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月落西沉。
此刻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大地,黏稠冷重的山雾将整座军营包裹得严严实实。
一抹晦暗的灯光从主军帐中透了出来。
“殿下,将手用冰保存,我去去就回。苏儿。”
这是苏心钰留给李俶的话,寥寥几个字,说着最云淡风轻的话,做着最逆风飞扬的事。
恰恰如同她这个人。
大家发现苏心钰消失不见后,四处寻找,终于在她的营帐中发现了这张纸条。
小纸条搁在床头案上,字写得很潦草,可见当时她着急离开。
她去哪里了?去做什么?
答案显然跟纸条中提到的那几只手有关。
王岱坐在火塘边,伸手捡起地上的火钳,心不在焉地拨弄着腥红若血的火炭。
他皱着眉头,心中五味杂陈。
那几只手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他不解。
贺兰擎天和林椿是来缉拿她的,前者二话不说,见面就对她狠下杀手。
徐玉嫣与她素不相识。
她犯得着为这些人去拼命吗?
那血奴正等着年轻女子的心头血送上门去!
她是傻了还是疯了?
王岱霍然发现,自己一点儿都搞不懂这个女人。
他黯然道:“将军,谢兄,难道清芜真的去找花满楼了?”
李俶点了点头,面上却仍旧平静无波。“我想这正是她着急离开的原因,只要跟上血奴,就能找到花满楼。”
“那鸟在天上飞,又如何能跟得上?”
李俶似乎很了解她。“她那身轻身功夫神出鬼没,比你我都强,我想她能跟得上。”
王岱垂目思索,似是在自言自语,“跟上又如何?难道她还要进去把徐玉嫣捞出来?”
李俶道:“我猜她只是想确定花满楼的具体位置,只要找到花满楼,她很快就会回来的。”
见王岱沉着脸,李俶不解,王岱只是谢云霆的随从。
也许是担心苏儿和案子,想到这儿,他随即释然,补充道:“等找到花满楼,我们带兵杀过去,一条小小的花船,倚仗着那头怪鸟,居然胆敢不把朝廷放在眼中,还翻了天不成?”
他已经从谢云霆口中得知花满楼与白莲教的关系,而白莲教似乎又与雪光圣女有莫大关联,想不到白莲妖孽在民间已经如此猖獗,是时候给这些妖孽来点颜色了。
李俶不在朝中,不清楚王家与韩家的婚约,他熟悉王鉷,却未曾见过王家第三子王岱。
王岱认得所有的皇室子弟,这是每一个在意仕途世家子弟的常识。
他心里感到不自在。
“殿下……苏儿......”这两个亲昵的称呼在他心间飘来飘去。
苏心钰跟李俶认识不过半个月就如此亲近,难道这就是她拒绝自己的原因?!
什么门不当户不对?
皇长孙李俶跟她天差地别,那才叫门不当户不对!
他心里莫名有些泛酸,忽然道:“将军,你是如何认识清芜姑娘的,长夜漫漫,你能不能给大家说说?”
大家就李俶、王岱和谢云霆三个人。
后者坐在书桌旁,那只红木箱子寸步不离地搁在桌案上,他没有回头,似是全神贯注地倒腾着一堆瓶瓶罐罐。
李俶抿了一口酒,把枕头放到腰后,半靠在榻上,开始讲述他在汉源城门口遭遇雪光圣女,以及随之而来的古怪。
包括如何在仙女湖上追击花船被擒,如何获救,自然隐去了与胡莺儿赤裸相见、风花雪月的那一段。
谢云霆忽然插口问道:“这么说,清芜姑娘曾经上过花船?”
李俶点了点头,用极欣赏的口吻笑道:“不但撩了虎须,还钻进了老虎肚子里,你们不用担心,她没事,很快就会回来的。”
可是苏心钰却一直都没出现。
各人累了便在帐中躺下歇息片刻,而夜猫子谢云霆仿佛越来越兴奋,一直坐在书案边忙碌。
晨曦乍露。
天边亮起一缕微光,晨风送来淡淡的木叶清香。
正在这时,一阵熟悉的狗吠声唤醒了静谧的清晨。
追踪一个人,金毛元宝是最好的帮手。
门帘忽地随风扬起,一道快疾如同闪电的金色身影窜了进来,后面跟着东方明。
东方明径直走到火塘边坐下,拿起茶壶,倒了一碗热茶,咕噜咕噜地全灌了下去,用袖口揩了揩嘴角,满脸倦色,动也不动地坐在小凳上。
无论是谁,在外奔波了一夜也动也不想动。
尚在熟睡的王岱和李俶听到声响,立刻惊醒过来,谢云霆也离开书桌案,快步来到他的身边。
三个被彻夜难眠折磨够呛的脑袋,看到东方明一个人进来,很是失望,不约而同地问道:“清芜呢?你没找到她人?金毛也不管用?”
东方明却没有立刻回答,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
钱袋用江南最顶级的绸缎缝制,雍容华贵的紫色云纹锦缎,口子用小指粗细的金线系紧,里面鼓鼓囊囊的,晃一晃,还能听到银子触碰发出的悦耳声音,一看就知道东方明发大财了。
在三人的注视下,东方明笃悠悠地打开钱袋,从里面掏出十锭黄灿灿的金子,每锭金子足有十两,也就是说,这是黄金一百两。
李俶捡起一锭金子,在掌中掂了掂份量,诧然道:“这一夜,你打劫了雅州最大的钱庄?”
东方明面带神秘的笑,摇头不语。
谢云霆眨了眨眼睛,笑道:“我知道了,你把徐玉嫣捞出来了,这是徐峤给的赏银,没错,正好是一百两黄金!”
王岱接口道:“这的确是天大的好消息,谢兄,既然你不用娶徐大小姐了,是不是应该请我们到镇子上好酒好肉庆祝一下?”
谢云霆面上瞬即黯然,叹息道:“我仍然会娶她。”
王岱道:“我想徐玉嫣需要的是爱而不是怜悯。”
谢云霆叹了一口气,道:“我会让她觉得那是爱而不是怜悯。”
王岱笑道:“你曾经说过死人都比她可爱。”
谢云霆轻叹一声,“我的确说过,但你以后便会明白,娶妻跟可爱是两码事儿。”
东方明忽然道:“谢兄恐怕要失望了,我非但没有将徐玉嫣捞出来,现在,就连苏心钰也进去了。”
李俶诧然道:“进去了?进去哪里了?”
“花满楼。”
李俶急道:“她为何要进去?如何进去的?”
东方明抓起一锭黄灿灿的金子,微笑道:“自己卖自己。”
李俶失声道:“自己卖自己?如何卖?卖进去做这么?!”
2
黄昏时分。
夕阳的最后一缕残光隐没在远山之后,无边无际的夜色忽然笼罩大地。
雅州全城就在下方,鳞次栉比的各式屋顶尽收眼底,千家灯火正在渐次点亮。
一条蜿蜒流淌的河流在灯火中迤逦而行。
沿河是一条绿柳夹道的小巷,这里便是雅州当地最著名的风月场,因为柳树而得名“绿柳坊”。
路两旁皆是水榭楼阁,门口点缀着各色丝灯,不时传出阵阵笙歌雅乐。
朱漆露台上挤满了穿红着绿的年轻女子,一面说说笑笑,一面朝路上的行人打量过去。
河水在最繁华喧嚣的城中央变得开阔,异常平缓,河面莫名地变得幽暗静谧。
此刻,迷蒙的雾气正从水面上升腾而起,仿佛在万家灯火中撒落一片轻纱。
苍茫夜色中,隐约显出一艘花船辉煌闪耀、却异常诡异的光影。
当然,那就是名满天下的花满楼。
花满楼泊在一处隐秘的栈桥边上,雅州当地最有身份、最有福气的男人们正兴致勃勃地步入花船。
今夜他们一定会不虚此行。
副将上来禀报道:“将军,我们已经将此地团团围住,一切安排就绪。”
李俶着一身皂袍,披盔戴甲,他也做好了一切准备,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苏儿生死未卜,我却只能待在这里干瞪眼。”
“将军,”副将劝道:“白莲妖孽诡谲难测,将军贵为皇长孙,当以社稷为重,只要依照计划执行,里面的人一定能够安然无恙。”
现在里面可真热闹。
谢云霆带着他的随从也已经进入花满楼。
小女孩不会认得他,因为他已经乔装成一个很有福气的男人。
这个男人个子很高,身上的肉也很多,尤其肚子特别大,看上去很有福气的样子。
他的确很有福气,由于肉太多,他的长相虽然不敢恭维,然而他却穿着质地最讲究的衣袍,喝着天下最好的酒,坐在花满楼一楼花厅正中央最好的位置,怀里左拥右抱,自然是花满楼牌子上数一数二的姑娘。
他坐在面朝舞台、又宽又大的太师椅上,优哉游哉地品尝着天下最好的酒水,正在观赏名满天下的精彩节目。
他的两位随从跟他一样很有福气,因为他们身上的肉也很多,穿的衣服也很讲究,怀里的姑娘也非常热情。
“大掌柜,”拥在怀里的杏花给谢云霆喂下一杯水酒,故作神秘道:“大掌柜来的正是时候,今晚能看到天下最精彩的剑舞。”
谢云霆惊喜道:“哦,新来的姑娘?”
杏花点头,“听说还是个处呢。”
谢云霆咽了咽口水,馋道:“我有兴趣,今晚若让她陪我,杏花会不会吃醋啊?”
“大掌柜,你再有兴趣也没机会!”
“为何?”
杏花用两个细葱般的手指,捏着手中的小手帕,将谢云霆唇角的酒水揩尽,嫣然笑道:“那个新来的姑娘卖艺不卖身。”
谢云霆却笑道:“哦,只要银子到位了,就是月宫仙子也会心动的。”
他的话音未落,就在这时,夜风中飘来一阵悠扬的乐声,美妙如同仙乐。
乐声悠扬清越,忽高忽低,如同山间清泉般潺潺流淌。
流淌过耳际,流淌过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