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前因

  • 阔宋
  • 非正色
  • 3670字
  • 2024-03-09 20:46:54

“岳王,我来看你了。”

此时正值黄昏,沉于西南的余晖穿透二月末的山间雾气,从大殿的木制窗棂孔隙中渗出,将雕像的双目照亮,好似目光凛凛盯着不速之客。

“你把我送来此地,我却转身在太学埋头苦读三年,已经考中进士了,比你学历还高。你想让我做的事情我一件没做,你有没有生我气啊?”

“你生气也没用,有本事就把我送回我原来的世界。这里福祸难料,保不齐哪天不是被皇帝砍头就是被蒙古人剁碎,我一刻也不想多呆。”

赵淇也不嫌脏,一屁股坐在大殿右侧的立柱之下,对着雕像自言自语。

“我来杭州旅游,好心去忠烈祠看你,就你那破庙,平常也没几个人去。你可倒好,用“还我河山”的匾额把我砸晕,还把我带到这么个人生地不熟的世界。”

泥雕上方的“还我河山”牌匾赫然醒目,但却静默不动。

“来就来吧,你也不挑个好时候,还当着老和尚的面替换灵魂,用那老和尚的话说,“一道霞光笼罩”,然后我就晕了过去。搞得现在老和尚还以为我身负神迹呢,可我也没觉得我在气力、筋骨、记忆或者任何一方面远超常人啊。”

赵淇说到此处,略微停顿了一下,摆出食盒中的果品、熟肉。

“也不......一定,记忆力还不错,读了三年就考中了;相貌还未长成,希望别长残了。”

“可我原来也不差啊,前后读书二十三载,在拓普吐辗转十一年,在学习上我自认为没输给过任何人。

年纪四十不到就成为世界五百强亚洲区副总经理,是沪上珍稀的钻石王老五,如此大好前程,竟丧于你手。”

“虽然这个世界对我来说也算不错,但那是因为你给了我一个衙内的身份。”

“比如这些个鹿肉脯、枨酿蟹、鲍螺滴酥、枣餬等等吃食,我之前都没吃过。可是这是在临安,在我看不见的远方,可能有数不清的人们还在挨饿。”

赵淇苦笑,又从食盒中拿出一壶葡萄酒和两小杯。

“说起来,我最佩服的古代将领,你算一个,戚继光将军也算一个。其他人或许有的比你们武艺更强、有的战绩更辉煌,但是在我心里,只有你们二位最令我敬佩。”

“你们在文恬武嬉、节节败退的时代背景下,还能够重新整训军队,且练兵有术,甚至还在缺钱少粮的条件下屡败强敌。那可是在古代啊,军纪、战斗力和粮饷,简直就是不可能三角啊。”

“还有一点,你们二人的人格魅力肯定拉满,不然岳家军、戚家军不会传承你们的精神。不知道你还记得毕进、孟林吗?”

“他们两个在岳家军中的地位,大概不够资格进你的元帅大帐吧。可他们的儿孙,毕再遇、孟珙,和你一样杰出,同样的骁勇善战,这种名将之间的历史传承更让我觉得血脉贲张。”

落日的余晖退出大殿,殿中并无灯火,黑暗全面入侵。

“所以,面对我这么一个崇拜你的后世之人,你怎么忍心让我舍弃家庭事业,来到这个我毫不了解的朝代?”

“什么宰执衙内?什么少年进士?什么临安风月?我一点也不稀罕,更别说那北方草原上的蛮族,他们可还没学会歌舞,他们席卷天下灭国无数,谁挡在他们前面谁就会死无葬身之地的。你以为我是你啊?”

“嗯?”

“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就欺负我是吧?好人就活该被欺负是吧?你知道我这三年是怎么过来的吗?”

“我一醒来,既害怕那老和尚到处宣扬,又害怕这具身体的亲近家人瞧出端倪,所以我连忙躲进了太学,谁都不敢去接触。

我为什么要躲在太学,还不是因为那儿是你的旧邸吗?只有住在你曾经住过的地方,我心里才会有些许的安全感。”

赵淇倒满一杯,他本不爱喝酒,此时此地却非喝不可。

“我三年来惶惶不可终日,生怕被别人看出一点破绽,一不小心必然丢掉小命。你位列仙班,你全知全能,那你就该知道,今天上午我在太学就差点被陈老师揭穿老底。”

“唉,我感觉我每天行走在刀尖上,我就像一把琴,天天被世界弹奏,发出什么样的声音我没法预料。因为如果我回忆过去,我就会抑郁;但如果让我展望未来,我就会焦虑。

所以我只有去读书,我也只会读书。”

“还是说你断定能拿捏我?你看到我救下了柳芸?你看到我买了书坊?所以你觉得我已经立志留在此地为这些我素不相识的人们奋斗终生?”

“我真的不熟悉这段历史啊!我还错认了杨万里!我知道的几个人名里没有此身的父亲赵葵啊!除了忽必烈、贾似道和陆秀夫寥寥几人,我脑海里还是一片混沌啊!”

“南宋朝廷搁贾似道手里还能玩到崖山跳海,万一到我手里直接在临安就亡国灭种了,那这加速民族融合的功劳会算在我身上吗?”

赵淇虽然情绪越来越激动,但声音却越来越小,平日积攒的怨气、怒火和惊惧,在这一刻溢出全身。

“所以我肯定回不去了对吗?哪怕我对你们满天神佛阴阳怪气,哪怕现在我诚心向你祈祷,哪怕我躺平懈怠一心读书......”

“我原来的世界,我的家人还好吗?这具身体的原有灵魂不会被你送到我的世界去了吧?他适不适应啊?会不会替我孝敬父母啊?”

断情绝爱三年之久的赵淇潸然泪下,想到自己的父母,想到黄河路的灯红酒绿,想到自己还未格式化硬盘,想到......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压抑的弹簧尚且蓄力恢复,何况万物生灵之长的人心长期高压,眼见着泥塑黑暗中的模糊身形一言不发,一股早知如此的力量撞开了赵淇的心防,泪水瞬间控制不住地滚落。

赵淇花了三年才愿意接受事实,他回不去了,来这岳飞泥塑所在的衍福寺,也不过就是最后确认一遭。

庄生晓梦迷蝴蝶,往后怕是只能在这个不属于他的世界继续存活下去,不管他是不是对这个世界还有什么隔膜和疏离。

哭声越来越大,真哭过的人都知道,情绪泄闸便一发不可收,赵淇索性不管不顾挣开一切,尽情大哭起来。

俄而,骤雨初歇。

赵淇给那泥塑雕像跪下,俯下头去。

“好吧,欺负到我算你欺负到棉花了。”

“岳王,我练兵、战阵方面的本事肯定不如你,我只有一点经营上的才华,加之还有一点超越常人的见识。”

“你用“还我河山“的匾额砸我,是想让我帮你实现你的梦想吗?这么看,你还挺自私的。”

“但我会尽力,先守好这半壁文华,再伺机收复故土。只希望完成目标后,在我死后,我还能回到我的世界。”

“还有,我的目标是救济斯民,可不包括你的大宋,万一我要是打破了什么瓶瓶罐罐,你也不要怪我。”

“我会扮演好此生的角色,以后就不常来看你了,别挂念我。”

赵淇抹去泪痕,在黑暗中站起身来,转身开门走出。

“也该是时候给天下人来一点小小的震撼了!”

~~~

郑氏得到家仆的禀告,说三郎和方丈往后山去了,迅速带着李氏、嫣红等一干人起身追赶。

可不能让那修闭口禅的老和尚再度蛊惑她那聪慧乖巧的小儿子了。

一行人紧赶慢赶,终在暮色合上之时望见了后山的那座建筑。

待走近,只见老和尚侧身贴靠在那挂着“忠烈祠”匾额的大门上,而赵淇却不见踪影。

至善对于郑氏等人的到来丝毫没感到意外,整理了一下袈裟,便上前迎接郑氏。他站在门口,只听见大殿里有人说话,可是听不清晰。

大意了,这忠烈祠进深五六丈,加上赵淇刻意压低的嗓音,完全偷听了个寂寞。

“信国夫人且住,赵郎此刻正在祠堂中上香。”

“你这老秃驴,满嘴诳语,下午我儿都没给菩萨上香,这祠中又是哪个野佛?”

郑氏怒气勃发,悔不该让三郎被此人带走,这全寺上下都透露着古怪。

上香?我的好大儿还会上香?

“祠堂中供奉的是岳武穆。”

“......”

岳武穆,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就是那个被秦桧冤杀在风波亭的抗金英雄,大宋许多年不能提的“你知谁”。

郑氏作为当朝第一儒将赵葵的妻子,土生土长的大宋本地人,肯定是知道的。

而且她上午还打听过衍福寺的来历,只是方才怒气上头,本应看到“忠烈祠”的第一时间就该反应过来的。

罪过!罪过!

“阿弥陀佛,赵郎心有挂碍,所以让老衲领他来此地上香,还请信国夫人稍待。”

至善还想再多劝几句,不料轰然哭声响彻内外,这哭声无疑是赵三郎的了。

至善和郑氏等七八人本欲入内劝解,最关心赵淇的郑氏已经踏出几步,却不想那哭声稍加停顿之后愈加放肆,好似九天之上的黑云倾盆而下。

几人的动作齐齐定住,一时无人上前。

各人心思百转,至善想的是赵淇果然与神迹有关,只是不知此番又是何缘故;李氏想的是莫非之前郑氏猜测的赵淇为人所欺是对的,不然哪来的这么大的情绪释放,总不会里面有什么魔教仪式吧?

而郑氏想的是,三郎快要成家立业了,在他哭的如此肆无忌惮的情况下贸然闯进去,只怕会损了三郎的脸面,使得三郎无法再亲近她这个母亲了。

三郎对她的疏离,她作为生身母亲,自然是感受最深的。午夜惊醒,她也反思过这几年是否对三郎做过什么伤感情的事情,可她越是关怀备至,三郎就躲的越远。

顷刻。

赵淇走出祠堂大门的时候,看到的是静默而立的几人,在嫣红手提灯笼的照耀下,他能清晰看到郑氏神情中饱含的关切。

罢了,此生也要认真过活。

“阿娘!”

赵淇快步上前跪在郑氏脚下,

“孩儿对未来志向心有迷茫,先前对菩萨无礼并非有意为之。”

“且岳王已然原谅了孩儿,阿娘莫要生气。”

郑氏虽然不知道岳武穆是怎么原谅赵淇的,她也不关心赵淇是否对菩萨无礼,只要自己的孩子尊敬父母就行。

菩萨就比我高贵吗?我的儿子只要会跪拜我、孝敬我即可。

郑氏眼含热泪抱住仍跪着的赵淇,“好孩子,没事就好,为娘不气。”

“儿子往后一定少惹您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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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野遗记》:其(岳飞)毙于狱也,实请具浴,拉胁而殂。狱卒隗顺负其尸出,逾城,至九曲丛祠中......顺葬之北山之漘。

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宋孝宗以退位的高宗之名,下诏为岳飞平反。南宋朝廷开始寻访岳飞遗体。隗顺儿子告知官府,才将岳飞的遗骸以一品官之礼改葬于杭州栖霞岭南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