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画宝玄机

二日,卯时,长街寂寂。

唯有永嘉坊的卢家,灯火通明,在沉寂昏暗的夜色中,静静地亮着。

黎明前,宫中圣旨便下,卢家独子卢飞户和京兆尹锒铛入狱。

清晨,王维起床便听下人说起卢飞户下狱的事,恍若未闻,只是整衣换袍,不去书房,而是灵都观。

灵都观前,几株海棠自在惬意地开着,不为取悦任何人,花蕊还未全然绽开,倒添了分欲遮还羞的美。

王维随着通传的婢子一路走过,这地方也来过不下三次,却从没有一刻驻足观察过院内的建筑与设计人的心思。

四处都垒着繁华,春景是花海汹涌,也是灿阳夺目,即便是那大株的牡丹,在两条狭曲道上顾盼生姿,也不觉得艳俗,反而更期许看见那一抹白衣风景,一个身穿道服的女子。

等到了矮亭下,王维见李玄玄还是在昨日的位子上诵经,躬身拜过,“王维见过公主。”

李玄玄微抬下巴,似是对他今日的造访有些始料未及。

一方矮亭宁静,香韵未散。

李玄玄倒了盏茶在自己对面的杯子上,茶香和着麝香,令人顿感安神。

她眉目间多有好奇,浅笑道:“王公子今日来,所为何事?”

待茶沏满,李玄玄双目微抬,示意了一下对面的椅子。

王维翩翩坐下,不急着说明来意,抿了口茶,方开门见山道:“鄙人此次前来,是想观摩一副画作,美人图。”

李玄玄盈亮的眸子似有若无的眯了一下,沉吟片刻后,轻问道:“昨日那幅画卷?”

王维薄唇微抿,须臾便神色淡然,自若道:“正是。此画虽是淫秽之作,然画技卓绝,美人神态几乎栩栩如生,王维有意参考一二。”

李玄玄听罢,不置可否,偏头示意身边小厮前去取画,目光再不流连,重新回到经书上。

王维见李玄玄没有追问的意思,松下一口气,兀自品茶等画。

待画作交由王维手中时,李玄玄才将目光从经书中收回,见王维在石桌前将画作全然展开,仔细端详着画卷,神情坦然,无任何邪念,只是将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轻轻附在画卷的女子脸上,顺着她眼角那颗痣,慢慢下移。

李玄玄只觉得那女子较昨日相比,魅惑的神韵更重,连着那颗黑痣,都让人神迷,再看那含笑的嘴角与盈盈一握的腰,连她的心神都要乱上一分。

她略有不安,凝神思忖道:“当真如王维所说,这幅画的画技卓绝,才能将画中女子画得如此勾人心魄?还是另有乾坤?昨日见到这幅画时,心口的闷烦燥热,与现在如出一辙。是我心乱,还是这幅画让我神迷?”

李玄玄深吸了一口院中的麝香,微微息下心中那份燥火,疑惑道:“这幅画甚是奇怪,也不是卢飞户是从何而来。”

对面的王维低“嗯”一声,头再没抬过,一双手游走在美人腰间,似要将自己也融进这幅画中一般。

李玄玄眉梢微微一蹙,偏头让自己视线由下而上的对上王维的眼,只见他眼瞳漆黑,不似从前光亮,晦暗中带着一点污浊,呆滞地凝着画卷一个地方,“王维?”

李玄玄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落在王维的耳中,将他的视线从画中抽回。

王维的眼仍旧没有光色,直直地望向前方,而附在画卷上的手却逐渐抬起,相距一拳远处,擎在半空。

李玄玄静静地凝着王维,在看见王维眼中浊色时,已知他被夺去神智,只能静观其变。

“公主。”李玄玄身边婢子担忧地轻唤一声。

李玄玄声音轻而有力,抬手“嘘”一声后,便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王维的一举一动。

直到,王维的眼中闪过一分邪气,唇角勾起一抹深邃的笑意,身子慢慢向李玄玄倾去。

李玄玄愕然,回神时,快速脱身在离王维一丈远处,见王维恍惚间,再转向自己,有亲近之意,心弦一紧。

他果然中邪了!

“公主,奴婢去叫侍卫!”婢子忧色更重。

李玄玄没心思应付婢子,心中默默想着经文,淡淡道:“派两个人来制住他。”

说罢,她主动上前一步,拢住王维攀来的手,欲念《清静经》,却被王维挣脱。

王维的力气很大,双手快速缩在耳边,不进经文。

李玄玄有些力不从心,额间已然沁出层汗来。

侍卫很快将王维控制在座位上,王维迷茫地望着李玄玄,虽然没有过多的挣扎,但眼底写满了欲望。

李玄玄再度凑近王维,将心中的经书重新诵读一遍,双手固定着他摇晃的头,意图与邪魅斗争,抽回王维的理智。

经书过去大半,王维眉宇间的邪气逐渐除去,轻轻合眼,随着平心静气的经文,收拢心神,复而睁眼时,眼中已重回昔日明彩,只是面上显有疲惫,而映入眼帘的,便是李玄玄近在咫尺的脸。

“公主。”王维的嗓子微哑,却不难听出愧色。

李玄玄见王维恢复,遣走侍从,缓缓开口,虽是疑问,神情倒颇为笃定,“你中邪了?”

王维懵愣片刻,回忆着方才发生的一切,只记得自己前来观画,结果眼睛凝上美人图里的女子的那一刻,便犹如被吸入画中一般,与那女子颠鸾倒凤,到最后,甚至意乱情迷。

“公主恕罪,是鄙人有辱斯文,差点损了公主清誉。”王维似乎想起什么,目光一转,大为惊愕,旋即双膝跪地。

“这不是你的错,你应是被邪祟影响。”李玄玄摆手免了王维的过错,宽慰几句后,目光幽幽地落在那幅美人画上,“这幅画一定有问题。”

她从宽袖中拿出一道符咒,眼中精光熠熠,嘴里喃喃念着些王维听不懂的经文,随即将符咒拍在画中女子的额间。

然而,符咒落下,经文也出,却没见美人图有如何的改变,须臾后,李玄玄便体力不支,欲从石凳上摔落在地。

王维眼疾手快,上前扶住李玄玄的腰,让她支在桌案,而后迅速收回双手。

道服料子单薄,王维掌心的余温让李玄玄有一瞬的心漾神离。

“公主这是……”王维见李玄玄唇色泛白,原本莹白的脸上显出一点病态,不由担心。

李玄玄含笑摇头,眉眼中带着些无奈,低声道:“是本宫法术不精,无碍,喝些道门炼制的汤药便好。”

说罢,她侧目示意婢子去药炉熬煮汤药。

王维见婢子即出矮亭,开口叫住婢子,毫不犹豫道:“公主,此事全由鄙人所起,望公主给鄙人一个赎罪的机会。您的汤药,鄙人亲自熬煮。”

李玄玄微一顿滞,徐徐抬头对上王维的眼,见他眼中含着羞愧与真切,隐去些不明所以的情绪,低“嗯”一声,便由婢子领去药炉。

王维才华在洛阳城里的翘楚,未来很可能名满天下,能心甘情愿地做些下人的粗活,这说明其进退有度,重礼重诚,能屈能伸。

李玄玄心中更为欣赏,更有一丝温暖在心底漫开,合眼静等半晌,再睁眼时,汤药已在自己手边,而王维坐在亭落外,抚起一首悠扬的曲调。

李玄玄与王维双目一对,便各自了然。

她静静喝着汤药,而王维未成曲调的曲子逐渐改为郁轮袍,一曲变幻流转,似连那香炉的袅袅烟雾都变得异常温柔。

李玄玄休息得差不多,面色也逐渐回润,刚欲开口与王维聊上几句,见婢子匆匆来报,“公主,皇上派人传来急召,让您即刻入宫。”

李玄玄微有诧异,默然点头后,回望王维的眼中,带着一丝流连。

王维知趣起身,行离别礼,“鄙人来日再登门拜访,今日多谢公主搭救。公主恩德,鄙人铭记在心。”

李玄玄缓缓点头,便再没看王维一眼,很快整装赶往皇宫。

她从天街直向皇城,应天门外,已有皇上近身内监等着李玄玄。

内监慌忙迎上前,恭敬行礼,“公主,您可算来了,皇上发了大火呢。”

李玄玄肃然点了点头,加快了步子,见上阳宫中婢子宫人皆垂头凝重,气氛肃然,轻松平静的神情一敛,郑重道:“所为何事?”

内监单手搭在自己嘴边,声音细小到只能传入李玄玄一人耳中,“《大衍历》,被毁了。”

李玄玄前行的脚步一滞,错神须臾后,双目已渐清冷,“公公说的是一行僧人所著《大衍历》?不是分管于立正、集贤书院吗?”

内监的神色更急,畏声畏色道:“可不是嘛!昨夜书院失窃,《大衍历》的拟稿与多部道家典籍书画被盗,追捕间,《大衍历》被焚得只剩下几篇了。皇上现正在乾元殿前等着公主商议呢!”

李玄玄听罢,再不多说一句,急步赶往乾元殿。

乾元殿外,金雕镂槛两两相对,云楣绣在悬空的恒梁上,珠帘玉橼,穷尽大唐盛世之风。

李玄玄莲步进殿,遥遥听见宫墙外鸣钟响。

已过午时了。

李玄玄见李隆基危坐于龙椅,殿内还有李隆范与贺知章两人,行了宫礼,再不多说一句,撤至两人身旁。

李隆基原本阴郁的脸上微有转色,“内监都听说了吧。”

李玄玄点头,随后端重的望向李隆基,正声问:“不知皇兄当下有何打算?”

李隆基默不作声地凝着贺知章,手中的龙纹扳指转过三圈。

贺知章再度跪地,苍苍道:“老臣身为礼部侍郎,主管集贤书院,治下疏忽,老臣愿受责罚,随一行僧人游历各地,再拟《大衍历》。”

李隆基不做答复,只是将头转向李玄玄,问:“玄玄,你怎么看?”

李玄玄黛眉微锁,思虑片刻,柔声道:“要想重新修订《大衍历》,需要游遍山川各地,其中不乏险阻的山坳,才能定下星象,行星的位置。贺大人年迈,不妥。”

李隆基又陷沉吟,面色凝重。

李隆范见此状,便上前一步,“臣可以。”

李玄玄早知皇上叫自己前来,便不是有意让其二人随一行僧人游历,微笑道:“还是臣去吧。那里多有山地,又有寒原,四哥前些年从马上摔下,腿骨摔裂,染上顽疾,还没痊愈呢。”

李隆基等三人的目光悉数投在李玄玄身上。

李玄玄终究是女子,李隆基虽有此意,却也不忍心,垂下一双凌厉的眼。

李隆范忽而声音再起,语调上扬,略有兴色,“皇兄不如让王维与公主一同前去。”

“王维?”李隆基再度抬眼,眼底的精光与疑虑重现。

贺知章复议道:“王维确实是个难得的能人。”

李隆基似是想起什么,鹰隼般的眼凝着李玄玄,半晌不说话。

李玄玄正欲开口,门外内监来报,卢婕妤求见圣上。

李隆基本无心管后宫的事,但照顾到卢家是四大望族之一,只好准许。

卢婕妤是卢飞户的亲姐姐,但并不受李隆基宠爱。

李玄玄心中猜测,应是为了卢婕妤应是为弟弟求情而来。

卢婕妤仓皇进殿,脸上还挂着两道泪痕,让人心生怜悯。

李隆基心知卢婕妤所谓和事,昨日已哄过一次,今日有要事未决,更加烦躁,还不待卢婕妤站定,便不耐道:“他自己品行不端,祸乱朝纲,朕不严惩已是照顾你的情绪,给了卢家面子,你还要……”

卢婕妤忍着哭声,凄楚打断:“皇上……您现在就是想严惩,也没用了……飞户他死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李玄玄眼中腾起一片惊疑与痛惜。

李隆范与贺知章也是面色不佳,欲言又止。

“什么?”李隆基愕然,忙起身走到卢婕妤眼前,抬手扶上她因哭泣而颤抖的肩膀,声色缓和道:“到底怎么回事?他昨日才入的狱,怎就……”

“妾今日本想去牢中探望,结果刚到京兆府内堂便听到这个噩耗,说是飞户在牢中七窍流血而死。”卢婕妤声泪俱下,抽泣着抓住皇上的袖袍,“皇上,仵作验尸说虽体内无毒,但这死相不像自杀。飞户平日身体康健,怎会突然暴毙?况且,妾不觉得飞户有什么大罪,他自己也知不至死,不可能自杀。这一定是谋杀,是有人要害他!皇上,您要为妾做主,为卢家做主。”

李玄玄深吸口气,掩去眼中浮动的氤氲,凑近卢婕妤,温声安慰:“婕妤且稍安勿躁。陛下自会定夺。”

卢婕妤哭声一顿,梨花带雨的眼眸闪过一丝锋利的寒芒,待看向李玄玄时已悄然消逝,“飞户自小便与妾形影不离,是几个兄弟姐妹中最为亲近的。他对家人至孝至亲,对喜欢的人真心实意,结果却落得这般下场。妾之心痛,殿下不会明白。”

这话藏着讥讽与怨愤,虽然隐晦,但李玄玄听得明白,不好再说,只得垂头不语。

李隆基见妹妹面色难看,接道:“婕妤放心,朕会严查,给你给卢家一个交代。”

“妾认为有一人嫌疑最大。就是王维。”卢婕妤泪眼婆娑,楚楚可怜,可一字一句却如极寒之地的利剑,带着兵不血刃的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