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淇回到自己院子,身后跟着两段尾巴。
“三哥惯会与大娘娘作对,”赵汀埋怨人语气都那么温柔,右手被赵汀牵着的赵沚也不住点头。
赵淇略过二女,“学究,礼单我就不看了,学究做事阿娘很放心,我也一样。”
孙学究听过郑氏吩咐后也尾随赵淇进入院子。
孙学究微笑道:“三郎,还有一事,今晚需三郎随我去谢府赴宴。夫人说的,三郎长大了,可以操持家事。”
赵淇愕然,他娘虽然顺着他,但是冷嘲热讽是少不了的。
“到时辰叫我即可。”孙学究听闻便退下了。
“三哥晚上是要去吃席吗?我也要去。”一见只有她们兄妹三人和各自小厮婢女在,赵沚大喇喇坐在胡凳上,抓起零嘴继续吃,她三哥院里的零嘴比别地的更美味。
“都坐,在我这不用讲什么规矩。下次再带你去,这次不行。”
赵河自不必说,赵汀带着婢女梦儿、赵沚的婢女赵湖都各自找地方坐下了,她们很了解赵淇的脾气,不听他的才会惹他不高兴。
“一起来玩五子棋。”
一群人吵吵嚷嚷的,赵淇却能感受到内心的平静。他这几年生活在幸福中,弥补了举目无亲的寂寞心境,已经开始融入到家庭和家族之中。
细想开来,他家的孩子基本就两三个仆从,比起临安其他高官贵戚的子女,赵家好太多了。
梦儿是赵汀从惠民局带回来的孤儿,赵湖是赵河的亲妹,几人都是一块长大的。郑氏和李氏也不把他们当一般仆人看待,更多的人性化却好像不太合时宜。
现在读书算是结束了,前方的艰难险阻还未到来,赵淇决定好好享受这个空闲的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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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赵淇玩的不亦乐乎的时候,花厅内李氏还在劝慰郑氏。
“三郎脾气像谁啊?他父亲至孝,从不忤逆双亲;我也是温良恭俭让,何曾教过他无视父母?”
“人无完人,三郎只是有自己的主意,对姐姐你更是孝顺无比,偶尔执拗也不是为什么荒唐事。”
李氏心想,还能像谁,像你呗,从小顺风顺水,长大后便要万事顺你们心意。
“不会是在太学习得的风气吧?”
“额,有可能。”
“赵苗!明日把三郎的物什都搬回来。既然考中了,往后也不用回太学了,就住在家里。”
寻人无果匆忙赶回、还气喘吁吁的管家赵苗闻声应下。
“说起来三郎真是乖巧无比。”一旦阴云散去,郑氏又能找到儿子的闪光点,“我听赵河说,三郎在太学每日里三更灯火五更鸡,夫子们没有不夸赞他的。”
“那是,三郎就连年节在家也是苦读不休,有次我夜晚送羹汤给他补身子。看他快到子时还在灯下写字,不禁劝他早些休息。姐姐你可知三郎回答的什么?”
李氏的言语成功引起郑氏的兴趣,这几年三郎回家极少,她也想多了解神童儿子。
“三郎说:‘无守己,奈若何’?”
“呀!这难道就是夫子们常说的‘克己慎独’?”郑家是理学名家,郑氏也是读过不少书的。
“差不离了,往后支撑门户的我看还得是三郎啊。”
“哈哈二郎也不差,就是和他爹一样没个进士出身。”
郑氏继续挖掘,“还有,三郎不常与朋友们交际,偶尔出门也是去涌金门码头、兴国坊工场等地,与船夫、匠人说话也不居高临下,连下人们都说三郎有君子之风。”
“那岂不是和大苏学士一般。”无脑夸夸,李氏她又不是不会。
“三郎万般皆好,文采差了些。”郑氏对自己儿子还算了解。
“三郎近来也不知在忙些什么?话说他院里的赵江和赵沁总是不见人影。”
郑氏思维貌似有些跳跃,缓解了李氏难以接话的小尴尬。
“三郎行事定有他的道理。也没听说三郎和其他宰执家的衙内一样走马章台,更别说欺压良善。”
“那......,赵沁可服侍过三郎?”
“该是还未,三郎是个守己君子。”怎么就聊起这个话题,李氏看了一圈脸红还在偷听的婢女们。
“临安风流地,如何生养出三郎一朵奇葩?”
这就是做父母的纠结了,既怕孩子懂得太多,又怕孩子什么都不懂。
二人百思不得其解,“那妹妹你说,三郎那院子为何改名叫做‘项脊轩’,其中也有什么典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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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该种一棵枇杷树!”赵淇指着院子中央说道,“否则这院子失色不少。”
众人玩累了,跟不上赵三郎的跳脱思维,更不明白为什么非要枇杷树才能让他满意。别的树不行吗?
“三哥,讲个故事呗。”赵沚是最了解赵淇的,相处日久,当接不住一个话题的时候就开启一个新话题。
“好,那就说个猴子的故事吧!”
众人搬着胡凳围拢,赵淇还没开始讲呢,赵河就被他爹喊走了,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恍惚间赵淇觉得有什么被他忘记了,但是赵沚等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催促了。
“这故事依据玄奘法师《大唐西域记》改编而成,名叫西游释厄传,第一回便叫做:猿神启动。”
众人哄笑,什么怪名字,连赵汀都笑的“唔唔唔”捂不住嘴。
“话说盘古初开天地,世界遂分为四大部洲······东胜神洲傲来国海边有一花果山······”
“三郎,该去赴宴了。”孙学究不知何时出现在项脊轩门口。
“好吧,下次再讲。”
“三哥最坏,总是下次下次!是我太蠢,至于每每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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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奕昌谢国舅,皇后谢道清的兄长。
当今官家前有贾贵妃,后有阎贵妃,可见谢皇后是个不得宠的。
但谢家前宰相谢深甫援立杨太后,杨太后又扶立如今的官家。谢家确实有着令人敬畏的本钱,是官家都不敢砍的桌子腿。
皇亲国戚多住在城东,自候潮门至崇新门之间,罗列着吴家、全家、杨家和谢家等高门大院。
时下二月二十五,酉初时分临安城已经开始披上夜色。
赵淇出门时,只见是常教他武艺的林教头与四个健汉挑着贺礼。
“赵河呢?”
“赵河行动有些不便,今晚由林教头跟着三郎。”
赵淇不太明白,这还没到一会,赵河怎么个行动不便法?
“时间有些紧,酉正就该开宴了。”孙学究催促道,他是个精细人,在为赵家应付人情往来上还没出过差错,更没误过时辰。
于是一行人选择的是最快捷的道路,穿过清河坊对面的清平坊,经清泠桥、钟公桥,通过新宫桥便可到德寿宫,而谢家就在德寿宫边上。
“还未恭喜三郎高中进士。”孙学究当然要没话找话,这也是作为西席或者清客的自觉。
“尚未殿试,言之过早。”
“三郎谦虚,自仁宗朝始,殿试就从无黜落。”
宋仁宗时,张元殿试被黜落,北投西夏,平生志向就是灭宋,还在好水川大败宋军后写诗嘲讽:“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满川龙虎辇,犹自说兵机”,以一人之润改变了大宋科举制度。
他们一行正沿着城内运河一路向东刚到清泠桥,桥对岸便是南瓦子。
宋朝商业完全突破了传统的坊市制度,此时正是各家店铺人头攒动的时候。
赵淇一眼便能望到诸如宣家台衣、张家团子等名店的旗帜,吃喝玩乐一应俱全,和他记忆中的仿古商业街别无二致,甚至更有烟火气。
“近坊灯火如昼明,十里东风吹市声。”
赵淇想起陆游的诗句,恰不就是这一繁华景象的生动描述么。
“西夏已亡于蒙虏,临安不知还有几年好光景?”赵淇由张元想到蒙古,说出的话却是让孙学究一怔。
“少年人怎的一身暮气?道德经曰:‘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
突兀的声音响起,像是在回应赵淇的喟叹。
好大的口气,哪来的狂妄之徒?赵淇转眼看去,一位五旬上下的锦衣老者正走下清泠桥。
只见老者抚须,停住脚步,望向赵淇一行人。
啊对对对你说得对,赵淇二话没说,右手拉着想要搭话的孙学究快步离开,脚步根本就没停过。
老者愕然,还未出口的言语化作一声闷哼。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无礼的少年,国际化文明大都市临安城怎么生养出如此奇葩?
下次别让老夫碰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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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郎为何不理睬方才的老丈?”
“那老丈看着活了几十年,可能一个蒙古人都没见过。他一张嘴我就知道他想说什么,无非就是什么‘刚不长久’、什么‘华夏正统’一类的说辞。”
“三郎觉得不对吗?”说的你赵三郎就见过蒙古人一样,孙学究暗暗吐槽。
赵淇默然,华夏历史上边鄙胡虏因战而起,却一战败亡的例子确实太多了。前有匈奴,后有女真,难怪有人会觉得蒙古人也会不长久。
只是他今天就是去吃个席,思考这么复杂的问题干嘛?
遂闭口不言,微妙的气氛立即弥漫开来。
孙学究早就听闻过赵三郎的英雄事迹,在今天下午他还当场见识到了呢,当下也是心怀揣揣,没搞明白哪里惹到了赵三郎。
只是路途太远,行程还未过半,本质是个话痨的赵淇自己倒先忍耐不住,开口询问今晚设宴的主角:“谢国舅在朝中担任何职?”
他这是觉得自己是准进士了,该多了解官场。
孙学究正愁怎么化解赵淇的闭口禅,立即欣然答道:“国朝制度,皇亲宗室多任虚职,南渡后逐渐不拘皇亲宗室科举、恩荫。
譬如贾贵妃之弟贾似道进士出身,现任两淮制置大使,位高权重;再如宗室赵与訔恩补入仕,淳祐八年通判临安府。
只是这谢国舅仅担着保宁节度的荣衔,毕竟去年官家才为阎贵妃修功德院,甚至砍倒了灵隐寺前的晋代古松。”
赵淇心下了然,这意思就是谢皇后不得宠,谢国舅又是个考不中进士的,只能被养着做个吉祥物。
一行人已过新宫桥,赵淇看着德寿宫附近的荒凉景象又问到:“学究,为何杨家谢家等贵戚多居于崇新门左近呢?这边娱乐场所只有一个浦桥瓦,交通也不甚便利。”
孙学究自动略过没听过的新词,殷勤答道:“三郎有所不知,临近御街的坊市当然是临安第一等的居所,只是清河坊至吴山坊一带虽占尽繁华,各家庭院却因人口滋长而略显逼仄。”
“而且崇新门附近军营密集,其中,捧日、天武在崇新门外观音寺东,拱圣在崇新门外旧象院东,骁骑、宁朔、广勇在崇新门外螺螂桥东,游奕步军五寨在崇新门外以北,城东厢都巡检使司在崇新门外马婆旧铺。”
他话也只能说到这了,懂的都懂。
赵淇不由点头,这孙学究肚子里还是有货的。
他大致听明白了,也就是说清河坊和崇新门一带都属于是高档住宅区,只是清河坊一带紧凑刚需型住房居多,崇新门一带主要是改善型别墅。
就说他家几十口人住在清河坊七进的院子里都略显拥挤,想扩展一下地皮都没可能,因为邻居们也是达官显贵。
而且众多军队驻扎在崇新门附近,皇亲国戚们的安全受到强力保障,大宋官家也能睡个好觉。就不知道是皇亲们先定居于此还是军队先停驻于此,总不能彼此心有灵犀吧。
只是军队驻地在大宋是什么公开的秘密吗,为什么一个学究能说的这么清楚?
他上午还觉得大宋有一个家教甚严、公正无私的羌人宰相,前途还不算太差;此时又觉得大宋武备废弛,迟早要完。
孙学究也不知道赵三郎是否真的懂了,只见赵淇沉思良久后,竟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赞道:“学究知识渊博,真乃临安百事通也!”
就在两人冰释前嫌的时候,他们终于来到谢家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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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毕沅《续资治通鉴》卷一百七十二:“己酉,诏:“皇后兄谢奕昌,特除开府仪同三司,依前保宁军节度使、充万寿观使、奉朝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