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鲁智深大闹五台山

鲁达打死了郑屠,逃命在外,来到代州雁门县时,发现一群人簇拥在十字街口观看榜文,他心里好奇,也凑上前去看,忽然有人拍了他一下,又叫他张大哥,这人是谁?

鲁达扭头一看,原来是金老汉,刚要说话,就被金老汉拉到了僻静处。四下无人,金老汉才小声说:“恩人,你胆子真大,那上面贴的是缉捕你的公文,你还敢过去凑热闹,若不是老汉撞见,岂不是要被公差拿去了。”鲁达满不在乎,笑问:“你还没回东京?怎么在这里?”金老汉答道:“我父女二人逃出渭州后,怕郑屠派人追赶,就没敢直接回东京,转而往北走了一程,到这里时恰巧碰到了一个老邻居。他把我们安顿下来,又给翠莲做媒,将她嫁给了当地赵员外做外宅[1],倒也丰衣足食。这赵员外平时也爱使枪弄棒,有些义气,听完我们父女的遭遇后,总说要与恩公见上一面。”金老汉边说边领鲁达回了家,翠莲听说恩人来了,慌忙出来拜见。鲁达看她,果然面色润泽,衣饰精致,与在渭州城中时大不同了。

金老汉请鲁达到楼上坐,嘱咐女儿陪着说话,自己则上街买酒买肉,置办了一桌好菜。金老父女俩请鲁达坐上座,轮番敬酒,三人正喝到兴起时,赵员外来了。金老忙下楼迎接,引他见鲁达,赵员外见了鲁达,纳头[2]便拜,口中赞道:“早听翠莲说恩人大义,今日一见,果然豪杰。”鲁达忙扶他起来,自谦说:“洒家是个粗鲁汉子,又犯了该死的罪过。今日奔逃到此,若员外有用得上洒家的地方,开口便是。”赵员外大喜,与鲁达喝酒到半夜,各自歇了。次日天明,赵员外道:“此处人多眼杂,不是久留的地方,恩公不如跟我到乡下庄院住几天。”鲁达欣然应允。赵员外和鲁达骑了马,出城投七宝村,来到了赵员外的乡下庄院。两人进了草堂,员外请鲁达坐上座,设宴款待,并吩咐人打扫房间,给他歇息。

此后,鲁达每日与赵员外讲枪论棒,过得也算自在。可是六七天后,金老汉神色慌张地来了,他找到赵员外和鲁达,告诉他们:“官府好像已经知道了恩公的踪迹,正派公差四处打听,只怕要来村里缉捕恩人了!”鲁达怕连累赵员外,于是起身道:“既然如此,我这就走。”赵员外也起身,拦住他说:“我倒不怕连累,只是若留提辖在此,恐怕会被做公的捉去;但若继续让提辖逃命,我又于心不忍。现今有个主意,可保提辖万无一失[3],只怕提辖不肯。”鲁达摆手说:“洒家是该死的人,只求一处安身便可,如何不肯?”赵员外见他如此豪爽,便笑道:“这附近有个五台山,山上有一座文殊院,是僧众六七百的大寺。我祖上曾舍钱修葺[4]寺院,那寺中方丈[5]智真长老是我的故交。我曾许愿要为寺院剃度[6]一个僧人,恩公若肯上山落发,一应花销尽在我身上。寺中清静安稳,自然可使恩公安身,不知恩公意下如何?”鲁达寻思:如今要走,也不知投奔哪里,不如就入寺做个和尚罢了。于是当下答应:“尽听员外安排。”

次日清早,赵员外与鲁达两人乘轿子上了五台山,智真长老亲率寺内众僧出山门[7]迎接,邀二人入寺饮茶。进了禅房[8],赵员外与智真长老分宾主落座,鲁达立侍员外身后。赵员外笑向长老说:“有件小事,请方丈帮忙。”说着一指鲁达,道:“赵某早年间曾许下一桩心愿,要为寺中剃度一个和尚。如今有我表弟鲁达,军汉出身,因见尘世艰难,甘愿出家为僧。望方丈大度收留,一切费用都由赵某承担。”智真长老细看鲁达半晌[9],点点头说:“这是为佛门增添光彩的事,容易。”长老说完,先请赵员外和鲁达等到客馆暂歇,又叫来首座[10]和众僧,商议给鲁达剃度的事。首座和众僧见鲁达长相凶恶,都劝长老说:“这人面貌凶恶,全不像个出家人的样子,绝不可剃度,以免日后连累本寺。”长老闻言,先叫众人退出,自己上了禅坐,燃上一炷信香[11],口念咒语,入定[12]去了。一炷香燃过长老出定回神,叫众人进屋说:“此人虽然时下凶顽,久后却得清净,正果非凡,你等皆不及他。不必再劝了,只为他剃度便是。”众僧听长老这样说,也就没了闲话,于是选了个好日子,召集众僧,鸣钟焚香,给鲁达剃了度。长老亲自为他取法号“智深”,并赠予法衣袈裟,又摩顶[13]受记,告诫他说:“一要皈(guī)依三宝,二要皈奉佛法,三要皈敬师友,此是三皈。一不要杀生,二不要偷盗,三不要淫邪,四不要贪酒,五不要妄语,此为五戒。”智深一一答应,赵员外就请众僧到云堂[14]里坐下,献上贺礼,拜托众僧日后照应智深。

第二天,赵员外告辞下山,临别时一再叮咛鲁智深千万不要惹是生非,又与长老和众僧说:“智深生性鲁莽,有失礼之处,请各位多多担待。”众僧拿了贺礼,因此全都满口答应。员外走后,僧人们回归寺院,个个参禅打坐[15],唯独智深不懂,倒在禅床上便睡,众僧来推他,叫他坐禅,他却全不领情,任性喝道:“洒家自睡,干你甚事?”和尚们看他五大三粗,不敢和他争执,只好任由他去。智深见无人管束,愈发放纵,每日吃饱就睡,而且睡姿不雅,鼾声[16]如雷,又在大殿后面拉屎撒尿,遍地都是。众僧忍无可忍,前去禀告长老,谁知长老却说:“暂且看在赵员外面上,饶他一遭,日后必能改正。”众僧听长老这样说,也就不好再争执,只好各自回去。

转眼寒冬将至,智深在五台山上的日子虽然自得,但久静难免思动,可巧这日阳光正好,他便穿好衣服,换双僧鞋,大踏步走出山门来,信步闲游。慢慢地走到半山亭子时,觉得有些劳乏,他便坐在鹅项懒凳[17]上歇脚,看着茫茫山景,心中寻思道:“洒家往常好酒好肉从不离口,如今做了和尚,酒肉不许沾,嘴里早都淡得没味儿了,要是此时能得口好酒来吃可就解了洒家馋虫了。”正胡思乱想,忽听远处传来一阵山歌嘹(liáo)亮,侧耳细听,唱道是:九里山前作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顺风吹动乌江水,好似虞(yú)姬别霸王。

智深听得有趣,循声望去,就见个汉子肩上挑着一条扁担,扁担两头是两个大桶,虽然盖着盖子,却还是能闻到从中飘摇而出的酒香。那汉子顺着山路而来,觉得脚累,便也到这亭中暂歇。智深闻着酒香,猛咽了两口口水,凑上前去问:“小哥,这桶里装的什么?”汉子答说:“好酒!”智深又问:“多少钱一桶?”那汉子看智深是个僧人,笑道:“何必与我耍笑?”智深不解说:“谁跟你耍笑了。”汉子见智深满脸认真,忙说:“我们这附近的人家都用着寺里的本钱[18],住着寺里的房屋。寺中长老早有法旨,绝不准卖酒给寺里的和尚喝。因此我的酒,也是只卖给寺里的火工道人、直厅轿夫、老郎[19]们的,今天要是破例给了你,叫长老知道,岂不罚我?”智深这才明白其中原委[20],但馋虫已经被勾起,哪有罢休的可能,于是追问:“真的不卖?”那汉子将桶护在身后,斩钉截铁[21]地说:“不卖!就是把我杀了也不卖!”说着挑起扁担望山下就走。智深见到嘴的美酒要飞,两步赶上去,双手抓住扁担,照那汉子后背一脚,当时就把汉子踢倒在地上。智深转身把两桶酒提回亭子里,打开桶盖,就拿旋子[22]舀冷酒吃,没一会儿,一桶酒就见了底。智深吃得痛快,也早醉了,把旋子往桶里一扔,向那汉子道:“明日到寺里找我要钱。”那汉子揉了后腰半天,余痛未消,又怕被长老知道砸了饭碗,哪还敢再和智深纠缠。无奈将另一桶的酒匀给这桶一半,挑起担子,飞似的下山去了。

半山腰亭子中,鲁智深拿旋子舀冷酒吃。

智深看那汉子背影慌张,笑个不止,在亭子里坐了半日,本想醒醒酒,可是酒劲却越发上来了,直烧得浑身燥热。他一时也顾不得数九寒天,把身上青布直裰(duō)褪下胳膊,两只袖子系在腰间,露出一身的好花绣,头重脚轻、面红眼赤、晃晃荡荡地往寺中走去。智深来到山门之下,两个看门的小僧看他路也走不直,东倒西歪地过来,就知道不好,等他来到近前,更觉得好大一股酒气刺鼻而入,两小僧忙抄起竹篦[23],上前将他拦住,厉声喝问:“你是佛家弟子,怎敢喝得烂醉归来?你难道不知但凡和尚破戒吃酒,就打四十竹篦,赶出寺去?若你识相,趁早下山,也叫我们少打你几下!”鲁智深初做和尚,烈性未退,再加上喝醉了酒,听说他们要打自己,怒火瞬间就烧了起来,当时就瞪圆双目,破口大骂:“直娘贼!你两个想打洒家,倒先试试洒家的拳头!”说着叉开五指,将一只大手照其中一个小僧脸上就打,那小僧怎能吃得住他这一掌,当场被打倒在地,嘴里不住流血,惨叫不止。另一个小僧早被吓得魂飞魄散,扔了竹篦就往寺里跑,将事情报告监寺。监寺听了,慌忙召集满院老郎、火工、直厅轿夫,共得二三十人,全都手持白木棍棒,来找智深。正赶上智深闯进山门,他见众人来势汹汹,当头大喝一声,真如晴空霹雳,吓得众人心惊胆战。监寺见势不妙,去找长老报信,长老慌忙随监寺出来,等到时,那一干人等早被智深打倒在地,只有喊疼的份儿了。

长老见状,断喝一声:“智深不得无礼!”智深此时虽然醉酒,但尚认得长老,赶忙上前打个问讯[24],先告状说:“智深吃了两碗酒,但又没搅扰他们,他们却来打洒家。”长老见他酒还未醒,知道多说无益,便告诉他说:“你看我的面子,先去歇息,明日再来找我。”智深气仍未平,把手一甩,往寮房[25]便走,边走边唧哝:“要不是长老出面,洒家必要打死这几个秃驴!”众多职事僧人见智深去了,叹口气,向长老道:“往常我们说他必要惹是生非,长老只道我们多心,现在怎样?平日里放荡不羁[26]还有情可原,可今天却酗酒[27]伤人,寺院本是清净修行之处,怎能容这样一个野猫[28]在此,坏了清规戒律!”众僧听了,纷纷点头称是。可长老却摇摇头,说:“佛门宽大,岂容不下一个狂人?眼下他虽然还有些啰唣[29],但日后必定能成正果,且再宽恕他这一番,明日我自去教导他。”众僧闻言,无不愤懑[30],虽然各自散去歇息,但全都冷笑说:“好个不明事理的长老。”

长老出来看时,众僧已经被鲁智深打倒在地了。

次日吃过早斋(zhāi),长老把智深叫到自己的禅房中,问他道:“我给你摩顶受记时,教你五戒,你可记得?”智深答说:“记得。一不可杀生,二不可偷盗,三不可邪淫,四不可贪酒,五不可妄语。”长老点头,又问:“既然记得,为何昨日贪酒,又打伤了众人?”智深知道自己犯了大过,只有低头认错:“长老恕罪,以后再也不敢了。”长老看智深态度诚恳,便说:“你可记着今日说的话,日后再犯,定要赶你出寺。”说着又取出一领细布直裰、一双僧鞋送给智深,并好言劝说了一阵。智深深感长老恩情,从此真踏实了不少,每日也像模像样地跟着众僧打坐参禅,虽未能参出什么道理,但也修养了心性。

这样安稳地过了三四个月,已到早春天气,天气回暖,阳光滋润,智深心情畅快,信步走出山门,看着五台山的明媚风景,口中夸赞不止。正此时,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顺着春风吹入他的耳朵,循声找去,一处市井[31]的形迹就在眼中清晰起来。见这里约莫[32]五百户人家,有卖肉的,也有卖菜的,有酒店,也有面馆,而那叮当声,原来是一个铁匠铺中的打铁声。

智深慢步进了铺子,就见几个铁匠赤着上身,正在打铁。铁匠见他进来,招呼道:“师父请坐,要打什么活计?”智深在一个小凳上坐下,看了一圈说:“洒家想打一条禅杖,一口戒刀,不知有好铁没有?”那铁匠把手里的活交给其他两人,转身说:“我这里正有好铁,不知师父要打多少斤的禅杖和戒刀?”智深想了想说:“要一条一百斤的禅杖。”铁匠笑说:“师父敢是神力,那关王刀[33]也不过八十一斤。小人打了这么多年铁,依我看,就是四五十斤的也够重了。”智深闻言,把眼睛一瞪说:“关王也不过是个人,洒家如何比不得他!就和关王刀一样,也要一条八十一斤的!”铁匠笑个不止,说:“师父自然能比关王,只是这兵器肥了不好看,也不中使。师父既然有力气,小人便给师父打一条六十二斤的水磨禅杖,要是使不动,师父可别怪我。戒刀不用吩咐,我自然打一口好的。”智深本是爽利人,见铁匠说话爽快,也就不再计较,又问:“这两件家伙,要几两银子?”铁匠伸出五指说:“不还价,五两银子。”智深便从怀里摸出五两银子递给铁匠,说:“若打得好,洒家另有赏钱。”铁匠接了银子,道了声请,说:“师父过些时日可来取家伙。今日小人还要干活,师父自便。”说着便又转身去打铁了。智深见了,也就不再多待,自出店闲逛。

逛了一阵,忽见前面一个酒店,门上挑着酒望子[34],还没到近前,就闻着阵阵醇香从里面飘扬出来。智深不由得住了脚,呆呆地望着那酒望子,鼻子猛吸着空气中弥漫的酒香,食指大动[35]。一时忘了长老的教导,掀帘进去坐下,敲着桌子叫道:“上好酒来!”店主见他是个和尚,上来劝说:“师父别怪我,实是寺中长老有法旨,若我们卖给僧人酒吃,是要被赶出这里的,师父请去别处吧。”智深只得起身出去,嘴里嘟哝着:“又不止你一家卖酒,洒家别处吃了,再来和你算账。”

出了店门,没走几步,又看见一家酒店,智深径直走进去,坐下叫道:“主人家,快拿好酒来给我吃!”店主人慌忙出来拦住,对他说:“你这师父,好不晓事,长老早有法旨,你难道不知?我们用着寺里的本钱、房屋,真卖给你酒,就是砸了自己的饭碗。”智深不肯走,还要酒吃,店主只是不肯。智深见店主态度强硬,知道在这是买不到酒了,便又出来,到别家酒店去问,可是接连逛了四五家,没有一家肯卖。智深见酒家都是一般态度,心中暗暗定下一计,也不在市井中多待,一路奔市外而去。

市井尽头,在那杏花深处,隐隐露出个草帚儿[36]来,正是一家小酒店。智深两步进了店门,挑个靠窗的位子坐下要酒。店家细看了看他,问:“和尚,你是从哪里来的?”智深假模假式[37]地打了个问讯,说:“洒家是行脚僧人[38],游方到此,口中干渴,买碗酒吃。”店主人听他是关西口音,心里也就不疑了,便问:“打多少酒?”智深将大手一摆说:“不要问,有就上来。”店家上酒,智深就喝,一连喝了十几大碗,又问店家:“有肉没有?切一盘与洒家下酒。”店家听问,答说:“只有些狗肉。”智深从怀里掏出些银子塞到店家手里,说:“你先卖半只给洒家吃。”店家拿了银子,不敢怠慢,连忙切了半只熟狗,又捣了些蒜(suàn)泥,一并送到智深面前。智深大喜,用手扯狗肉蘸(zhàn)着蒜泥吃,一连又喝了十来碗酒,还觉得不过瘾(yǐn),又让店家打了一桶,就着狗肉都喝了,直喝得两眼发红,脑袋沉重才罢。剩下一条狗腿,智深叫店家包了,往怀里一揣,摇摇晃晃地往寺里去了。

一路踉踉跄跄[39],走到半山腰亭子时,智深只觉得脚下绵软,坐了一回,酒气又有些上涌,便跳起身来,自言自语道:“洒家好些时日不曾练习拳脚,只觉得身上都困倦了,如今且练一练。”说着就摆开架势,上下左右练了一回,使劲发力,一膀子扇在亭柱上,只听呼啦一声巨响,那柱子拦腰折断,凉亭坍[40]了半边。

五台山上寺中,看门的两个小僧正在闲聊,忽听半山腰一阵巨响,抬头一看,正瞧见智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来,便知他又喝醉了。两个小和尚连连叫苦,想起上次被打的事,哪还敢再上前拦他,慌慌张张地跑进山门,将门牢牢关住,只从门缝向外张望。智深来到山门前,见关着门,边举拳砸门,边喝道:“开门!快开门来!”两个小和尚怎么敢开,任凭他猛敲狠打,只是不应声。智深砸了一阵,身上也乏,便背靠着门,要歇一歇。不想刚一回身,就看见门左边立着一尊泥塑金刚[41],此时正攥紧拳头,拧眉瞪眼看着自己。智深醉中也没分清是人还是泥塑,只觉得火起,一指那金刚,大骂道:“你这鸟[42]大汉,不替洒家叫门,却握拳作甚!难道要打洒家不成!”说着两把扯下泥塑基座上的栅栏,一步跳上基座,两手抓牢金刚泥胎,浑身用力,竟然将那泥塑整个放倒,摔在地上成了三段。猛回头,又看见了门右边的金刚,那金刚正张着大嘴,好似在笑。智深便又到右边,扯下栅栏,将一段横木握在手中,指着那金刚骂道:“你这厮也张大嘴巴来笑洒家,洒家今日便让你笑不出来!”说着抡起横木,往金刚腿上就打,只听得一声震天响,那尊金刚从台基上倒了下来。智深得了意,提着折木头在那里大笑不止。藏在门后的两个小和尚早已被吓破了胆,一刻不敢多留,飞跑向长老禅房,将事情一一禀告。

鲁智深一下把守门金刚扳倒。

长老情知喝醉的人没法讲理,便只吩咐众人将门关好,任由他闹,等他醒酒再做理会。众僧无法,忍气去倚山门,智深在门外大叫道:“直娘的秃驴们!不放洒家入寺,洒家就烧了这个鸟寺。”众僧听后怕他真把寺烧了,就悄悄拽开门闩,飞地闪入房里躲起来。智深双手猛地一推山门,一个踉跄摔进门来。他摸了摸头,直奔佛堂而去。

佛堂中众僧正参禅打坐,忽然闻到一阵酒气,接着就见这醉和尚闯了进来,也不说话,往禅床上一张,大口喘着粗气。众僧正诧异,又见智深猛然起身,哇的一口,将那喝的酒、吃的肉全都吐在了地上,一阵恶臭猛然飞散,僧人们只觉恶心,个个拧着眉毛,掩了口鼻,都往两边躲。智深吐完,又仰躺在禅床上,脱身上的直裰。刚把衣服解开,那条狗腿就掉了出来,智深笑道:“洒家正好饿了。”说着将包在外面的油纸撕掉,大口啃起来。

出家人慈悲为怀,向来不吃荤腥,哪看得了这种场面,于是僧人个个掩面,闭眼躲开。智深见他们躲开,大笑说:“这是狗肉!你们这些秃僧没口福,连这样的好东西也没吃过!来,来,来,今天得了机会,也尝一口!”说着一把拉过身边一个僧人来,把条狗腿扑地塞进了他嘴里。那僧欲哭无泪,忙把肉吐出去,拿袖子擦嘴,嘴里吐个不止。

智深见他吐了狗肉,又把他拉住,还要往他嘴里塞,其他僧人看不过去,一齐过来劝,智深却撇了狗腿,提起拳头往那些和尚的光脑袋上乱砸。僧人们吃痛大喊起来,全都去柜中取了衣钵要走,首座见状也束手无策。

监寺、都寺得了消息,情知就算告诉长老,长老也不肯管,于是干脆不报,自己带了老郎、火工道人、直厅轿夫等人,抄了棍棒,来找智深。刚到佛堂前,恰巧碰到出来的智深,众人二话不说,一齐举棒去打智深,智深招架不住人多,于是返回佛堂里,将供桌掀翻,掰折两条桌腿做兵器,又打出来。众人见他来得凶狠,全都拖棒而走,诱到廊下,把他围在中心。智深仗着酒力,也不害怕,东撞西突,南扫北打,竟让众人不得近身,自己无事,还打伤了十几个人。

如此僵(jiāng)持了半晌,正不可开交[43],忽听一声高喝:“众人退下!智深住手!”大家回头看时,原来是长老到了。智深和众人打了半晌闲架,出了一身汗,酒早醒了七八分,此时看见长老,慌忙跪下,扔了桌腿说:“长老,给洒家做主。”长老长叹口气,摇头说:“我与你做主,谁又与满院僧人做主?你早答应我不再吃酒滋事,今番却又为何破戒?我为你已经落了满院僧人的埋怨,还有什么面子再帮你说话?我这五台山文殊菩萨道场,千百年清静香火去处,又如何禁得起你三番两次搅闹?你且随我到方丈[44]里住几日,此后我自然给你安排一个去处。”智深无言可答,只好起身,跟长老去了。

次日,长老亲自给赵员外写了一封书信,将事情原原本本说明,赵员外回信,说智深损毁的东西全部由自己出钱翻新,并另出钱整修庙宇,也任凭长老发落智深,只求给智深找一个安稳去处。

长老接了回信,把智深叫到近前说:“智深,你前番醉酒伤人,念是首次,还可以原谅。可是这次却明知故犯,又捣毁金刚、打伤众人,就算我能留你,众人也留不得你了。我写了一封书信,你带在身上,到东京大相国寺找住持智清禅师,他是我的师弟,自然会收留你。”说着又取出一领僧衣、一双僧鞋并十两白银交到智深手里,说:“你去吧,从此后收敛(liǎn)脾气,修身养性,日后必然可得正果,我再送你四句偈语[45]: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水而兴,遇江而止。这四句你牢记在心,可受用终生。”

智深听了四句偈语,拜了长老九拜,背上包裹、腰包、肚包,收了书信,辞了长老和众僧,又到市井铁匠铺中取了禅杖和戒刀,行程上路,径奔东京而去。

原著名场面

智深敲了一回,扭过身来,看了左边的金刚,喝一声道:“你这个鸟大汉,不替俺敲门,却拿着拳头吓洒家,俺须不怕你。”跳上台基,把栅剌子只一拔,却似葱般拔开了。拿起一根折木头,去那金刚腿上便打,簌(sù)簌的泥和颜色都脱下来。门子张见道:“苦也!”只得报知长老。智深等了一回,调转身来看着右边金刚,喝一声道:“你这厮张开大口,也来笑洒家。”便跳过右边台基上,把那金刚脚上打了两下,只听得一声震天价响,那尊金刚从台基上倒撞下来。智深提着折木头大笑。


[1]外宅:男子养于别宅而与之同居之妇。

[2]纳头:低头。

[3]万无一失:形容绝对不会出差错。

[4]修葺(qì):修缮。

[5]方丈:寺院的住持。

[6]剃(tì)度:佛教用语,佛教信徒依戒律剃除须发、接受戒条的一种仪式。

[7]山门:佛教寺院的大门。因寺院多建在山间而得名。

[8]禅房:佛徒习静之所。泛指寺院。

[9]半晌(shǎng):数量词,半天。

[10]首座:佛教僧职之一。

[11]信香:我国佛教等宗教谓香为信心之使,虔敬烧香,神佛即知其愿望,故称信香。

[12]入定:佛教徒的一种“修行方法”,闭着眼睛静坐,控制身心各种活动。

[13]摩顶:《法华经》谓释迦牟尼佛以大法付嘱大菩萨时,用右手摩其顶。后为佛教授戒传法时的仪轨。

[14]云堂:僧堂。僧众设斋吃饭和议事的地方。

[15]打坐:僧道修行的方法。闭目盘膝而坐,调整气息出入,手放在一定位置上,不想任何事情。

[16]鼾(hān)声:打呼噜的声音。

[17]鹅项懒(lǎn)凳:一种狭长的凳子,长似鹅颈且不轻易搬动。

[18]本钱:用来营利、生息等的钱财。

[19]老郎:寺庙中的粗杂工。

[20]原委:事情从头到尾的经过。

[21]斩钉截铁:形容说话或行动果决,绝不含糊。

[22]旋子:温酒时盛水的金属器具。

[23]竹篦(bì):批头棍。一种用竹片扎成的刑具。

[24]打问讯:佛教徒见面时的礼仪。

[25]寮(liáo)房:寺院里僧人的住房。

[26]放荡不羁(jī):放纵任性,不加检点,不受约束。

[27]酗(xù)酒:没有节制地喝酒,喝酒后言行失常。

[28]野猫:比喻举动粗野的人。

[29]啰唣(zào):吵闹,寻事。

[30]愤懑(mèn):气愤,心中抑郁不平。

[31]市井:古指做买卖的地方。后用作街市的代称。

[32]约莫:大概,估计。

[33]关王刀:关王是后人对关羽的尊称。关王刀即指传说中关羽使用的青龙偃月刀。

[34]望子:旧时挂在店铺门外高处,表明店铺性质的标志。

[35]食指大动:原指有美味可吃的预兆,后形容看到好吃的东西而贪婪的样子。

[36]草帚儿:小酒店用草帚代替酒旗。

[37]假模假式:装模作样。

[38]行脚僧人:无一定的居所,或为寻访名师,或为自我修持,或为教化他人而广游四方的僧人。

[39]踉(liàng)踉跄(qiàng)跄:走路不稳,歪歪斜斜的样子。

[40]坍(tān):倒塌。

[41]金刚:佛教中对佛的侍从力士的称呼,因手拿金刚杵而得名。

[42]鸟:旧时小说中用作骂人的话。

[43]不可开交:形容无法摆脱或结束。

[44]方丈:此处指僧尼长老、住持的居室。

[45]偈(jì)语:即偈颂,佛经中的唱诵词,通常四句为一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