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重新回来的朋友
夜半三更,村子里静悄悄的,月光的笼罩下,山仿若是山又不是山,房仿若是房又不是房,一切都显得如此静谧和诡异。
沈家主屋靠西面不到十米的距离有着单独的一间屋子,里面不时传来一阵一阵咯噔咯噔的声音,夜凉过半,沈艳芬和沈守财姐弟俩还在作坊里忙碌着。说是作坊,其实就是腾了半间猪棚。虽说是冬天,可猪棚里的味道着实刺鼻,还好两人从小就闻惯了倒也不碍事。
沈守财在桌上将边角料量好尺寸,一片片裁好,再用缝纫机将它们缝制成一个枕套,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眼下没有人手,倒也是赶鸭子上架,将他给逼了出来。没多久,沈守财做的枕套已经垒起了一摞,可沈艳芬这边依旧边绣边摆弄着沈守财从上海带来的样品,眉头紧锁的样子似乎有些不得要领。
“姐,怎么样?”
沈艳芬长长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总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沈守财放下手里的活,走到姐姐身边,沈艳芬将自己绣的图案和样品的图案放在弟弟面前。
“你看。”
沈守财瞪大着眼睛仔细地看了看:“有什么不一样吗?”
“你看啊,它这花绣得立体、有层次感,可我这花就总觉得差了点火候,看着死板……”沈艳芬边说边看着自己绣的图案若有所思,嘴里轻声嘟囔着,“要是有个人能手把手地教教就好了。”
“好了好了,这都两点半了,你别琢磨了,赶紧去睡吧。”
沈守财把姐姐从位子上拉了起来,硬生生将她往屋外赶,沈艳芬也没办法只得回主屋去睡觉。
“那你也早点睡。”
“知道了。”
沈艳芬一走,沈守财走到姐姐的座位上,将姐姐的绣品和样品仔细对比,确实,虽说沈艳芬女红厉害,平日里绣朵花缝只鸟没什么问题,可这是一幅完整的组合图案,一个门道有一个门道的学问,她毕竟不是正儿八经的绣娘。
“要是有个人能手把手地教教就好了。”
沈艳芬的话回荡在沈守财的脑海里,他默默地说着:“是啊,要是真有个人能教教就好了。”
梦想不一定能如期实现,但天亮总是会准时到来。
沈守财昨晚又是忙活到了早上四五点才睡,这会儿正趴在桌上打着呼噜睡得正香。忽然,那木门被咯吱一声轻轻推开,一个小孩蹑手蹑脚地朝屋子里走了几步,门外几个孩子轻声嚷嚷着,那孩子也不管不顾,更加大胆地往沈守财走去,他捂住自己鼻子,忍着笑将手里拿着的一根竹棍慢慢放到了沈守财的鼻子底下,那竹棍的一头分明沾着什么黑色的东西。
就快要碰到沈守财嘴巴的时候,沈守财忽然睁开了眼睛,那孩子明显被吓了一跳。
“什么东西!”
沈守财一甩手,那竹棍连同黑色的东西落在了新做好的枕套上。
“沈疯子醒了!沈疯子醒了!”
孩子直嚷嚷着赶紧逃,沈守财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那个最大胆的孩子:“小毛孩,你跑这来干什么坏事了!那棍子上的是什么东西?!”
“我奶说你沈疯子只会给家里添乱子,是个臭虫,我就想看看你是不是和臭虫一样吃……”
沈守财刹那间明白了那落在枕套上的是什么东西,他也顾不上和孩子多费口舌,赶紧拿起枕套闻了闻,果然是那东西。报废了两个辛苦做好的枕套,沈守财别提有多心疼。
“好你个小兔崽子,居然欺负到我沈守财头上了!”
沈守财拿起角落里的扫帚就往外冲,可那几个孩子早已和一阵风一样跑远了,依稀传来他们新编的童谣:“臭虫似的沈疯子,痴心妄想拍板子,做个老板甩脸子,可惜还是没票子!”
被家里人数落也就罢了,这会儿连几个小毛孩都上门来欺负,搞得沈守财一肚子的气。
“我沈守财再窝囊,也轮不到你们几个小兔崽子来笑话我!”
刚说完,就看到沈根山扛着锄头一步一步往家的方向走来。
这些天沈守财和沈艳芬天天躲在屋子里忙着研究样品的事,父子两人始终没什么碰面的机会,这会儿见着了还是一如既往的相顾无言。
父子对视,沈根山马上避开了沈守财的眼神,正要进门还是停住了脚步,回头望向一边的沈守财:“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不胡闹?!”
“我没胡闹。”
父亲一听更觉得儿子无理,情绪也不由得开始激动起来:“你还没胡闹?你知不知道现在村里人人都在看我们家的笑话?!你能不能让我和你妈安生地过上几天舒坦的日子?!”
“爸,我就是想让你们过上好日子才想做老板的!”
沈根山听了,沉默了一会儿,无奈地进了门,远远地还是传来一句话:
“你可真是让我们老沈家丢尽了脸。”
沈守财只觉得心中烦闷又憋屈,觉是睡不着了,只好去外面走走。
“我就不懂了,我做生意赚钱又不是什么偷鸡摸狗的坏事,怎么你们人人都只知道挖苦我呢?你们越是这样,我沈守财越是要让你们所有人都看看我真正做老板的样子!”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不远处有个人急急忙忙地掉头就走,好像刻意躲着自己的样子。不用看到那人的脸沈守财都知道,这人是赵家宝。
赵家宝一步一踉跄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一只手扶着鼻梁上少了一条腿的眼镜,刚才为了不和沈守财照面,他一心急,踩上了石子,不小心扭到了脚,摔断了眼镜。
孝信村本就不大,家家户户都是熟识的关系,再加上沈守财和赵家宝都是同一年生的,自然而然就成了玩在一起的朋友。不过,两人的性格完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风马牛不相及,沈守财天不怕地不怕,赵家宝则是谨慎又胆小,经常被同校的小霸王张三胖子欺负,虽说还长了沈守财几个月,可凡事都是沈守财冲在前头,赵家宝倒成了被保护的弟弟了。
“家宝,有我在,你不用怕的。”
这是沈守财对他说过最多的话,只要沈守财在,他便觉得多了一份安心,可如今,见着了两年未见的好友,他却选择了逃避。
赵家宝心不在焉地走在路上,而在一旁的草丛里,正有一把弹弓对着他。
“哎哟!”
石子打在了赵家宝的身上,他疼得一下子蹲在了地上。
“哈哈哈哈……”
赵家宝只听得身旁传来一阵哄笑,只见张三胖子一伙人从身旁的草丛堆里走了出来,他们的手里正拿着弹弓。
张三胖子的爸爸是生产队的队长,村里人想着生产队队长大小也是个官,自然都是毕恭毕敬,而这张三胖子便仗着有这样一个有权势的爹平日里就作威作福,经常欺负同学,尤其是胆小懦弱的赵家宝。以前沈守财在的时候,张三胖子还收敛些,可沈守财离开孝信村之后,张三胖子就又开始欺负起赵家宝来了。
“你们看他那副孬样。”
张三胖子走到赵家宝面前蹲下,因为胖,他重心不稳竟摔在了地上,正巧一屁股坐在了水里。
“哈哈……”
周遭的人都开始哄笑起来,赵家宝也忍不住扑哧一笑。
“他娘的,笑什么笑!快扶我起来!”
好不容易将张三胖子拉了起来,他一把掐住了赵家宝的下巴:“好你个赵家宝,你刚才是不是笑了?!”
“没,没。”
赵家宝说话的声音有些哆嗦,他自然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看好久没有收拾你,你皮痒了是不是?”说着,张三胖子就恶狠狠地在赵家宝脸上拍了拍:
“兄弟们!”
“是!”
“给我把人抬到破庙去,今天本大爷要好好教教这小子怎么做人!”
张三胖子一声令下,几个人就把赵家宝架了起来,刚要迈步,却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给我放下!”
来的人正是沈守财。
“哟,我说是哪个好管闲事的,原来是我们的——沈老板!”张三胖子故意将最后三个字重重地读了出来。
“怎么,张三胖子,两年不见,你怕不是还尿裤子呢。”
张三胖子自然知道沈守财提的正是13岁那年半夜去破庙放“馒头”的事,他当时以为见了鬼吓得当场尿了裤子,回去发了三天三夜的烧,这事后来也是在村子里传了很长的时间,让张家在人前真真失了好久的面子。
张三胖子一听沈守财哪壶不开提哪壶,恼羞成怒:“现在村子里谁不知道你沈守财是大老板?是那种白日做梦的大老板!还有脸出来,都不怕被人笑话!”
“我要是怕也不会回来,他们说他们的,我又没缺斤少两,再说我干的是正事,哪能和你三胖子比,快20岁的人了,整天也就知道拿个弹弓欺负人。”
“你!好你个沈疯子,”说话间,张三胖子脸上的横肉开始抖动起来,“我们兄弟几个今天就好好伺候伺候沈老板,我看你以后还敢这么猖狂!”
几人将赵家宝甩在了一边,沈守财倒也不慌不忙,煞有介事地摆出了架势。
“我在上海正好拜了师父学了点功夫,你们,”沈守财看了看眼前的几个人,“要不就一起上吧,反正这两天也正好没人和我练手。”
沈守财徒手宰狼的事张三胖子也略有耳闻,现在一看沈守财这模样仿若是得了武功,只怕又要当面吃亏,于是只得骂骂咧咧地说道:“你这个沈疯子,我今天就不和你一般计较!下回我保证让你好看!我们走!”
几个人逃也似的没了影,只剩下沈守财和赵家宝两人。一时间,两人竟相顾无言。
“家宝。”
“守财。”
赵家的屋子,冷清又昏暗。
进屋的角落里正放着一口缸,里面用塑料纸盖着一些腌渍的芥菜。桌上放着半碗芥菜和一碗粥,除此以外看到最多的就是书了。
“屋子里乱得很。”
赵家宝有些不好意思地将饭菜收拾进了灶房,拿了块抹布在桌上擦了擦转身又忙什么去了。
沈守财冷不丁地瞥见了正对门墙上挂着的照片,原先只有赵家宝父母的照片,现在却多了赵家奶奶的照片。
“喝水。”
赵家宝把水端到沈守财面前,在另一边坐下。
沈守财望着昔日的好友,他原本就瘦,两年不见好像整个人只剩下一层皮,眼眶凹陷,根本没有一点精气神。
“奶奶什么时候走的?”
“你离开村子半年不到,在山上砍柴摔了一跤,人就没了。”
赵家宝说话越来越轻,他低着头,看不到脸上的表情,可沈守财知道他在流眼泪。
话说起来,赵家宝大概是这村子里最命苦的人。母亲生他的时候难产大出血死了,父亲因而酗酒在一天夜里也摔死了,从此以后,他便跟着奶奶生活,祖孙俩相依为命。正因为如此,村子里便有人说赵家宝是灾星转世,他的父母都是被他克死的。有些迷信的村民都不愿意经过赵家门前,生怕沾染了晦气。父母们更是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和赵家宝做伴,都避得远远的。而赵家老太太的突然离世,似乎让这样的谣言更加得到了印证。
陆小丽这般迷信,自然是不同意唯一的孙子与赵家宝来往的,而王英花也受了婆婆的怂恿,总是有意无意地提醒着沈守财离赵家小儿远一些,可他只觉得是无中生有的事情并不理睬,所以沈家人也只能任由着他们在眼皮底下玩到一起去了。
沈守财端起水杯喝了一口,赵家宝正坐在一边用胶布将眼镜腿缠起来。
一时间,这屋子里很是安静,不像是两个久违的朋友,倒像是两个陌生人一般。
赵家宝将缠好的破眼镜戴在了鼻梁上,终于先开了口:“门口那包子……是你放的?”
“嗯。”
回来的那天晚上,和大姐沈艳芬散步聊天后,沈守财就来了赵家宝的家,可是他在门口站了许久都没敢敲门,只是将包好的包子放在了赵家门口,走到半路想着怕被狗吃了又折返回去敲了敲门,听到屋里的声响却飞也似的逃开了。
“很好吃。”
“那可是城隍庙的包子,当然好吃,只可惜利民不在,我这包子还留了一个给他的。”
“快过年了,也应该快回来了。”
沈守财嘴里的“利民”是同他们一起长大的另一个发小,名叫高利民,参加了第一届高考并且顺利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可以说是孝信村里唯一的大学生。
沉默,又是沉默。只听得冷风在耳旁呼呼作响,似乎拥挤着想进入屋子一般。
“守财,”赵家宝愧疚地望向沈守财,“对不起。”
沈守财愣愣地看着赵家宝,往事历历在目。1976年的年尾,也就是沈守财15岁的时候,那会儿沈家终于因为贫困而不得不让两个孩子辍学,家里重男轻女,从而爆发了沈艳芬和家里不可调和的矛盾,没多久她便被家里许了亲事嫁给了五家村的傻子。沈守财眼见着沈家为了他的将来而断送了姐姐一生的幸福,虽说只有15岁,可作为一个有尊严和有责任感的男人也没有办法让他这么做。于是他不顾沈根山的反对毅然而然辍了学并且决定去上海打工赚钱,因为高利民一心求学并不愿意辍学打工,所以只有赵家宝半推半就地勉强同意和沈守财一起离开。然而,在离开的那个晚上,赵家宝害怕了。原先,他被沈守财的豪情壮志所点燃,如今冷静下来,他却只剩下迷茫和恐惧。赵家宝没去两人约定好碰头的父子树下,沈守财见等了半天都没人来于是便找到了赵家,然而,赵家宝却将大门紧锁假装屋里没人,沈守财见不着人又没得到拒绝的答案只好一个人悻悻离开。沈守财离开以后赵家宝确实想给他写信讲明原因,可是当拿起纸笔的时候他却又放下了,紧接着奶奶又突然离世,他便真觉得自己是个不祥之人,也就断了和他人联系的念头。
“我那会儿年纪小不懂事,你可别怪我。”
沈守财当然明白赵家宝不愿意离开孝信村的原因,他本就胆小懦弱,又不擅长和人交际,加上赵家只剩下了年事已高的奶奶,祖孙情深,他又怎能扔下奶奶自己去闯荡。
“我从没怪过你,想想当时你答应我和我一起去上海的时候也是被我赶鸭子上架。”
“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我听说你要做老板,这次回来还走吗?”
“走,当然走,你也知道这孝信村我可待不住。”
赵家宝一听,眼神就黯淡了下来,沈守财、高利民的相继离开,以及奶奶的突然离世让他在村子里连一个亲近的人都没有,有时候一天也说不上十句话,只有这满屋子的空气陪着他发呆。
“家宝,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干?等到时候绣花枕套全出货了,我们一起去上海卖货怎么样?”
“我?我行吗?我怕……”
“有我在,你怕什么?”
眼前的这个朋友依旧和从前一样,正直乐观、斗志昂扬,当然还带了点 “疯”。
赵家宝忍不住笑了起来。
沈守财只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我笑你还是和从前一样,是个‘沈疯子’。”
沈守财一听也笑了:“可不是吗,这疯疯癫癫的毛病估计这辈子都改不了了,怎么样,行不行给句准话啊。”
赵家宝望着沈守财,那种感觉,忽然就像回到了小时候。
“守财,你慢点,等等我。”
“来,你试试。”
“不,我怕。”
“有我在,你怕什么?”
“怎么样?怎么样?”沈守财的话又将赵家宝的思绪给拉了回来。
“反正现在我也就孤家寡人一个,没什么好怕的,我和你一起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