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苏儿——你若死了,将永远背负杀父的罪名。”
李俶心里很慌,很乱,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他,自己都未察觉,连呼唤她的声音都失去了往日的从容。
他已经立在她身后,仅一步之遥。
苏心钰立在悬崖最外侧,脚下是一块伸向夜空、饱经风霜的细条石。
她却不惧,一个渴望死亡的人还什么可惧怕的呢?
她一动不动地立在风中,注视着无边无际的黑暗,似丝毫未察觉到李俶。
月色凄清,天地苍茫,流云般的柔发在风中飘舞着,宛若一朵飘忽的云,似要融进那沉重的夜色中。
过了许久,她终于淡淡道:“永远背负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死了,一切都了结了,背不背负,也都无所谓了。”
李俶的心很疼,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如同含苞欲放的花朵,尚未嫣然绽放,却要遭受疾风骤雨,无奈地走向消亡。
可他随即又发现,遇到她的事,自己的脑子变成了浆糊,皇爷爷经常夸他读书好,可此刻他却想不出如何劝说一心求死之人。
“你母亲因你而死,你又怎能轻易辜负她的希望呢?”
“她的希望?”
“我听窕娘说过,当日你母亲难产,大夫问保大人还是保孩子,你可知她如何答?”
苏心钰再次潸然泪下,哽咽道:“是我害死了母亲,我是罪人,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上。”
“不,你母亲说,你是她的生命,你活着就是她活着,你若死了,她活着再也没有意义。你可知,你头上那枚梅花白玉簪便是你母亲生前挚爱,在临终前从头上摘下,放到你的手中,说此物便如同她一般,陪伴着你,保你一世平平安安。”
苏心钰静静地听着,依旧一动不动,那双泪水迷蒙的眸子凝视着魆黑的远方。
过了良久,她垂下头去,口中低声重复着“母亲”二字,忽然抬起头来,冲着空阔无际的群山大声喊道:“阿娘,你在哪里?为什么要留下我一个人?你可知,没有你,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我想你,十五年了,无时无刻都在想你,想靠在你的怀里,听你唱歌给我听,阿娘,我知道你也很孤单,很想我,你等着我,苏儿来了!”
李俶心道糟糕,想不到自己胡诌一通居然起了反作用。
“等等——”话音未落,只见那苍弱的白,如同飘絮般腾身跃起,朝着黑暗的渊跌落下去。
李俶想都没想,凌空飞掠出去,一把拉住她的衣裙,一拉一拽,将人揽到怀中,可是随即失去了支撑,俩个人一同向崖下坠去。
2
清凉的夏夜,万籁俱寂。
魆黑陡峭的崖壁上,挂着俩个人。
“将军为何舍命救我?”听到此疑问的时候,二人挂在半空中,距离崖顶已有十余米。
李俶左手搂在苏心钰腰间,右手紧握住救命的匕首,匕首插入峭壁的岩石缝隙间。
一把匕首,一条男人的臂膀支撑着两条命。
他们停留的地方,岁月在崖壁刻下深浅不一的罅隙,罅隙间生长着瘦小却又坚韧的野花。
李俶脚上找到支撑,身体尽量紧贴在峭壁上,稳住身形,沉声答道:“我的命是你救的,我没办法看着你去死,只能陪着你一起死。”
豆大的汗水不断顺着他的脸颊滚落,一滴一滴地溅落在苏心钰的额上,如同热油般煎熬着她的心。
苏心钰轻叹一声,“我是个身负罪孽的人,死了还世界一个清静,你又何苦赔上自己的性命?”
李俶的嗓音有些暗哑,“我这条命是你救的,你若不顾惜自己,在你死之前,我必定将这条命还给你。”
苏心钰抬起头,无奈地凝视着他,目中泪光闪烁,心里却溢出一抹从未感受过的甘甜,没说话,只是又轻声叹了一口气。
又一滴汗珠滚落在她唇上,咸咸的,带着男人温热的体温和气息,她尽量抓紧崖壁,想要减轻男人的痛苦。
山风在耳畔呼啸着,如同渊底的游魂野魄发出凄凉的呜咽声。
苏心钰终于苦笑道:“唉,我不死了,永远都不死了,做个老不死,你满意了吧?!”
李俶感到那条臂膀几乎要脱力了。
“可是,现在你想活了,我们却要费点劲才能活哩。”
却听苏心钰轻声说道:“殿下可知我最擅长的是哪种功夫?”
李俶立刻想起胡莺儿脑袋上闪过的剑光,“我猜一定是剑术?”
话音未落,却只觉身体一轻,整个人已然凌空飞起。
苏心钰右手牵住他的腰带,左手一拍崖壁,脚尖轻点崖壁,转瞬间,两人便已立在崖顶。
天幕四垂,群星闪烁,夜风中透着山花的芬芳,李俶和苏心钰坐在山坡上,坐在山间野花的包围中。
“想不想试试这个?”
李俶把勤务兵往返四十里地,从附近镇子买来的一壶陈年花雕递了过去。“这个东西喝了,人就会忘记烦恼。”
苏心钰不会饮酒,但她接了过去,打开壶盖,大大地喝了一口。
刹时间,全身由里到外暖洋洋的,她抬眸望向夜幕笼罩的群山,“殿下,我自小在擎云山修道,那里云峰叠嶂,山高谷深,师父说我特别调皮,怕我在山里失足摔死,便传授给我轻身功夫。”
“殿下?你如何得知我的身份?”
“军营里每个人都知道,自然会有人告诉我。”苏心钰愕然道:“你以为这是秘密?”
“唔——我不希望别人知道我的身份,我希望兄弟们爱我敬我,是因为我值得他们爱我敬我。”
苏心钰笑了,李俶凝视着她,微笑道:“苏儿,你笑起来很美,应该多笑笑。”
苏心钰幽幽一叹,“殿下,你有妻子儿女,有幸福的生活,你是大唐未来的皇帝,你的命是大唐百姓的,而我只是一个戴罪之身,死不足惜,为了社稷百姓,以后你不要再顾及我,不然,我会愧疚一辈子的。”
这是一个多么纯洁善良的姑娘,宁愿自己吃苦受罪,却不愿牵累别人半分。
李俶抬手温柔地抚过她流云般的秀发,微笑道:“社稷?皇爷爷有一百多个孙子,个个人中龙凤,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而世间却只有一个你!”
说这话的时候,他那双漆黑的眸子特别亮,可他的话还未完全说出来,唇已经被苏心钰伸手掩住,那手冰凉却柔软,带着鲜花的芬芳。
“不,我不许你再说这种傻话,你要好好活着,因为你一定能成为世界上最好的皇帝,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
李俶抬手抓住她的手,放在掌心温暖着,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手心,调笑道:“不许我喝酒,不许我说话,从见到你的那天起,你就开始管着我,真是个管家婆!”
苏心钰脸一红,娇嗔道:“谁要做你的管家婆!你府中妻妾成群,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我才不要管你!”
李俶垂下头去,定定地望着苏心钰,那娇羞微嗔的模样令他愈加动心,他拉起那芊芊柔柔的手,放到自己的唇上,那手冰凉,那唇温热,可就在刹那间,那纤柔的小手比唇还要烫。
李俶笑了,故意逗她道:“她们个个都顺从我,没人敢管我。”
在苏心钰看来,妻子约束丈夫天经地义,而李俶又是那么的儒雅亲切,没有半点架子,何来不敢管?
她忍不住问道:“为何不敢管你?是不是因为你凶巴巴的,经常耍威风?”
李俶道:“因为天底下,只有你敢管我,而我也只欢喜你管我。”
苏心钰脸愈加红了,想要将手挣脱开来,却被他抓得愈加紧,于是转身背对着他,噘着嘴道:“让你的王妃去管你,我才懒得管你。”
李俶却又笑道:“你若不管我,我就把酒当水喝,一天到晚不停地喝,把自己灌成个酒坛子,喝到你来管我为止。”
说着,抓起酒壶,仰面豪饮,听那咕噜噜的响声,一壶酒眨眼就灌入腹中,滴酒不剩。
天下居然会有这么赖皮的家伙!
苏心钰转过身来,呆怔住,只见李俶放下酒壶,用衣袖抹了抹唇,那双眸子里面含着笑,异常认真的笑。
苏心钰丝毫未觉,自己已经沉入那片深泉。
那里温暖而美好,她曾经筑起的墙轰然倒塌,泉水漫进她的城,注满她的心,她从未体验过那种被需要的充实感。
一直,她认为自己是多余的,被人厌弃的,她的生命,如同鸡肋般,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李俶抬手扶住她的双肩,定定地望着她,柔声道:“苏儿,你答应我,一定要好好活着,因为,只有你好好活着,我才会好好活着,世间才会有最好的皇帝,天下百姓才能安居乐业。”
苏心钰凝视着他,那双大大的眸子闪亮,脸颊上再次挂着泪水,月光下,如同钻石般晶莹,然而,她却在笑,并且点了点头。
“其实,”苏心钰柔声说道:“方才从崖下坠落之际,悬浮在生死之间,那一刻,我发现——我喜欢呼吸带着花香的空气,我喜欢清晨的薄雾,我喜欢活着,我应该坦然接受一切,无论是鲜花还是厄运,这就是生活。”
李俶笑了,将她拥在怀中,而苏心钰则异常享受地将脸靠在他的胸膛上,柔声道:“殿下,母亲因我而死,父亲厌弃我,十五年了,我从未伤害过任何人,可是,命运为什么要如此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