顾上拿那些。”阮真真答道。
高峻顺势接过话题,问她道:“你去夏新良的工厂找人了?具体情况怎么样?”
因为陆洋这通电话打岔,阮真真一时忘记了之前的不快。“从早到晚蹲了两天,连个人影都没能看到,电话也不肯接。”她有点失望,想了想,又道,“我觉得夏新良可能跑掉了,没在南洲。”
“理由?”高峻问她。
阮真真思量着,一边整理着思绪,一边慢慢答道:“首先,工厂已经是一个完全停工的状态,偌大的一个厂区,只有一个看门的男人在。我也向附近的便利店打听了一下,最近两年实业不景气,很多工厂都停工了。”
正说着话,服务员送了饭菜过来,阮真真停下说了一半的话,下意识地伸手帮忙接着碗碟,向服务员客气地道了谢,这才又接着刚才的话说下去:“其次,看门人对到访者非常警惕,见到你就先问你是做什么的,要找谁,又有什么事情。可等你问他事情,他却什么也不肯说。”
高峻听到这里不由得笑了笑,插言道:“这是看门人的职责,他不过是在尽本分。难道什么都不问就要把陌生人放进去?还是说不管来人是谁,问些什么,他都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嗯?”阮真真一愣。
高峻扯了扯唇角:“接着往下说吧。”
“好吧,就算看门人只是恪尽职守。第二点理由不成立,是我想太多。那么还有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什么?”
“我假借别人名头给夏新良放下了一箱贵重‘礼品’,这都两天了,他既没亲自来取,也没叫人来拿,甚至都没叫那看门人给他送过去。而我以前曾经和这夏新良打过一点交道,他是个对钱财看得非常重,很贪小便宜的人。”
“你和夏新良打过交道?”高峻抬眼看她,目光微闪。
恰好服务员又过来上菜,阮真真光顾着搭手帮忙,没能注意到高峻的目光,只答道:“有次许攸宁生病住院,他在医院守了好几天,每次都是我去买饭买水,他竟一次都没主动去买过东西。事情虽小,却极能看出一个人的脾性,这和钱多钱少没关系。”
高峻听得缓缓点头,又道:“不过,你没看到不代表他没出现,也许你不在的时候,东西已经被他拿走了。”
阮真真看了看他,笑道:“我早出晚归,如果这还守不到人,也只能怪我运气太差。”
高峻闻言也不由得笑了。他端起碗来,一勺一勺慢慢地吃着米粥,随口问她:“你到底送了什么‘礼品’给他?”
阮真真狡猾地笑了笑:“这是个秘密,不能说。”
高峻微怔,随即又莞尔道:“好吧。”
他放下粥碗,抬头看向阮真真,沉声道:“总结一下你起早贪黑蹲守两天的成果:工厂已经停工,看门人对来访者极为戒备,夏新良一直没有露面,哪怕你特意放下了‘诱饵’,他都没有上钩。由此推断,夏新良应该在躲着什么人,极可能不在南洲。”
“是的,我认为他不在南洲。”阮真真应和。
“也有可能是他识穿了你的‘奸计’,所以才没有上钩。”高峻又补充道。
阮真真想了想,不由得点头:“不排除有这种可能,毕竟他和我通电话了,也许听出了我的声音。”
高峻眉梢微动,似乎对这个信息很是感兴趣。“你刚才不是说他不肯接你电话吗?”
“是刚找过去时看门人打的,我接过来说了两句,而且还故意拿捏了声音,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出来。”阮真真答道。
“他都和你说了什么?”高峻又问。
“没说什么,就问我东西是谁叫我送过去的。我怕他认出我的声音来,没敢多说,匆匆说了两句就挂掉了。”
高峻似乎对这个夏新良很感兴趣,又问道:“他对你很熟悉吗?”
“算不上熟,就是在医院里待过几天,聊过几句。”阮真真回答,她笑笑,又道,“其实也可能只是我做贼心虚,他可能早就不记得我是谁了。”
高峻抿唇不语,似在思量着什么。过了片刻,忽又问她道:“许攸宁之前还住过院吗?因为什么?”
阮真真答道:“许攸宁闹过一次低血糖昏厥,当时挺危险的,幸亏发现得及时。”
“这样啊。”高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感叹道,“我记得他上学的时候身体挺好的。”
许攸宁上学时候身体不只是挺好,他还是有名的运动健将。
阮真真和他认识就是在学校的运动会上,他参加万米长跑,超了第二名整整一圈,轰动了半个体育场。阮真真当时正在场外做活动热身,她那会儿刚升高一,被班里体委强逼着去跑女子五千米,心里满满都是怨气。听广播里宣布男子万米冠军已经产生,忍不住转过头和身边的苏雯吐槽:“这可真是头牲口!”
正好有个男生带着一身的热气从旁边走过,闻言回头看她,问:“谁是牲口啊?”
她随口回答:“就刚刚跑第一的那个呗,一万米三十三分钟,他怎么不去读体校!”
男生沉默片刻,说道:“家里不让他去读体校。”
阮真真怔了怔,转过身去认真看那男生,好奇地问道:“你认识他啊?”
男生点头,龇牙向她笑了笑:“哦,算认识吧。”
后来她才知道,他哪里是认识,他根本就是许攸宁!
记忆里,许攸宁还是当年的少年模样,身体颀长结实,留着一头半长不短的青年头,看着斯斯文文的。可咧嘴一笑时,左侧那颗虎牙就会完全暴露,透出几分孩子气来。
更多的,她就记不起来了,再想下去,少年清秀的面庞突然间就变成了那张被烧焦了的黑乎乎的脸,五官扭曲着挤在一起,像是在号叫,又像是在哭泣,看不出半点原本的模样……
阮真真微微垂了眼,强迫自己把心神从记忆中剥离,答高峻道:“也是挺突然的,不知道什么原因闹了起来。”她抬眼,又看向他,“对了,几个官司的资料你都看过了吧?有什么想法吗?”
她话题转换得极为生硬,分明是不想再提许攸宁。
高峻没有再继续之前的话题,而是随着她换到了官司上,淡淡道:“都已经看过了,也有一些想法想和你聊一下。同时,我还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问题,正想和你说。”
“什么问题?”
高峻看了她两眼,才又问道:“许攸宁是不是有两张身份证?”
阮真真被他问得一愣:“两张身份证?”
看到她这个反应,高峻就知道她一定是不知道了。他诧异地挑了挑眉,放下手中的筷子,从一旁的公文包中取了一沓资料出来,把其中的两张抽出递给阮真真。“这是从两个案子里抽出来的,你看看有什么不同。”
两张都是许攸宁的身份证复印件,应该是当初借款时留给债权人的。阮真真认真地看着这两张纸,一个字一个字地对照着,最后终于发现了不同的地方。
“两张身份证的有效期不一样?”她轻声问道,语带迟疑。
“不错,有一张是今年才办的。”高峻点头,笑了笑,继续说道,“按理说,一个人有两张身份证也不是多奇怪。身份证丢了,自然要去补办一张新的,等新身份证下来了,却发现旧的又找到了,这样的事情有很多。”
阮真真仍低着头打量那两张复印件,抿唇不语。
高峻没再继续说下去,而是问她道:“你发现真正奇怪的地方在哪里了吗?”
阮真真唇角抽动两下,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微笑:“照片是一样的,两张身份证办理的时间间隔了将近五年,而证件照上的发型、表情甚至衣服,却都是一模一样。”
这绝对不是简单的巧合,也不可能存在这样的巧合。
高峻似是有些意外,看向她的目光里难掩诧异,说道:“苏雯一直说你这个人性格懒散、粗枝大叶,我看她说得不对。相反,你是一个观察敏锐、心思细腻的人。”
阮真真想向他笑一下,可唇角却似被加了无形的禁锢,无论她怎样努力都翘不起来。
“观察敏锐”“心思细腻”这样美好的词语用在她的身上,是何等地讽刺!她爱了十几年的人,那个同床共枕、爱重情深的丈夫,在他死了之后,她才一点点地发现他的陌生。他亏空了家中全部的财产,他欠下了千万巨债,他有一个关系暧昧的大学学妹,他甚至故意办理了两张一模一样的身份证……她所爱的、所盲目信任的那个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在背着她的那一面,又究竟有着一张什么样的面孔?
她想笑一笑,唇角一弯,眼泪却唰地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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