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前朝旧人

皎兔东升,夜色沉寂。

乾元殿中除巡逻内侍之外,再无旁人打扰,虫鸣鸟叫声不绝于耳,反倒衬得殿内气氛三分紧张,七分凛然。

李玄玄等人相顾无言地静等在殿中。

随着内监的通报声下,贺知章稳步进殿,应是已经听说了丽正书院藏画被盗,还被查出画中存有毒素的事,面色相比往日的清淡平和外,更添一分肃穆。

“臣贺知章叩见陛下,玉真公主、歧王殿下。”贺知章虽已年过六旬,身姿依旧硬朗如前,从不摆老臣架子,自免跪叩之礼,相反,为人恭敬祥和,处事谨慎,深得李隆基重用。

“季真,丽正书院出了此等污秽之事,你责无旁贷。朕命你尽早查明真相及前后牵扯势力,朕不想有一个漏网之鱼。”李隆基的声色微温,却带着不容推脱的霸气与威严。

贺知章睨了眼桌案上的《美人图》,面色骤紧,沉声道:“是臣疏忽,治下不严。臣必鞠躬尽瘁,尽早给陛下一个交代。”

李隆基点头应过,视线再转向王维,话中藏锋道:“你是继续蹲守大理寺牢狱还是……”

未等李隆基说完,贺知章刚起身的身子豁地再跪,伏地恭请道:“求皇上开恩,让王维与老臣一同查案,老臣年迈,终究有诸多不便,此事要照顾太原王家与卢家面子,不好声张于外人……。”

李隆基思量半晌,再环了眼殿上数人,目光炯炯地定在王维身上,正声问:“你有信心吗?”

王维知皇上并非全然相信,不过是照顾贺知章与李玄玄面子,再加上对于《美人图》一事波诡云谲,皇上不想再传入他人耳中,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想罢,他重叩在地,声色洪亮而坚定,“草民有信心。”

此话一出,李隆基再无心思续语,转眼见窗棂外月上柳梢,才觉一日困顿疲乏,手扶着额前青筋,淡声道:“退下吧。”

王维等人连声应下,再行退身礼后,急步出殿。

李玄玄、李隆范二人走在王维与贺知章二者之前,面色不算愉悦,相谈之下,仍觉李隆基并非十分信任王维。

李玄玄黛眉浅蹙,回头望向王维,悠悠问:“你打算先从哪儿查起?动作要快,你一出狱,卢家必有动作。皇兄的容忍,最多维持三日。”

王维久绷未舒的心弦再次拉紧,垂目忖了片刻,再抬眼望着月影西摆,犹疑道:“宫门下钥了,现下去丽正书院不合规矩。”

李玄玄从袖中掏出一块瓷玉令牌,简言道:“陛下既然下了命令,一切规矩便已皇命为先。你若受到巡逻侍卫阻扰,且用这块令牌应对过去。”

王维收紧手中令牌,再对上李玄玄微有乏色的眼,可瞳仁明亮,有一整个他的模样,心忽而一滞,暖意流窜于胸口,方觉前路再为坎坷,自己也能踏平,郑重点头,淡笑道:“多谢。更深露重,公主且回吧,一切小心。”

李玄玄笑意清浅,再不多言,目光转向身旁的贺知章,对他恭敬地拱手作拜礼,便潇洒转身而去。

夜风扬起她一角裙边,如微波荡漾,乱了王维心中坚定。

李隆范望着李玄玄背影,一抹调笑挂在嘴角,转头对王维说:“如果心怀感激,就等事情查明,亲自登门拜会吧。本王想玄玄会很欢迎你。”

说罢,他扬袍离去,只留王维与贺知章二人站在宫道上,一时不知去向。

贺知章一直紧锁着眉,也没去多虑王维李玄玄等人关系,年轻人的话里藏事,心中藏人,都是常事,看破不必道破。

等李玄玄与李隆范走得看不见人影,他才轻咳一声,唤回王维视线,开口道:“没想到三年前与你相见后,再见就是这幅局面。老夫是你父亲故交,你的品性随你父亲,必然不会做出此等丧泯之事,老夫会在陛下面前力证你清白。”

王维摇了摇头,后退半步,对贺知章深揖作礼,“摩诘自那日与贺大人对弈后,再没拜会过,着实因心有千结。贺大人海涵。”

贺知章捻了抹须胡,托起王维擎在半空的手,示意他起身,淡然笑过,单手指了个丽正书院的位置,低声道:“那里可有个不好对付的人,你去了,要有准备。”

王维见贺知章指的西南方,唯有颗参天松槐,傲立群木,不禁感慨道:“我听父亲说过,贺大人同兼丽正书院的修书使与集贤书院学士,当年丽正书院修建时,贺大人亲种松槐树,一敬苍穹,二润松土,三为道法,丽正书院上下都敬您重您,怎么会有人不给您一分薄面?”

贺知章摆手笑称:“这都是些陈年旧事了,现在的丽正院早换了人主管,在他那儿除了古书古玩,其它他都不放在心上。”

王维见贺知章没有继续的意思,只能侧头前行,一路心怀疑虑,李隆基有旨彻查《美人图》一事,问题又出在丽正,世间真有人斗胆阻扰办案,隐瞒证据?

香风入阁,王维脚边一片枯黄的松叶,方才落下,就被丽正书院前来打扫的书童眼尖的扫去,动作之快,仿若那一片枯叶是一团烈火般,若是下一秒不止,便会有滔天灾祸。

书童见王维有惊憾之色,又扫过王维身上布衣,不着官靴,却见腰间是李玄玄亲赐令牌,机灵道:“公子莫怪,我们院正见不得出院内有一处落叶杂尘,说书院是净地,所以小的才如此紧张。”

王维淡笑点头,抬眼望向大门紧闭的丽正书院大门,紧跟在贺知章身后,只等贺知章站在门前,亲自叩响铜环,屋内才有人应。

“谁?”门内响起一声洪亮的应门声,语调上扬,带着严肃与不悦。

王维算着时辰,也难怪门内声色有被人扰了悠然时光的不快。

“老赵,是我,季真。”贺知章笑意堆在脸上,后退两步等着门内的人开门。

门内的拄杖声渐近渐重,直到一声木板挪开门臼的沉闷声再响,大门被用力推开。

王维入眼所见的,便是一古稀老者,白眉乌发,藏在松垮皮肤下的一双眼炯炯有神地盯着王维,哂笑道:“宫中传令,让丽正上下配合贺大人和一个二十有几的年轻人办案,是你吧?”

王维一时不知进退,只能愣在门前,恭敬回:“王维一介布衣,担不上主理的名号,只是配合贺大人一同协办《美人图》一案罢了。”

老者敛衽转身,目光瞥过贺知章时,带着一分不屑,冷道:“这里的书籍宝物都是历代祖宗收理,价值连城,你们查线索的时候,最好仔细些。”

王维跟在贺知章身后,紧着脚步,凑到贺知章耳边,小声道:“确如大人所言。”

确如贺知章所言,丽正书院院正赵清隶,钟爱古籍文物,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为人古板,行事又常出格,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若不是皇上下令彻查,恐怕他们今日连丽正的门都进不去。

“老赵,你向来不齿淫书污画,怎么会把《美人图》收录在丽正?”贺知章见赵清隶没有主动为他们答疑解惑的想法,干脆先发制人。

赵清隶拄拐的手微微一颤,再向前走几步,寻了个木椅坐下,浓密杂乱的白眉掩去他一般的瞳仁,却依旧能从紧抿的唇线上,看出他的局促不安。

“若有隐情,我必向圣上求情,你忠不忠心,有没有谋逆之心我还不知道吗?”贺知章低叹了一声,细观丽正在赵清隶的治理下有条不紊,典藏无数,不禁更加狐疑他为何会收录如此一副不合礼节的画卷。

赵清隶紧锁眉头,对上贺知章真挚的眼,心中升起一点光辉,沉闷道:“你不觉得这幅画的画功笔触,很像前朝笔墨吗?我就是想研究一下作画之人是谁。谁曾想引来杀身之祸。”

人活七十,对于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只是由他修撰的典籍还剩下十五卷,这是造福后代的事儿,赵清隶怎甘心轻易赴死?

“你是越活越糊涂了,前朝那人虽精工画作,可早在三十年前就死了。陛下严命禁止提他姓名,你从前是他的侍从,可日子久了,你也该忘记前尘往事了。何必作茧自缚?”贺知章一向温和的眉眼中忽生起一团熊火,与他谦和的为人不符,第一次横眉冷对地怒斥道。

赵清隶似是回忆起些往事,颇有触动,神情也颇为激动,拐杖随着声音一字一重叩在地,给寂静幽深的书阁中平添躁郁之气,“我的字、诗都是他教的,我怎能不去想!”

此话说的高昂,未过一半,就被贺知章匆匆拦住,声音在指缝中含糊不清,王维听不清后半句。

他是谁?前朝之人,戴罪者?为何连名字都不能提及?

王维疑思满怀,不明二位老者所言之人与《美人图》有何关系,只知气氛紧张肃然,惹得他实在不敢进言。

直到赵清隶面色稍有缓和,贺知章才摇头无奈道:“老夫能体谅你,皇上能吗?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你查了那么多年……唉,罢了,《美人图》可有什么蹊跷?”

赵清隶听罢,藏起因往事触动而起的悲怒,从袖中取出一张黄纸,递给贺知章后,慢慢起身向藏经阁内间走去,声音有些落寞的传来,“我当初收下它,其实也已经预见到有今天的可能。它画里的毒素阴毒得狠,但奇怪的是藏书阁里的藏香能解其毒,这也是我这么些年能安然无恙的原因。不过,我曾因《美人图》来历不明,上下求索,终于寻到上贡于丽正书院的官员行迹,除了这位武将尚在外,其余人都死了。”

贺知章将手里的黄纸展开,看到赫赫闻名的元巍将军后,猛地抬头,惊异道:“元巍将军?这些年不是驻守晋原吗?怎会辗转来了洛阳?”

赵清隶似没有再续的意思,停在藏经阁门前,侧目对着贺知章悠悠留下一句,“时过境迁,那位将军现双腿作废,在洛阳城东的宽窄巷中虚度晚年呢。”

王维有话还未问完,赵清隶已进藏经阁里间,阁门一阂,门臼声再传入耳,分明是送客之意。

他瞥见贺知章面色不好,许是因为被赵清隶气到,又或许是提起前朝旧事,一路至宫门外,都不见缓和。

“敢问大人,前朝之人是谁?”王维终于问出心中疑虑,压低嗓音,未仿有他人听见。

贺知章眉目骤冷,视线从王维身上掠过,至极远处的悬月上,声色忽比月色更加清冷,“早些回吧,明日还要去城东拜会元将军。以后,莫再提起此人,已故之人而已。”