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长为何到此?”
“我为礼部膳部郎中,来此操持寿宴。”
学长是个什么新鲜称呼?
陈九万非常奇怪,这个衙内学弟一听到他的名字就热情地贴了上来,攀谈不停,都有点耽误他的本职工作了。
如果是文武大臣的生日,官家一般会诏赐礼品,以示隆恩,只是一般官员是享受不到这样的礼遇的,更别说是个不得宠的虚职国舅。
但是毕竟谢国舅是个正经的国舅和节度,礼部有专门为国家典礼乃至亲贵大臣操办宴席的部门,陈九万就是受命来谢府辅助管理整个宴会的礼仪和流程。
“原来如此,我在太学就常听闻学长大名,一直有意结交。只是我入太学之时,学长已经释褐,不意在此地相遇。”
释褐,脱去平民服饰,表示进入仕途。
“我有何名声,竟劳衙内惦记?”
陈九万颇有些冷淡,无故献殷勤,非奸即盗。
“我正在写一本书,想向学长打听一些北地之事。”
赵淇不知道是脸皮厚还是天生自来熟,毫不在意陈九万话中的疏远,坦然自若地说出自己的目的。
陈九万闻言愣住,一方面是没想到赵淇欣赏的是他的出身经历,二是赵淇的话真的勾起他的回忆。
他是一名“脱北者”,出生时原是金国汉人,少年时求学于真定府张德辉。他从儒学典籍里学到汉家礼仪、民本信仰,深深被华裳之美、大同之治吸引;然而当蒙古人将野蛮残酷的统治强加在中原大地之上的时候,他实在难以理解言必孔孟的大儒老师竟然屈膝跪敌。
于是他脱身南逃,成为一名宋人,进入太学,释褐之后官至礼部郎中。
“学长可曾见过忽必烈?”
赵淇的问题打断了陈九万的回忆,陈九万看着赵淇真挚的双眼,虽然不知道这位衙内为什么如此关心北地之事,还是开口答道:“我原是颐斋先生弟子,淳祐七年跟随颐斋先生见过忽必烈。”
颐斋先生,即张德辉的字号,看来陈九万哪怕南渡,依然不忘师恩。
“也正是那次,我见到蒙古人里面据说最为崇尚儒学的忽必烈,却惊讶地发现他竟然不通汉话,才意识到北地儒学或将不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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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上热闹非常,各级官员和文人名士应邀而来的怕是有两三百位,还好谢府正厅和正院都布满了桌凳才能容纳这么多人。
厅内院外灯火辉煌,众人杯盏交错,孙学究却感到一丝悲凉。
原因在于他家三郎不知道发了什么颠,在未开席之前便纠缠上了那位礼部郎中,开席之后更是换座位换到与那位郎中同席而坐,一点也没有宰相衙内的矜持,绝对不是因为赵淇从未对他孙学究表现出那么巨大的热情。
此时大厅内分成左右两边,一面三排,每排纵向排列着五六桌。虽说宋时民间宴席已经逐渐采用方桌或圆桌的合餐制,但是高官贵戚家在重要场合大多还是使用繁文缛节的分餐制度。
一条长桌案宽有两尺,长度接近五尺,空间正好让两人并排而坐。
“贤弟写的什么书?”一番热络的交谈之后,赵陈二人已经学长贤弟乱称呼着了。
“我有意写一本天下万国的地理志,已经有了初稿,只是我实在对蒙古所知甚少......”
陈九万觉得赵淇真是好大口气,小小年纪不去狎妓,天下二字岂是一个少年可以言说的?你赵淇才走过几里路?
可他陈九万好不容易遇见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话匣子一打开就不好关上。
“前年忽必烈被蒙酋任命为总领漠南汉地军事,听说他延请四方文学之士,众多中州精英和硕德耆儒齐聚金莲川,对外号称‘金莲川幕府’。”
“还请学长为我详细说说其中人物!”
“其中就有成名已久的姚枢、许衡......”
赵淇和陈九万二人的谈话在这鲜花着锦、满室酒香的大厅内显得格格不入。
教坊司的官伎刚刚舞过几曲,谢家的歌舞班子正在登场。
觥筹交错间,谢修感到无比畅快,赵淇那个脏东西去粘着什么郎中去了,以他家左相的威势,自有很多人讨好于他。
他爹谢方叔为相刚正,但不是不知道结好内宫的重要性,所以这才让他来谢府赴宴。
于是谢修站起身来给谢国舅以诗词贺寿:
“维崧之颠仙所巢,凡卉不敢争分淆。千年双干腾老蛟,露月沐浴风枝敲......”
边吟诵,边觉得以自己的才华,往后的科名定会超过赵淇,跻身前三甲也并非遥不可及。
谢国舅看上去并不显老,无需劳碌于案牍之间,确实能让身体得到最好的保养。
此时他更是得意,宰相衙内为他唱贺寿词让他感到极为满足。因为这也表明虽然他妹谢皇后不算得宠,但是后位牢固得很。
“来人,去让柳娘子准备一番,为众位宾客弹奏一曲。”
柳娘子是他的姬妾,擅长弹奏琵琶。今日他心情愉悦至极,决定让自己新得的妾室在众人面前表演一番,无伤大雅。
宋时小妾的地位非常之低,不比门下的丫鬟婢女高贵多少,郑氏李氏推崇的大苏学士在被贬官之时,把自己的小妾都送给别人,甚至其中两个已经怀了他的孩子。
众人司空见惯,有好事者更是起哄不已。
赵淇和陈九万冷眼注视着大厅内的喧闹,刚才众人起哄的嘈杂声打扰到他俩的谈话。一时间两人都陷入短暂的沉默,心中思绪怕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他们在这说着天下地理、万方豪杰,可在别人的眼里蒙古人哪有近处的舞乐重要。
陈九万提杯饮酒,略带苦闷之意。
赵淇见状本想劝慰,可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陈九万连喝几杯。
“谢谢,我不饮酒。”
陈九万饮酒之后,自有侍女过来添上,侍女也想给赵淇满上,但被赵淇拒绝。
侍女有点受到惊吓,大概是没见过这么客气的衙内吧。
陈九万也觉得赵淇是个奇葩,不喝酒,对卑贱的侍女也是那么客气,浑不似宰执衙内。
“三郎,我们二人在此谈论中州精英,怕是不合时宜。”
陈九万言语之间显得更加亲近起来。
“什么时宜?大丈夫屈身守份,以待天时,无论何时何地都不用考虑朽木腐草在做什么!”
陈九万越发惊奇于赵淇的举止为人,方才他与赵淇讨论北国地理人物,从蒙古部落起源到铁木真,从木华黎到史天泽,赵淇都显得一脸平静,不像某些人把他说的话当做奇闻趣事,好像真的会回家记录下来的模样。
此时谢家的歌舞班子快要结束表演,大厅内气氛异常热烈,上酒上菜的侍女往来如穿花蝴蝶。
“三郎写此书为的什么?”
“当然是为了明辨夷情,更是为了抵御外侮!”
赵淇的昂然奋发之言让陈九万心中一荡,他仿佛想起自己年轻时的志向;其实陈九万现在的年纪也不大,可是人生停滞才是真的老去。
“三郎志气令我钦佩,当佐酒三杯。”说着,陈九万拿起侍女留下的酒壶,自斟自酌起来。
“其实......我也想问学长,此情此景,可曾有过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脱身南来只为一小小郎中!后悔临安人日夜沉浸在歌舞娱乐之中!后悔这南朝繁华怕也是要毁于战火!后悔自己流离一生到头来一场空!”
“我..我....我......”,陈九万只觉得一阵腹痛。
“啊!”
“噗咚!”
陈九万倒地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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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毕沅《续资治通鉴》卷一百七十二:“太学生陈九万,在北十一年,脱身来归,条陈敌中事宜,有益备御,特补迪功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