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福寺右厢房。
郑氏已用过寺院提供的朝食,味道甚为寡淡,和尚们的手艺终究不如三郎招的家中厨娘。
家仆们正忙着收拾用具,准备早些启程回转临安城,路上要费时一个半时辰往上呢。
李氏、嫣红小心陪着郑氏说话。
“让他们小声些,别扰了三郎的清梦。”
嫣红随即出门传话,院内逐渐息声,宛如一个时辰前那般寂静。
昨夜赵淇随郑氏回到院内,如往常一样用了斋饭,之后便睡下了,直到如今也未出房门。
郑氏也未曾问起赵淇关于柳芸的事情,大概是因为母子间的重新亲近让她觉得其余都是小事一桩。
况且郑氏也有自己的小心思,不怕衙内沾花,就怕儿子不惹草,一般女子再怎么绝色一个小妾身份也就打发了。
而那女子现下身陷囹圄,自家三郎无力解救,还不是要求到本国夫人头上来?到时候自己略施手段,三郎必会对自己更加亲近。
“大娘娘,我要回家!”
当郑氏的算盘打得飞快,赵沚跑进郑氏所在房间撒娇,她的玩伴们如婢女赵湖等人都没随行,且携带的零嘴昨夜便已吃尽,她可受不了这里的淡泊宁静。
赵汀随后而来,她是到哪都无所谓的性格,不像赵沚那般贪玩。
“三郎平日里从不赖床......”李氏谨慎开口,“要不我们先行一步,让林教头护着三郎便是。”
李氏这是考虑到昨夜的尴尬,一个即将行冠礼的少年郎,自尊心正是无比强烈的阶段。
郑氏心中大概也是如此想法,听到李氏的建议,一时间难做决断,总得亲眼看到三郎完好无恙才能放下心。
赵淇其实早就醒了,在这个无法通宵的时代,白天的时间尤其宝贵。
他也不是因大哭被长辈撞见而觉得没脸见人,这点面皮都没有,不如找根米线上吊得了。
赵淇是在思考未来的打算,既然答应了岳王,那总得做点什么。兵法上说,谋定而后动,要想保住这半壁江山,没个可行的战略规划,自己定然会被时代的洪流淹没。
首先,自己的准进士学历和宰执衙内的身份决不能丢弃,这两项既是赵淇的立身之本,也能成为吸纳有生力量的依仗。但有利也有弊,任何选择都会有机会成本。
选择官身,随之而来的必然是体制内的束缚;成为衙内,那他爹赵葵的政敌就不会把他当个广告给放过。
其次,自己可以吸纳的势力又有哪些呢?除却之前自己如没头的苍蝇般瞎搞的几桩生意,赵葵为官近五十年,肯定会为自己留下一大帮党羽。只是其中的大部分人大概已经没熬过赵葵去陪岳王了,留下的也基本是老弱病残。
所以赵淇前三年都没兴趣跟郑氏打听自家的亲戚故旧,绝不是因为怕被发现假身份以及自己刻意疏离原有圈子。
所以新生代的势力还需要靠自己去积攒,但对赵淇来说白手起家不是难事。
再次,后贤教导,枪杆子里出铁拳。自己决不能陷在临安政斗的漩涡里,要尽早出外任官主政一方,掌握属于自己的军事力量。
最后,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而赵淇对蒙古的了解比起盲人摸象好不到哪去,只有收集更多的情报才能制定出切实有效的战略。
思来想去,赵淇还是没能想出对付蒙古人的办法,岳王复生也会头疼吧。当下只能先对自己进行一次经济普查,摸清自己有多少可用资源。
还有就是救人,想到柳芸,赵淇的身体不自觉出现生理反应......
“呯!”
“三哥你还不起床!”
“你怎么比我还懒啊!”
原来是赵沚等的不耐烦了,用自己的小脚温柔地对赵淇的房门发脾气。她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没有什么比回家吃糖更重要的事情了。
一小会,赵沚就看到了赵淇的黑脸,但她还没学会察言观色的能力,立马为自己的计谋得逞而欢欣鼓舞起来。
“大娘娘,三哥起来了!我们快回家!”
赵沚跑得快,赵淇没来得及抓住小妮子,只得来到院中,自有侍女端来早备好的洗漱用具。
等赵淇洗漱完毕,众人已经准备好出发了,也不管赵淇是否饿着肚子。
这也不是郑氏不爱惜自己的儿子,因为时下的宋人,都是一日两餐的。
常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而在宋朝,得改成“天下没有午餐”,只有上餐和下餐。依郑氏的想法,寺里的斋饭难以下咽,早些归家让赵淇吃点好的方为正理。
一行人在寺门前与至善和众执事和尚告别,赵淇则用捉摸不透的眼神扫视至善。
至善害怕极了,“阿弥陀佛,各位施主保重!与赵郎一番辨经,老衲心有所悟,决心重修闭口禅!以期佛法有所进益。”
赵淇失笑,老和尚不会以为自己要对他下黑手吧?他只是想到大宋太多吃斋念佛的和尚了,如此丰富的人力资源在必要的时候一定要发动起来才行。
“禅师醉心佛法,何尝不是一种佛祖所说的‘痴’呢?执念一生,恐怕佛法很难再进一步。”
赵淇继续说道:“我偶得一佛偈,可送与贵寺。”
“存心邪僻,任尔烧香无点益;
扶身正大,见吾不拜又何妨。”
说罢,赵淇翻身上马疾驰而去,“阿娘,我先行一步,还需回城探望我的知己好友。”
郑氏等人还沉浸在佛偈所展示出的高深佛法中,赵淇此句不仅为自己昨日不拜菩萨的无礼做出了狡辩,其中还蕴含着一股洒脱不羁的豪放。
而等郑氏回过神来,赵淇已然策马跑远,就这骑术,还需要什么练习?
“林教头,快追上三郎!”
赵江赵河等人都不在,郑氏只能使唤最近常跟着赵淇的林教头了。可是,唯一的机动马匹被赵淇拐跑,靠步行决然追不上的,只能望淇兴叹。
唯有林教头心有底气,不动如山。
果然,行出数里,众人只见赵淇耷拉着脑袋,依偎在一棵老树旁静待。
只因赵淇大意,他们这一行人之中,知道陈九万家庭住址的唯有林教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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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内。
已近午时。
四十八岁的宝祐皇帝赵昀刚结束与朝臣们的内殿参报,虽说古礼要求“天子不可一日不朝”,但随着朝廷事务日渐繁多,逐渐演变为每月只朔望两日在前朝举行文武百官的常朝。
所以还算勤政的宝祐皇帝每日都会在内殿与真正有公务上报的朝臣们会见,以便维持国家的正常运转。
待以谢方叔相公为首的群臣退下,宝祐皇帝往后一靠,瘫坐在龙椅之上,自有娇艳的宫女上前为皇帝舒缓头部的疲劳。
前几年蒙酋贵由暴毙,大宋的北方强敌大蒙古国因此陷入一段动荡期,直到前年新任蒙酋蒙哥继位。这位比赵昀年轻三岁的蒙古大汗,任用其弟忽必烈统领漠南汉地军政要务,于是宋蒙边境的军事冲突近两年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好不容易才过了几年安生日子,精力大不如初的宝祐皇帝不得不抓紧时间勤政爱民,还好大部分的政务都是交由宰执们处理,他只需要过目一些相公们无法决断的事物即可。
比如眼前的,由内客省使卢允升带来的几份公文奏折。
“官家,这是政事堂送来的奏章。”
卢允升行礼之后便把随行小黄门手中捧着的奏章摆上案桌,随后为皇帝换上温茶,他服侍官家数十年,从无差错。
赵昀见状只觉心累,罢了,早些看完,再去找贵妃耍子。
第一份是两淮制置大使、端明殿学士贾似道的奏章,其中汇报了两淮近几年的屯田之功。
赵昀非常信任自己这位前小舅子,贾似道进士出身、为政干练,历任地方功绩卓著。赵昀看完之后极为满意,贾似道没有辜负他的期待。
再一份是临安府尹厉文翁和提领江淮茶盐马光祖的联名奏章,这引起了宝祐皇帝的好奇,这两人怎么搅和在一起了?
不由得坐姿都端正了几分。
待看到厉马二人详述案情,赵昀心中略感奇怪,宰执们就是皇帝面对天下万事的防火墙,这种寻常小案根本不需要他这个高高在上的皇帝处断。
虽然有点意思!
直到赵昀读到厉马二人盛赞赵淇之功,并点明赵淇乃是赵葵次子、新科进士,赵柳二人或许情投意合,且厉马二人正式为那女子求情减罪。
这就更有意思了!
赵昀起身活动筋骨,他还没有皇儿,须得保重身体以便为大宋的继承人耕耘奋斗。
这份奏章中的内容及其背后的牵扯太过丰富,以赵昀多年的理政经验都不得不稍微整理一下思绪。
首先,厉马二人同为理学宗师,虽说政务上交联不多,但听闻两人是多年好友,一起查案无可厚非。
其次,女谍、陈九万和谢国舅等人无关紧要。大国相争,不是几个间谍可以左右的,而陈九万官小职微、谢国舅虚位荣养......
再者,赵葵之子赵淇竟然考中进士,且得到厉马二人的赞扬,日后说不得是个可造之才。
最后,谢方叔大概是因为此事涉及赵葵之子,所以不敢擅专,才将此奏章转呈御前。
所以,这一切的背后都是因为那个男人!
往下细想开来!
马光祖向来与赵葵不和,却肯为赵葵之子叙功,其中又暗示赵葵之子与女谍亲密非常。马光祖是不是在表现自己公正无私的同时,有意构陷赵葵?
赵葵之子能够得中进士,靠的是真才实学吗?其中又是谁在舞弊?难道是赵葵因“宰相须用读书人”那句话义愤填膺,所以着力栽培自己的儿子?毕竟赵葵一家几代都没得过一个正经进士了。
而今科知贡举乃是谢方叔的得力干将,礼部尚书陆德舆,后面还有一关殿试,谢方叔和陆德舆是不是在放长线钓大鱼?先让赵葵之子考过省试,而后在殿试之上揭露赵葵之子的草包面目,继而牵扯到赵葵?
赵昀走动几步,却感到精疲力尽,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他继位以来也算励精图治,至少平灭了大宋世仇金国吧,但是朝廷内部长期党争不断,很多时候他这个皇帝也没法阻止。
就拿这份奏章来说,如果不明白谢赵马等人的关系,不明白奏章的运转流程,旁人根本看不清其中隐藏的党争迹象。
看清了就能阻止吗?
当政相公树立威信有错吗?
但是那个男人他必须保护!
赵昀坐回龙椅,沉思良久,一时无法决断。
卢允升侍立在侧,余光瞥见赵淇字样。
“官家,老奴这两日听闻一件趣事,与这奏章中的人物有关。”
“哦?说来。”
宋时吸取唐代宦官乱政的教训,对内宦的权力有许多制度上的限制,比如卢允升这个内廷最大的太监头子,官品只是从五品。
但内宦自有为皇帝提供信息的职责,且卢允升知晓官家也爱听奇闻轶事。
“信国公府的二衙内,年方十四,不仅在谢国舅府中智破奇案,更绝的是,文才出众。”
“当夜连作诗词九首,其中一句‘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已然传遍临安,都开始有人给赵衙内冠上‘临安第一才子’的名号了。”
“文采出众?”
“是的呢,官家。赵衙内还是少年进士,老奴恭贺官家得人!”
赵葵之子如果真的才华惊人,那谢方叔等人就是为国选材公正无私,赵葵就是真的生了个进士儿子。只是一点信息差异,得出来的结论就是完全不同,朝政就是这么复杂。
“年方十四?”
“老奴确认过,赵衙内实在是少年英才。”
赵昀有些惊喜。
喜的当然不是什么得人,大宋不缺一个会写诗词的文人,远的苏李辛陆不提,著名诗人刘克庄、著名词人李曾伯都还健在呢。
“信国公年岁几何?”
“回官家,信国公如今六十有七,老当益壮啊。”
卢允升知道自己这次进言非常成功,因为官家喜笑颜开。没读过书的人都会算,赵葵六十七,赵淇十四,也就是说赵葵五十三才得子,而官家四十八......
“传朕旨意,将这女子赐予......”赵昀打开奏章多看了一眼,“......赵淇......”
赵昀把奏章递给卢允升,“你亲自去办,再替朕考察一下赵淇的才华。”
赵昀有些得意,一个女子算不得什么,但是此举可以提醒谢方叔不要去动那个男人,然后自己又能对赵淇的底子有所了解,以防万一。
手段妙至巅峰,举重若轻,非娴熟朝政如朕者不能施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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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史》:(淳祐)十年,(贾似道)以端明殿学士移镇两淮,年始三十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