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小霸王醉入销金帐

鲁智深离开了五台山，前往东京大相国寺。路过桃花村时，他碰到了山上的强盗强抢民女。鲁智深还会像救金家父女那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吗？

鲁智深离开五台山，奔东京走了半个月之上，一路上也不去投寺庙，只住客店，大肆[1]喝酒吃肉。这天走到一处所在，因见山明水秀[2]，智深就贪看了半日，不觉天色已晚，附近没有客店，又不见人家，一时不知道往哪里投宿。踏着落日残照又走了二三十里路，过了一座木板桥，远远望见太阳没处、树木丛中，闪出一座庄院来。

来到庄院门前，正看见十几个庄客正匆匆忙忙地搬送东西。鲁智深将禅杖倚了，上前向一个庄客打个问讯。那庄客便问他：“和尚，有什么事？”智深说：“洒家是五台山来的和尚，要往东京去，路过此地天色已晚，想在庄上借宿一宿。”庄客闻言，把手一甩说：“我们庄上今夜有事，没闲工夫管照你，你还是到别处去吧。”鲁智深一笑，说：“洒家省事，不要人管照，只让我住一晚便罢，天亮就走。”庄客满脸不耐烦，立起两条眉毛，高声骂道：“你这和尚好没眼力[3]！劝你快走，不要在这里找死！”鲁智深向来是骂人的主，今天竟被人骂，心中虽然不快，但还是按着性子说：“这也怪了！借宿一晚能有多大事，有什么要紧，怎么就说洒家找死？”庄客一肚子气正没处撒，见这和尚胡搅蛮缠，把嗓门放开，大喊道：“让你走就走，怎么这么多话？再不走，把你绑上一顿好打！”智深闻言火冒三丈，回手抄起禅杖，就要动手，其他庄客见了，有的帮着骂，有的帮着劝。

眼看就要打起来时，忽然传来一声断喝：“你们吵闹什么！”众庄客听了，个个屏息凝神[4]，退到两旁去了。接着就见一个老人从里面走出来，发鬓如霜，拄一条过头拐杖，老态龙钟[5]。其中一个庄客凑上前去，在老人耳边低语几句，老人听了，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对鲁智深说：“既然是五台山来的师父，请到里面歇息。”智深见这老人待客有礼，也就不再计较，向老人道了谢，随着进去了，众庄客又继续忙碌。

进了庄院正堂，两人分宾主坐下，老人自报姓名道：“这里是桃花村，我姓刘，村人都叫我刘太公。敢问师父贵姓高名？”智深自我介绍了一番。刘太公听了，又赔礼说：“师父休怪刚才那庄客无礼，皆因近日有事烦心，众人心中都不平，因此才出言不逊[6]。”鲁智深是个直人，自然不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只是见老太公愁眉不展[7]，便问道：“到底是什么事让你们如此烦恼？”太公听问，长叹一口气，这才说道：“按理这话不该和师父抱怨，只是我实在心烦。不瞒师父，我家小女今夜招夫，因此才心烦。”智深哈哈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什么烦恼的？”老太公摇头说：“师父不知，这门亲事，不是情愿的。”鲁智深笑个不住，说：“你这老汉，既然不是两相情愿，为什么招赘（zhuì）这个女婿？”太公又叹口气说：“师父听我细说。我只有一个女儿，今年刚十九岁。附近有一座桃花山，近来，山上来了两个大王，纠集五六百人，专门打家劫舍，连官军都奈何不得[8]。前几天，他们到我庄上讨进奉[9]，那二大王相中[10]了我女儿，撇下二十两银子、一匹红缎为礼，选定今天晚上，来我庄入赘[11]。师父想想，我一个老汉，身边又没有强兵猛将，怎么拒绝他？因此满庄上下无不烦恼。”

鲁智深这才明白缘由，向老庄主说：“既然如此，洒家有个办法，叫他回心转意[12]，不娶你女儿如何？”老太公纳闷道：“他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君，你如何叫他回心转意？”鲁智深大手一挥，笑说：“洒家在五台山时，跟师父学了些说因缘的法门，别说是个大活人，就是块石头，我也能劝得他回心转意。今晚你把你女儿藏到别处，洒家就在洞房里劝他，你说好不好？”刘太公高兴叫道：真能如此，就是我遇到活菩萨了！”说着一面叫人把女儿送到邻居家躲避，一面给鲁智深准备酒饭，鲁智深酒足饭饱，提了禅杖，拿了戒刀，随刘太公到了新房之中。鲁智深叫老太公照常准备婚宴，等他走后，就把禅杖倚在床头，戒刀藏在枕下，自己脱得赤条条的，钻进被中，放下锦帐，静静等那小霸王前来。

一时太阳落山，暮色降临，老太公叫庄客点起灯烛，摆上酒宴，刚刚准备完毕，就听庄外锣鼓交响，抬头望去，只见桃花山上火光点点，连成一片，恰如条火龙一般。随着鼓乐声渐近，庄门也被敲响了。老太公情知“女婿”到来，战战兢（jīng）兢地前去开门。门一打开，只见一二百小喽啰一字排开，各持火把，照得黑夜如同白昼一般。正中一匹高头卷毛大白马，上坐一条大汉，脚踩牛皮靴，腰系红褡包[13]，身披绿罗袍[14]，头戴凹面巾，鬓（bìn）边簪（zān）一枝罗帛（bó）像生花，正是桃花山二大王。

那大王下了马，刘太公慌忙上前，跪下奉酒。那大王伸手将太公扶起来，说：“你是我的丈人[15]，怎么来跪我？”刘太公拱手说：“大王别说这样的话，老汉不过是大王治下[16]的人户罢了。”那大王听了，呵呵大笑道：“我入赘你家，也不亏负了你。老泰山[17]，我夫人何在？”太公低着头，也不敢看他，答说：“小女怕羞，不敢出来。”大王笑道：“快带我去见夫人。”刘太公情知洞房里是鲁智深，便拿了烛台，引大王到新房前，说：“这里便是新房，大王自便。”说完也不敢留，拿着烛台，快步走了。

那大王推开房门，见里面黑漆漆不见一丝光亮，不由自言自语[18]：“我这丈人，倒是个会过日子的，屋里不点灯，叫我夫人黑地里坐着。也罢，明天我就叫小喽啰们送一桶好油来给他点灯用。”鲁智深坐在帐子里，忍着笑，不出一声。那大王摸进房中，轻声叫道：“娘子，你不要怕羞，我这就来了！”一边叫娘子，一边摸来摸去。小半天，才摸着帐子，那大王大喜，当即揭开，伸进一只手去摸，正摸在鲁智深肚皮上，心里想：“我妇人的身子怎的这样粗糙？”那大王正胡思乱想着，帐中猛然伸出一只大手，砰一声把自己的头按在床板上，接着就见那销金帐[19]被掀开，从里面蹦出一个黑影来，也分不清男女，攥起拳头照着自己脖颈（gěng）就是一下。二大王当时就觉得耳中嗡嗡乱响，惨叫一声：“为什么打老公？”鲁智深怒喝道：“教你认得老婆！”说完早将这大王拖倒在床边，骑在他身上，拳脚齐上，那大王挣又挣不脱，打也打不过，只有高叫救命的份儿。

刘太公本来以为和尚说因缘，放心走了，可忽然听见里面惨叫救命，心中大惊，慌忙叫了小喽啰，一齐回来，打开门看时，就见那个胖大和尚骑在大王身上拳打脚踢。小喽啰们见自家大王被打，赶紧抢上前来救援，鲁智深见了，撇下大王，从床边抄起禅杖，挥着打将出来。小喽啰们不是他的对手，见他来得凶猛，都跑走了。那大王见和尚从自己身上起来，赶紧爬出门去，慌着上了马，骂了一声：“刘太公，你这老驴记着，我必要回来找你报仇！”说着加鞭打马，飞奔去了。鲁智深拿着禅杖，还要去追，被刘太公一把扯住，着急喊道：“和尚，你苦了老汉一家！我本以为你说因缘，让他回心转意，如今这一打，他必定回山带来大队人马报仇，老汉必将死无葬身之地[20]！”鲁智深先回屋穿了衣服，出来安慰老太公说：“太公别怕，实话说与你，洒家出家之前曾在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处做提辖，别说是几个土匪，就是一二千军马来了，洒家也不怕他。”太公听了这话，心情稍平复，便留鲁智深说：“既然如此，师父不要走，万救护我家。”鲁智深将禅杖往地上一戳（chuō），仗义道：“不帮你了却这件事，洒家死也不走！”太公大喜，忙叫人备酒上菜，请鲁智深吃酒歇息。

鲁智深放开肚皮，狼吞虎咽[21]，开怀痛饮，正吃得高兴，忽听庄门外呐喊，接着就见庄客进来报告：“祸事，祸事，桃花山上的大大王带人来给他兄弟报仇了！”刘太公吓得缩成一团，直拿眼睛看鲁智深，鲁智深从容放下酒肉，抄起禅杖在手，向太公说：“你们别慌，洒家自去捉了那贼首，让你们押他去衙门请赏。”一边说，一边出门去了。到了庄门外，就见小喽啰把整个庄园围得水泄不通，火把丛中，那大大王立马挺枪，高声喝骂：“那秃驴在哪里，早早出来决个胜负！”鲁智深大怒，也骂道：“好泼才，今日叫你认识认识洒家！”说着抡起禅杖就朝那大大王打来。谁想那大王并没动手，反而将枪立住，大声道：“和尚且慢动手，你的声音好熟悉，先通个姓名来！”鲁智深收住手，自报家门：“洒家不是别人，老种经略相公帐前提辖鲁达的便是，如今出家做了和尚，法号鲁智深。”那大大王听完大笑不止，滚鞍下马，扑身[22]拜倒说：“哥哥别来无恙。”智深怕这大王赚[23]他，往后跳了两步，这才定睛细看，原来这大王不是别人，正是打虎将李忠。鲁智深也笑起来，上前扶起李忠，为他掸去身上灰尘，李忠笑问鲁智深：“哥哥怎么做了和尚？”鲁智深摆手说：“这事说来话长，咱们到庄中说话。”于是两人一起进庄去。

刘太公见鲁达把那大王带进庄来，连连叫苦，心说：“我只当和尚帮我擒贼，没想到他两个是一伙的！”但又不敢说什么，只是哆哆嗦嗦地站在那里。鲁智深带李忠进屋坐定，又点手叫刘太公：“老太公过来坐，这是我的兄弟。”刘太公听说是他兄弟，更觉害怕，但又不敢不过去，只得颤颤巍巍[24]地挨[25]到近前坐了。当下三人坐定，鲁智深才把自己打死郑屠之后的事细说了一遍，接着又问李忠：“你怎么到了这里落草，今晚要结婚的那二大王又是什么人？”李忠说：“自从那日渭州城中一别，次日便听说哥哥打死人走了。我去找史进，他也不知道奔哪里去了。我想自己留在城中也没甚意思，就出城了。一天从这山下经过，被刚才哥哥打的那人劫住了。他名叫周通，诨号[26]小霸王，在桃花山上扎寨。他和我厮杀了一阵，但不是我的对手，因此甘愿把山寨中的第一把交椅[27]让给我，我想反正无处可去，就答应下来，在这里落了草。”鲁智深道声原来如此，又说：“既然兄弟在这，刘太公这件亲事也就罢了。他只有这个女儿，还指望她养老，你们兄弟要是抢了去，岂不是叫老太公失所[28]？”李忠点头道：“这是自然，哥哥可去山寨住几日，太公也去走一遭，叫我那兄弟当面退亲。”老太公大喜，当下又摆一桌酒席款待他两个，又分给小喽啰们每人两个馒头、两块肉、一大碗酒，都叫吃饱了。酒足饭饱后，刘太公备下轿子，自己和鲁智深乘轿，李忠仍骑马，一齐奔桃花山上去了。

等到山上时，早已天色大亮，李忠将鲁智深和老太公让到山寨聚义厅中，三人坐定。接着又吩咐小喽啰去请周通来，周通上厅，见了鲁达，心里一半是怕，一半是恼，怒问李忠：“哥哥不给我报仇，怎么倒请他来寨中，还让他坐上座！”李忠不答，反问周通：“兄弟，你可认得这和尚吗？”周通气不打一处来，急了眼说：“我要是认得他，还能叫他打？”李忠大笑，叫周通近前来，这才起身介绍：“这位便是我常和你说的三拳打死镇关西的鲁提辖。”周通听了，一拍脑门，叫声：“啊呀！”倒头便拜。鲁智深忙把周通扶起，说：“兄弟休怪我前番冲撞。”

鲁智深又把刘太公的事情向周通说明，周通立即答应退亲，从此再不上刘太公的门，并折箭为誓。刘太公大喜，归还金子缎匹，自下山回庄去了。李忠和周通杀牛宰马，安排宴席款待鲁智深，并带他到山前山后观看景致。鲁智深住了几天，见李忠和周通虽然热情，却行事悭吝[29]，因此不痛快，只要下山。李忠见款留不住，便说：“哥哥既然不肯落草，且请再住一日，明日我们兄弟送哥哥下山。”

次日，李忠、周通两人先安排鲁智深吃酒饭，然后点齐人马，下山打劫，名为给鲁智深筹措[30]盘缠。鲁智深心中寻思：“这两人好不吝啬，放着山中这么多金银财宝不送，还要下山抢劫别人的钱财送我。你们劫别人，我也劫你们一回，叫你们吃一惊！”想到这里，鲁智深猛然起身，两拳打倒伺候的小喽啰，把桌上的金银酒器全都揽到一起，按个踩扁，拿包袱包了，然后挎起戒刀，拿了禅杖，一路下山去了。

李忠和周通打劫归来，见两个喽啰被捆在亭柱上，桌上的金银酒器不翼而飞[31]，忙解开小喽啰细问，才知道是鲁智深卷钱财走了。周通大怒，当时就要去追，李忠忙劝他，周通心知自己不是鲁智深的对手，只好作罢。两人将劫来的钱财各分一份，另出一份赏赐小喽啰，仍在桃花山逍遥为王，打家劫舍。

原著名场面

那大王推开房门，见里面黑洞洞地。大王道：“你看我那丈人是个做家的人，房里也不点碗灯，由我那夫人黑地里坐地。明日叫小喽啰山寨里扛一桶好油来与他点。”鲁智深坐在帐子里都听得，忍住笑不做一声。那大王摸进房中，叫道：“娘子，你如何不出来接我？你休要怕羞，我明日要你做压寨夫人。”一头叫娘子，一面摸来摸去。一摸摸着销金帐子，便揭起来，探一只手入去摸时，摸着鲁智深的肚皮，被鲁智深就势劈头巾带角儿揪住，一按按将下床来。那大王却待挣扎，鲁智深把右手捏起拳头，骂一声：“直娘贼！”连耳根带脖子只一拳，那大王叫一声：“做甚么便打老公？”鲁智深喝道：“教你认的老婆！”拖倒在床边，拳头脚尖一齐上，打得大王叫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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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肆：毫无顾忌地。

[2]山明水秀：也说山清水秀，即山水秀丽，风景优美。

[3]眼力：观察、鉴别能力。

[4]屏息凝神：形容注意力集中或恐惧。

[5]老态龙钟：形容年老体弱，行动不灵便的样子。

[6]出言不逊（xùn）：说话粗暴无礼。

[7]愁眉不展：由于忧愁而双眉紧锁。形容心事重重的样子。

[8]奈何不得：没有办法对付或处置。

[9]进奉：贡献的财物。

[10]相中：看中意。

[11]入赘：男子到女子家中结婚，并成为女方的家庭成员。

[12]回心转意：改变态度，不再坚持过去的主张。

[13]褡（dā）包：长而宽的腰带，用布或绸做成，系在衣服外面。

[14]罗袍：罗是一种质地轻软的丝织品，罗袍即用这种材料制成的袍子。

[15]丈人：岳父。

[16]治下：所管辖的范围之内。

[17]泰山：对岳父的别称。

[18]自言自语：自己跟自己说话，独自低声说话。

[19]销金帐：嵌金色线的精美的帷幔、床帐。

[20]死无葬身之地：死了没有地方埋葬。形容惨死或严厉的惩罚。

[21]狼吞虎咽：形容吃东西又急又猛。

[22]扑身：俯身跪在地上。

[23]赚：诳骗，哄骗。

[24]颤（chàn）颤巍（wēi）巍：形容颤动摇晃。

[25]挨：困难地度过或走过。

[26]诨号：诨名，绰号。

[27]第一把交椅：排在第一位的座位，即首要地位。

[28]失所：失去安身之处。

[29]悭（qiān）吝：吝啬，小气。

[30]筹（chóu）措：设法弄到钱财、粮食等。

[31]不翼而飞：没有长翅膀却能飞走，形容东西突然丢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