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月高悬,稀薄的月光落在卢飞户的身上,本是四月温柔夜,却将他形单影只的寂寥又添几分凄凉。
他脚步微乱,手中提着一壶酒,与平日高雅的气质大相径庭。
已是二更,路上行人三两作伴,多是往来打尖的行客。偶尔遇见两个搂着莺莺燕燕,谈笑风生的公子哥,卢飞户看在眼里,陡生厌恶。
可横眉冷对罢,他又神色黯然,垂了头,望着摇曳在地上的灯影,语声落寞:“郎有情,妾有意,那也未必。这世上多的是逢场作戏,阿谀谄媚地为己谋利。公主啊,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灯影无声地摇到他脸上,昏黄之中映出他微醺的模样。
他吊着眼皮向左一看,嘴角牵出一抹欣慰的笑。
前方不远处,正是他好友张九皋的府邸。
今夜不宜睡觉,把酒畅谈是为最妙。
卢飞户随着仆人引领,来到张九皋书房时,张九皋已吩咐摆上茶水,好整以暇地在门口等候。
待卢飞户走近,他第一眼便看出其在强装笑意,眉头微皱,“卢兄今日怎么有闲情来我这里?”
“明知故问。”卢飞户散漫的拱了拱手,算是君子之礼,随后轻推张九皋,径直进门,找了个位置重重一坐,顺势将手中的酒搁在案上。
张九皋缓缓踱到卢飞户身边的座位,看了眼歪倒的酒壶,微笑道:“卢兄最近常在公主身侧,我怎么会知道。”
卢飞户听到公主二字,萎顿的目光立刻锋锐,“常在?我已半月没有去公主的灵都观了。你哪儿看出的常在?”
张九皋愕然,沉吟间扶正酒壶,倒了杯茶,向卢飞户眼前一推,关切道:“恕鄙人冒昧,卢兄对公主的情意许多人有目共睹。公主对卢兄也非无情。谁人不知,当今除了与公主亲近的皇亲,也只有卢兄你能与公主同坐一车出行。现在是怎么了?难道有小人作祟?”
卢飞户听了最后一句,怨愤与委屈不再遮掩,“是,这世道,小人可比君子更得人心。”
张九皋面色如常,遥遥想起歧王宴会上公主与王维的互动,温和笑道:“卢兄不必挂怀于心,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公主终会明白谁才是真心。”
卢飞户将茶水混着叶梗一并入喉,喉间泛出的苦涩,反而让他清醒几分,“公主已不再允许我入观了,这都拜那个王维所赐。”
张九皋这才意识到事态并非自己想的那帮,笑容渐收,略一思忖,道:“公主向来行事大度,鄙人愚钝,究竟发生了何事,能让公主如此绝情?”
卢飞户隐晦地望向窗外,颇为自嘲道:“自那日岐王宴后不过数日,王维高中状元,被推举为探花使,被公主再下帖入灵都观,抚琴作画,这些你都知道吧?”
张九皋儒雅的脸上终于闪过阴郁,挑起一边的眉,微微冷笑了一下,“我怎会不知?我落榜那日,正是王维他出人头地之时。听闻他在探花宴上还赋诗折花,相送给公主,更被贺知章、岐王、我兄长等一众贵臣贤才夸赞不已,当真是风光无限。”
卢飞户眼底的伤情不减,甚至嫉恨更浓,接着张九皋的话冷哼道:“他那是恬不知耻,极尽佞臣之风,欲擒故纵地引起公主兴趣,害得公主只顾在观中与他抚琴弄墨,一副郎情妾意之态,却全然忘了,他们心有灵犀的那一日,正是与我公主相识一年的纪念日,枉我特地为公主跋涉百里外,求道门大家打造一柄桃木剑相赠……”
话到此处,卢飞户声音忽然一哽咽,沉寂片刻,双手紧握成拳,颓然道:“我在岐王宴上已有些触怒公主,自那日后,她就有点恼我,有意疏远我。我本想凭着这把剑,让公主念起曾经旧好,谁知那日我满心欢喜地抱剑入观,却被拦在观外。我气急之下,伤了门侍。公主怪我不合时宜的闯入,呵斥我,要赶我走,就在此时,我又听到屋内王维兀自拨弄两三下琴声,曲调分明是歧王宴上的郁轮袍,外界都在传,这曲子是王维与公主的定情曲。我气不过,拿着手中的剑就欲刺向王维,谁知公主突然出现,有意拦我,我剑一出,根本来不及收回,反应过来时,已是那王维手肘上一道血印。”
张九皋一直默不作声,直到最后猝然睁大眼睛,惋惜道:“卢兄你糊涂啊,若你刺向的是公主,又会是何种境地?好在王维拦下,未酿成大祸。”
随后卢飞户凝着张九皋的眼中带着不屑,不轻不重地刺了他一句,“忍气吞声,当人下人,就算是好的境地了?你莫不是看不出王维在耍心机,逼我动手,又演出一场英雄救美的戏码来?”
张九皋被这话诛心,面色沉郁,语气也比方才强硬,“当初歧王宴上,让我讨好公主的是卢兄,保我及第的也是卢兄,今日倒是嘲起鄙人没有大志了。”
卢飞户一噎,恼怒翻腾的眼珠一转,光色立刻变做愧疚,抱歉道:“张兄莫怪。当日公主曾亲口与我说了要许你官职。可我未料王维这般心机深沉,早有准备。早前,他就与我和公主在琴阁相遇,言行中已有攀附之意,怎知宴会上又故作姿态。我觉得他私心是给你我难堪。毕竟,自王维父亲死后这几年,太原王氏与咱们卢、张两家在官场之中,政见之上多有不同啊。鄙人觉得,王维他想要的才不是门客如此简单,同年科举,才华又不及张兄,若不再有一番作为……”
张九皋不是傻子,只言片语间,就明白了卢飞户那几句话的机锋,面色倏地一沉,摩擦着拇指指节处的玉扳指,眼底晦暗不明,腮颊微微一凸起,切齿含怒,“卢兄,你我小肚鸡肠之辈,情爱、功名大可放下,但在家族与国运面前,却不能有半点畏怯。王维不除,心怎能安?”
卢飞户微一怔愣,试探道:“张兄的意思是?”
张九皋嘴角扯出一丝怜悯的笑,意味深长道:“此事还当从长计议。鄙人倒还好些,只是担心卢兄啊。坦白讲,明眼人不难看出,公主以往对任何才子,哪怕是卢兄你,皆是以礼相待,张弛有度,喜欢却鲜少交心。可最近,我这耳边不止一次听到传言,说公主对王维是动了真情。不得不让人想,若真有一日公主还俗下嫁,王维倒是驸马的不二人选。”
“这不可能!”卢飞户拍案而起,惊得桌上刚上的一壶滚烫的茶水溅撒在地。
张九皋不再说话,宽和一笑,只吩咐了人来收拾好残局。
卢飞户冷冷地盯着张九皋,片刻拂袖而去,竟连礼节也抛之脑后。
张九皋没有送行,同样是兀自愤然,但比卢飞户更不露痕迹一点。
此时,卢飞户酒已全醒,只觉张九皋的字句如刀剜心,踽踽独行于街巷,街巷上空无一人,暗色中,只有鸟兽的羽翼飞腾,又落在枝头的细碎声响。举目四顾,满眼荒凉。
忽而,几只鸟在卢飞户头顶掠过,带着闻声变知的惊慌,跌撞在墙楼一隅,又很快消迹。
卢飞户怆然一笑,忽然觉得自己还不如那几只鸟,再走百步,听见离自己府宅不远的永泰坊上,似有厮打声,碰撞声,且愈演愈烈。
他心生警惕,窝低身子,左右探望一遭,顺着声音去找,只见不远处,三四个官兵架起火把,燎得南市一方巷尾,灯火通明,稍远处又见数十官兵包围着几个黑衣人激斗。
几名黑衣人虽人少,但长剑在暗夜中如银蛇游舞,舌尖吞吐,招招夺命,一时间官兵竟也占不到上风。
卢飞户习得过一些功夫,暗想黑衣人的武功不俗,不似寻常盗贼,又惊动那么多官兵,是为什么?
他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去,忽然发现其中一个黑衣人的身后背着一个行囊,约莫长半丈,宽十寸,被一块黑布绕着,只能分辨出圆筒模样。
莫非是画卷?
卢飞户将自己藏得更深,心中有个声音在告诉他这一场意外撞见厮杀定有不俗的内幕,而他自己定要探上一探。
他双目紧紧盯着背负画卷的黑衣人的动向,见其他几个黑衣人渐渐体力不支,或死或伤,败下阵来,心中更为紧张。
接着,就在他眨眼一瞬,背负画卷的黑衣人轻功跃上屋梁,竟朝着他的方向逃来。
卢飞户双腿一僵,自知此时躲避恐会暴露自己,搞不好被官兵误以为与黑衣人有所勾结,便镇定心神,屏气凝神,静观其变。
片刻呼喊躁动后,卢飞户感觉正上空的屋顶上,悬着声声剑鸣,没一会儿声音又渐渐减轻,随之消失,想是胜败已定。
可刚才低落他额间的黏黏腻腻的东西是什么?
卢飞户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上出的汗水根本没到这地步,顿时汗毛竖起。
他不敢妄动,等了足足半刻,直到屋顶一点动静也无,才探头想往上张望。
可就在他刚一抬头,一张血迹斑驳的脸豁然垂下,那空洞无神的眼睛正在凝着自己。
卢飞户捂住险些惊呼出声的嘴,慌张退后,随即看到一个长长的东西滚落下来,像极了黑衣人背着的画卷。
他好奇驱使,战战兢兢地拾起来展开一看。
街灯昏黄,风摇月影,一个媚骨天成,衣着暴露的娇艳女子伴着一股幽香施施然现于卢飞户眼前,不由得让他目定难转,心起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