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山死了。
这件事情发生在河山父亲去世后的两个月。关于他的死,村落里议论纷纷,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身强力壮的,平时除了少言少语外,看不出一点的不寻常,怎么突然离世了呢?村长也只是对外说,河山的妻子在一天早晨醒来,看到河山已经死了,在这之前也没有发现有什么身体的异样。对于这种不同寻常的事,人们总是要讨论一下的,一来表达自己对于死者的唏嘘,二来满足自己对于解谜的欲望,又说不定还能不经意间发现了天大的秘密,虽然这秘密实难证实。大多数时候,在议论过后,人们会逐渐消退了新鲜感,失去了解开谜底的耐心,最后以一个大家公认的理由来草草结束,对于河山死去的事情,人们会说“人呢,还是要珍惜当下”,抑或是“人呢,要且活着且享乐,指不定哪天就莫名其妙地与世长辞了,一切全凭天意,全在命数”。
可月松不会这么想。这天晚饭过后,他收拾完碗筷,从厨房里走出来,站在门口,抬头望了望天,满天的星子伴着月亮,随着天气入凉后的夜风晃动着,闪烁着。他轻叹了一口气,又在原地呆了一小会儿,便来到娘的房前,敲了敲门。
“还没睡下吧,娘?”
“没~你进来啊,月松。”丝青这会儿在整理衣物,听到月松在敲门,便转身回应道。
月松把门推开,走到娘身边,然后四下望了望,从门后把一把椅子搬到床边:“娘,我想和你说会儿话。”
丝青看着他的样子笑了笑:“那还不来帮忙把衣服叠完?”她指了指堆在床上的衣物。
月松愣了一下,便走近床边陪同娘一起叠衣服。
丝青先开了口:“月松啊,你知道乔洛的孩子要出生了吧?”乔洛是河山妻子的名字。
“啊?”月松很吃惊,娘好像早就知道了他的来意。但是他更吃惊的是乔洛要生了的事情,“我不知道,但是您这样讲了后,算下来是这样的。”
“好了,收拾完了,坐下吧。”丝青把叠好的衣物抱到一旁,自己坐到了床边,也示意月松坐到他自己搬来的椅子上。
“娘,河山的事情我心里不踏实。”
“嗯,你讲吧,娘听着呢!”
“虽然人死是常事,但是您知道的,娘,河山的父亲那条项链是被我捡到了。”
“嗯,你还把它上交了。”
“所以我想,河山的死应该是跟这些有关的。”
“先等一下,月松。你要不要告诉娘,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上交?”
“嗯,并且是匿名。”
“因为那不是我的东西。我也不想私藏。我交了还能让余量宽裕一些。”
“你有这样的善意,娘很开心。只是你觉得那是谁的东西呢?”
“河山的父亲的吧。”
“吧?”
“嗯。娘您是想说,我该把项链给河山吗?”
“没有,我只是好奇你为什么好像不怎么确定的样子。”
“我确定,只是我不想承认。”
“嗯?”
“因为我总是觉得是河山做错了什么事情,才逼死了他父亲。”
“好吧。”
“您不要生气,娘,我知道那天你讲的那些道理,我只是还理不顺这些事。”
“怎么会生气呢,月松?”月松的那句话,让丝青有些触动。她大概是能够理解孩子的这些情绪的,或许岩风的死不可避免地在月松的心里留下了一处斑驳,他并不缺少理智的判断,只是这孩子相较于理智,更不愿意看到一段父子间的争执。他此生都未有见到父亲,那种父子间的相处是他再不能拥有的珍贵,或许在他看来,争执更像是一种极大的情感浪费,他从内心里感到排斥。
“我也不知道,感觉您好像有一些。”月松并没有发现丝青在想事情,只是凭自己的感觉来回应娘的问题。
“傻孩子。”
“可能就是这样,我才不想把项链还给河山。”
“那匿名恐怕是因为这样或许可以让问题更简单一些吗?”
“嗯,我也有些害怕。”
“害怕吗?”
“是的,娘。如果被人知道,一定会问我项链的来源。您那天讲的那些话,让我不想冤枉一个无辜的人,我也不想把我看到的片面讲出去,以免造成更大的误解。”
“你能这样想,是很好的,月松。只是娘会心疼你,你看你隔了这么久才跟我说这些。虽然我能猜得到你的心思,但毕竟你长大了,会开始有很多自己的想法是我猜不到的,我也会担心你像这样想太多的话,会不会并不适合你这样的年纪。”
“我明白您的意思,娘。”月松显得有些沉默。他有些记不起今天的来意。
“现今,事情像你讲的,河山的死应该是跟这些有关的。”
“您也是这么想的吗,娘?”
“本来我没有想这么多,只是觉得乔洛可怜,但是听你讲了这些后,我反而倾向你的判断。现在大家好像普遍对于生死看的很淡,或者说是习以为常。久了,会变得麻木吧。”
“我想弄明白这件事情,娘。”
“你有什么打算吗?”
“没有。也正是这样,我才觉得烦闷,想到找您聊一聊。”
月松说完,俩人都没有再讲话。彼此都是在想一些事情。
“要不,我去探望乔洛的时候带上你,我们去问清楚吧,月松?”丝青在俩人沉默了一阵儿后开了口。
“直接问吗?”
“对,现在人已经去世了。这件事我看你不弄清楚,心结就会一直在。”丝青继续说道,“乔洛是个很好的孩子。”
“好。”
“先不要想那么多了,去睡吧,月松。不管后面我们得知的事情是怎样的,也总比不清不楚要好。”
“嗯,你也好好休息,娘。”
“去吧,去吧!”
月松回到屋里便睡下了,他仍然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是天气凉了,他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隐约记得晚上的风是一天比一天大了。
在几天后的一个傍晚,丝青同月松很早就吃完了晚饭,他们去到了河山家里,家里除了乔洛还有一个小姑娘,小姑娘是乔洛哥哥的闺女,由于河山死后,乔洛不想搬回娘家,家里人便只好由着她,把小姑娘安排过来,照看这个即将生产的女子。
丝青到的时候,乔洛他们刚刚吃完,正在收拾碗碟,看到来客后,小姑娘督促姑姑停下来去招呼客人,自己跑前跑后地忙着。乔洛招呼着丝青和月松坐下,几个人在堂屋聊了起来。
月松在丝青的引导下,把那天晚上他看到的一切和盘托出,乔洛的表情从吃惊到平静再到难过,末了竟哭了出来,一时连丝青都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只是靠近她揽着,递过帕子。小姑娘忙完回来看到姑姑这个样子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扶着门框发楞。乔洛抬起头把丝青轻轻地推开,让她不必担心,便起身走到卧室,小姑娘连忙跟过去,随着姑姑进到了卧室,留下丝青和月松母子俩呆在客厅面面相觑,俩人像犯了错一样,不知该做些什么,他们或许不约而同地以为今天的到访是一个错误,对一个待产的女子来说,两位亲人逝去的打击,不是一个简简单单三两句话就能轻轻带过的事情。在月松平静地讲出一切的时候,难免在乔洛的心里那本已消退的哀痛又翻滚了起来。
乔洛走到卧室,看到小姑娘也已随她进来,自己弯腰实在不便,便指挥着这个侄女从她床尾柜子上翻出来一封信,乔洛拿到这封信,挪着步子回到了客厅,她来不及多去讲一些客套的话,径直走到月松面前,把信递给面前这位脸上写满紧张的少年:“这是河山留下的信,你们看看吧。”
丝青上前搀扶乔洛坐回到椅子上,自己也回身把月松按下,挪过椅子坐在月松的旁边。信没有信封,粗硬的叶片纸上看得出有被打湿的痕迹,月松把信摊开,看到了这样的内容:
乔洛啊,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想必已经离去了,你也不必原谅我的突然,我只是希望写下的这些,能让我的离开不给你留有太多的疑惑。我们之间有许多不同,你阳光明媚,给了我生活里数不尽的快乐和憧憬,我呢,暗淡无光,总是喜欢沉溺在一些不可理喻的情绪里,让你都感到郁闷非常。到最后,你的阳光让我深深地爱着,成了生命里不可或缺的部分,而我的暗淡也终将把我压垮,剥去了我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父亲在世的时候,你我都听到了一些流言,说父亲是贪生怕死之辈,同龄的叔伯早已慷慨赴死多年,唯独他“苟活于世”,我和你都没有因此觉得父亲真是这样的人,可是从表现上,我们有了分歧,你从不在意这些流言,我在意。我会感到压力,我们的孩子越来越大了,马上就要降临在这个世界上,父亲也为此事开心,我则陷入到了一道死命题里:自己的孩子要出生,自己的父亲没按照约定俗成的时间赴死,自己的孩子还要去村长那里拿一条别人赴死了的父亲的项链?这个问题,我找不到答案,我也做不到像你们那样不去想这些,或者你们想了,但不会像我这样陷进来。你总是可以找到一个积极的态度去面对我们生活里遇到的事情,我相对而言就显得过于愚笨,我已经被这个事情折磨了许久,以至于那天晚上,我本着想了解父亲的所思所想,以期给自己一些宽慰,才问出了那个大逆不道的问题,这也酿成了悲剧的发生。
父亲看起来不像我这般心事重重,但好像也被这些弄得一团糟,他生气极了,我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的时候,也为时已晚,父亲就这样离去了,我则成了一个“弑父”的罪人。
甚至在这一切发生后,我也没有勇气去坦白。后面的事情上,我觉得我们都错了,乔洛。我们不该把晚上发生的事情隐瞒起来,至少我们不该连村长都没有给他说实情。我后面自己又去窗外寻了很多次,项链是寻不见了,好像从那之后,我活着的勇气也被父亲那一掷抛出了窗外,消失不见了。
再后来,那条匿名项链出现了,我隐约觉得这其中有着关联,只是我再难有心力弄明白这一切,看着你每天变大的肚子,我百感交集,一边期待着早日能看到我们的孩子,一边又害怕面对仍然困扰着我,令我纠结的问题。父亲不仅没有让我的问题得到答案,相反,他的离去加重了我的自责,这自责是愧为人子,愧为丈夫,愧为人父的自责。死亡的念头在我的脑海里循环往复,一遍遍地召唤着我,我俨然成了一个懦弱的人。我害怕死亡的痛楚,我自然是害怕的,可我更怕面对,我自己成了自己活着的阻碍。
乔洛啊,真的对不起,是我不够爱你。我没能追随着你的灿若朝阳,一直躲在自己给自己编织的影子里,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问题。对不起虽显得幼稚无力,可除此以外,我不知道还能讲些什么来表达自己的歉意。在我死后,把这段时间的事情都同村长讲讲吧,不管他能不能明白,理不理解。如果你要恨我,就不要恨太久,不要让你的阳光熄灭。如果你还爱我,就不要让自己太难过,我解脱了,也是一种自找的出路。如果你只是埋怨我,埋怨我自顾自地离开,没同你正式地告别,那就请原谅我吧,因为我怕面对你的时候,许多话讲不出口,就像我仍然爱着你,却不能再拥有。
不知讲了这些,你能否明白,我们俩个自打一起相处,就像是天空里的两朵云,你是白云朵,我是乌云朵,我们彼此靠近碰撞,再化为雨水落回地面,只是我内心里新起的这团乌云,任由我如何地靠近你,也由于它过于坚固而无所改变。我飘向天空的一隅,变得冰冷坚硬,在碰触到天边的时候,便自行破碎了。像我这样的人,同别人一样的生活,也会过得相对更为艰难,或许上天分配给你我的使命不同,上天要你滋养万物,却要我赎罪一生,我忍受着旁人不屑的敏感与痛苦,无端矫情,无人倾诉,最后也只不过是别人的一句“这个人不爱讲话”轻飘飘地带过,我是不爱讲话,可是我讲出的,确定又有几人能懂?很庆幸你是懂的,乔洛。我们曾讨论过,活着是为何而活,你说活着就是吃吃喝喝,看看风景,陪陪家人,多么纯粹,多么美好,多么地令我向往。我呢,我听闻你的答案后便没有讲我的想法,只是附和着你,把我内心真实的羡慕表露于言语之中,现在我可以讲了,我认为的活着是寻觅内心的平和,一切来往的事物皆在我的心里留下了大大小小的痕迹,我活着似乎便是将这些大大小小的痕迹一一整理,把好的收藏,把坏的消淡,我真切地感受着你或他人给到的幸福甜蜜,也真切地消融着让人不愉快地种种。
现在的时节有些清冷,我本想着可以在我死后,如果你空下来,不忙的时候,可以在埋葬我的地方多插上几束离欢花,我爱那簇簇的红色。如果可以,如果你愿意,就待来年转春的时候再去吧。
关于孩子,就取你说过的那个名字吧,简单又阳光,我也很喜欢。或许我已经不配再讲这些了,撇下你一人,哪怕讲的再好听,也是不负责任的表现,就好比他们常说的,不像个男人。我也无可避免地成了一个胆怯逃避的人,选择总是相对的,总不能一边接纳自己,一边又排斥自己。我也想过,如果我们的生命不需要同他人共享,会不会这一切便好一些?如果我不需要为新生命的到来而向所有人报以歉意,会不会你我的幸福将不用顶着这团乌云?或许总会有新的问题出现,只是再多的问题又有几个会大到我们需要选择生死呢?我不知道,更无从假设,我仍然深爱着这片曾带给我生命的土地,爱到不愿伤害它一丁点儿的秩序,这远大于我一人或一个家庭的欢乐。你一人抚养孩子自然是艰难的,只是这艰难,我也无法想象,我们都还没有做过父母,所理解的艰难也只是想象中的,对大多事情而言,真实的快乐不会大于想象中的快乐,但真实的艰难一定会大于想象中的艰难,我只求在遇到困难的时候,你能像往日里安慰我的那样,笑着等它过去。我们匆忙的一生也不用太固守着子虚乌有的礼俗,多听听父母的意见,多向前看。
不管人有没有在天之灵,祝福你都会是我永远的使命,我也愿这一切能在你这里尽早过去,待天亮起的时候,你这片白云朵,又飘在了那最美的空中。
信里的内容到这里便结束了,严格来说这算不上一封信,只是河山临死前留给妻子的文字,里面讲了他的痛苦,以及由这痛苦引出的煎熬,可以肯定的是,那天月松看到的争吵就是河山父亲的死因,而河山的死因也是与此有关,只不过河山的死因更为复杂,确切来说是他无法疏解自己造成的,父亲的离去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月松看完,把信归还,这时候的乔洛也平静了许多,至此,事情的原委都已很明白,而假设发生过的事情没有发生是没有意义的,也不必相互地埋怨,只是人总会不自觉地去假设一些事情,试图让自己获得一些宽慰,也试图对于死者的离去,表露出更多的悲戚。屋外的天已经暗了,夜风也开始刮了起来,乔洛说屋里潮冷,要小姑娘在堂屋生盆火,被丝青阻止了,虽然现今转向冬天的时节不比往日温暖,但也还到不了生火的时候,就算是到了冬天,也不过是会多下几场雨,所以丝青看得出这是屋主人的客气。
乔洛说后面村长来处理河山丧事的时候,她把河山留下的文字给村长看过了,村长除了摇头叹气骂河山是个偏执的孩子,说他这样太可惜以外,还把项链留给了乔洛。一来说乔洛即将生产,收走又送来,不免麻烦,二来说项链留给孩子也算是个念想。而这件事情,村长对外也没有声张。月松本来想要问在这件事情上,他的做法会不会惹来乔洛的怨恨,乔洛没等他开口,就打消了他的疑虑。在乔洛看来,事情走到今天这样的结果,不是外人可以改变的,从河山讲的那团乌云出现的时候,就注定了今天的结局,纵使月松那天晚上没有跑走,河山父亲也坚持不到项链的找回。这兴许能让月松一直以来的愧疚能好受一些。
可是丝青明白,今天这些谜团的揭开,让一些事情发生了转变,月松不用再为俩人的死背负太多,但是他匿名上交项链的事情,是乔洛没有过多去问的,这背后的原因,只能留待月松一人知晓了。事实也正是如此,通过今天的了解,真相大白,月松释然了许多,而对于丝青想到的这件事算是成了他余留的别扭,他或许需要一些额外的时间,来让心绪再发生一些扭转。
母子俩人回去的时候,天空下起了小雨,雨水很细很轻,但被风裹着,打在两个人的脸上,并不让人感到舒服。月松走在娘的后面,看着娘走在粘粘的小路上,摆动着身子,已不如自己这般轻盈,他也是第一次感觉到随着自己一天天长大,娘正在老去。他抬头看了看天,漆黑的夜里没了星子,雨水打在脸上,有些灼痛,他想到了浅影,她有没有入睡?她有没有像他这样的苦恼?有没有像他一样想着自己?
入冬以来,总是经常下雨,见到太阳成了一件难事,也正是因为这样,这几天接连的大太阳就分外珍贵,月松一大早来到了浅影家,商量着趁着天气好,帮忙把石路伯父种在半山腰的蔬菜剔剔苗儿,石路准许了这两个年轻人,还嘱咐他们晚上要早些回来,月松则让他放心,还说俩人已经不小了,如果剔的菜苗儿比较多,晚上就不回来,把浅影带回家让娘给她做菜馍馍。
按理说,菜园子一般是在湖边垦一块儿地,人们也确实如此,但是入冬后,雨水太多,湖边的菜园子经常会被淹,天气转凉后平常的土地又不适合种其他作物,反倒可以换成短季的耐寒蔬菜,因为雨水多又不用担心灌溉的问题。剔苗儿不需要什么农具,月松和浅影只带了中午要吃的食物,便趁着暖暖的阳光,向山坡爬去,现在的他们已经脱离了孩子的稚嫩,是两个成熟的男女,或者像是一对儿新婚的夫妻,他们一路聊着些家里的大小事,村里那些算得上新鲜又算不上新鲜的事情,比如谁家的孩子出生了,取了一个多好听的名字,比如谁家竟然产了个杂色儿的羊崽子等等。
地里的菜苗儿比想象中的齐整,几场雨水后也长得很肥,阳光之下,嫩绿的菜叶子铺展开,幌着翡翠色的光,一片连着一片,可爱极了。月松俩人只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便把这些农活全部干完了,坐在地头吃饭歇息的时候浅影有了主意,她提议下午去踩沙滩,太阳晒了一个上午,早已驱赶走了冰凉,海边的沙子一定是温柔舒服的,再加上这难得的连续几天的好日子,整个冬天也有不了几回。月松被说动了,他们起身从山头翻过,顺着山背面的小道跑到了海边。
远远望去,海水铺洒到天边,泛着光点,映着蓝天,完全看不出冬天的模样,迎面来的海风,混杂着阳光和海水的味道,暖的,咸的,也腥腥的,海水扑打着沙滩,还是凉凉的,所以俩人远远地躲着,他们在近山的一边,在山的影子与阳光的分界线附近踩着细软的沙子,一会儿牵手散步,一会儿嬉闹追逐。冬天原本的低温中和掉了太阳的炙烤,海风又让这炙烤不那么干燥,大自然在这风光旖旎的午后,尽情地释放着它的温柔与善意,它不止一次地眷顾着海边的这两位年轻人,眷顾着这座孤岛,它充满柔情的诗意,顺着光与影,随同空中柔柔的风滑过海岛、丛林,拂动岛中湖水,吹落田地里劳作者的汗水,也击开了这对儿恋人的心扉。
时间消逝着,不知不觉,就像远处的海水,看似平静,却无时无刻不在淌动,月松和浅影躺在沙滩上忘却了时间,他们轻声说着话,不知是情话醉人,还是追逐累了,总之他们睡着了,梦里的香甜一定比得过这铺开的美景,以至于醒来的时间推迟到了黄昏。
可是今天的黄昏没有挂在天边的红日,也没有洒满海水的夕阳,晚霞没了踪迹,连蓝天都褪了颜色,雷声的隆隆,昭示着大自然的多变,它可以用温柔麻痹世人,也从不吝啬用严厉来表达无情。一场暴雨似乎就要来了,不,它马上会来。
月松慌了神,他推醒浅影,拽着她的手,往山上跑去,他想要翻过山,能走多远走多远,浅影回过神后,把手从月松手里用力抽出,喝止了他。在浅影看来,他们就算跑的再快也快不过这场雨,闪电把本已变暗的天劈了个通亮,相比于同大雨赛跑,倒不如用这时间来找一个避雨的地方。
但是去哪里呢?他们所处的位置俩人都不熟悉,但是靠近海水的这面,山相对于内侧陡峭,找到一些躲雨的地方并不会很难。俩人抬起头寻觅着山坡上可能的容身之所,如果他们在海滩嬉闹的时候多留心往山的这边看看,那距山底不远的一个洞口兴许并不需要在几次闪电劈亮天空的时候才发现。
洞口顶部有一块向下凸起的岩石,遮挡着洞口,以至于洞口从山下才能望到,整个洞口呈拱圆状,距离山底不远,斜望去,可以找到一条容易到达的路。雨水已经在雷声的震慑下,大滴大滴的落下,月松再次抓住浅影的手,朝着洞口跑去,靠近洞口的地方,有一个斜坡,不能直行通过,斜坡虽然不窄,也算不上陡,但是斜坡上有细碎的沙子,很容易滑倒,月松在前方蹲下,回头示意浅影爬行通过,俩人就这样赶在大雨倾泻前,略带狼狈地爬进了山洞。
山洞比在山下看到的时候要大,洞内左侧有一块狭窄的空间,形状就像是半片柳树叶,坡度也稍高,右侧则相对开阔,最开阔处可以直立,洞里的地面铺满了沙子,可以猜测是很早以前大涨潮时候灌进来的,因为按照洞口的高度来看,至少从月松和浅影记事起还从没有过这么大的海水,而且就算最大时也不过只能到现在洞口距离山底的五分之一处。
对于这个山洞来说,他们并不是第一次的到访者,右侧靠近山洞最里面的沙上有黑色的木灰,还散落着几块未燃尽的木柴,更让俩人惊喜的是,洞的最里面有随处堆放的木柴,应该是之前的到访者留下的,洞里并不潮湿,被炙烤了一天的沙子还有温度。俩人在洞口看着倾盆暴雨,回程已是无望,便搜罗起散在洞内的枯枝枯叶,堆积在一起,月松把枯叶铺在左侧洞口的狭长处,作为晚上睡觉的地方,再留一部作为备用,他用最后一部分枯枝枯叶在山洞中央生起了火。火生起后又从洞的最里面搬来几块儿木柴,搭在燃起的火堆上。
俩人靠着火堆坐着,浅影歪头看到月松的脸,在篝火的照映下,她看到月松满脸的土灰显得斑驳可爱,她忍不住笑出了声。
“真想不到,我们虽然狼狈,却意外免却了饥寒。”
“寒看来是免却了,可是饥是逃不掉的。”
“是啊,不过这已经很好了,不是吗?”
“如果你闭上眼睛数十下,会有更好的事情发生。”
“嗯?”浅影半信半疑,但还是把眼睛闭上了,“一,二,……”
月松从衣服的胸口处掏出来几块薯干,塞在浅影的嘴里。
“唔……是什么东西?!”浅影睁开眼睛,看着被自己叼着的薯干,眼睛里闪烁着光。
“哈哈,是娘给我的,打小的时候她就喜欢让我揣着这些,说是饿的时候很管用,我小的时候饿不饿都拿来吃,兜里剩不了几个,现在很少吃了,但娘还是会给我备着。”
“嗯……好吃,这是什么东西?吃起来像红薯,但是又比红薯甜,还有股木梨的甜味。”
“你还真是识货,全被你猜中了,不对,是吃中了。”月松笑了笑,接着自豪地说道,“这是娘独创的小吃,每年红薯丰收后,她都会做一些。把红薯去皮,切成条蒸到半熟,把木梨熬成汁,再把木梨渣子捞出来,不能加很多水,颜色熬成黑色的最好,那样最甜,然后把半熟的红薯丢在木梨水里继续熬,等红薯熟的时候,木梨水也浸到了红薯里,一起捞出来晾干,一定要是晾干,就可以存放很久了。”
“哇……听起来和吃起来一样的好吃。木梨太甜了,甜的有些腻,红薯呢,又不够甜,这样一弄,好吃极了。”
“对吧?娘还会做很多好吃的,等你嫁过来,再多涨涨见识。”
“你,什么叫涨涨见识,我爹做的水煮兔肉不好吃吗?”
“你就不要难为伯父了,浅影,要不是娘配的酱,那水煮兔肉,你还会吃吗?”
“我真的不想和你讲话了,月松,你这样真的很过分。”
“那我这里还有几块薯干,你要不要?”
“不要不要不要!”
“那好吧,你且饥寒交迫,我自饱腹安睡。”
“太过分了!”浅影说着便从月松手里把薯干夺过,一把塞进了嘴里,还不忘讲着,“蒸的是拆过混了!”
月松看着她鼓囊着嘴的样子哈哈大笑,火苗的光影在浅影的脸上晃动着,衬得她可爱又好看,月松的心中涌出一股他自己也难说得明白的暖流。
外面的雨还在下着,似乎并没有停下来的迹象,月松把外层的衣服脱掉,铺在枯叶上,又去洞里面搬来两块儿干枯的树根,搭在火堆上,他招呼浅影去睡,自己守在火堆的一旁。
浅影没有照他说的做,只是说睡了一下午,并不困,然后趁月松不注意,轻轻地把他从后面环抱,脸贴在月松的背上。
新添的柴还没有完全燃烧,洞里比刚才多了些烟气,烟气闯进两人的眼鼻里,呛出了一些泪花,酸酸的。月松回头看了一眼浅影,而浅影也在看着他,两人的眼里火苗扑朔,眼角也都被烟气呛的有些潮湿。时间仿佛在此刻变慢,还多了劈里啪啦的声响,在这听得见的时间里,他们各自赋予了彼此超能力,浅影听到了月松扑通的心跳声,而月松则望到了浅影眸子里涌出的一汪温柔。
半片柳叶上,一层软白的细沙,枯黄的叶子参差。粗布衣物上,一团雪白同一团土黄缠绕在一起,洞里的火光闪烁,将他们的身影映在墙壁上,柳叶的空间里时而昏暗,时而光亮。
洞内的声响,盖过了外面的雨声,洞内的光亮,驱散了一片漆黑。
洞外的雨声,遮掩了其他的声响,洞外的漆黑,藏起了一处光亮。
月松同浅影在沿着一条忽急忽缓的河流溯源而上,一路跌跌撞撞,有痛楚有欢乐,有不计后果的自由,有无悔青春的冲动。他们在一个不真实的时间里,做了一件近乎疯狂的事。就像这突如其来的大雨毫无征兆地来临,又梦幻般地下成了雪。此刻在山洞的外面,这雪正铺天盖地地下着,似要把岛上的一切覆盖,再把覆盖的一切都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