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送行人
  • 王手
  • 3396字
  • 2022-08-25 16:07:51

新馆

那段时间,大家最关心的就是新馆的落实,都说“动起来了动起来了”,但很快又莫名其妙地停住了。我们没有想那么多,我们关心的是工作的环境,巴不得马上搬。市里的领导考虑的都是大局,是面上的工作,是部署的推进。立项、选址、规划都没有问题,各方的协调会也开过好多次了,新馆建设被列入了年度十大民生工程。但到了农村,到了农民那里,就不跟你这么说了,他们不吃这一套,他们有自己的切身利益和眼前的要求。据说,安平山一带,新馆选址的那片地方,天天人山人海,有事没事的农民,都被游说出来在那里静坐,吃饭睡觉也行,打扑克搓麻将也行,只要是在现场以壮声威的,都算出人出力。据说,公安等执法人员也只能守在那里,以观动静。

那些天,老馆的一些本地工友都跑到那里去看,一是关心自己单位工程的进展,二是看热闹兼带赶集。这话怎么讲?工友们回来以后,一个个并不乐观,说情况远比传说的要严重。

那些天,村里的农民都在准备,准备自己的农副产品和工具,番薯、大米、蔬菜和米烧,菜刀、锄头、箩筐和板凳,还有人准备了现做现卖的大饼、油条、烤玉米和茶叶蛋,反正都是自己家里的东西。这地方有个二月二集市,据说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每年春节过后一个月开始,要持续一周,各家各户把自己家里的东西拿出来,摆在村头巷尾山脚河滩展卖,吸引周边的人们过来观光。现在村里不考虑时间节点了,他们要的是全天候。他们肯定有幕后策划有统筹协调,是有组织有纪律的,只不过执法人员不知道。我们可以想象,农民是怎样紧张、忙碌地采购和生产。我们可以想象,他们群情激愤,挨家挨户奔走相告,请亲戚请朋友帮忙。这类事,人气高是保障,人气高还说明这事的正确性和重要性。往年的二月二,农民们都要在家里摆酒招待那些前来赶集的亲戚朋友,谁的酒摆得最多,持续的时间最长,就说明谁家人脉广情义重。现在更是不能例外,不能简单了,许多农民家里早已是人头攒动,流水酒席也已经吃开了。现在,一切准备就绪,只等一声令下,全村的农民都将携带着自己的东西,摆摊的物件,展卖的商品,奔赴一个目的地——殡仪馆的选址工地。事情就是在一夜之间完成的,开始是门口,后来是周边,再后来干脆是工地里面,里三层外三层,扎堆摆摊,一下子把整个工地团团围住,把它变成了一个农贸市场,加上那些赶集的人,那真的叫人山人海。那时候,工地已经开始施工,有些地方在打桩,有些地方在培土方,这样一来,马上瘫痪了。那些大小车辆就更不用说了,那些运石料的、运泥沙的、运木头的、运水泥的,进来的出不去,没进来的都堵在了外面,外面的这条路也被堵死了。那些值班的、施工的、监理的,包括执法人员,起先还在疑惑不解,还在四处张望,一会儿,他们就回过神来了,知道大事不好,但已经迟了,只能临时改变任务,改监督为维持秩序了。农民以这种出人意料的形式阻止了施工的进程。

建殡仪馆的事情只能暂时搁置下来,双方也不能这样对峙下去,还是要苦口婆心,做好思想工作,寻求解决的办法。事,肯定是好事,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是百年大计的好事,但好事就会多磨,好事也不一定都有好的开始,因为它牵涉的方面太多了,包括伦理、观念、环境卫生、农民的利益和今后的出路等等。任何领导都会说,我们再耐心一点,再想想办法。

事情的转机也是富有戏剧性的。那些来村里采访的“记者”,鼓动农民闹事的“记者”,其实早就被公安瞄上了。有细心的工作人员发现,这些“记者”的倾向不对,动机不对,不是在客观公正地采访调查,而是有明显的煽动情绪和挑起事端的企图,而且做事都是鬼鬼祟祟的,尤其对占领工地的“集市事件”,不是痛心疾首,而是幸灾乐祸,许多点子和步骤也好像不是农民们想出来的,很容易让人想到外部势力的介入。接着,侦查发现,事情倒没有那么深的背景,只不过是一群昏了头的假记者,想利用农民的狭隘心理,为自己谋点暴利而已。这是一个非常好的突破口,公安人员马上行动,以蓄意挑起事端扰乱社会秩序为由,迅速将几个假记者抓捕了。

农民当然也是受害者,农民哪里有那么好的辨别力和判断力,特别是当一己私利蒙蔽了自己的眼睛,更是东南西北也分不清了。他们损失了钱,也损失了物,关键是他们做错了事,做了不稳妥和不体面的事。什么事是不可以坐下来解决的呢?政府马上组织了工作组进驻村里,由领导带队,挨家挨户走访,了解民情,倾听诉求,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农民们渐渐改变了想法。

接下来,新馆的建设也迅速推进实施,工地上到处开花结果,一天一个样。当然,给农民兄弟的实惠也是不会少的,拆迁补偿、作物赔付、安排就业、联建开发住房、铁路设置小站、高速公路开出口、功能性地改变村里的经济面貌等等。具体到农民个人,实惠也是明显的,停车场归农民经营,直接获利;细水长流的好处还有,凡村里农民的丧葬事宜,由馆里提供服务,一律免费……

搬到安平山以后的新馆,环境自然是好多了,比起老馆来,无论规模和气派,那都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从前程路下来,一路往西,过了最后一个红绿灯路口,便是西曲大道,老远就会看见安平山山脉和前面依山而建的新馆。再走啊走,跨过一处铁路道口,那就是闭着眼、闻着味、听着声都可以摸到馆里去。新馆门口的牌坊又高又大,非常引人注目。迎面的对联是这样写的:

八千里路 归去来兮 一壑红雨晨曦淡

廿四番风 轮回转矣 满目青山夕照明

背面也有一副对联,写得简单点:

地有其灵 片石长春 宇宙万缘随物化

天无不老 空山唳鹤 死生一往见情深

前一副对联淡然却充满希望,后一副对联明理又不失人情。

现在这个新馆,说得通俗一点,就像文化宫,我们置身在里面,一边工作,一边也在受教育。此话怎讲?你不要匆匆而过,你只要稍稍地停一停,就会发现这里到处布置了书法和美术作品。过道上都是画框,里面的书法作品写着“守孝不知红日落,思亲遥望白云飞。美德常与天地存,英灵永垂宇宙间”,又如“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来时无一物,去时化尘埃”,等等。还有《旧二十四孝图谱》和《新二十四孝图谱》,是工笔画。《旧二十四孝图谱》大家基本都知道,就不说了。《新二十四孝图谱》尽管有点生造,但意义还是不错的,画的是陪老人旅游,为老人买保险,支持老人学书画,鼓励老人接受新事物,引导老人走出家门广交朋友,为老人配置电脑并教会他们享受科技福利,还有帮老人装假牙、植耳蜗,尤其是别忘了对老人的承诺。《承诺》这幅图画得还蛮有意思,是一个老人站在养老院门口,双手拽着裤子,表情苦涩,目视远方,脑海里想着他的儿子和一条皮带。这个故事我曾经在别的地方听过,说的是儿子去养老院探望老人,发现老人的裤带断了,就说,你等着,我回去马上买一条皮带给你。儿子一走就把这件事忘了,而老人却焦急又失望地等着……

现在的新馆,负荷量是每天三十具尸体左右,有七只火化炉,编了顺序是一号到八号,中间没有四号。每天和“死”打交道,这个“四”就不说了,省去了。按照平均一小时服务一具尸体的时间算,上午的时光,每一个工种的工作人员,都要忙碌四五个小时。新馆的服务范围是西州的主城区,加上附近的三区一县。最远的区(县)的居民开车走高速公路过来要两个小时,来回一趟就半天过去了。这些区(县)很聪明,把自己的环境保护好,就是不搞火化,顶多告别一下,尸体就往安平山送。有时候尸体多,还得我们去接,他们没有那么多的专业车。这不是他们的错,是国家有规定,不是特殊的机构,是不能配备这种车的;民间就更加不行了,你就是想用自己的车,说自己无所谓,说我家的尸体我来送,也不行。你见过路上别的车拉过尸体吗?没有。如果有就乱了,那感觉是很差的,要是凑巧出了个车祸,翻了车,横空里飞出一具非常难看的尸体,那是什么情形,那是何等耸人听闻!

这就是我们新馆的景象。假如你是一只鹰,盘旋在我们新馆的上空,大清早,你会看到安平山一带还是一片静谧,远处的村庄还在沉睡,河水在悄无声息地流淌,树木和作物正享受着清晨的甘露,走夜的狗也刚刚累了,但殡仪馆已经灯火通明了。这个时候,接收尸体的车已经风尘仆仆地开回来了,食堂的师傅已经开始生火做饭,保安们已经在维持秩序,馆长和副馆长们都已经到位了,我们化妆的在准备最后的补妆,接待大厅的工作人员穿戴整齐地迎客,告别厅的司仪在酝酿情绪,仪仗队早早地整装待命,火化间的师傅已检查完炉子,清洁工是一刻也不能停的……人群像蚂蚁一样拥来拥去,这些人也是各式各样的,有的是家属,有的是亲朋好友,穿黑衣的、披麻戴孝的,紧张的、散淡的、悲恸的、无所谓的。一切,就像是打仗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