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言志

  • 阔宋
  • 非正色
  • 4545字
  • 2024-03-13 23:10:00

赵府大堂内寂静无声。

众人皆被赵淇震撼得口不能言,话本里说曹植七步赋诗,可赵三郎一步未动已然连作三首。

“大府以为此诗如何?”赵淇略带嚣张问道:“大府又为何说我猖狂?”

厉文翁讷讷不敢言,端起温茶润了润喉咙。

卢允升感受到了赵淇毫无感情满是力量的诗词才华,出言为厉文翁解围:“衙内才思敏捷,老奴敬佩不已。”

但是卢允升心中始终存在疑虑,因为赵淇作诗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快到让人不敢相信是真的。

“内使过奖!”赵淇拱拱手,笑意盎然,道:“诗词小道尔,不值一提!”

此言一出,包括厉文翁、李氏等人都感受到侮辱,不管与赵淇关系亲近与否。

郑氏好想说一句“我儿威武”,但她发觉赵淇待人接物似乎有些欠缺,很懂得怎么一句话激怒大部分人,需要找时间和三郎说道说道了。

赵淇看看天色,他向来守时,可不想开会迟到,于是催促道:“内使可满意了?”

卢允升深感无奈,刚才的过程和结果足以证明赵淇的才华,但如果他就这样上报官家,官家也不敢相信呐。

想了想,卢允升只得实话实说:“不是老奴刻意欺瞒,实乃官家听闻衙内九首之名,让老奴代为考验一番。”

言下之意就是,他卢允升大概满意了,可是官家满不满意他说不准,所以还需要再考验赵淇一番。

赵淇闻言颇感愤慨,你们要是欣赏我的才华,我不是不可以给你们露几手。

但是考验我?你们有什么资格考验我?只有组织和人民才有资格考验我!

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赵淇收起心里的愤怒,道:“还请内使继续出题。”

他方才决定,今天要用九年义务教育砸晕众人,让所有人知道天高地厚,往后就没人再敢考验他了。

卢允升又是一时踌躇,在赵淇无与伦比的才华威压之下,出题也不是件容易事。

他四下扫视,寻找题眼,待看到正堂上悬挂着的那幅《竹溪消夏图》,才找回了一点信心。

于是卢允升抬手一指,道:“老奴久闻信国公在丹青之道上也造诣非凡,今日得见果然不虚,不如请衙内以此图为题再赋诗一首。”

其实他来赵府多次,绝不是第一次见到赵葵的画作,但让赵淇为他父亲的画作诗一首,已经是卢允升心电急转之下能想到的最合适的题眼了。

毕竟,父子二人一画一诗,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卢允升默默地在心中为自己的机智点了个赞。

众人只见赵淇不复方才的文思泉涌,脸上甚至出现一丝诧异和迷茫。

在场之人谁也想不到,赵淇是对赵葵还会画画这一事实感到难以置信。赵葵在他心目中也就是个上马能砍人、下马能治民的儒将形象,竟然还是个艺术家。

赵淇在众人的注视下,挪了几步,靠近那幅《竹溪消夏图》,貌似盯着落款用印看了好一会。

“江郎才尽否?”

之前被赵淇压得不敢说话的厉文翁出口讥讽,他作为当朝大员,可受不了这种气。更何况,现下的他,哪怕在赵葵面前也不怵,因为他厉文翁今科和赵淇一样,也是考中了进士的!

赵淇回过神来,只觉得厉老头可爱非常,他还发愁没有垫脚石呢,遂背诵道:

“袅袅凉风度竹枝,卷荷翻雨落盆池。疏帘小簟清如水,正是南窗梦觉时。”

众人一听,竹枝、凉风,好一首精致的夏日短诗,和《竹溪消夏图》诚然绝配。

李氏在一旁站立许久,她和郑氏一样,之前不确定赵淇在诗词上的才华如何。如今可以确定了,赵淇是这堂中才华第一,而她就是此地才华第二,她对诗词的热爱和敏感哪怕赵淇也比不上。

待闻得“正是南窗梦觉时”一句,沉浸在诗词欣赏中的李氏不禁喃喃道:“官人也曾写过‘正是南窗梦觉时’。”

声音虽小,但在无声的大堂内清晰可闻。

一言既出,李氏顿感后悔,且不说她一个小妾不该发声,她更怕主母郑氏对她有异样的看法。

郑氏倒没想过那么多,道:“是吗?你读来听听。”

李氏口中的官人当然就是赵葵,闻言只好诵读道:“点点残红缬燕泥,画堂春暖日初迟。绿杨影里莺声碎,正是南窗梦觉时。”

赵淇在李氏出声之时心中慌乱,他不记得自己背诵诗词的作者了,这下不会是翻车了吧!等听李氏读完,赵淇心中的石头落地,两首诗只有最后一句相同,查重率还在可接受范围内。

等等,他爹赵葵在艺术领域涉猎还挺广泛呐,放下心来的赵淇恢复了正常的思考,第一时间又对赵葵刮目相看了一回。

“那这首不算,三哥再来一首!”

堂中的赵汀不知道是为了给自己母亲缓解压力、还是单纯地看热闹不嫌事大,开口背刺赵三郎。

赵淇转身怒视赵汀,我在给赵家争脸面,怎么好意思给我添乱。

赵汀丝毫不惧,这几日她早就憋了一肚子火。尽管她性子恬静,但是在赵淇没考中进士之前,她才是赵府小儿辈里长辈夸赞的最多的那个。虽然这个小儿辈的人数,只有三个。

偶尔调皮一下,你能奈我何?

赵淇不能把赵汀怎么样,只能再次背诵:“水天清话,院静人销夏。蜡炬风摇帘不下,竹影半墙如画。醉来扶上桃笙,熟罗扇子凉轻。一霎荷塘过雨,明朝便是秋声。”

背完环视众人,虎视何雄哉!

但是还真的有人敢于挑衅,文化水平还不怎么高的赵沚质疑道:“三哥,你这是词诶,不是诗,阿娘前几日教过我。”

咔嚓,赵淇道心受损,无语凝噎,因为赵沚说的还真没错。

虽说世人平日里用语诗词本是一体,不必强分,但卢允升说的确实是“赋诗”而不是“赋词”。

赵淇深吸口气,先是用足以吃人的目光逼视了一圈自己人,而后不带一丝感情地背诵道:“水窗低傍画栏开,枕簟萧疏玉漏催。一夜雨声凉到梦,万荷叶上送秋来。”

又是一首夏日绝句,是真正的诗了!

虽然赵淇感到背刺,但在外人眼中,赵淇几经刁难,面对一幅画少时连作三首上品诗词,这是旁人无法企及的高度。

而在文化水平较高的如厉文翁等人眼中,赵淇第一首“南窗梦觉时”化用赵葵诗句,一出手就展现非凡功力。

因为此时可不讲究什么查重,而且化用诗句是一种很考验作者阅读量和才思的文字游戏,难度非常大,更别说赵淇化用的浑然天成。

更绝的是,赵淇后面的一诗一词的结尾,同样的雨荷闻秋,竟然是截然不同的写法,这已经不是诗才高绝可以概括的了的。

简直就是妖孽!

“老夫初闻有人唤赵郎为'临安第一才子',心中还觉可笑。但今日所见所闻,赵郎实至名归!”

厉文翁稍显颓然,起身对郑氏说道:“恭喜信国夫人得此佳儿!”

语气真诚,竟也不叫赵淇衙内而改称赵郎,表面看该是心服口服了。

只是赵淇很迷惑,自己什么时候就成了“临安第一才子”了?简直就是在贬低他的才华,他从来就志在“天下第一才子”好嘛?

卢允升也起身恭贺郑氏,“老奴也恭喜信国夫人得此佳儿!得闻衙内诗词,如饮佳酿,如痴如醉!不觉天色已晚,老奴还需回宫交差。”

赵淇的才华已经不需要什么考验了,回去及时禀告官家才是要紧。

郑氏被恭维的飘飘欲仙,今日赵淇不知为她挣了多少脸面,也不想留客,挥挥手道:“三郎你替我送送两位贵客。”

现场的家中男丁只有赵淇一人,这种低阶的交际任务当然非他莫属。

所以赵淇闻言一阵轻松,终于结束了,他正好也要赶去开会,还不忘把呆立在堂中许久的柳芸带上。

“芸娘,随我来。”

~~~

赵府门口。

厉文翁对赵淇依依不舍,丢开官位得失,他好像感受到了如同前几日与马光祖一样的惜才之情。

大宋不是没有少年天才,事实上有很多,晏殊十四岁也考中进士,还有连中三元的宋庠、孙何、王曾,数不胜数。

但这不是他们都没在自己跟前吗?流传的那些故事里也不会有自己的名字。

“三郎,”厉文翁言语间比在堂内更显亲近,“你今日有句话说到老夫心坎里了。”

“诗词歌赋虽可陶冶身心,但确是小道。老夫为官数十载,经军御敌,理狱治民,靠的不是什么诗词歌赋。三郎你还年轻,不可沉迷于填词写曲,须用心于经济学问。”

赵淇知道这是前辈对晚辈的悉心教导,不是真心为了赵淇着想是说不出这番话的。

“厉公教诲,小子铭记于心。”

因为厉文翁的话同样说在赵淇的心巴上,他本来就是这么觉得的,不能经世致用的学问就算不上科学。

如果谈话就结束于此,必然是其乐融融。

“三郎可曾立志?老夫可能一闻?”

厉文翁身为临安府尹,大概是不急着回去下班的,在教导完赵淇之后又另起话头,问起赵淇的志向。

虽然赵淇很急,但是他们不知道啊,没看卢允升又回退了几步,显然对赵淇的回答很感兴趣。

赵淇怔住,他昨日才在岳王面前立志,但那些必然不能对别人说起。在官员和太监面前说什么反帝反封建,嫌自己活的长吗?

可面对刚刚获得他尊敬的厉文翁,赵淇又不能不答,只能指着赵府石狮子上的雨后青苔敷衍道:“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以诗言志,老传统了,而且小诗朗朗上口,表明了自己自立自强的志向,说了又好像没说,恰到好处。

“略显小气。”

厉文翁还没评价呢,一旁的大太监卢允升却不知好歹。

真他么没完没了了!

面对此情此景,幸好,赵淇的英语还足够回答:“法克优!”

卢允升疑惑道:“衙内何意?”

赵淇出完一口恶气,迅速淡定了下来,自以为取得了智商上的优势,缓缓解释道:

“小子冒昧,心中志向是有的,但却不敢说与厉公、内使听。”

“哦?这是为何?”卢允升更加好奇,“和刚才的言语又有何关系?”

“小子一家世受皇恩,公侯数代。”夸完身世表明立场,赵淇继续说道:“我日思夜想的,乃是克敌制胜、使我大宋国力优于蒙虏的法门,即所谓‘法克优’。”

“但是我这个年纪,把志向说出去必然招致他人的笑话。”

厉文翁和卢允升二人信了,方才赵淇脱口而出那三字,不是日思夜想绝不可能如此。而且赵淇颇懂人心,他们二人如果不是先见识到赵淇的天才,也会对赵淇的志向感到可笑的。

毕竟,慕少艾的年纪,该想该做的事情绝不包括什么为国却敌。

赵淇看厉卢二人默然不语,微觉自己刚才的解释好像不够,又背诵道:“军歌应唱大刀环,誓灭胡虏出玉关。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这下总够了吧,说服力满满!

厉卢二人只觉一股慷慨之气迎面袭来,赵淇父祖出将入相,小小年纪的赵淇也能有此志向,一时间不知道是该说合理还是不合理。

但是赵淇确确实实在不到一个时辰内,一次次刷新他们的认知。

“三郎好志向!”

这是厉文翁开口称赞。

“衙内大志向!”

这是卢允升出言表扬。

“三郎,过于激烈了。”

这是柳芸说话关心,啊不,背刺。

跟随赵淇而来的柳芸之前一直默不作声,本来也没她说话的份。她今天被开释,满心欢喜,但听到赵淇那首诗里灭啊死啊的,还是没忍住。

卢允升很能理解柳娘子的心情,女子多是不愿心上人上战场的,哪怕是说说也不行。他在皇宫之中浸淫人心多年,早就锻炼出在关键时候圆场、并为自己获取最大利益的手段。

卢允升略微施展激将法,道:“今日衙内已然作诗八首,比之盛传的琵琶九首只差一首。不如再赋诗一首,那绝对又是佳话一段。”

而且,他作为本次官家遣来考查赵淇的使者,如果可以拿着九首诗词去见官家,一来足以证明赵淇的才华,二来可以显得自己办差得力。

赵淇今日未食一物,但身体上的累勉强还能忍受,连遭背刺的心累却是别人没法理解的。

“小筑暂高枕,忧时旧有盟。呼樽来揖客,挥麈坐谈兵。云护牙签满,星含宝剑横。封侯非我意,但愿天下平。”

于是赵淇赶紧用戚大帅的诗结束谈话,将心满意足的厉文翁和卢允升送走。

郑氏这几天的高兴一波接着一波,小儿子不仅考上进士,而且和自己关系变得亲近,甚至在外人面前靠着诗词为她挣来颜面。

这是不曾有过的体验,如此优秀的儿子巴不得每时每刻拴在身边。

李氏、余氏等人还在讨论赵淇的诗词,而心痒难耐的郑氏却注意到了时间的流逝。

“三郎送客怎么去的这么久?”

深知内情却一直不敢开口的管家赵苗苦着脸,不得不说:“方才三郎和贵客们在门口畅谈许久,又作了几首诗词......”

“嗯?”

赵苗更知道主母关心的不是诗词,声音颤抖:“然后三郎带着柳娘子头也不回地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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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葵确实是个艺术家,《竹溪消夏图》也是真实存在的,我在第四章也提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