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草
“不可能发生之事的发生,推动了科学的进步;而科学的进步,又令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
2001年9月5日至11日,在国立博物馆广阔的广场前,“自然科学宝库展”以伯特·盖的这句发言揭开了帷幕。作为这句发言的象征,展览中展示了一份植物标本。它被保存于厚厚的铅盒之中,只能通过两块反射镜片,由弯曲成“L”形的通道看到它的形状。植物标本的旁边还竖有警告牌,上面写着“处于严密遮挡防护状态下的特别展示”,让人不禁感到一股异样的气氛。展览尚处于企划阶段的时候,主办方看到了8月15日的《日本科学新闻报》上我写的题为《带有放射性的植物》的文章,而后匆忙决定展示这一标本。
这份标本全长大约十厘米,从花到茎、从茎到叶,全为白色,茎上生有极小的叶片和吊钟状的花,只有埋藏在花瓣深处很不显眼的雄蕊和雌蕊才带有一点点颜色。叶片差不多与茎平行,薄薄的叶片上没有叶脉,光线几乎可以畅通无阻地透过叶片。与其说是叶片,不如说像羽毛一样。在外面的标牌上没有标注拉丁名,只写着“冬至草”这样一个日文名字,以及下面这段说明:
该植物发现于北海道最寒之地泊内村的周边,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不久仍有生长。它生长于含铀的土壤中,带有放射性,在当地的农业学校教师发表论文之后灭绝。直到旭川动植物博物馆馆员于2001年5月在本市的乡土图书馆发现标本,该植物几乎未曾引起任何研究人员的注意,连其是否存在都存疑。该植物有夜间发光的记录,但此份标本夜间并不发光。能在放射线中生长的生物,迄今为止只发现了生长在哈伊艾伊群岛的鼻行动物[1]一种。哈伊艾伊群岛是美国的氢弹实验基地,由于此地残留的放射性物质会对遗传基因造成损害,鼻行动物被迫进化出可以修复遗传基因的酶进行自我防御。在普通生物无法生存的严酷环境下繁衍生息的例子,除此之外,还有生长在灼热的火山地带、有耐热性遗传基因修复酶的赤岨菌等生物,因为有可能在宇宙环境中生长,正受到研究者的广泛关注。
旭川动植物博物馆的岩井和夫在乡土图书馆的地下藏书室中翻阅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后有关植物学方面的学术杂志的时候,偶然从名叫《帝国博物学》的杂志中发现了这份标本。
“我的专业是形态分类学,但这份标本的形态我竟然从来没有看到过。查阅植物图鉴也没有发现类似的记载。不过在夹着这份标本的书页上有篇论文,其中记载的新植物物种,其形态特征与这份标本完全一致,因此我推测这份标本就是论文上所写的‘冬至草’。后来我在接待室的计算机上用‘冬至草’做关键词检索,可是没有找到任何论文和专著。看来有关这种植物的论文虽然发表过,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又被遗忘了。”
重新发现这份标本的时候,岩井考虑是否应该将这种植物的存在向英文杂志报告,以便给它取一个正式的学名。同时,虽然没有发现处于生长状态的冬至草,但这份标本的保存状态很好,至少可以做形态学上的分析。岩井还考虑能否分析它的遗传基因,恰好我和他同在一个学会,关系很好,他因此给我打来电话,请我帮忙分析,随后便将标本用发泡塑料和干燥剂仔细包好,发到了位于东京的分子细胞学研究中心。
“这一份恐怕是世界上仅存的标本,切片分析时请务必小心,尽可能少切取叶片,千万不要损伤整体形态。”
岩井特意将这句话写在纸上和标本一同寄过来。标本整体的透明感和光泽度让人不禁想起纤维质地的人工花。通常,为了进行基因分析,需要利用酶将微量的遗传基因进行复制增殖,这种方法被称作PCR [2]。具体做法是,将标本的根在液体中浸泡一段时间,然后将液体与酶一同放入试管,注入反应液,再将试管放置在恒温箱中进行反应。这种方法的条件是要将待分析的遗传基因通过连续合成反应加以铸型,不过这时候需要有被称作引物[3]的DNA片段。如果不知道待分析的遗传基因究竟属于何种植物,那就只有使用已知的植物遗传基因了。一般而言,不同的植物之间,遗传基因的差异其实不是很大,各种植物的DNA基本上具有很高的相似性,诸如叶片大小、花朵形状等用肉眼可以分辨的差异,实际上仅仅是遗传基因中极小一部分差异的外在表现而已。
然而,冬至草的分析结果却出乎我的意料。用吸液管吸取反应后的液体,将之滴入琼脂培养基,电泳之后置于紫外线下观察,却看不见本应该被染色液染成橙黄色的DNA带。调整温度、改变引物的种类和长度再次试验,连续测试了三十多次,却只有一次的合成反应取得成功。将仅有的成功产物放入自动DNA分析装置,再将分析出的碱基序列输入计算机,得到的检索结果却显示:所分析的生物与人(Homo sapiens)属于同一物种。
在自然环境中存放的样本,在采集、搬运的时候即便非常小心,手上的油垢、汗渍等也有可能残存在样本上,因此时不时会出现检测出的遗传基因增加的情况。这次也许也是这种情况,于是我将取样的根部表面用酸性、碱性等溶液重新清洗,非常小心地再次进行检测实验。但无论做几次,结果都一样。
就在这段时间里,研究室发生了一点麻烦,遮光保存在暗箱中的胶片有一部分被感光了。这些胶片本是要用于实验的,但在实验开始之前就有部分区域感光变黑,导致无法使用。研究员之间开始相互抱怨,大家怀疑有人操作时不仔细,让光线进入了胶片袋。实验室中的新人因为实验操作还不熟练,成为最大的怀疑对象,被一个个叫来询问,但所有人都矢口否认,而且调查的同时胶片仍然在继续感光,最后大家终于意识到异常之处。一般情况下,如果有光线泄漏,胶片应该是从靠近袋口的部分开始感光,然而暗箱中保管的胶片,都是从中间开始感光的,而且连未曾开封、不可能接触到可见光的胶片都变黑了。这时候大家才明白,这不是一般的光线泄漏事件,而是存在未知的外部放射线发生源。
于是,主管决定封锁实验室,让研究员全部离开,使用盖革计数器彻底检查研究室的每一个角落。实验器材和药品当然不用说,连分配给研究员个人使用的桌子、零钱乃至个人用品都检查了,然而盖革计数器始终没有任何反应。决定性的突破是在搜索的第三天,盖革计数器在保险柜里的冬至草前产生激烈反应,年轻的研究者们纷纷向我投来怀疑的目光,让我禁不住惊慌失措。最终的调查结果是,我采取冬至草标本根部样本的时候,总会顺手把它放在胶片箱边的架子上,这便是引发胶片感光的原因。
接下来的问题是:标本究竟在什么地方受到了放射线污染?因为我在分析实验中从没有使用过放射性物质,便向岩井打电话询问。
“博物馆里没有保存过放射性物质。”
“我这里的实验室也没用过。”
“会不会接触了其他研究室的放射性物质?”
“整个研究中心都没有用过放射性物质。就算要用,最多也只是些放射性极其微弱的物质。”
反反复复来回了好几趟,最终我们得出结论:唯一的原因只可能是这份冬至草标本在岩井发现之前就已经遭到了污染。考虑到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人接触过这份标本,我们怀疑污染它的是半衰期很长的放射性元素,但分子细胞学研究中心没有能力确定究竟是什么种类的放射性元素,因此,我将标本转移到放射线研究所,请他们帮助进行详细分析。
一周以后,负责分析的鸣海研究员发来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分析简报,说这份标本“可能是被铀或铀的衰变生成物污染”。不用说,这绝对不可能是生物实验中使用的元素。虽然污染物与自己无关,但接收标本的时候没有进行检查也是我的责任。因此,我向研究所所长汇报分析结果的时候,所长责成我提交一份有关整个事件的详细调查报告。报告的目的不是要洗清我自己的责任,而是要解释冬至草标本中为什么会混有人的遗传基因,而且还受到了铀的污染。换言之,报告要解释的是,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了标本遭受这样的双重污染。
“论文中记载冬至草生长于泊内周边,这很笼统,范围很大,况且如今冬至草已经绝迹了。不管怎么说,我可不想去调查。”
我想委托岩井帮我调查,但他干脆利索地亮出了白旗。没办法,只能我自己去当地调查了。
我乘的飞机降落在旭川机场。机场建在被农田包围的山丘上,是从山丘上切出的一块平整地面。岩井到机场来接我,我们两个人吃了早饭(虽然早就过了早饭的时间),沐浴着广阔田园上炫目的阳光,乘坐岩井的车前往旭川市内。路上我们谈起冬至草的叶片为什么会是白色的,岩井认为,有可能是因为没有叶绿素,叶片退化了。至于生长所必需的养分,也许都是由根部吸收的。
坐落在人工水池旁边的乡土图书馆是座三层的灰色建筑,古书书库全在地下。升起电动式书架,战前到战时的书籍整齐地排列在上面,其中就有岩井发现的夹有冬至草标本的杂志。所有的书籍杂志都按照年代顺序排列,夹有标本的杂志只是其中很薄的一本。我把盖革计数器放到杂志前面,数字立刻跳动起来,显然有部分放射性物质从标本转移到了纸上。杂志封底的借阅表上没有任何借出记录,也没有任何搬运记录。虽然和冬至草比起来受放射性污染的程度较弱,但从法律上说,这本杂志也必须置于法定机构的管理之下。因此我回到一楼,借用电话向距离最近的旭川理科大学提出保管申请,之后又向刚刚记下的论文作者石川洋三所属的月山町农业学校打去了电话。
“我们找找看,可能会有些资料。”
我的电话被转给校长,校长听完了我的解释,给了我一个似乎颇有希望的回答。
岩井开车,先绕了一点路将杂志送交给大学,然后把我送到了月山町。月山町是个沿着札幌和旭川之间的主干道扩展的细长小镇,石狩河从小镇中穿过。我首先去了车站前悬挂着“永世和平都市”的大幅标语的町公所调查户籍资料,但是没有找到石川洋三这个名字,于是便沿着河边一直走到建在树林中的农业学校。这所学校的校舍很新,穿着工作服的学生们在旁边的塑料大棚里进进出出。我被领着穿过满是家畜气味的长长走廊,来到铺了绒毯的校长室。满头白发的校长拿给我一本学校创立八十周年纪念册,说:“我们这里只找到这个。”纪念册上的历代教职员工名单里,有已经故去的石川洋三的名字。我按照上面记载的电话,给健在的原教员一个个打电话询问,最后终于找到了“秋庭”这个名字,据说他是现在居住在月山的地方历史研究者。
电话黄页中只有一户姓秋庭的人家,我便直接登门拜访,一个中年男子接待了我。研究冬至草的是他的父亲秋庭吾一。秋庭早年是北海道大学农学部的教授,后来辞职回到家乡月山,过着闲适的生活,直到罹患胃癌去世。据说,从做手术到去世为止,秋庭一直在很热心地寻找传说中对治疗癌症有特效的冬至草。男子领我去了他父亲的书房,里面堆得满满的尽是书,其中混杂着他在职时写的《植物学》和《北海道的花草》等专业书籍,还有名为《冬至草传》的自费出版书。储藏室里堆的也都是研究资料,其中有个木箱,上面写着“冬至草相关”,木箱里面的书信都是石川洋三和半井幸吉之间的交往记录。半井幸吉是石川论文中特别感谢的人,似乎半井这个人在有关冬至草的研究中所起的作用比石川更大。在《冬至草传》的开头这样写道:
“冬至草是生于月山的民间研究者半井幸吉发现并命名的物种。论文作者石川并没有见过冬至草。……在冬至草灭绝的今天,有关这种生长方式奇异的植物的研究书籍,只能以自费出版的形式发表,不能不说是很令人遗憾的事。”
我向男子借了《冬至草传》,还有石川与半井之间往来交流的书信,在月山古老的旅馆住了下来。坐在窗边的藤椅上,借着明亮的日光,我翻阅了这本笔调恬淡的《冬至草传》,其中记载的内容取材自秋庭采访的许多人。我一边阅读,一边仔细比对半井与石川的书信,看看这些半井所写的数量远多于石川的书信,相当于书中记录的哪个部分。
《冬至草传》开篇便交代了半井出生在昭和初期,不过半井究竟生于何处,书中也并不确定。
孤儿院院长回忆:“半井被驻地部队发现于神居古潭的溪谷,当时他奄奄一息,即将饿毙。被带到院里的时候他也始终一言不发,而且骨瘦如柴,大家都以为他救不活了。”
然而与这样的回忆不同,当事人半井坚称自己是追一只蓝色的蝴蝶追得太出神,在森林里迷了路。至于说他究竟是被父母抛弃,还是因为迷路走失,恐怕连当事人自己也不清楚。总之,由于报不出亲人的名字,半井没有办理在保护机构临时寄养的手续,就这么进入了月山町孤儿院。
这家孤儿院距离秋庭家只有几百米的距离,当年的孤儿院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广阔的公园。不过镇上几乎没有什么孩子,园里的秋千孤零零地在风里摇摆。据说,原先的孤儿院最多的时候收养过三十个孤儿。但因为孤儿院的环境恶劣,冬天里总有孩子因为感冒恶化而死亡。孩子的墓地并排排列在涂着白漆的建筑物旁边。
半井的身上有一颗大大的痣,从脖子一直到胸口,让人想起被火烧伤的痕迹,丑陋的疙瘩像是昨天刚刚出现的一样,显现出深红色。即使是身体健康的时候,半井右膝盖以下的部分也是完全麻痹的,只能拖着右腿行走,因此过于肥大的裤子总有一边很快就被磨破,鞋子也是很快就磨出洞来,到最后没有办法,只能给坏的那只脚穿上草鞋,半井也就整天以这种怪异的形象四处游荡。他总是用手抓着吃东西;和正常儿童一起上课的时候他总是会受到排挤;把他放在残疾儿童的班级里,他又会戏弄那些残疾比自己更严重的孩子,让人很伤脑筋。某一天,半井和高年级学生发生了冲突,被对方从楼梯上推了下去,原本就无法伸直的那条腿摔成了粉碎性骨折。他在床上躺了两个月,之后便只能拄着老师做的拐杖走路了。这根拐杖上没有把手,半井只能握着拐杖本身。为了能够走快一点,他不得不用力握着拐杖,手上常常被磨得尽是鲜血。渐渐地,他和人说话越来越少,那些他蔑视的残疾儿童也开始向他投来怜悯的目光。对于这时候的半井来说,他所能进行的唯一娱乐,只有雨天在沙场空荡荡的时候一个人游逛,或者长时间呆呆地凝视砖块围起的花坛里的花草。
开始的时候,老师们怀疑半井的智力也有问题。不过到了上学的年纪,他却显示出超乎常人的智慧,令老师们大为吃惊。周围的孩子们热衷于木剑、木马的时候,只有他从早到晚咬着指甲靠着墙读书。那个小小的身影让见识过无数孩子的院长都觉得惊异。是不是弄错了他真实的年龄,以至于他上小学的年纪比别的孩子迟了很多呢?
在院长的安排下,半井破例被送进了小学高年级。即使在这里,半井依然是鹤立鸡群。在生物尤其是植物学方面,半井显示出异常的兴趣。他埋头在书库角落厚厚的植物图鉴,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便将植物的名字连同还没有学过的以拉丁字母拼写的拉丁语学名都背了下来,让周围的人目瞪口呆。有空的时候,半井就去附近农业学校的植物园,恰好石川洋三就在那里工作。年轻的石川本来是以更高年级的学生为对象,教他们如何识别植物,而半井的出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意识到半井的优异能力,甚至还向院长建议让半井上中学。正是从这时候开始,半井和石川的关系逐渐亲密起来,甚至可以说半井将石川看作是他唯一的老师。可惜的是,因为以前从没有过先例,院长不同意让半井再上中学。而在很少有富裕阶层的北地,也没有出现能够支援孤儿上学的慈善家。
院长为半井找了一份即使腿脚不便也能从事的不错的工作——在鞋店做包吃包住的佣工。然而在店主教半井如何开展工作的时候,半井却显出一副“这份工作不适合我”的自命不凡的架势。被店主训斥要有好好干活的样子之后,他便径直去了农业学校,不顾旁人的目光,向石川诉说了自己遭受的不公待遇。这样过了一些日子,终于有一天,偶然从比良付的中学传来需要勤务工的消息,半井便立刻抛下月山的工作,跑去了那里。
比良付位于月山与半井发现冬至草的泊内之间,是山峦密布的高原地带。我乘坐大雪线在黑金下车,从这里转乘前往由比的巴士,再沿着丛林间的山道走上两公里就到了。走在视野开阔的缓坡上,静谧的空气令遍布周围的群山都仿佛近在咫尺。秋庭取材时访问过的了解半井的人所在的村子,在附近的矿井荒废后不久也被废弃了。沿着山道,只有二十多间荒屋,有的屋子外面还搭建着冬天用的滑雪屋。在一处像是仓库似的建筑物的屋檐下,一块写着“美人绵”的马口铁牌子随风摇晃。
隐约有风琴声从中学里传来,校舍的房顶也被冬天的积雪压坏了。整栋建筑都显出一副朽败的模样。走廊断了好几处,剥落的黑板旁边摆着生锈的暖炉,放有煤块的铁箱倒在地上。教室旁边搭有一个小房间,这大约就是半井的勤务室了吧。透过房间里小小的窗户向外眺望,可以看见远处连绵的群山。
我走上高原,想找找半井在这里发现并向杂志报告过的虾夷黑百合。成群飞舞的蜻蜓给山的斜面染上了一片红色,走在红花鹿蹄草的绒毯中,随处可见同属百合科的沿阶草绽放花朵,可惜虾夷黑百合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为了除去屋顶上厚厚的积雪,我要用梯子爬上屋顶,然后差不多花上整整一天的时间才能干完,中途至少会掉下来一回。”
从半井给石川的书信里,可以窥见他生活的艰难。半井向石川诉说整日忙着修缮校舍的生活,比从前更不知辛苦多少。但即使如此,因为可以在走廊里偷听上课,还可以自由阅读书库里的书籍,他最终坚持了下去。在信中也时常可以看到些颇为自得的句子,比如“我发现老师课堂上教错的地方,于是给学生们纠正,结果被老师骂了”。
冰雪消融、万木吐绿的春天,半井就像得到解放一样,拄着拐杖,兴味十足地在学校周围的草原上漫步。比良付地属大雪山[4]系,纬度很高,植物生态也和月山截然不同。半井的信中说,这里迟开的八重樱颜色很浓,花草的色彩也极其鲜艳。在这里的大雪千鸟,虽然同样开有紫色的舌状花,但花瓣上仅有些微锯齿,与常见种类不同。这份报告受到石川的热烈褒扬之后,半井更加热心地在高原上走动了。
“我发现了本不可能在这个超越北部界线之处生存的虾夷黑百合。虽然个体尺寸小于月山的种群,但从它白色的花瓣上生有黑色斑点的特征来看,应该就是虾夷黑百合。”
半井将标本连同写有上面这句话的便笺一起寄给了石川。石川将便笺上的文章略作修饰,改成简报的形式,联名半井,寄给了名为《植物学》的学术期刊。虽然只是不足二十行的简报,但当半井收到杂志的时候,还是因为自己的名字能够被学术期刊刊登而欢喜不已。但在这之后,由于他更加热衷于采集植物,经常以腿脚不便为由而怠慢本职工作,终于被禁止一切远足行动。对于这件事,半井自己的说法是否真实姑且不论,但他在给石川的书信里写道:“这都是因为那些年轻教师嫉妒我的成就。”
在那些教师当中,有一位比半井年长些的美丽女教师,她表现出非常理解半井的举动,而且在各个方面尽力照顾半井。半井这样描述那位女性:
“她会告诉学生,圣德太子的‘和为贵’的‘和’,与西方的‘和平’的‘和’不同,算是有点怪异的女性吧。同时她也是个整天把《蟹工船》[5]放在大红衣服的口袋里,一有空就拿出来读的女性解放运动家。我在上楼的时候,她总是会把肩膀给我搭。学生放学之后,她也会在教室里手把手教我静物绘画。”
有一天晚上,这位女教师邀请半井参加邻村的集会。半井本不喜欢这种热闹的场面,不过耐不住她的盛情邀请,终于还是去了。这是十多个人在酒馆里的聚会。
“我从梯子爬上阁楼,与会的人都是矿工和背孩子的女人,看来看去只有她才像知识分子。她请我说些自己的苦难经历,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与会的人说的都是有关社会运动的话题,半井也就学着他们说了不少自己对社会逐渐生出的厌恶与失望。看到自己说的话让那位女教师很高兴,半井也感到十分满足。按照她的指示,下一次集会的时候,他把对禁止自己外出的校长的不满一股脑儿宣泄出来,引起了与会诸人的强烈同情。
恰恰在这之后不久,校长以恶意怠工为由,让半井选择是被辞退还是换一所学校工作。校长给半井提供的转职学校在北海道最寒冷、最严酷的泊内,但半井已经没有选择了。
“我把自己被解雇的事告诉她的时候,她正和数学老师谈得亲切。听到我的话,她只是淡淡说了一句‘真可怜呀’,别的再也没有了。”
从比良付寄给石川的最后一封信里,半井咬牙切齿地控诉了那个女教师,说自己被她骗了,并且对石川表示了歉意,因为石川费尽周折才给自己介绍了这份工作,没料到自己最后却以这样的形式被校方驱逐。“无论如何,”半井写道,“这世上一定会有一份适合我的工作。”
我从旭川前往半井转职去的泊内,先乘坐深雨本线的特快电车到达新川,然后再搭乘明和线仅有一节车厢的本地列车,一共用了两个小时。沿线多是原生林,列车穿过繁花似锦的山涧溪谷,随后便一直在白桦森林中穿行,最后眼前终于出现了一个大坝围起来的人工湖。列车驶过长长的铁桥,停在只有月台的无人车站上。我下车来到月台的时候,天空飘起蒙蒙细雨,沾湿了我的衣服。
走不多远,便来到了小小的砖石结构的村公所。总务科的接待窗口后面是个年轻的职员,可惜他连冬至草的名字都没有听说过。我请他调查半井转职的学校,他告诉我,北海道已经没有瓦房了,当年给半井居住的古寺也早就拆掉了。
职员告诉我,原先学校和古寺所在的地方,如今已经是一大片广阔的荞麦田。北海道昼夜温差很大,那块地正好用于栽培种植。这时候雨已经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在成片的白色荞麦花上。我拿着盖革计数器走了一个小时,寻找冬至草的痕迹。拖得长长的“哔——哔——”声在潮湿的空气里融化、扩散,四下里一片寂静,没有半点回音。
泊内的冬天可以到达零下三十摄氏度,据说家里的东西都会被冻成冰,不会结冰的只有度数很高的烧酒一类的东西,甚至还有冰箱里反而比外面暖和的怪异现象。即使是现在这个季节,这里也冷得像是南极越冬考察队或者珠穆朗玛峰登山队的演习场一样。对于身有残疾的半井来说,这里严酷的环境一定超出了他的所有预想,而且就在他刚到这里的那一年冬天,记录显示泊内出现了零下四十二摄氏度的日本最低气温。
“我这是来到了一个多么可怕的地方啊!拿起雪耙一走到外面,头发上的汗立刻变成了小冰柱。天气冻得人生疼,撒在地上的尿眨眼间就会结成冰块。
“我住的勤务员小屋太简陋了,简直都要被大雪压垮了。房间只有一扇窗户,窗户外面只能看见对面的雪原,雪原上耸立的树木也都是一片雪白,像是白色的火焰。
“我只能紧挨着小火炉过日子,可惜不管烧多少柴火都感觉不到暖意。有一回我闻到烧焦的臭味,这才发现我那只麻痹得没有感觉的脚已经被火烧伤了,上面尽是水疱,几乎都看不出脚的样子了。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在这种地方,植被少得可怜啊。”
给石川的书信里,接连不断都是这类充满哀叹的文字。
春天来临,半井又和在比良付的时候一样,差不多每天工作之余都会去森林里漫步,他唯一抱有的念头就是“能够实现自己价值的只有发现新植物品种”这样一种差不多近乎固执的想法。然而此地特有的寒冷似乎并没有催生出什么新的物种,除了树皮被染成独特的白色,自半井赴任以来两年多的时间里,他给石川的书信中没有提及任何发现。
铅笔素描,水彩写生,这些手法虽然半井都不擅长,但在后来被秋庭评价为重视真实性的写生簿中,半井画了许多他喜爱的北海铃兰。从中可以看出,此地的北海铃兰在颜色与形状上存在各种变异。开在树荫下的北海铃兰,有着大大的叶子和碗状的小花,花瓣的纹路也如人的指纹一样各不相同。作为这一地区特有的植被,北海铃兰的变异形态超过三百种,这在全世界都没有先例。然而,也许是因为半井并不清楚其意义,他没有向石川报告这一发现。根据秋庭的看法,归根结底,半井所做的只不过是“探宝”一般的事情而已。由于学识上的欠缺,他也只能做到这么多了。
尽管要拖着麻痹的右腿,拄杖的手也磨出了血疱,但半井还是尽可能每天都出去散步,只是终究没有得到任何有意义的成果。第三年的夏天,就在半井开始怀疑自己所做的一切努力是不是毫无意义的时候,幸运突然降临在他身上。半井向石川详细描述了那个时刻:
“我一直走到巨树繁茂的半山腰才往回走,回去的路上下起了雨,我迷了路,从红土崖上掉了下去,身子动弹不得。这时候我忽然发现,就在我的眼前,有一株大约三寸高、形状好像百合一样的小草。”
半井在潮湿的土地上半走半爬地凑过去,只见眼前这株小草的小小叶子上带有罕见的白色,被雨淋湿之后更显透明。遗憾的是,这株小草并没有开花,不过半井确定自己没有在图鉴里见过同样形状的植物。
“茎上生出的叶片犹如羽毛一般娇嫩欲滴,简直像是马上就要飞起来一样,给人一种强烈的透明感。叶片的光泽虽然会让人想起在冬天也不会枯萎的岩镜[6],但那种透明感却完全不同。”
半井伫立在那里看了不知道多久。他担心自己一旦离开下一次就再也找不回来了,于是动手拔掉了周围所有的花草,连小树都一棵棵折断,将四周清出一片光秃秃的空地。
从第二天开始,半井每天都会去那个地方。他的写生簿上留下了大量的素描,各种方位的全体图、茎和叶片的放大图等。这些细致入微的记载,成为这种草在自然环境下生长的珍贵记录,他甚至还用放大镜观察茎秆,连上面的小刺呈螺旋状排列的特征都记录了下来。
自然状态下的观察结束后,半井开始着手在花盆里进行人工栽培。挖草根的时候,他看到地面下根的特异形态大吃一惊。
“这么小的草,根系竟然十分发达,相互缠绕、延绵不断,无论怎么挖都挖不到尽头。我挖了一米多深,最后只能放弃。”
由于这种植物的根系太奇异,为了把它移植到花盆里,半井只能选一个适当的地方切断它的根系。但不知道是不是由于根系过短无法从土壤中吸收足够养分,半井把它捧回去后仅仅五天,这棵植物便枯死了。枯死的植物体无法制作成标本,这让半井感到十分沮丧。不过不管怎么说,他发现了植物新种终究是事实。半井把这种植物命名为冬至草,只是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起这样一个名字。
半井为了寻找新的冬至草个体,甚至上班时间都会偷偷溜出去。这种植物虽然是新种,但自从第一次偶遇它,半井便发现原来它长得到处都是。本来,所谓的新种应该是指以前从来没存在过的品种,但实际上即使身边司空见惯的品种也常常会被人遗漏。冬至草大概也是同样的情况。半井用沾满泥土的拐杖撑着岩石一步步踏进此前从没有进去过的深山,只见以溪谷为中心,一株株冬至草犹如空谷幽兰般生长着。溪谷日后变成了人工湖的湖畔。
“冬至草和周围差不多高的草混在一起,采摘很不容易。我采摘的时候被旁边的老人们看见,他们告诉我,把这种草磨碎涂在肿块上,效果很好。据他们说,从前这种草很少见,不过二三十年前倒是曾繁荣一时。那个时候,每到现在这个季节,带有棉毛的种子便会随风成群飞舞,落在地里,差不多一年内就会开花。不过冬至草没有繁荣多久,很快数量就开始减少,而且叶片好像也随之变小,整体的透明感也提高了。我怀疑如今我发现的冬至草和以前的不是同一个品种,不过也有可能是以数十年为单位的周期性生长变化的结果。冬至草从前主要生长在森林里,如今却大多分布于溪谷一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对生长环境的要求也发生了变化。不管怎么说,这里气温又低、交通又不方便,大学教授不常来这里调查,可以说是一件幸事吧。”
接着半井又开始尝试考察美学与冬至草数量减少之间的关系。
“自然演化并没有特定的目的。所有一切都是无目的不断试错的产物,所以很容易发生物种灭绝的现象。从这一理论出发,美完全是演化中偶然现象的副产品,不是自然的本来目的。这在冬至草的身上也有共通之处。”
此处的“无目的不断试错”的文字,出自半井背诵之后默写下来的文章《不断试错的进化论》。这篇文章的作者是半井崇拜的美国医学家野口英世[7]。野口英世小时候曾经把左手插进火炉里,结果被严重烧伤,手指全粘在了一起。他背负着这么严重的伤,以小学毕业的学历来到美国,随后在那里声名鹊起,终于成为著名医学家。这样的野口正是半井一生最为崇敬的人物。“某一天我也要去国外。”这句话常常挂在半井的嘴边。他埋头于冬至草研究的时期,恰好与内阁留下“复杂怪奇”[8]的言语集体辞职、“神国”与“鬼畜美英”跨海战争开始的时期一致。
在所有人都以日本的战绩为话题的时候,因为身体残疾而不必担心被征兵的半井,将心思都用在了冬至草上。学生们都把这样的半井当成怪人,而教师们也同一提到冬至草就喜形于色的半井完全谈不到一起。北海道基本上都是农业地带,与本州的都市地区相比,食物分配要宽松一些,战争气氛也要冷淡一些。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半井的行为大约也被容忍了吧。的确,也许在那个时候,相比于非国民[9],还是身为怪人或者白痴更好吧。
“下山去也”,半井留下宫泽贤治[10]式的纸条,去山中漫步,却又有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发现。在山脚地势平缓的地方,有受奴役劳工们的共同墓地。泊内到新川的明和线铺设工程、平川矿井的增产,以及泊内人工湖的水坝建设,使用了许多强掳来的朝鲜人和中国人,其中不少人都因为恶劣条件下的营养不良以及寒冷天气中不断扩散的结核病而死亡。掩埋尸体的大坑附近恶臭洋溢,甚至有传闻说还有鬼魂出没其间。对于村里人来说,那里绝对是不可靠近的禁忌之地,而且因为到处都被挖得像陷阱一样,半井对那里自然也是敬而远之的。但是,为了完成冬至草的分布图,不调查这一大片地区终究不行,半井没有办法,只能小心翼翼地踏入这一块禁忌之地。令他大为惊讶的是,在墓地周围,到处都生长着冬至草,而且远比别处茂盛。
“在别的地方都是孤零零生长的冬至草,在这里却有十几棵纠缠在一起生长的情况,其中还有许多都开出了白色的花。花瓣透明,让人不禁想起玻璃风铃。风吹起来的时候,花朵随风摇晃,简直像是能听到风铃的声音一样。”
恍若梦中的半井,把墓地周边冬至草的分布画进写生簿里,随即便发现了冬至草的分布情况和它开花方式的联系。距离墓地越远,冬至草的生长就越稀疏;距离墓地越近,冬至草的生长就越密集,白色的纯度也更高。至于说开花的冬至草,基本都生长在墓穴的附近,这让半井禁不住怀疑,冬至草是不是以死者的尸体为养分的呢?
“尸体=养分”——这虽然是一种大胆而可怖的假说,但半井在写给石川的书信中分析了它的合理性。冬至草地下长而发达的根系,就是为了四处寻找尸体这一最优质的养分而发育起来的。半井还试着挖了好几株开花的冬至草,看它们的根系究竟生往何处。在其中一株的根系尽头,半井挖出了一具已经化作白骨的尸体,冬至草细细的根缠绕包裹着白骨。
“那看上去就像蚕茧一样”,半井在书信里这样形容。这样的结果令他对自己的推测更加自信。最终在他挖的八株冬至草当中,有四株的根系下面发现了遗骨,其中三株还开着花。半井由此推测,是不是只有从尸体直接吸取体液,获得的营养才足够支持冬至草开花呢?他把学校捕鼠器上夹住的死老鼠埋到冬至草的根部进行实验,但冬至草从来也没有开过花。
给冬至草施用学校里的农业肥料也宣告失败之后,半井终于想出了一个疯狂的方法。他用小刀在自己麻痹而感觉不到疼痛的脚趾上捅出一个小口子,挤出鲜血滴到冬至草的根部,用这种方法给它施加营养。也许他认为尸体渗出的体液应该和血液的成分类似,直接滴在根部的做法应该更有效率。一周多的时间里,他每天早晚给冬至草滴血,终于在某天早上,半井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紧闭的花蕾。
“冬至草应该是以血这种动物性蛋白为营养的。”
第二天早上,当花蕾绽放、开出纯白小花的时候,半井欣喜若狂地向石川寄去书信,汇报自己的成果。
虽然此前并没有任何论文报告过以人类的血为营养的植物,不过正如半井指出的,像猪笼草和捕蝇草这类植物消化的虫体其实也和血液一样属于动物性蛋白。既然捕捉昆虫的习性本来就是为了弥补土壤养分的不足,那么从吸收的角度说,也许血液要比虫体更方便吧。
“我在想,以前冬至草大量繁殖的时候,作为营养源的尸体应该不是很多。是不是随着作为养分的尸体的增加,冬至草本身的营养要求也发生了变化?又或者,对血液要求高的个体淘汰了一般性的个体?”
虽然半井也不清楚以上的两种推测在多大程度上符合事实,但至少在那之后,以前失败的盆栽实验,只要多多少少滴一些鲜血,就可以成功了。
半井的怪异行为渐渐引起了村里人的注意,校长桑野也把半井喊去,让他停止自己怪异的行动。半井认为,只要能得到研究成果,什么都可以无视,但被警告了几次之后,他也不得不担心起自己被再度解雇的可能。就在这种情况下,他想到了一个异想天开的主意。当时正是石油被称作“血之一滴”的时候,半井想,捣烂冬至草之后的提取液,是不是可以作为石油的替代品呢?这可能也是受到了当时盛行的煤焦油代替石油的研究的启发吧。
“为了实现最终的目标,用些权宜之计也没关系吧。”
半井在给石川的信中如此不加掩饰地写道,他认为最好的权宜之计莫过于让大家亲眼看看,随后便和石川讨论自己的构想,商量事先将爆竹里的火药涂在冬至草上,然后当着大家的面点燃的做法是否可行。
“为了决定究竟涂抹多少火药合适,我尝试做过实验。但可怕的是,哪怕是没有经过干燥处理的冬至草,竟然也燃烧得相当剧烈。”
这弄假成真的结果让半井自己也很吃惊。在随后的实验中,半井又发现,捣碎过滤之后的液体并不能直接燃烧。他本来还担心众人会无视栽培难度、大量采摘冬至草,最终导致其灭绝,但有了这个发现后,他就放了心。
公开实验在学校的会堂里举行。有关当时的盛况,秋庭的书里记载了他采访村里人的情况。我也从村公所介绍的老人们那里打听到了他们对当时情景的描述。有些老人说到会的有一百多人,也有老人说超过三百人。不管到底多少人,总之不大的会堂确实被挤得水泄不通。在等待迟到的村公所助理到达最前排的时间里,半井颇为自得地向众人介绍了冬至草的生长情况。不过助理对桑野说,道理可以等会儿再讲,得先把东西给大家看看。于是在桑野的催促下,实验在盖着白布的课桌上开始了。
半井点燃一根火柴,凑近盘子里的冬至草,火焰立刻从叶梢燃起,刹那间就像被虫蛀似的缩成一团燃烧起来。火焰犹如殷红的宝石,慢慢向茎秆推进,这一奇异光景让下面的人群发出一阵赞叹。随后那红色的宝石在冬至草的根部分作几路,伴随着噼噼啪啪的声音向四周挥洒出细细火花,这时人群中爆发出更加热烈的欢呼。当眼前的根变得通红的时候,雷动的欢呼声又变成了对半井的赞叹。我听到一位老人更是将当时的景象描述成线香花火。当然,也有人怀疑其中可能混有若干火药,不过不管怎么说,桑野似乎也真的被半井的这个发明感动了。毕竟在如此遥远的边境之地,竟然也能发明出对战争起到帮助的东西,这确实是很不简单的。此外,半井不断高呼的“祖国的新武器”的口号,大约也感染了他吧。
桑野当着众人宣布,半井可以便宜行事,自行研究如何从冬至草中提取燃料,同时还以定期提交研究成果为条件,免除了半井全部杂务,并将古寺作为教员住宅分配给半井居住。除此之外,桑野还给半井配了一个名叫张本道久的助手。
“不知道是不是吸收了容易腐坏的人类鲜血才开出花朵的缘故,过不了两三天,标本在还没有完全干燥的时候就腐烂了,散发出难闻的味道。我也试着给它加热,想让它早点干燥,可是它突然间就会烧起来,实在没有办法。浸泡保存的标本,也像是要溶解一样,保持不了完整的形状。”
虽然半井花了很大的功夫制作标本,但不管怎么操作都无法成功。不得已,他向石川写信求助,但石川也没有什么很好的办法。半井带着迄今为止他画的所有写生回到月山拜访石川。在石川的力劝下,他开始认真考虑撰写论文向杂志投稿。在新品种的报告方面,日文杂志里最权威的当属《帝国博物学》。于是依照石川的指示,半井开始着手论文写作。到论文完成为止,他拜访石川多达十二次,与石川之间的书信往来有三十二回。
然而,题为《以人血为营养的植物新种》的论文,在投稿之后仅仅三周便被退了回来。询问退稿原因的信件也如石沉大海般杳无音信。对于当时的学术界来说,决定是否在杂志上刊登论文的唯一标准恐怕就是看作者是不是学阀,像半井这种民间研究者的古怪报告大概是怎么也不会被认可的吧。石川认为这份关于植物新种的报告就此埋没未免太可惜,半井也接受了他的说法,于是论文的作者被改为石川,题目也变成了《北海道严寒地区的特异生物》。尽管这篇论文的内容并没有做任何改变,却轻易得到了刊登许可,而头一次便被拒绝的半井,连作为第二作者署名的权利都没有,只在论文开篇谢词里有所提及。
“在这个国家,所谓科学这样高级的活动是不存在的。”
论文刊登后不久,半井给石川寄来了一封信。信里对石川只以自己为作者、半井连第二作者都不是的不公正待遇表示了强烈的不满。从这封信开始,两个人的关系便疏远了,似乎直到半井过世都没有恢复。大学生写论文,第一作者要署教授的名字,这在当时本来毋庸置疑。而且从石川的角度来看,在过去的无数次修改中,自己也付出过极大的心力,这篇论文差不多也可以被视作自己的文章吧。无论如何,从结果来看,冬至草这样一种曾经在世上存在过的生命,有关它的报告仅留下这一份以形态研究为主的论文。但这样一份半井本以为代表了研究业绩的论文,却引起了桑野的愤怒。桑野一直将冬至草可燃成分的提取作为“绝密研究”对待,他明确指示,今后包括栽培在内的全部实验都要在分配给半井的古寺内秘密进行。
至于说在古寺里半井到底做了些什么实验,没有人知道。战争结束后没过多久,半井便暴病而死。
“半井过世之后,石川去给他扫墓,把开在他墓地上的白花带回去,做成了标本。”
根据《冬至草传》最后章节中记述的内容,似乎可以认为这是唯一制作成功的冬至草标本。石川死后,标本可能同其他书籍混杂在一起赠给了图书馆。不过,只见过写生画像的石川,是不是真的认为这就是冬至草,从他随后的举动来看,恐怕也不一定。全书最后写道,秋庭自己也曾在山中探寻过冬至草,但终究一无所获。最后,秋庭因为胃癌转移离开了人世。
半井的墓地坐落在临眺湖泊的高台上,墓后卒塔婆[11]上的文字都已经褪去,木牌下生长着繁茂的山白竹,旁边是几年前村里建起的共同墓地的碑和几张长椅。从这里眺望湖面,山影倒映,波纹不兴。如果标本真是墓地上的花做成的,那卒塔婆附近的放射能应该会很高。我细心地在周围走了一圈,但计数器没有半点动静。长长的时间里,只有盖革计数器的机械声与穿过细竹的风声两相唱和。我在半井的墓前点了一炷线香,把塑料瓶的水倒在卒塔婆上,上面终于隐约显出“释智道——半井幸吉”几个模糊的字。
为了调查半井在古寺中究竟进行了什么实验,我在村公所的居民户籍册中查找半井的实验助手张本道久的名字,但是没有找到。保存在仓库里的从战前开始记录的户籍中也没有。我去问那几位观看过燃烧实验盛况的老人,但也没有人记得张本道久的事情。
回到东京的研究室,根据冬至草曾受过人类供血这一最新调查的情况,我重新开始了一度中断的分析作业。以前不管实验多少次,最多只能得到人的遗传基因,其原因应该就是根部染上了人类血液。我不再假设冬至草的遗传基因与一般植物类似,改为不做任何干涉、直接从其根部细胞提取遗传基因。当然,这种作业一点趣味都没有,需要的仅仅是接连不断的重复操作,但我还是取消了其他所有工作,全身心地投入对这种不可思议的冬至草的分析之中。我天天泡在研究室里,晚上也睡在研究室的沙发床上,不停地调节自动DNA分析仪器的配置,最后终于得到了不同于人的遗传基因。
我将得到的遗传基因的碱基序列输入计算机进行检索,立刻发现基因的变异程度很高,几乎无法认为冬至草与其他植物具备遗传上的相似性。我怀疑有可能是放射线损伤了遗传基因,致使冬至草与其他植物在遗传上的相似性很低。无论如何,这一结果意味着,依照其他植物的基因序列所做的引物,同冬至草的基因完全无法结合,当然也就不可能进行聚合酶链式反应实验。而且,冬至草个体的急速减少可能也是由于这一变异引发的。实际上,冬至草的遗传基因只勉强具有生存必需的部分而已,其受到的损伤一旦稍进一步,生命也就无法维持了。
研究自然科学的人,包括我在内,总是不自觉地想给实验中发现的事实赋予相应的意义,寻找其中可能存在的秩序。即使是不断积累偶然性而引起的进化过程,也总喜欢从结论进行逆推,试图设想早在当初就存在既定的方针。这可以说是神创论的观点。不过不管从什么角度考虑,如果储存放射能、主动迎接死亡的生物有其出现的必然性,其中的道理实在让人难以想通,或许其中并不存在什么必然性吧。
某一天,同事对我说,我总这么埋头苦想,不可能找到什么好主意,于是硬把我拖出去喝酒。回去的路上,当我突然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置身在人行横道路口汹涌的人潮里了。街头歌手弹着吉他,面前摆着倒放的帽子。我在他的前面停下,脑中还想着在泊内见到的卒塔婆。即使在这一刻,卒塔婆应该依旧伫立于婆娑白竹的细碎声响中。我仿佛觉得,在一片黑暗的某个角落,冬至草依旧悄无声息地生长着,依旧悄无声息地发散着没有方向性的能量。一定是由于这种能量,它才吸引了半井这样孤僻的人吧。
我对遗传基因之外的生物化学不是很熟悉,于是请了隔壁研究室有机化学专业年轻的研究员教我。摆弄着不太习惯的玻璃器具,我开始尝试从冬至草中提取可燃成分。
“动物性蛋白中含有的氮,恰好也是制造火药的成分。如果冬至草体内发生了某种化学变化,引发燃烧现象也不见得有多奇怪。”
关于冬至草的可燃性,半井给出这样一种似是而非的解释。但实际上,作为化合物的动物性蛋白与火药的成分完全不同,可以想象,就算半井对“元素”这个词略有耳闻,但在他只能使用“某种”这一形容词来看,他应该完全不知道所谓化合物的概念。
但是,在我所做的根部分析作业中,烧杯的底部残渣里竟然真的检验出了硝酸化合物。半井看似天方夜谭般的想法,竟然被证明碰对了一部分。不过实验中同时也检验出了极微量的cis-DME一种与可燃性毫无关系的物质。cis-DME是繁殖力旺盛的外来植物中含有的物质,通常分布在地下茎之类的器官中,即使是0.01‰浓度的微弱剂量也具有毒性,会阻碍周围植物的发育。而且当这种物质的浓度从0.01‰上升到0.02‰的时候,它对分泌它的植物自身的种子也会表现出毒性,换言之,就是会引起自身中毒。这是生物界不变的原则之一:过度繁殖妄图压倒其他物种的生物,最终只有步向毁灭一途。从冬至草具有cis-DME这一事实来看,这一物种一时繁荣之后个体数锐减的原因,除放射性假说外,也可以解释为自身中毒。不管怎么说,如果冬至草真的极力排除其他植物、只追求自己种群的繁荣,最终反而踏上了灭绝的道路,那么半井在信中反复写到的“冬至草是愚不可及的生物”这一判断,确实可以说是道出了冬至草的本质。
至于放射性的来源,我推测冬至草应该是从土壤中吸收了铀。这就意味着,如果更加细致地调查泊内,应该会发现局部地区的铀浓度较高。而且即使进一步分析冬至草的标本,我猜也不会发现什么新的线索。总而言之,要想寻求新的进展,除了再去现场做一次调查,恐怕没有别的办法。
我请岩井帮我准备了一个房间,在新川睡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背包里只带着便当和盖革计数器,我搭乘去泊内的第一班列车,再次踏上曾经令半井彷徨过的原野。为了躲避狗熊,我用冰镐[12]敲打着岩石踏入红土深山,艰难地在满是坚硬岩石的斜坡上面攀行。我一直沿着山谷向深处前进,直到光线在发散着芳香气息的树林中暗淡下去,也没有在任何地方检测到放射线的存在。
晚上,我信步走访了几处有老人在家的人家,特意说明我来自东京,请他们回想已经久远的记忆,然而依旧没有人记得张本的名字。无奈之下,我开始在商店等处张贴寻人启事,这时有人建议我去诊所张贴,因为那里的老年人比较多。新川的年轻兼职医生一周只来诊所三次,我去的时候他恰好当班。我对他说明了事情的原委,他告诉我,在他工作的老人医院中有个肝癌患者正在住院,和我要找的人同名同姓。这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气派的三层老人医院坐落在山麓的苹果园旁边。我来到医院二楼的六人房间,只见医生说的那个病患正躺在床上,床下放着尿壶。护士告诉我,这老人没有亲属,以前曾经患过脑中风,无法控制情绪,感情起伏剧烈,不过头脑清楚的时候还可以简单说两句话。
穿着淡蓝色病号服的老人,仿佛一直在等我到来,紧紧握住我的手,流下了泪水。隔壁的老人无休止地呻吟着,时不时还会听到不知何处传来的大声叫喊。每逢这时,就会有护士匆匆从走廊跑过。不知道谁自己拔掉了静脉滴注的插管,正被护士叱骂。我对老人说,想打听有关半井的事,老人的身子微微一颤,右手的动作幅度更大了。
“让人怀念啊……”
老人低声自语着,微微笑了起来,满是老人斑的脸上露出无数皱纹。
“那个人每天想的只有冬至草”“是个很严厉的人,不知道被他骂过多少次”“大家都认为他懂得很多”“很开心,真的……”
问起两个人的关系时,我得到的便是这些随着涎水一同滴落的只言片语。老人举着小小的调羹,小心翼翼地舀起碗里的粥,忽然间不知为何自言自语了一句“谁都很惨啊”,一大滴泪水掉在了粥碗里。
“最近这些日子,他总是一吃东西就哭。”
赶来的护士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哄他,老人好像平静了一些。
“很久很久没见了。”
“啊不,今天第一次见面。”
老人听到我的回答,略微沉思了一会儿,侧着头问:“你是石川先生吧?”
“不……石川先生,是说石川洋三老师吗?”
“对……老师。”
“您认识石川老师?”
“他来了?”
“他已经去世了。”
老人像是吃了一惊,紧盯着我的脸。
“啊……那就是说……他不会再来了吧。”
“石川老师来过?”
老人指指床下,让护士拿出一个包袱。他用颤抖的手解开,拿出里面几份只写着生前姓名的简陋牌位和成捆的黄表纸。
“学生,这个……”
他好像还是把我当作石川,将黄表纸递给我。这是五十张左右的古老原稿。
“这上面写的是冬至草的栽培过程。”
“是石川老师写的?”
“不,两个人写的。”
“这是在古寺里的研究成果吧?石川老师什么时候写的这个?”
“什么时候?……战争的时候吧。”
“石川老师写这个是在战后吧?”
“啊……到矿井了。”
“矿井?”
“嗯,我。”
我把这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整理了一番,看起来,像是石川找到了战后不知什么原因离开泊内去赤砂矿井工作的张本,从他那里了解了他和半井的研究,然后写下了这份报告。不过,既然这是石川特意找到张本之后写出的报告,为什么会留在张本这里没有带走,我想不出其中的原因。
“老师放在我这里的。”
不管怎么问,老人的回答总是不得要领。《冬至草传》中对于古寺中的研究没有任何记载,看起来秋庭恐怕连这份原稿的存在都不知道。我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翻看这份毫无前后顺序的原稿,一边向张本确认,一边重新把它们按顺序排列好。
“你们的实验,是说滴血栽培的实验吧?”
“血?像这个?”
老人把扎着滴管针头的左手举起来给我看。
“我可以在这里读它吗?”
张本还没有平静下来,不时闭闭眼睛,看看窗外,重复地说着“是啊,是啊”。我正想他是不是没有听清楚我的问题,忙说:“不是这个……”
我将石川的原稿和张本的话两相对照,终于勉强弄清了半井所做实验的大致情况。
张本起先专心于家事杂务,但某天早上,半井忽然命令他把种有冬至草的花盆拿进来,给他看了一直在村子中流传的“诡异行为”。张本接到指示,以后他要负责判断能令冬至草开花所必需的血液量这种极简单的工作。半井用针刺入自己的中指,挤出血,滴在冬至草上,并且命令张本也照做。每次三滴,早晚两次,是维持盆栽冬至草生存的最低剂量。张本因为还没有习惯,有时候刺得浅,挤不出血,有时候又刺得太深,滴的血太多,实在很辛苦。不过做得多了,手指上针刺的地方渐渐长出了老茧,似乎也不觉得疼痛了。
张本听半井说过,和自然状态下相比,盆栽冬至草的根系要短得多,如果要让它开花,得需要更多的血液才行。他们两个选定了一盆冬至草,由张本和半井注入同等的血量,随着每天血液量的逐渐增加,有一天早上,冬至草出现了一个纯白色的花苞。
“开花了……滴血没有白费。”
我问张本那个时候的样子,张本恍惚的双眼不知道望着何处,脸上浮现出笑容。纵然讨厌被半井使唤,但看到美丽的花朵绽放在自己眼前,张本也不由得相信半井了吧。
从这之后,半井更是一口气让十多盆冬至草开了花。不过,这时候半井已经知道,不能将冬至草一天所需的血液量一次性全部滴给它,而是要以一定的间隔尽可能频繁地提供,这样效果才会显著。不过如此一来,夜间供血便成了问题。这项工作本来是打杂的张本负责,却让半井相当头疼。原本应该把挤出的一部分血留在滤纸上慢慢渗透,但是苦于夜间定时起床的张本常常会偷懒,一次就在滤纸上滴了好几次的血量,这样就不用起床滴剩下的几次了。某天夜里,偶然醒来的半井在本不该有血的时间里看见了存留的血液,当即狠狠地骂了张本一顿。
第一个发现发光现象的是张本。根据张本的记忆,那时他看到的是一片模模糊糊的光芒,光芒的中心正是冬至草。草体散发着微弱的绿光,光线如此微弱,以至于不集中精神就无法发现。张本立刻叫醒了半井。黑暗中,两个人凑近了冬至草仔细观察。
“包括花和叶在内,整株冬至草都在发光。从根到尖,光线逐渐增强。那是一种能渗透到眼底深处的明亮绿色。我们一直凝视着,感觉绿光仿佛在忽明忽暗地闪烁。”
张本对石川这么说。张本和半井开始讨论为什么此前没有发现这个现象。张本的结论是,没有开花的冬至草,或者没有得到鲜血的冬至草可能不会发光。不过从前一直都听说墓地周围一到夜里就会看见隐约的绿光,说不定那就是冬至草发出的光芒。
不管怎么说,既然是在逐渐增加给血量的过程中观察到的现象,那它就一定和血液供给有关系。于是,第二天张本和半井将给血量增加了一倍,一起等待夜晚的到来。夕阳西沉,黑暗降临,冬至草果然又发出光芒,而且与前一晚相比,叶片尖端发出的光线更强了。据说两人因为看的时间太长,眼睛里留下极其清晰的残影,此后甚至都分不清看到的究竟是真实的冬至草还是眼睛里的虚像了。
“一亮起来就很开心。真的非常漂亮……绿色的光芒……和钟表上的数字一样。”
张本这样描述给我听。他的意思大概是说那种光线和荧光很相似,而且似乎不管冬至草在白天照射过多么强烈的日光,夜晚发出的光都不会有差别。此后,为了研究冬至草发出的光线究竟能够强烈到什么程度,张本开始主动给花盆滴血。与此同时,他还建议半井将自己的花盆和半井的分开。能用自己血液的力量令冬至草发出美丽的光芒,这也许激发了张本的自豪感吧。从半井的角度看,不管张本是出于什么动机,既然张本说了他会用自己的血来喂养自己的冬至草,那半井也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花盆分开之后,从外表上看,两边开的依旧是同样的花,但入夜之后发出的绿色光芒却有了微妙的差异。半井的冬至草发出的光微微带有些许暗红,而张本的冬至草发出的光除了更强,还带有微微的蓝色。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两者之间的这些差异还在不断变大。某天,张本说起自己的花比较美丽,这自然引发了半井的异议,两人反复争论究竟是红色美还是蓝色美这种纯属见仁见智的事情,每每争执不下。直到如今,这件事还萦绕在张本的心头。
“你也觉得蓝色的好看吧?”
张本向我寻求支持。他侧头看了我一会儿,突然发怒起来,责怪我怎么连这么简单的事都不知道。
“他有白内障,已经看不见什么东西了。”
听着我们说话的护士凑到我耳边悄悄告诉我。不知道这话是不是被张本听到了,他喃喃地说着“要是能再看见就太好了”,说着流下两行老泪。经过如此漫长的时间,那蓝色的光芒还令他这么怀念,那究竟是一番怎样瑰丽的景象啊!
为了让自己的冬至草发出的光芒产生变化,半井开始调节血液的供应量。血少的时候,光芒就弱,红色也更盛;血多的时候,光芒就强,也会带上一些蓝色。不过按照张本的说法,就算是半井的冬至草光芒最盛的时候,也依旧比不过自己的冬至草。相互交换花盆,重新滴血之后,发出的光芒也跟着发生变化,这足以证明不是冬至草自身的差异。至于血液上的不同点,两个人最先想到的就是血型,但两个人刚好都是O型血,于是这个猜想立刻被摒弃了。
其实,只要多用些人的血,看看各自引起的冬至草的光芒有什么不同,应该就可以比较容易地找出光芒的差异究竟反映了怎样的个体差别,但在桑野严令的“绝密研究”状态下,这种方法不可行。半井只好开始研究在同一个人给予同样血量的情况下,每天光芒的微妙变化究竟反映了什么。睡眠或者进食,排尿以及排便,与日常生活相关的若干项目,两个人开始同时进行生活记录,着手调查这些因素中哪些会与光芒的变化有关。记录中,光芒的强弱分为强、中、弱三档,色调分红、绿、蓝三种。两人常常坐在各自的记录表格面前,热烈地讨论是什么引起了发光的差异。
在一个光芒变弱的日子,半井偶然间发现了某种规律。一周之中,总有固定的一天光芒会变弱,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半井一直弄不明白,直到又到了这么一天,他忽然注意到,这天刚好是学生送鸡蛋来的日子。
“能吃到鸡蛋真是很幸福。”
张本的话里流露出大大的满足。那个时候,他同半井能吃到来自学校农场的作物和鸡蛋,过着得天独厚的生活。送鸡蛋来的日子,半井会把鸡蛋倒上酱油和饭混在一起吃。从这一点看,与发光相关的应该就是人体的营养状态了。被半井这么一说,张本也发现,自己的食谱当中,食物的多少和光芒的强度基本上保持着反比的关系。吃得多的日子,光芒就会比较弱;反之则会较强。同理,半井每天的饭量都比张本大,所以他的冬至草的光芒比张本的弱。但是,这种现象看起来与常识相悖,而且同给予的血液越多、光芒越强的现象也有矛盾。如果一定要以营养状况来解释,那么至少应该得出下面这样的结论:虽然整体上看,血液具有增强光芒的作用,但营养成分高的血液当中含有抑制发光的物质也更多,所以光芒的强弱最终是由这两种一正一反的因素共同决定的。不管怎样,为了确定发光与营养的关系,半井同张本开始进行下一阶段的实验——绝食。
“我们开始只靠喝水度日,这样的日子一天天持续下去,冬至草每天发出的光芒强度也不断增加。仅仅三天之后,冬至草便发出我们此前从未见过的鲜亮耀眼的光芒。随着观察角度的不同,还可以看见不同的红色或蓝色的光,光影中甚至还能发现紫色和黄色混在里面。”
石川记录下的当时张本所说的话,令人产生一种印象,似乎营养成分高的血液中含有某种不仅抑制发光亮度而且抑制所有色彩的物质。不过,如果两人食物一样,色调却仍存在差异,那么,这种物质在血液中的含量也许首先是与体质有关的。绝食结束、两人饱餐一顿之后,各自的冬至草的光芒都变得很弱,蓝光和红光都消失了。至于色彩随观察角度的不同发生变化的现象,也许可以用物理上的偏振光来解释。不过,本应记录下详细数据的实验日志已经遗失,关于这一点,今天无法再做进一步的研究。
两人想要知道冬至草的光芒能够鲜亮到何种程度,于是开始了更疯狂的挑战。他们尝试尽可能减少食量,看看在这种情况下会发生什么变化。回顾那段岁月,在战时的饥饿状态下,自己又去主动挨饿,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两人还相互比拼忍耐程度,导致贫血症逐渐加重。但不管多么不可思议,这样的事的确在这座古寺里出现了——那肯定是一幅异常奇诡的画面吧。
半井定期向桑野提交报告,每一次都会力陈如果实验成功将会成为如何威力无比的新武器,从而继续从桑野那里得到免除一切学校工作的许可。在这段时间,唯一的困扰是花盆的增加导致夜晚供血时间变长,两人因此患上了失眠症。但据张本说,在两人被“切成细丝”一样的睡眠时间中,他们差不多每次都能做“甜美的梦”。张本这样说:“不是那种……比如说吃到好吃的东西啦,抱到漂亮的女人啦,不是那种梦。”在这段话之后,做笔记的石川补充写道:“也许是语言不足以表现的,直接触动心灵最深处的那种感觉吧。”
“半井先生在世时也做过这样的梦吗?”
“做,经常做。”张本简单地回答。
“什么样的梦呢?”
“记不得了……反正是很好的梦。”
张本记不得的梦,在一个强风刮碎窗玻璃的夜晚,不知被吹到哪里去了。虽然张本用纸简单糊上了缺口,但还是有风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吹进来。这种状态持续了一个星期,其间两个人什么梦也没有做,感觉非常难耐。缺口用木板钉上之后,和以前相同的梦又一次出现了。这种变化相当具有戏剧性,半井和张本都觉得,这个来源不明的梦说不定和冬至草释放的香气有关,那气味可能有类似麻药的功能也说不定。
在残留的原稿上还记载着一件事,虽然一时判断不出前后关系,但可能也是造成两人昼夜颠倒越发严重的一个原因,那就是,他们在夜里听到冬至草发出诡异的声音。实际上,那是冬至草膨胀的子房破裂、带有毛絮的种子飞散时发出的轻微声响。但在深夜听来,简直犹如人类的低声呢喃,而且在一片寂静中,声音传播之远,简直令人惊讶。冬至草的子房有好几个子房室,这些子房室按天依次破裂。半井把飞散的种子收集起来种在庭院里,试图让它们繁殖,但种子的出芽率极低,基本上还没有发芽便都腐烂了。
发光、子房破裂都会让两人无法在夜晚入眠。他们被绿色的光芒和怪异的香气所魅惑,生活完全颠倒了。与此同时,为了让冬至草开花,白天的供血仍然不可欠缺,睡眠不足的情况因此进一步恶化。更有甚者,两人包括睡眠欲在内的所有欲望都消失殆尽,除了供血,似乎什么都不想做了。也许这里面也有贫血的原因,总之两个人整天几乎什么都不干,恍惚度日的时间越来越多。张本向石川描述,有时候,他看到半井凝视冬至草的样子,看到他惨白的侧脸被冬至草的绿光照得极其妖异,那幅景象让他不寒而栗。然而转过头,他自己也痴痴地盯住冬至草,青白的脸上同样浮现出诡异的笑容。
如文字描述的那样,两人进行的冬至草栽培,的确是在浴血而行。而就在这个时候,南方诸岛上的流血也一日多于一日,战况更一日紧似一日,吃人肉充饥的传闻也频频流传。大本营发表的战争趋势与私下的流传截然相反,其区别就连边境的居民也都心领神会。半井大约也隐约感觉到战败的未来,由此产生的焦躁感让他更加努力地进行新武器开发。他长期以此为由不参加军事演习,虽然也得到了不少人的赞同,但连挖掘防空战壕都不参加,这终于激怒了周围的邻居,由此引发了一场集体抗议事件。关于这件事,石川向当事人详细询问了经过。
村民们怒吼着聚集到古寺的门口。“出来跟我们一起挖防空战壕”“你们根本没在开发新武器”“战争都快输了怎么还没有动静”……诸如此类的骂声不绝于耳,但当他们在门前看到古寺里的凄惨光景之后,所有的叫骂声便戛然而止。据当时在场的老人回忆,他们只看见瘦得不成人形的两个人,全身上下只有深深凹陷下去的双眼闪闪发光,脸上带着瘆人的笑容,从指尖挤出鲜血滴到冬至草上。整个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无法言状的血腥气,还夹杂着酸腐的恶臭。有人当时便忍不住逃出去呕吐了,气势汹汹来向半井泄愤的人群骤然安静下来,大家一句话也没有说,默默地偃旗息鼓折了回去。村民们得出结论:“半井他们是在为祖国献身。”抗议活动自然也取消了。
在村民的眼里,敬奉鲜血这种非同寻常的行为,大约已经被看成向祖国献祭的宗教仪式了吧。
当大家都开始意识到战争终将失败的时候,泊内迎来了前所未有的酷热夏天。张本从给他们拿来食物的学生那里听说,连这样的乡下都要有美国大兵打过来,更听到有人私下传言广岛被扔了新型炸弹,投降只是时间问题。这消息终于开始给他们带来了一点奇异的现实感。1945年8月15日清晨,村公所的命令传到了古寺,通知他们早上的新闻广播有重大消息宣布。
睡眠严重不足的张本,半梦半醒地打着瞌睡,和半井及村民一起聚集到学校,收听广播里“忍所难忍,耐所难耐”的天皇广播[13]。
“全是杂音,听不清到底在说什么。”
根据张本的回忆,山中的收音状况十分恶劣,大多数村民都以为这是敦促国民今后要更加振奋的意思。特别是“以为万世”的部分,大家都错误地理解为从今往后战况将会更加激烈,本土决战之日也迫在眉睫。短短的广播结束之后,大家异口同声地高喊“誓死保卫祖国”,唯独桑野一个人怆然泪下,低声哽咽道“战败了”,人们这才恍然大悟,村中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有关终战日的记忆,张本这样向石川描述:
“有人痛哭流涕,有人高呼万岁。我虽然想着战争终于结束了,但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特别要做的。我们还和往常一样,每天给冬至草滴血,看着它的光芒,听着子房破裂的声音。某一天清晨,阳光很强烈,冬至草的光芒看不见了,这时候我们注意到花本身有些微的红色。不知道是不是这一天特别热的缘故,总之花瓣上颜色的变化只有这一次。”
张本听着我重新念诵他曾经说过的话,低声自言自语道:“虽然漂亮,可惜只有晚上才有啊。”他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似的,几次欲言又止。
终战之后大约过了两周,张本跑去村公所求助。随张本赶往古寺的职员,看见的是生长在房间里娇艳欲滴的冬至草,以及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半井。大家立刻把半井抬上担架,送去村里的诊所,接受兽医出身的医生的诊治。
挂了点滴之后,半井的状况略微有所改善,但在去厕所的途中又摔倒在地失去知觉。在这种连起身都无法实现的状态下,半井仍念念不忘给冬至草滴血的事。趁医生不注意,他就让张本把花盆拿来往里面滴血。如此一来,半井越发孱弱,孱弱下的贫血反过来又令冬至草释放出的光芒越发美丽,形成可怕的恶性循环。
“整株冬至草都放出白光……宛如漫天纷扬的雪片……闪亮耀眼……我太想看那种光芒了……一直帮半井滴血……是我杀了半井。”
像忏悔似的,张本这样对我说。他的隐秘犯罪,直到两个美国宪兵从旭川来到泊内之前一直在继续。半井定期提交的“绝密研究”的报告书通过桑野送往旭川师团,而没收了这些报告书的美军大约将其理解为北部边陲正在进行秘密武器的开发。村长出来迎接美国兵,他们则直接赶往研究室所在地。看到实验台的床上躺着濒死的半井,他们禁不住嘲笑起来。
意识模糊的半井看到美国兵,不停地喊:“快……美国。”也许他是想说“快带我去美国”吧。翻译问他有关报告书的事,但不管怎么问,得到的只有呻吟,不知道什么原因,唯一能听清楚的一句话是“哪儿能输呢”。生气的美国兵把口香糖吐在花盆里,没收了半井的实验日志。
半井睡在放着冬至草的病房里,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他应该每天都在做“甜美的梦”吧。然而一天早晨,大雾从终战前刚刚造好的泊内大坝围成的人工湖里涌出来,将整个村子笼罩在一片迷茫之中,而半井再也没有从梦中醒来。临终时作为亲眷来给他送行的,只有张本一人。据说,因为极度贫血,半井的尸体犹如纷扬的雪片一般惨白。
半井以鲜血浇灌的冬至草,在他死后便立即枯萎了。张本担心自己也落得与半井同样的下场,不敢再给冬至草滴血,他的冬至草便也同时全部枯死了。
“还不想死,不想受靠不住的神支配。”
张本在半井的枕头下发现的纸片上,写着这样一句话。与半井的人生无缘的“神”这个词突然出现在这里,让人感到颇为格格不入。
我和告诉我张本所在的医生商量,如果还留着当时的病历,能否让我看一看。他说战后所有的病历都有保存,然后趁着某天回泊内上班,他帮我从病历室里找了出来。半井的病历上写着:“一般而言,血液浓度不足常人四分之一的患者无论如何也无法存活,但如果不是骤然的变化,而是循序渐进、最终达到这样的状况,那么可能也能维持较长时间的生存。然而,半井已经不是单纯的贫血,他的心脏和肺部都开始出现问题,看来已经回天乏术了。”医生似乎也惊讶于如此严重的贫血状态,在备注栏里写道:“每天失血几十滴,加上放射线持续照射引发的骨髓机能低下,这两者显然就是引发贫血的原因。”在病历上记载的直接死因是“失血过多死亡”。
曾被美国大兵盘问过的半井,死后的遗体只在古寺里停放了一天,也没有举行葬礼。包括桑野在内的全体村民,没有一个人在半井下葬时露面。
“一个人拖半井先生的遗体……沉得很啊。”
据说,只有张本一个人辛辛苦苦地拖着半井的遗体,按照本人的遗愿,运到共同墓地的附近下葬。下葬的时候,半井衣服口袋里的种子也许散落了出来,随后在墓地上生长、开花了吧。为什么只有这株冬至草可以在腐烂之前干燥成功,被做成标本,没有人明白其中的原因。也许是半井临死前已经极度贫血,体内的营养成分少之又少,含有的腐败成分也随之下降的缘故。
我坐在床边椅子上,一边翻阅草稿,一边不时提问。整个过程中,张本强调了无数次的,是冬至草幻想般的美丽。冬至草发出的光芒,叶片比茎秆强,花朵又比叶片强,张本将其形容为“仿佛星星一样”。但这样刚一说完,张本又突然问了自己一句:“我为什么会想看那东西?”语气里有一股奇异的冷静。
为什么要把花盆分开,用自己的血浇灌,这个问题我问了好几次,张本都没有回答。或许是因为他自己心中的答案没办法向他人说明吧。
“你辛苦了这么久,却没有人知道你啊。”
“因为……我……没有名字。”
张本的脸上露出暧昧的笑容。他看我没有反应,又说:“我真正的名字……念作朴洪道[14]。”
“嗯,什么?”
“张本啊……就是朴。”
刹那间我明白过来,张本道久其实是朝鲜人名的日语读音。
“你从哪里来的?”
“朝鲜。”
“啊,你是奴役劳工?”
“嗯。有一天早晨,和六个村里人一起……被宪兵队抓来的。”
“原来……如此。”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从港口上了船……宪兵告诉我们,我们本来都要被杀掉的,这是特别给我们一条活路……住在舱底的房间……米袋子编的衣服真冷啊……”
突然间,张本的语调变得很清晰。
“风一吹……就会飞掉……被关在铁格子和门闩后面……经常挨棍子……肚子饿得要命……山芋麦米饭拌酱油……好吃啊……尽是虫蛀的……还偷狗食吃……没有棉花的被褥真冷啊……”
张本越说越清楚,一条一条接连不断地往下说,但语气听上去仿佛是在讲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建大坝的时候死了很多人……最后腹部积水胀得老高……就算翻山越岭逃出去,在新川还是遭遇了埋伏……为了不让我们逃跑,干活的时候都光着身子……抓到之后捆起来活活饿死……”
“是说泊内湖的大坝工程吗?”
“大家都抢死人的衣服……还有人在抢的时候被打死……”
“什么时候?”
“什么?”
“和半井先生一起栽培冬至草,是在大坝建设之前,还是之后?”
“大坝之后……被选出来……之后。”
“为什么选了你呢?”
“学校……上课……我……”
张本有些不耐烦地说。
“你是说你做过教师?”
“嗯,教师。”
因为是教师,所以张本才被选为实验助手,了解到这一点,我也就明白了为什么他向石川讲述事情始末时可以抓住重点。但突然得知这个新情况,我一时倒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我忽然间闪过一个念头,于是问他是不是一直在恨日本人。
“没有人会不恨。”张本回答说,然后又加了一句,“但半井是朋友。”
“你这人啊……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波澜不惊的。”
张本说完,闭上了眼睛。从张本这里了解到的冬至草实验,石川并没有如实告诉秋庭,为什么?是不是因为用鲜血浇灌冬至草这样的猎奇行径,带有人体实验的性质,在道德伦理上会引发争议?还是担心战争结束没多久,怕自己会因为论文作者的身份被追究连带责任?
石川的原稿里贴有一幅地图,折页上写着:冬至草分布图。
“这是半井辛辛苦苦做出来的,”我以为是石川记下来的地图,拿给张本看,他告诉我不是,“大家……就看着这张地图……拔……”
“‘大家’,是说谁?”
“冬至草啊。”
“拔冬至草?”
“嗯。”
“谁拔?”
“校长啊……大家一起。”
张本来来回回、反反复复说的就是这几句,我越听越糊涂,问了无数次,最后才弄明白,在美国兵来的前一天,桑野等人决定把所有的野生冬至草全部处理掉。
“害怕……暴露吧。”
是害怕被怀疑全村都参与了武器开发而受连累吧。半井生前留下的这份正确的分布图反而成了祸根。冬至草被拔得干干净净,连一株都不剩。这样说来,最终导致本来在不为人知的状态下隐秘生长的冬至草灭亡的,说不定正是半井自己。
我将盖革计数器靠近地图,时隔将近六十年,还是检测出极微弱的放射性物质。我在医院的事务所复制了一份地图细细查看,发现除了共同墓地,在冬至草星星点点散布的地点之中,只有一处有一些点聚集在一起。那儿差不多是泊内地域之外了。既不是学校,也不是人工湖的水坝附近。
“这是什么地方?”
我问张本。也许是因为没有参加地图的绘制,张本只是侧头听着。
调查的最后一天,我在车站租了一辆汽车,自己驾车寻找地图上标示的那个地方。抱着那里也许是高浓度铀的埋藏地的期待,我在路况很差的国道上开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当汽车驶入满是石子的山道的时候,我在岔路口看到了一块写着“鸠之汤温泉”的招牌。招牌挂在古树上,小小的瀑布沿着粗糙的岩石流下山麓,水流旁边有一座古旧建筑,那是村民经营的温泉。我从玄关进去,穿过铺着泄水板的走廊,窥探只有本地居民偶尔来用一次的浴池,只见细细的水管里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浑浊的铁锈色温泉水。贴有功效说明的招牌吸引了我的目光,上面写着“镭矿温泉”的字样。但不管是对温泉水还是岩石,盖革计数器都没有反应。显然,此处温泉中含有极微量的镭,和冬至草体内高浓度的铀是完全不同的东西。但镭同样属于放射性物质,而且还是铀的衰变产物之一,这个好不容易得到的线索不能轻易放弃。我询问管理员有没有关于镭的资料,他告诉我村公所应该保存有这方面的东西。
我坐在村公所坚硬的椅子上,依次翻看连镭矿温泉的存在都不知道的职员从仓库中挖掘出的相关资料。在这些堆积如山的资料中,我发现了一份散失的1945年的政府调查报告。这是原子能预算通过之后立刻开始铀矿勘探时的报告。调查队在吉普车上安置了巨大的探测器,探测了日本全境一半以上的面积,结果发现在泊内周边的土壤中确实存有微量的铀和镭,虽然在含量方面无法与人形峠[15]相提并论。报告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含有率极低,无法作为采掘对象。放射性程度也不会对人体造成影响。”结果到头来,只是在以前建成的温泉上追加了“镭矿温泉”的文字而已。报告书还附有负责调查的官员在测定铀的时候绘制的分布图,不过那上面标的数值都低于环境标准值。大约正因为含量过低,当局觉得连告知村民泊内土壤中含有放射性物质的必要都没有。温泉周围和共同墓地附近的浓度的确要高一些,但和冬至草体内的高浓度铀相比,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但是对照来看,冬至草的分布图又和铀的分布图如此一致,这很难用单纯的巧合来解释,让人不禁推测冬至草喜欢生长在含有铀矿的土壤之中。
临走之前,我想起了奴役劳工的事,于是向村公所职员询问,得到的回答是:“哦,那又怎么样?”至于为什么会找不到张本的记录,他告诉我,可能是因为户籍迁出超过五年,记录被废弃了。
回东京之前,我专程再度拜访张本,和他道别。考虑到他的病情,这应该是最后一面了。
“天气很好啊。”
“啊。”
“今天的山看得很清楚啊。”
“看得清楚。”
“小鸟在天上飞啊。”
“是啊。”
“早饭很可口吧。”
“什么都好吃。”
冷淡的问答来回了几次之后,我告诉他,我要回东京去了,然后握住他的手,握了很久。
“活生生的人……埋进水泥里……”
张本突然哭了起来,大声叫喊:“别埋!不要埋!求求你们!”声音响得连整个医院都能听到。那凄厉的哭喊声,简直让人无法相信人类能发出这样激烈惨绝的声音。
“又来了?快睡吧。”
慌慌张张跑过来的护士在张本肩上注射了镇静剂,他很快陷入了昏昏沉沉的状态。
“全被压碎了……”
这仿佛是张本丢下的最后一声低语。他微睁着双眼,打起了盹,半开半闭的眼神中仿佛带有蔑视般的神色。在这道眼神的注视下,我听着自己回响在走廊里的脚步声,将病房留在了身后。
我沿着漆黑的道路开了两个半小时的车,艰难地到达机场,交还了汽车钥匙。下车的时候,我竟然沐浴在普照的阳光之下,真像奇迹一般。在橘红色光线映照下的仓库街,我乘上单轨电车,刚刚经历过的北海道的黑暗仿佛已经成了久远的记忆。一个人回到阔别几天的研究室,闻着弥漫在房间里的熟悉的药品气味,接下来我要面对的现实问题是,只在土壤中以极低浓度存在的铀为什么能够在冬至草体内实现浓缩。在飞机上,“生物浓缩”的念头一直在头脑中盘桓不去。这是因为公害病[16]才为人们所知的概念,是由于摄取了有害物质的生物又被别的生物捕食而形成连锁反应的结果。不管如何考虑,作为食物链最底层的植物,怎么也不可能引发生物浓缩现象。
我中止了一切实验,一边听磁带上录下的张本的话,一边专心思考这个问题。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张本在黑暗房间的角落里啜饮稀粥的样子,耳边回响着他最后嘟囔出的“全被压碎了”的句子。我看见大楼上闪烁的霓虹灯,忽然意识到,它或许同张本所说的“冬至草发出的光芒,叶片比茎秆强,花朵又比叶片强”这句话有关。如果是草体中含有的物质被放射性物质激活而发光,那么也许冬至草的光芒就是铀在叶片和花朵中被浓缩的证据。是否可以认为,由于细胞的排泄系统没有工作,重金属单方向进入细胞内部,不断积累,浓度升高,结果就相当于进行了浓缩呢?如果能够确定从泊内采集的土壤中的铀和冬至草中的铀的成分一致,那应该就可以间接证明冬至草体内进行了生物浓缩。
我立即拿上放有冬至草的遮蔽箱和装有泊内土壤的塑料袋,前去拜访放射线研究所的鸣海。就此前帮忙做分析的事向他草草道谢之后,我随即切入正题,讲出了关于生物浓缩的猜测。
“不太现实啊。”
对兴奋地做完解释的我,鸣海一边晃动试管,一边冷静地给出了这样的回答。被他当头一盆冷水浇下,我也意识到自己的想法颇有些天方夜谭的意思。
数日之后,鸣海事先连电话都没有打,就突然来到了我的研究室。在他检测冬至草得到的放射性分布图上,显示花和叶上的放射性强于根和茎,与我的预想一致。鸣海在对他自己妄下的断言道歉之后,先声明了一句“我并不清楚其中的原因”,然后接下去说:“铀通常由99.3%的铀-238和0.7%的铀-235两种同位素构成,在泊内的土壤中也是这样的比例,但在冬至草体内,可以作为核裂变原料的铀-235的比例却很高。”他这样说的时候,语气中满是兴奋。
看到我茫然不解的模样,鸣海进一步解释说,所谓核裂变,是用一个中子撞击原子核,得到两个原子核和两个中子的连锁反应过程。显然,为了令这一过程能以几何级数增加从而引发核裂变,需要在一定空间里积累足够多的铀-235才行。
“禾本科植物可以将根部大量吸收的硅酸积累在细胞壁中。积存于体内的硅酸,即使在植物枯萎被分解成有机物之后,还是有一部分会长时间保留在土壤中。同样的情况应该也会发生在冬至草和铀的身上。冬至草的大量生长虽然会受到cis-DME的阻碍,但如果经过漫长时期不间断地反复堆积,铀-235的浓度应该可以由冬至草的浓缩作用达到临界质量。”
通过冬至草的根,可以将土壤中的铀-235提纯出来,而铀-235积存到一定数量之后,就可以自动引发核裂变。这样看来,半井为了研究的方便而杜撰的燃料说,似乎又获得了另一种解释:冬至草也许正是自然界创造出来的原子反应堆。如果让它进一步繁殖下去,泊内地域也许便会发生自然的核爆炸了。
半井他们在日本的最北之地所做的如此秘密的研究工作,也就成了连当事人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原子弹研究工作了。不过,要让冬至草数量达到临界体积所需的种群密度似乎并不容易。它们的生长需要吸取血液,而仅仅几株冬至草就葬送了半井一个人的性命。从这一点看,即使是全体日本人的鲜血恐怕也不足以供养它们。鸣海强调,如今应该立刻开始调查生长于全世界的铀矿上的植物,看当中是否存在具有与冬至草同样性质的植物。为了向专家们敲响警钟,我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写下来,投寄给了《日本科学新闻》。
是否还有几株冬至草免于灭绝的命运,悄悄生长于某处,这个念头始终萦绕在我的脑海里。在遇难者的累累白骨上建筑起来的明和线轨道,终因成本核算问题被废弃。在此之前,我又去了一次泊内,一边看着分布图,一边在有可能生长冬至草的地区漫步。
从树梢间可以看见湖上弥漫着朦胧的雾气,水面上尖锐突出的是虽死不朽的枯木。我彷徨地在斜坡上漫步,树木上长有独特的地衣斑痕,虽然没有一株相似,但只要离开了被踩出来的林间小道,我就会陷入一片迷茫。放眼四望,周围的风景似乎曾在某处见过。忽然间我注意到,如此重复简单的模样竟然造就了如此复杂的森林。风抚过树叶,发出犹如波涛轰鸣的声音,一股仿佛置身于绿色海底的错觉袭来。枝叶交错,遮蔽了天空,与森林里的蒙蒙雾气融在一起,散发着柔和的生机。在这片广袤的浓绿之中,有很多次我都以为瞥见了冬至草的身影,但凑近了看,却发现仅仅是雪石楠花而已。我以为自己看到的白色花朵,终究不过是我的幻觉罢了。
我猜想冬至草弹射出的种子有可能混杂在实验日志里,为此专门检索了美国公文图书馆的文件。但在已经公开的旧日本军相关资料中,我没有发现半井的日志。考虑到七三一部队的研究报告大部分都作为生物武器资料被归于绝密文件,半井那本可能依旧混有冬至草种子的日志大概也受到了同样的对待吧。七三一部队逃脱了一切战争责任,和半井这个人物长期被埋没于历史之中,也许都与这一点不无关系。
作为最后一次努力,我也尝试过用克隆技术从残留的遗传基因中再生出冬至草。在操作层面,从一个细胞或者一个单位的遗传基因中再生出个体,植物要比动物容易一些。但由于长年受到放射线照射的冬至草的遗传基因损伤得过于严重,我不得不承认,至少在现阶段,这一想法是不可能实现的。
[1] 鼻行动物:德国动物学家虚构的物种。据传该物种生活在南太平洋的哈伊艾伊群岛,其特征包括用鼻子行走与捕食、四肢退化、繁殖能力弱等,该物种随着哈伊艾伊群岛的沉没而灭绝。——译者注(本书中注释,如无特殊说明,均为译者注。)
[2] PCR:Polymerase Chain Reaction,指聚合酶链式反应,是一项利用DNA双链复制的原理,在生物体外复制特定DNA片段的核酸合成技术。该技术可在短时间内大量扩增目的基因,常用于遗传疾病的诊断、基因复制、亲子鉴定和犯罪现场的DNA证据分析等。
[3] 引物:这里指PCR中人工合成的短DNA片段,它们与所要扩增的DNA片段的起始和终止区域完全互补。
[4] 大雪山:位于北海道中央的火山群。
[5] 《蟹工船》:日本作家小林多喜二的代表作品,被认为是日本无产阶级文学的奠基之作。作品描写了在蟹工船(既是捕蟹的母船,同时又是制造蟹肉罐头的工厂)上做苦工的劳动者的悲惨生活,反映了战前日本底层人民生活的严酷现实。
[6] 岩镜:学名Schizocodon soldanelloides,岩梅科岩镜属,常绿多年生草本植物,多生长于较高山地的林中或岩壁上,仅分布于日本的北海道、四国、九州等地。
[7] 野口英世(1876—1928):日本著名医生、细菌学家,出生于福岛县。这里说他是美国医学家为作者笔误。他1900年留学美国,1928年在进行黄热病研究时因感染黄热病去世。野口英世在小儿麻痹、狂犬病等研究领域多有建树,为纪念其做出的贡献,日本在千元纸币上印上了他的头像。
[8] 复杂怪奇:1939年,苏德签订互不侵犯条约。该条约使日本内阁停止对德同盟谈判,发表声明称“欧洲形势复杂怪奇”,随即集体辞职。
[9] 非国民:日语中的“非国民”意为卖国贼。但在二战时的日本,凡是反对战争、认为日本将会战败的人都会被打上“非国民”的标签治罪乃至处以私刑。
[10] 宫泽贤治(1896—1933):日本家喻户晓的诗人与儿童文学巨匠。日本全国各地的中小学课本均可见到其作品,代表作有《银河铁道之夜》等。
[11] 卒塔婆:指为了追善供奉,日本在坟墓后设的塔形木牌,常写有死者的名讳或题词经文。
[12] 冰镐:登山用具,形似尖嘴榔头。
[13] 天皇广播:日语为“玉音放送”,指日本昭和天皇宣读《终战诏书》,同意无条件投降的广播。此次对外广播《终战诏书》,是天皇的声音首次向日本公众播出。
[14] 朴洪道:日语里的“朴洪道”与“张本道久”的发音相近。
[15] 人形峠:位于日本鸟取县境内,1955年发现铀矿。
[16] 公害病:特指由人为原因引起的环境污染所导致的地方性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